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軍
(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譯者作為文化傳播過程中的重要參與者,一直是翻譯界研究的焦點??v觀世界翻譯史,譯者的地位、身份、主體性以及支配性等問題一直是人們討論的熱點。Holmes主張譯者有權決定譯文的內(nèi)容、風格和意義。Lefevere分析了意識、贊助人和詩學如何影響譯者及其翻譯文本。Even-Zohar提出了多元系統(tǒng)理論,將翻譯的研究重點從原作轉向了譯作,從作者轉向了譯者。這些研究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認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可以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換言之,譯者不僅是譯文的接受者,也是譯文的生產(chǎn)者。因此,譯者在翻譯活動中發(fā)揮著關鍵作用。
我國學者胡庚申[1]教授于2004年提出了生態(tài)翻譯學的理論研究范式,將生態(tài)學思想應用于翻譯研究,提出了以譯者為中心的翻譯適應選擇觀,為翻譯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在生態(tài)翻譯學的建構與闡釋中,從翻譯鏈的角度來看,“譯者中心”指的是翻譯階段的翻譯實踐,而不是譯前階段的翻譯準備或譯后階段的翻譯結果。也就是說,譯者中心是指翻譯過程或翻譯操作或譯者的選擇性適應和適應性選擇活動。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從翻譯活動還是從通過譯者的努力而翻譯出來的文本來看,譯者都必須在這一過程中充當中心角色,發(fā)揮主導作用。
藍詩玲(Julia Lovell)畢業(yè)于劍橋大學中文系,曾就讀于南京大學,獲有中國文學博士學位。她在西方漢學界負有盛名,與葛浩文被并列視為英美文學翻譯界的“雙子星 座”[2]。她深諳中國文化,翻譯過多部中國經(jīng)典文學著作,包括《魯迅小說全集》和朱文的《我愛美元》、閻連科的《為人民服務》、張愛玲的《色戒》等,其中,《魯迅小說全集》和《色戒》還被列入“企鵝經(jīng)典”叢書,藍詩玲的翻譯能力及素養(yǎng)由此可見一斑。
《馬橋詞典》作者韓少功不僅是多產(chǎn)的作家,還是造詣頗深的翻譯家。他的諸多著作被翻譯成不同語言,并在國外廣為接受深得喜愛?!恶R橋詞典》只是其眾多著作中的一篇。這本書于1999年被《亞洲周刊》評為“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之一,這正是譯者選取此文本的原因之一。藍詩玲的英譯本取得了巨大成功,其譯作獲得了美國第二屆紐曼華語文學獎。
胡庚申[1]運用生態(tài)學“適應選擇”思想闡釋翻譯,認為“適應是譯者的選擇性適應,選擇是譯者的適應性選擇”。他認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處于中心位置,是翻譯活動的領導者。在譯者的指導下,“作者、原文、適應性選擇與轉換、譯文與讀者等”構成了一個循環(huán)的翻譯活動。在這一翻譯活動中,“適應性選擇與轉換”作為核心要素,是譯者適應與選擇的運作過程。其他相關或潛在的因素包括出版商、客戶、評論家和贊助商等[1]?!罢Z言、交際、文化、社會”是翻譯過程中至關重要的轉換視角。此外,社會因素還包括美學因素、哲學因素和人類學等因素。所有這些因素共同構建了譯者主導的互動整體[3]。以譯者為中心主要體現(xiàn)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主導地位,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倫理層面的“譯者責任”和運作層面的“以譯者為中心”[4]。
從生態(tài)理性的角度或宏觀層面來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中心意識體現(xiàn)為譯者的責任,即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甚至在整個翻譯活動中要對譯文負責。具體而言,譯者必須協(xié)調(diào)好翻譯生態(tài)、翻譯環(huán)境以及譯文之間的關系,實現(xiàn)互動性和整體性的平衡[5]。雖然譯者和其他翻譯要素有著同等的話語權,但其他要素不能直接參與翻譯過程,只有譯者能夠直接參與到翻譯實踐中來。因此,翻譯過程中的譯者中心意識正是譯者責任在翻譯過程中的體現(xiàn)。
“譯者中心”理念主要體現(xiàn)于“譯事中”的翻譯行為。從操作層面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首先要“適應”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此后,譯者又要依據(jù)翻譯生態(tài)環(huán)境決定其對譯文的選擇[4]。翻譯活動中的一切翻譯行為皆由譯者判斷和決定,這是“譯者中心”的核心理念。
生態(tài)翻譯學認為,對翻譯內(nèi)外部環(huán)境的認識,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譯者的翻譯行為,包括文本選擇和翻譯策略等方面[3]。藍詩玲作為漢學家,有其獨特的翻譯觀。她十分重視翻譯文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在文本選擇方面,藍詩玲傾向于翻譯那些對他人或社會具有極大影響力的作品或者作品的內(nèi)容涵蓋全面或在未來有深遠影響的作品。例如,她選擇翻譯魯迅作品,很大原因在于魯迅在中國文學與中國文化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6]。
在翻譯策略方面,藍詩玲傾向于選擇可接受性策略,原因在于她對翻譯文學在英語文學多元系統(tǒng)中一直處于邊緣性地位有深刻的認知。她曾說,中國讀者或許很難想象中國文學作品在西方的邊緣性。通讀她的譯作,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她通常是尋求英美文學經(jīng)典形式庫中現(xiàn)有的表達法,以便于讀者理解和接受,從而盡可能地縮小邊緣性程度。藍詩玲曾在《魯迅小說全集》的“翻譯札記”中提出“忠實性再創(chuàng)造”的概念。她總結說“總體上,我最基本的原則是忠實于原文”。但是所謂的忠實并不是絕對的、機械的。藍詩玲把原作稱為“創(chuàng)造”,譯文的產(chǎn)生稱為“再創(chuàng)造”。
“譯者中心”意識表現(xiàn)于譯者在翻譯的宏觀操作過程中對譯本的高度責任感,例如,要兼顧原作、原作者和目的語讀者的接受和閱讀習慣等[5]。
在《馬橋詞典》的英譯本中,藍詩玲沒有使用任何注釋。在本書的序文中,她詳細介紹了原作的主要內(nèi)容、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在譯本的末尾,對書中所涉及的具有中國特色文化和歷史的相關術語進行了整理,以方便目的語讀者進行資料查找或進行深入研究。
此外,由于《馬橋詞典》的創(chuàng)作所使用的方言及方言文化,給譯者的翻譯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藍詩玲在《馬橋詞典》英譯本的“翻譯說明”部分特別解釋了“小說原文中有五個詞條在方言和普通話之間存在強烈雙關,如要翻譯,勢必要在英語中增加解釋性詞語”[7]。因此,在征得原作作者許可后,她對這些極具中國文化色彩的詞條進行了刪譯。因為這些內(nèi)容如果強行譯入目的語,非但不能有效保留中國文學作品的文化韻味,還會給西方讀者造成理解上的困惑,進而影響譯本的可接受程度[8]。
藍詩玲在翻譯過程中非常注意漢語和英語的區(qū)別,為了提高文化傳播效果,在用詞、句子結構、修辭等的翻譯中將原語及譯入語的語言生態(tài)環(huán)境因素納入考量,通過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提高譯文的可讀性。而且,考慮到中外讀者的閱讀習慣不同,她在翻譯時特別關注中西文化差異,照顧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通過“忠實性再創(chuàng)造”的翻譯手段最大程度地提高譯文的可接受性。
(1)依歸于原語生態(tài)的翻譯策略
依歸于原語生態(tài)的翻譯策略是指譯者在翻譯原作時,通常傾向于選擇高度異化的翻譯策略,即譯者通過適應原語生態(tài)環(huán)境,采用依歸于原語生態(tài)的翻譯策略,使譯文在忠實于原文的基礎上能夠準確傳達原文的思想內(nèi)容。
例(1):男人再娶,把前妻叫作“前鍋婆娘”,把續(xù)弦和填房叫作“后鍋婆娘”[9]。
“鍋”這一詞語在原文中多次出現(xiàn),是馬橋土語中的一種稱謂語,用以表示親緣關系。譯文中,藍詩玲直接將其翻譯為英語中“鍋”的對應詞“pot”[7]。譯者運用異化的翻譯策略,并未添加任何解釋性詞語或通過腳注等方式加以闡釋,譯文讀者卻能夠通過上下文基本理解詞語所傳遞的信息,譯文語言的流暢性得以保留。
例(2):只有悍夫刁婦才利欲熏心,下毒藤,放炸藥,網(wǎng)打棒殺,實在是烏煙瘴氣,惡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9]!
該句既有“下毒藤”“放炸藥”“網(wǎng)打棒殺”這樣的動詞結構,還有“惡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這樣的旨在表示強調(diào)而使用的重復表達方法。譯者為了使譯語與原文保持一致,在英譯過程中,保留漢語語言的表達習慣及特點,將其譯為“Only the fierce and cunning will be blinded with greed,poisoning the water,setting off dynamite,casting nets,beating the water,ruining the atmosphere,vile evil practices,vile,vile,vile! ”[7]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在力求使譯文符合英語句子特點的同時,盡量保持原語語序、用詞不變,以保留原語的語言特點。對句子中的重復手法在譯文中也以同樣的方法進行處理,使讀者能夠領略漢語語言的節(jié)奏之美。
例(3):春天的雨是熱情的,自信的,是浩蕩和酣暢,是來自歲月深處蓄勢既久的噴發(fā)。比較來說,夏天的雨顯得是一次次心不在焉的敷衍,秋天的雨是一次次募然回首的恍惚,冬天的雨則是冷漠[9]。
整個句子通過排比的句式結構形容春天的雨,比較不同季節(jié)的雨給人們帶來的不同感受。同時,作者又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段將“雨”賦予人類所具有的屬性。語言鮮活生動,節(jié)奏感極強。譯者將其譯為“Spring rain is enthusiastic,self-confident,it rushes and flows,it gushes from deep,long-held stores.Summer rain,in comparison,is more like an occasional absent-minded splatter,while autumn rain is an occasional,distracted about-face,and winter rain is simply indifferent.”[7]譯者完全按照原文的選詞、句法結構以及修辭等表達方式進行翻譯。原作作者通過擬人的修辭手法打破了語言的界限,豐富了文本的語言美;譯者也采用同樣的修辭手法,保留了原作的語言形式美和文本美,做到了最大限度地忠實于原作,既豐富了讀者的想象,也使讀者能夠感受到漢語語言的文學張力。
(2)依歸于譯語生態(tài)的翻譯策略
由于英漢兩種語言在文化、思想、政治等諸多方面存在明顯差異,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很難在譯入語中找到完全對應的文化詞匯、典故、習語等。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保持譯文的可讀性,譯者不得不在翻譯過程中采取依歸于譯語生態(tài)的翻譯策略,即選擇高度歸化的翻譯策略,目的在于照顧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和保證譯文的可讀性。
例(4):年輕的時候怎么樣是算不得數(shù)的,過了三個歲支,也就是三個十二年,就開始歸根了,是貴是賤,是智是愚,是好是壞,到三十六歲以后見分曉[9]。
“歲支”指的是“十二年”的意思?!疤旄傻刂А边@種文化內(nèi)涵為中國所獨有,在西方文化中找不到與之相應的內(nèi)容用以解釋“歲支”。如果譯者將其音譯為“Suizhi”,西方讀者就不會理解其中的真正含義。因此,藍詩玲采取能夠為西方讀者接受和理解的歸化的翻譯策略,將其翻譯為“branches of age”[7]。譯文中,譯者弱化了“天干地支”承載的濃郁文化色彩,只譯出其所表達的含義。譯文讀者根據(jù)上下文完全可以推測出其語義,這樣的譯文不會對讀者理解造成任何障礙。
例(5):有時頂多只說一個話頭,人家一追問,他就得意地吊胃口:“你猜呵,你猜呵。”讓別人永遠聽得不明不白[9]。
“話頭”和“吊胃口”是典型的馬橋方言,英語中沒有與之相對應的詞匯或表達方式,因此,藍詩玲通過解釋的翻譯方法將這兩個詞在文中的含義表達出來,將其譯為“one sentence would be the furthest he′d go” 及“the smug taunts would begin”[7]。盡管這兩個詞的準確含義并非如此,但譯者對譯文中必要的信息進行了一定補充,以移植原文中內(nèi)含的文化因素,同時又保留了原文的語意,這種譯本更易被目標語讀者接受和理解,并具有較強的可讀性。
由此可見,藍詩玲非常重視翻譯生態(tài),譯文既考慮原語生態(tài),又考慮譯入語生態(tài)?!恶R橋詞典》包含大量方言和特殊的政治文化元素,西方讀者在閱讀本書譯文前對此可能鮮有了解。但譯者并沒有選擇添加大量注釋的翻譯方式,相反,為了避免目標讀者被譯文中的注釋打斷,她選擇在譯文中不使用注釋,從而給讀者留以想象的空間和進一步查閱信息的機會。如果譯者提供的背景信息對于譯文讀者理解原文信息至關重要,她認為可以通過尾注的形式將注釋置于譯文最后,從而保證讀者閱讀時的流暢通順。
此外,為了增加文學創(chuàng)作的美感和節(jié)奏感,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使用了大量的重復手法,但英語中只在特殊情況下才使用重復。因此,藍詩玲一方面通過替代、文化轉換和解釋等翻譯手段避免重復的使用,另一方面盡量保留了原文作者為特定目的而使用的重復等結構,以使譯文讀者進一步了解漢語的語言特點。
一篇好的譯文首先需要忠實于原文。然而,忠實并不意味著完全復制。由于英漢兩種語言和文化的固有差異,如果譯者固執(zhí)地追求完全忠實,譯文就可能不符合譯入語的表達習慣,因而很難被讀者理解,更談不上接受。文學翻譯的本質是一種翻譯活動,而不是創(chuàng)作活動[10]。為了達到更好的閱讀效果,譯者需要在不改變原文意義的前提下,靈活地調(diào)整表達方式和語序。藍詩玲經(jīng)過大量翻譯實踐,提出了“忠實性再創(chuàng)造”的翻譯原則,充分考慮了譯文讀者的接受度與譯文的可讀性,旨在為目標語讀者提供良好的閱讀體驗,從而確保中國文學作品為西方讀者所接受。
對于中國文化如何走出去,首先應認清中國文學在西方文學世界中的邊緣性地位。中國譯者應該優(yōu)先考慮目標語讀者的接受度和譯文的可讀性,為中國文學經(jīng)典創(chuàng)造合適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培養(yǎng)潛在的譯文讀者。應把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和譯文的接受度放在首位,只有先讓讀者接受,才能獲得被了解的機會。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應遵循藍詩玲所提出的“忠實性再創(chuàng)造”原則,在忠實于原文和易使目的語讀者接受以及保證譯文的流暢性之間尋找平衡點,最大化地依賴原語和譯入語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選擇適當?shù)姆g策略,權衡利弊,以譯出讀者易于接受的譯文,進而消除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偏見,達到傳播中國文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