王云龍
(東北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 130024)
在西方,中世紀早已不是歷史學的“禁臠”。大學等學術機構中世紀史研究日漸式微,與此同時,大眾文化的中世紀敘事方興未艾。[1]中世紀學標舉革故鼎新,呈方興未艾之勢。劍橋學科指南系列叢書是西方學術研究的風向標,也是某一學科或跨學科論域學術成熟的刻度尺?!耙粋€領域的學術研究達到值得擁有劍橋指南的程度,是多么令人激動。(劍橋指南)是一個研究領域擁有足夠多的標志性成果和高度成熟,表現(xiàn)在學術進展、研究主題集成、發(fā)展路徑和批判性方法。中世紀學研究就是這樣的典型,在后中世紀文化語境中研究歐洲中世紀的認知、闡釋與再創(chuàng)造?!盵2]12016年出版的《劍橋中世紀學指南》(TheCambridgeCompaniontoMediev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既是《劍橋文化研究指南》叢書之一,亦是中世紀學成為西方學術界“顯學”的標志?!秳蛑惺兰o學指南》由澳大利亞臥龍崗大學(the University of Wollongong, Australia)英語文獻學教授阿森斯主編,全書由主編撰寫的導論和各領域權威學者撰寫的14章專題論文構成。專題論文標舉了當代西方中世紀學的不同論域:英國詩歌中的中世紀學、中世紀學與建筑、中世紀學與電影、音樂中世紀學與和弦、參與式中世紀學:角色扮演和電子游戲、現(xiàn)代早期中世紀學、浪漫主義中世紀學、中世紀學與民族主義、中世紀學與戰(zhàn)爭意識形態(tài)、西屬美洲獨立后的中世紀學、新中世紀主義與國際關系、世界中世紀學與翻譯、中世紀學與時間理論、酷兒中世紀學:蒙提·派森與圣杯。阿森斯教授在導論中說,《劍橋中世紀學指南》“聚焦熱門議題,不僅揭示那些學科過去與現(xiàn)在的態(tài)勢,而且預測未來可能產(chǎn)生更大成果的學科發(fā)展方向”。[2]11中世紀學學術輻射性是跨學科、多論域的,具有學理穿透性,“中世紀學研究對人文學科最具影響的貢獻是為批評理論(critical theory)的關鍵對話提供差異化安排。本書(《劍橋中世紀學指南》)一些內(nèi)容包括重要的元分析,揭示了鮮為人知的中世紀學理念對于先鋒藝術、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的重要啟示作用。(本書未收錄的)中世紀學家設置了廣泛的議題,從歷史輻射到性學、時間知識學、認知與情感史學、后人文主義、生態(tài)批評、動物學、客觀性理論。確保中世紀學研究發(fā)展的關鍵機制之一,是不斷補充進新的、善于運用主流理論方法和復雜概念化術語體系研討中世紀學的研究人員”。[2]11
在西方學術界,中世紀學(medievalism)被界定為在中世紀之后的文化中對歐洲中世紀的接受、闡釋與再創(chuàng)造的研究。[3]1979年,萊斯利·沃克曼創(chuàng)辦《中世紀學研究》(MedievalismStudies)雜志。西方學術界公認,中世紀學研究的大行其道應歸功于萊斯利·沃克曼和凱思琳·薇都茵伉儷。1981年起,萊斯利·沃克曼與時任密執(zhí)安希望學院文學教授的妻子凱思琳·薇都茵共同編輯《中世紀學研究》。1986年起,萊斯利·沃克曼和凱思琳·薇都茵組織中世紀學系列國際研討會,出版《中世紀學年鑒》(TheYear`sWorkinMedievalism)。在西方學術界,以《中世紀學研究》、《中世紀學年鑒》和中世紀學國際學術會議為平臺,論文與專著層出不窮,中世紀學終成20世紀顯學(the venerable twentieth-century discipline of “Medievalism Studies”)。[4]在西方學術語境中,中世紀學(medievalism)與中世紀研究(medieval studies)異名同旨,相映成趣;與中世紀史(medieval historiography)形似神殊,大異其趣。在漢語學術語境中,中世紀學名號冷僻,且被中世紀史遮蔽,不見經(jīng)傳。
西方中世紀學肇端于早期現(xiàn)代性階段的浪漫主義運動時期,傳統(tǒng)的中世紀學是浪漫主義反對理性主義的學術結晶。啟蒙思想家為了給新時代開辟新的道路,以理性取代神性,以科學破除迷信,以線性取代輪回,以進步破除天定。啟蒙思想家秉持理性的絕對律令,運用科學的絕對思維,構造線性的絕對路徑,篤行進步的絕對理念,中世紀就成為了啟蒙思想合法性言說的絕對否定的對立面。由于啟蒙運動,“千年黑暗”的中世紀就成為了常識性話語。在啟蒙運動的話語霸權主導下,中世紀也就成為了線性進步、科學理性的對立面。在現(xiàn)代性話語體系中,中世紀自然地等同于蒙昧無知、落后腐朽。即使在啟蒙運動風起云涌的18世紀,理性主義就已遭遇到浪漫主義的挑戰(zhàn)。浪漫主義進攻理性主義的主戰(zhàn)場,就是應用人文學(humanities)的學理體系,構造反理性至上的中世紀學。[5]3-4
德意志浪漫主義思想大師、文化民族主義與傳統(tǒng)中世紀學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赫爾德指出,傳統(tǒng)中世紀學側重“再現(xiàn)”,重在構造與理性主義雙峰對峙的浪漫主義的中世紀意象,他尤其反對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思想家關于中世紀“千年黑暗”的論斷。赫爾德認為,中世紀與其說是歷史的實在,不如說是歷史的傳奇。他從浪漫主義語境出發(fā),把中世紀看作浪漫主義意象的源泉,中世紀是以“北歐騎士”為獨特審美符號的歷史時段。他指出:“人們經(jīng)常把‘北歐騎士’精神與古希臘英雄時代相比較,但是,對于我來說,這不具有可比性,是唯一的。中世紀是歷史的獨特形態(tài),它的優(yōu)長與缺欠之處,既不可與其前的時代相比較,又在其后的時代被無休止地改頭換面,因而,中世紀是唯一的。我們閱讀關于這一時期的著作,都集中于揭示它的黑暗面。每一位在我們這個世紀主導地位的經(jīng)典作家,都把整個中世紀看作野蠻、蒙昧、迷信、宗教狂熱與極度匱乏充斥的時段?!瓪W洲被構造完成了……我只想指出中世紀是其后時代精神和人類行為方式的源泉?!盵5]4
中世紀學(mediaevalismmedievalism)英文名詞始現(xiàn)于1853年,中世紀學(medievalism)指涉時段從西羅馬帝國滅亡到15世紀末,意蘊中世紀信仰與實踐的特質,涉及中世紀思想、宗教、藝術等領域,推崇中世紀理念與話語。[6]中世紀學是跨學科研究中世紀西歐歷史的論域,但不囿于中世紀歷史學(beyond the medieval historiography)。因而,“試圖總結中世紀學是一項充滿挑戰(zhàn)性的任務。首先,中世紀學涵蓋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時段、地理與文化的廣博范疇的文化實踐、話語和器物”。[2]2當代英語學術語境的中世紀學,肇興于中世紀研究的研究,“20世紀70年代,展現(xiàn)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19世紀中世紀學研究精品力作開始面世”。[2]119世紀中期,隨著英國工業(yè)革命深入發(fā)展,階級分化與階層固化日益明顯,部分資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化貴族轉化為“有閑階級”(The Leisure Class)。中世紀學契合了“有閑階級”慕古之幽思,應運而生。最早的中世紀學家(medievalists)大多出身于“有閑階級”,這使得中世紀學家超越中世紀史家(medieval historiographers)學術視域,不囿于史料(historical resources),不眈于蘭克歷史學的方法論(methodology of historiography),而是把中世紀作為歷史語料(medieval corpus),基于歷史語文學(philology),構建中世紀學?;蛟?,在19世紀學術語境中,中世紀學家等同于中世紀歷史語文學家(medieval philologists)?!斑@影響到盛行或引人注目的人性的保守取向,(1)通過階級傳承和有閑階級與其他階級血統(tǒng)融合,(2)通過保存和保護古代制度,使得古代遺存能夠在有閑階級血統(tǒng)融合之外更廣泛地存續(xù)。”[7]在“有閑階級”引領下,維多利亞時代追慕中世紀,蔚為“高風所泊,薄俗以敦”。[8]
啟蒙運動以降,中世紀不可避免地落入后塑性歷史書寫的輝格窠臼,“遍及歐洲的中世紀史料文獻的編輯、出版,奧援民族優(yōu)越論。中世紀學是羅曼語、特別是歐洲那些具有漫長中世紀的民族歷史書寫最具持續(xù)性的特質之一”。[9]“中世紀學被視為奠基偉大的大學和支撐學術、藝術和文學的(中世紀)宗教奉獻范式和道德獻身精神的研究領域?!盵10]
與此同時,由于特殊的地緣政治區(qū)位與獨特的文化地理區(qū)間,在歐洲大陸、特別是古典文明核心地域——亞平寧半島,“法國大革命及其在意大利的影響對于‘歷史世紀’的意大利歷史學家至關重要。大眾登上政治舞臺,引發(fā)了基于中世紀的大量階級斗爭研究。因為階級源于中世紀的社會階層”。[11]227“因而,歷史探究與分析的焦點聚焦于中世紀論域?!盵11]228其中,希蒙德·德·西斯蒙第的著述堪稱“越世高談,自開戶牖”。[12]
希蒙德·德·西斯蒙第是出生于瑞士的歷史學家和經(jīng)濟學家,當過銀行職員,經(jīng)營過農(nóng)場,是有閑階級一員,還是政治經(jīng)濟學中浪漫學派的代表,[13]655在政治經(jīng)濟學頗有建樹,得到馬克思的肯定。馬克思指出:“西斯蒙第比較理解資本的特殊的局限性?!坏珡娬{生產(chǎn)會遇到限制,而且強調這個限制是由資本本身產(chǎn)生的,于是資本陷入矛盾之中,他由此預言,這些矛盾必然導致資本的毀滅。”[13]91-92“希蒙德·德·西斯蒙第是意大利中世紀學的核心人物。他的《中世紀意大利共和國歷史》(Histoiredesrépuliquesitaliennesdumoyenge),1807—1818年間陸續(xù)出版。期后多次再版,并出版兩卷本簡編版?!挛魉姑傻诘难芯渴切陆淌降模衣短熘鹘淘谝獯罄麣v史上的消極作用,特別是阻礙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獨立?!@一著作讀者眾多,討論持續(xù)很長時間,盛譽有加,特別是中世紀意大利自由黃金時代的敘事,當時諸微型共和國守護自由和高度的文明,擊敗了巴巴羅薩皇帝?!盵11]228-229由于《中世紀意大利共和國歷史》把中世紀意大利看作現(xiàn)代歐洲的起源,襄贊意大利統(tǒng)一,與其政治經(jīng)濟學的學術定位相反,西方學術界將希蒙德·德西斯蒙第的意大利歷史著作歸入非浪漫主義的中世紀學(Medievalism without Romanticism)。[11]228
1870年,薩伏伊王室(House of Savoy)統(tǒng)一亞平寧半島,現(xiàn)代意義民族國家——意大利王國應時而生。意大利歷史研究取向由地方實體轉向民族國家,這也輻射到中世紀領域,“19世紀末,中世紀學不再把意大利公社作為現(xiàn)代自由的搖籃來研究,同時歷史語文學方法也式微了。(意大利)知識和精神氛圍發(fā)生變化,服膺桑巴特(Sombart)的理念,把中世紀意大利城鎮(zhèn)視為現(xiàn)代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社會的源頭”。[11]235相對于悠長的中世紀學術研究,意大利大學里相關教席則先發(fā)而后至,“盡管對于中世紀有著長久的興趣,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意大利大學才設置第一批中世紀史教席”。[11]234意大利中世紀史學術建制化,晚于中世紀學很長時間,展示了從跨域性中世紀學向專業(yè)性中世紀史繕演的學理進路。
中世紀學學理設定與中世紀歷史實然形成了闡釋性張力,即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中世紀學的學理設定是中世紀歷史實然符號化學理再生產(chǎn)機制,以解構—重構的闡釋性為圭臬,“這就是中世紀學的學術本質。學者們用自己的方式揭示他者的中世紀學。……中世紀人們不會像我們那樣去思考與享樂的理念被學術界與其他群體,以不計其數(shù)的方式迂回傳播著”。[14]“直到20世紀中葉,中世紀被視為民族與宗教的神話般源頭,是持續(xù)到當下的牢不可破的共同體意識形態(tài)的基因。呈現(xiàn)為日常習俗與習慣的中世紀之源,從節(jié)日、民間服飾到民族國家,事實上是19世紀的發(fā)明。歷史學家沒有低估這些大眾趣味的中世紀學,相反認為這有助于中世紀歷史的趣味化與普及化。”[15]例如,中世紀學視域的中世紀戰(zhàn)爭敘事,充分展現(xiàn)了學理應然與歷史實然的張力,“幾百年來,中世紀戰(zhàn)爭傳統(tǒng)自我滋生,蘊育出主題叢——大眾文化主角;重鑄寶劍——開發(fā)出特殊的武士品牌——十字軍、撒克遜人、維京人,重新形塑那些耳熟能詳?shù)拿帧獊喩?、熙德、薩拉丁、華萊士。這些演進過程把中世紀濃縮和化約為并非實然的戰(zhàn)爭狀態(tài)”。[16]但是,無論如何變化,(實然)中世紀都提供了權威性與真實性,以滿足新的語境和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需求。[17]
中世紀學研究突破了中世紀史學科邊界,深入到中世紀史不可能覆蓋的領域。通過完美的畫面和復雜的互動呈現(xiàn)故事情節(jié),作為中世紀學時髦的形態(tài)——電子游戲成熟到了新的境界。中世紀角色扮演游戲和“參與式中世紀學”并非試圖回到“真實的”中世紀,流量通過另外的方式,在角色扮演上和游戲范圍內(nèi),創(chuàng)造一個從未存在的中世紀,名曰:“新中世紀”(the neomedieval)。[18]76新中世紀魔幻世界的訴求和角色扮演的畫面,把在當代文化中差異如此之大的不同人群聚合起來:富人與窮人、青年人與老年人、異性戀與同性戀、土著與移民、男人和女人、運動員和極客、身姿婀娜者和矮粗胖者,他們都在參與式中世紀學的角色扮演世界里有一席之地。魔幻的中世紀世界可能是社會化的新形式,把拒絕其他社會化途徑的人們組織起來,只關注游戲的趣味性,無視歷史的準確性。海量的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的實體標志、轉喻、仿造的前現(xiàn)代腔調,制造了歷史的大雜燴、中世紀能指的共時性特寫。[18]8020世紀70年代以來,“再現(xiàn)歷史”團體如雨后春筍出現(xiàn)在歐美各國,其中“再造歷史協(xié)會”(the Society for Creative Anachronism, SCA)最為名聲顯赫?!霸僭鞖v史協(xié)會”“致力于研究與再造17世紀之前的歐洲藝術與技藝,是從未存在的浪漫中世紀的維多利亞意象好萊塢版本的后現(xiàn)代建構”。[19]在角色扮演的電子游戲世界,中世紀實然變成天馬行空意象構建的虛擬世界應然。“再造歷史協(xié)會”通過儀式重演、個人角色扮演和物質文明造物,模仿前現(xiàn)代歐洲的騎士精神的英雄氣概,再現(xiàn)中世紀社會結構?!霸僭鞖v史協(xié)會”一方面反主流文化,聯(lián)袂激進主義政治議程和羅斯金式(Ruskinesque)工業(yè)社會批判;另一方面采納通常的性別角色和傳統(tǒng)的等級制度,又凸顯出保守性。“再造歷史協(xié)會”的中世紀世界分為19個王國,全球3萬多注冊會員。每個王國由國王和王后統(tǒng)治,王國實行半封建制:大公和女大公統(tǒng)治公國,伯爵和女伯爵統(tǒng)治伯爵領地,地方分別由郡守、縣令、區(qū)丞、學長、要塞長、市政官統(tǒng)領,注冊會員有資格充任上述官位并領有裝備。除了忠誠,各級官爵均由電子游戲競賽獲勝者擔任?!霸僭鞖v史協(xié)會”在模擬中世紀行政系統(tǒng)中,總管是行政長官,紋章院主管統(tǒng)領軍事(the earl marshal who oversees all martial activities),藝術與科學大臣負責前現(xiàn)代藝術與技術研究,財政大臣執(zhí)掌國庫,太史令掌管出版事宜(the chronicler who oversees publications),外科醫(yī)生負責緊急救援(chirurgeon who administers first aid)。角色扮演超越了個體再現(xiàn)的范疇,融入了中世紀以后的社會與政治等級。盡管如此,“再造歷史協(xié)會”模擬的中世紀,眈于鄉(xiāng)愁,攄懷舊之蓄念,發(fā)思古之幽情,擁抱前工業(yè)社會,無視現(xiàn)代社會急劇變遷。[18]81-82
玩以致學,手工再現(xiàn)中世紀。參與式中世紀游戲,把中世紀由皓首窮經(jīng)的象牙塔扁平化為共享性游戲世界。相對于其他中世紀參與式游戲,“再造歷史協(xié)會”相關游戲的參與者更加廣泛?!霸僭鞖v史協(xié)會”游戲參與者興致盎然地研究自己扮演的角色在中世紀的歷史、考古和物質環(huán)境。例如,為了縫制自己角色的服裝,潛心研究中世紀真確的裁剪方法,使用中世紀工具制造自己的裝備、家什和用于交換的產(chǎn)品。在王國紋章院主管監(jiān)管下,“再造歷史協(xié)會”游戲競技嚴格遵循規(guī)則定制。成千上萬的人參加東王國與中王國間的年度潘??茟?zhàn)爭(the annual Pennsic War),劍由藤條纏制而成,盔甲有皮革的,有鏈鎖的,還有全身鎧胄的,盡最大可能重現(xiàn)特定歷史時段的真切場景,參與者按照規(guī)則激戰(zhàn)。在碎片化的當代文化,尋覓共同體,“再造歷史協(xié)會”是一個跨歷史的異托邦(a transhistorical heterotopia),聚合各種各樣的前現(xiàn)代文化碎片,依照中世紀先人的意象,凝練為一個整體。[18]81-82參與到這些新中世紀虛擬場景,中世紀角色扮演展示了當下與中世紀的跨時間親和力,共時性地融合了當下報刊關于過去的轉喻與面向即將到來的未來。[18]87虛擬中世紀與文本中世紀之間的學理張力(academical tension),形成了突破歷史學(historiography)剛性邊界的互文性。這種學理張力導致中世紀學既基于互文性,又豐富了互文性。“莎士比亞名劇《伯里克利》中的合唱隊表現(xiàn)的不僅是中世紀生活的連續(xù)性,而且是中世紀學(對中世紀生活)創(chuàng)造。(根據(jù)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改編的)莎劇《兩貴親·序幕》是現(xiàn)代早期中世紀學縮影的完美意象?!盵20]“來自學術界與學術性小說的互文世界的長輩冥思,能夠娛樂和膚淺地啟發(fā)大眾?!盵21]
如果參與式角色扮演是虛擬化共時性中世紀文本語境的載體,那么,經(jīng)籍重勘則是中世紀文本語境闡釋化歷時性的進路。中世紀經(jīng)籍,既含蓄史籍(historical resources),又含蘊文籍(literary books)。
作者運用史料語料化編撰范式,從事當下取向的歷史敘事話語建構,語境為“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22]是為后塑性(post-figurative)?!敖馍⑿薜涝哼\動”(Dissolution of the Monasteries)作為重大事件的國教化改革,開啟了英語范式的后塑性中世紀學建構。“解散修道院運動”壓制英格蘭和威爾士的修道院,并將其財富轉到王權名下,以增加王室財力。1536—1540年,由托馬斯·克倫威爾組織實施。1535—1536年,巡視所有的修道院,發(fā)現(xiàn)其失當行為,為“解散修道院”政策提供道義依據(jù),大約800座修道院受到波及。9000名修道士的申訴通過“求恩巡禮”(the Pilgrimage of Grace)得到賠償。亨利八世的“解散修道院”政策,額外帶來9萬多磅的歲入。大部分修道院財富通過增收法庭(the Court of Augmentation)轉售給英格蘭貴族。[23]在文籍與史籍解構—重構的語境化運作過程中,包括“解散修道院運動”在內(nèi)的國教化改革作為中世紀學構建的后塑性母題,后塑性闡釋的多向度敘事特質得以凸顯。
“解散修道院運動”是英格蘭教會國教化改革(Reformation)的重要一環(huán),“國教化改革通常被視為長時段西方拉丁基督教傳統(tǒng)與互為獨立且用民族語言禮拜并時常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教會的宗教文化的分水嶺”。[24]89而且,現(xiàn)代早期的中世紀學是國教化改革的學術產(chǎn)物。[24]901549年,英格蘭教會《公禱書》(TheBookofCommonPrayer)首版印行,發(fā)出了國教化改革的吶喊:“千百年來,古代教父圣潔如上帝般的傳統(tǒng)被扭曲、遮蔽和漠視”。[25]英格蘭宗教改革家、《圣經(jīng)》(欽定《圣經(jīng)》詹姆斯國王版TheHolyBibleKingJamesVersion的母本)英譯本譯者威廉·廷德爾,抨擊羅馬天主教罔顧教父傳統(tǒng)的圣譽。他指出,幾百年來,羅馬教會體系通過詭辯和晦澀的迷局,把教父傳統(tǒng)湮滅在“無底深淵的迷霧中”,教士們用《圣經(jīng)》蒙蔽、欺騙、恫嚇信眾,將信眾引進黑暗。[26]從宗教改革譜系出發(fā),在英格蘭的歷史語境中,廷德爾較早地把羅馬教庭執(zhí)掌西歐教會的長時段界定為“黑暗”(darken)。廷德爾的歷史意義不僅僅局限于宗教改革,為國教化改革提供了合法性資源,而且預兆了其后的啟蒙(enlightened),為啟蒙運動惡謚中世紀為“千年黑暗”提供了原話語(meta-discourse)。廷德爾同時代的人文主義者蔑視中世紀精神文化,有的蔑視中世紀拉丁范式,有的蔑視托馬斯經(jīng)院哲學,或兩者都蔑視。吊詭的是,國教化改革集成的反中世紀話語,一方面推動了“解散修道院運動”,另一方面促發(fā)了第一波后中世紀的中世紀學。英格蘭國教化改革肇興了欣賞中世紀歷史的汲古風尚(antiquarianism),這種汲古風尚致力于再現(xiàn)中世紀,但也模糊了發(fā)現(xiàn)、發(fā)明、附會的界限。都鐸王朝早期和中期,民族歷史與宗教歷史的認同斷裂,繁盛了汲古風尚。[24]92-93英格蘭第一波中世紀學充分體現(xiàn)了后塑性,即以應然話語建構遮蔽了中世紀實然歷史。中世紀歷史實然,正如恩格斯所指出:“從馬克思的觀點看,整個歷史進程——指重大事件——到現(xiàn)在為止都是不知不覺地完成的,也就是說,這些事件及其所引起的后果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27]
16世紀前期,在中世紀文化、特別是古英語文獻整理領域,呈現(xiàn)出針鋒相對的中世紀學取向。由于古騰堡印刷術傳遍西歐,古英語版本典籍第一次大量印行,1571年古英語版《福音書》印行,1574年威爾士教士阿塞爾的《阿爾弗烈德大王傳》(LifeofAlfred)出版??蔡夭状笾鹘恬R修·帕克是英格蘭國教化改革的旗手,“運用盎格魯—撒克遜的學術資源鞏固安立甘教會的教理與機構的合法性。(通過印行喬叟和朗格蘭的作品)申明國教化改革關切合法性的根源”。[28]國教化改革者將改革的合法性訴諸于英格蘭古籍,天主教虔信者亦將反國教化改革的合法性訴諸于英格蘭古籍。1565年,流亡在低地國家的英格蘭天主教徒托馬斯·特普爾頓的《英吉利教會史》(EcclesiasticalHistoryoftheEnglishPeople)的英譯本印行。在該書的獻辭中,托馬斯·特普爾頓批駁國教化改革,勸諫秉國的伊麗莎白一世女王:“從這部《歷史》中可以看出,您的尊貴的國王是在哪一種信仰里施洗的,它持續(xù)了幾千年,使天主榮耀,君王光彩,國泰民安。在這部《歷史》中,陛下您會看到,在多少重大問題上,虛偽的教會改革派(國教化改革派)已經(jīng)背離了那由我們的使徒——神圣的奧古斯丁和他品德高尚的同伴首先在英吉利人中傳播的正確的普世信仰。本書的作者——可敬的比德真實而誠摯地描述了這種信仰,他以其非凡的德行和罕見的博識被整個基督教界稱為‘可敬的比德’”。可是,伊麗莎白所乘的“可惡的分裂主義輕舟”(國教化改革)卻背離了“堅固的諾亞方舟”(羅馬天主教),越駛越遠。[29]《英吉利教會史》被托馬斯·特普爾頓后塑化為秉持羅馬天主教,反對國教化改革的歷史合法性文本,進而為反國教化改革的汲古風尚的中世紀學文本。
與《英吉利教會史》托馬斯·特普爾頓英譯本針鋒相對的,是襄贊國教化改革的歷史敘事文本——《殉教者英名錄》(ActesandMounments)或名曰《殉教者書》(BookofMartyrs)?!堆辰陶哂⒚洝贰笆钦麄€現(xiàn)代早期中世紀學最具影響力的文本之一”,[24]95標識著“這樣形態(tài)的中世紀學興起——尋覓訴諸祖先、長輩和真實性的意識形態(tài)偏好”。[24]95《殉教者英名錄》的作者約翰·福克斯是國教化改革活動家。約翰·福克斯畢業(yè)于牛津大學,1539年就職于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Magdalin College),后因秉持宗教改革信念被迫辭職。1547年,約翰·福克斯任遷居倫敦,擔任圣公會助祭(a deacon of the Church of England)。1553年,宗奉天主教的瑪麗一世女王即位,大肆迫害國教化改革人士,約翰·??怂贡黄攘魍鑫鳉W。1554年,在法國斯特拉斯堡,約翰·??怂拱l(fā)表《殉教者英名錄》拉丁文版部分內(nèi)容。流亡期間,約翰·??怂怪暮粲跤⒏裉m貴族奮起反抗瑪麗一世迫害國教化改革派,同時,完成《殉教者英名錄》,借古喻今。伊麗莎白一世即位后,約翰·??怂狗祷赜⒏裉m,1560年擔任牧師。1563年,《殉教者英名錄》英文首版印行,并題獻給伊麗莎白一世。《殉教者英名錄》強調,英格蘭是神選之國,無須借助羅馬教廷?!斑@部鴻篇巨制是早期國教化改革最重要的文獻,是這一時段公認的中世紀學著作,對從民謠歌集到莎士比亞戲劇的現(xiàn)代早期文學影響巨大。融匯中世紀學、學術與意識形態(tài)沖突是這部著作鮮明特色。??怂怪铝τ谡撟C為了國教化改革而改造中世紀歷史?!盵24]95-96在《殉教者英名錄》中,約翰·??怂拱蚜_拉德派(Lollardy)及其首領約翰·奧爾德卡斯特爵士后塑為16世紀50年代殉教者的“完美的中世紀先驅”。[24]961414年,約翰·奧爾德卡斯特爵士發(fā)動羅拉德派暴動。史料表明,這次暴動與異端的煽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1563年版《殉教者英名錄》中,約翰·??怂够乇軍W爾德卡斯特爵士發(fā)動羅拉德派暴動的史實,寫道:“有人向國王控告奧爾德卡斯特及其黨羽,在倫敦召開大會,謀劃摧毀王國,顛覆公序良俗。國王亨利五世到達集會地點,并未發(fā)現(xiàn)這樣的集會”。[24]96
無論約翰·??怂沟摹堆辰陶哂⒚洝愤€是托馬斯·特普爾頓的《英吉利教會史》英譯本,國教化改革生發(fā)的后塑性歷史言說,深深地嵌入了中世紀歷史敘事話語構建。“十分明顯,16世紀出現(xiàn)的原始中世紀學形態(tài)(the first forms of medievalism),基礎是矛盾與不穩(wěn)固的,是政治—宗教力量強力形塑的,是極易受到攻擊與反詰的新的民族—宗教認同的形成中的狀態(tài)?!盵24]96
以中世紀史料語料化學理立基的跨域性,以學理應然與歷史實然張力構建的互文性,以當下取向與歷史敘事話語建構的后塑性,西方中世紀學創(chuàng)造性闡釋與再創(chuàng)造歐洲中世紀時段,已經(jīng)是當代西方文化記憶的主要形態(tài),并且日益成為全球現(xiàn)象。西方中世紀學將西歐中世紀的特質性(Medieval Characters)形塑為現(xiàn)代性的母體(Matrix of Modernity),其學理體系與話語的價值取向不可不察。當然,這超出了本文的范疇,是一個更加值得深入研究的重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