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耕華
呂思勉先生(1884——1957),江蘇常州人,一生致力于歷史研究與歷史教學,其治學涉及史學、文學、經(jīng)學、文字學、文化思想、民族學等多個領域,著作總量一千余萬字,學界常將他與陳垣、陳寅恪、錢穆先生合稱為現(xiàn)代“史學四大家”。然而,在近現(xiàn)代史學史的流派研究中,呂先生卻很難歸入哪家哪派;流派的劃分自然是見仁見智的事,但這多少說明,先生治學絕不是只有一個面相、一種元素。
呂先生的史學承繼了很多傳統(tǒng)史學的元素,這是容易識別的。嚴耕望說他的史學基礎是傳統(tǒng)國學,但若以著述方法論,則是以系統(tǒng)的考史札記為治史、寫史的基礎。后一點,常被學界所忽視。呂先生出生于一個詩書傳世之家,幼年的文史學習與訓練,就是讀史書、做札記。后來讀正史,也參以《日知錄》 《廿二史札記》 《十七史商榷》 和《癸巳類稿》 等書的研讀。先生自言“于顧先生殊愧望塵,于余家差可肩隨耳”①呂思勉:《三反及思想改造學習總結》,《呂思勉全集》第12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1230 頁。。可見,先生的治史實以清代的樸學為榜樣,以考史札記為著述的基礎,實也是賡續(xù)清代樸學的傳統(tǒng),所不同的是他的考史札記更有系統(tǒng)性,更有目的性,先生的《先秦史》 《秦漢史》 等幾部斷代史,以及《中國社會史》 《中國民族史》 等,都是用這種方法撰寫成書的。其實,這種著史的方式是傳統(tǒng)史學中最值得后人繼承和發(fā)揚的地方。李伯重先生曾撰文說我國的“學術著作今天越來越被國際學界視為假冒偽劣而不屑一顧”,又說“近50 年來刊出的宋史研究論著總數(shù)多達1.5 萬篇,其中——1/3-1/2 是完全沒有學術價值的廢品”②李伯重:《論學術與學術標準》,《社會科學論壇》 2005 年第3 期。。我想,史學著述如以考史札記為基礎,學術廢品一定會少很多。
一百多年前,梁啟超為倡導“新史學”而對傳統(tǒng)史學的批判確有偏激之處,但他批評舊史學只寫“君史”不寫“民史”,誠為不刊之論。這不是說帝王將相的史事不該寫,也不是說舊史中完全沒有為民眾立言的史家,但總體上說,“史權為統(tǒng)治階級所竊”③呂思勉:《中國史籍讀法》,《呂思勉全集》第18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351 頁。,著史者自覺不自覺地站在帝王將相的立場上來寫史。所以,“新史學”之“新”,很重要的一個標識就是治史立場上的“新”,這也是中國史學史上很重要的一次轉型。王家范師曾說呂氏的史著“平民氣息較為強烈”④王家范:《史家與史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166 頁。。古人所謂“為生民立命”,實在也是這個意思。歷史學就其起源和本質而言,原是一項公益性的事業(yè),出于對整個群體命運的關懷,而不帶有任何私人目的和利益取向。一百多年的“新史學”實踐,學者們在采用新材料、運用新方法上下了很多功夫,但如果認為史學的進步更替就在于材料、方法之新,以至于走向“材料崇拜”“方法的崇拜”,那就背離了歷史學的初衷和本意。讀呂先生的史著,“為生民立言”的文字隨處可見,如說漢世錢貴,賦稅雖輕,而百姓的負擔仍重;①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呂思勉全集》第2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105 頁。說宋時稅額雖輕,但稅目和征收的方法都不佳,國家收入雖少,人民的負擔卻不見輕。②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呂思勉全集》第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291 頁。又說我國“農(nóng)民操業(yè)至勤,而獲報至觳,有史迄今,如出一轍”③呂思勉:《禁止遏糴以紓農(nóng)困議》,《呂思勉全集》第1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10 冊。。我想,“新史學”無論發(fā)展到哪一步,為生民寫史,實史家之懸鵠,而呂先生的史著可說是“為生民立言”的典范,也是史學轉型最早、最重要的踐行者。
僅此兩端,我們就可以試著給呂先生在現(xiàn)代史學史上安頓一個位置,那就是:舊史學的殿軍,新史學的開山。不過,這里的“新”與“舊”,當作“先”與“后”來解讀。況且學術研究中的許多元素,原也無所謂“新”與“舊”。
“此意深微俟知音,若論新舊轉茫然?!雹車缐蹪壬蒙⒃先说脑娋錇轭}來論述呂思勉的史識,見嚴壽澂:《近世中國學術思想抉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338 頁。散原老人的詩句可用來提醒我們,與其辨析呂先生史學的新與舊,爭論他歸屬于某家某派,不如去細細體會、解讀呂先生著述里的一些“深微”之處。唐長孺先生曾寫有一篇《唐代軍事制度之演變》 ,論文的一個基本觀點認為唐代募兵制代替府兵制是由于當時形勢的所迫,唐先生說這個觀點實在是聆教于呂先生而受的啟發(fā),賡續(xù)呂先生思路,唐先生的論文揭示了唐代軍事制度里不易為人察覺的問題。章培恒先生曾寫過《試論六朝文學的主流》 一文,章先生說他論文的主要觀點來自呂先生《兩晉南北朝史》 論六朝文學“辭藻富麗者,吐屬仍貴自然”,循著呂先生的提示,章先生列舉了大量的案例闡述了六朝文學“貴自然”的具體表現(xiàn)及其價值。這都是受呂著中“深微”之處啟發(fā)而又闡發(fā)出新意新解的范例。
本期刊出的論文,選自2020 年10 月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呂思勉研究中心和《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編輯部聯(lián)合舉辦的“呂思勉與中國現(xiàn)代學術”研討會。⑤另外有陳冬冬、單磊、王珂等學者的論文刊發(fā)于《歷史教學問題》。嚴耀中的論文,受呂先生有關法制論述的啟發(fā),進而對北魏的成文法及具體的司法實踐做了全面深入的論述,這又是一篇體會呂著的“深微”而寫成的佳作。呂著中的“深微”,不僅包含在呂先生對史事的分析評述之中,也體現(xiàn)在他的史學觀念、歷史書寫的方法里面。孫青和金方廷是兩位年輕的學界新秀,孫青著眼于呂著《白話本國史》 的體裁、語言、格式等修史形式,體會呂先生在撰史方式上的一些“深微”之處,論述呂先生如何在通史撰寫中嘗試一種新史學的書面語;金方廷則以呂著中國婚姻史的不斷修訂改寫為線索,揭示了在不斷修訂、“時時改寫”的同時,先生也不斷地調適他的史學觀念與書寫方式,而其背后則是近代以來的學者在20 世紀初的學術轉型期應對不同著史要求而進行的多種撰著實踐。
如從1923 年初版的《白話本國史》 算起,呂先生的著述大都書寫于七十乃至百余年前,百年之后,諸多后輩學人引“呂學”為“知音”,將呂著的“深微”之處鉤沉抉隱、發(fā)揚光大,這是學術傳承的最佳方式,也是對呂先生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