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曉波
內(nèi)容摘要:李賀的詩大多涉及光怪陸離的鬼怪和游仙世界,想象奇幻詭異,這方面前人已多有論述;他描寫山水景物的詩作雖然不多,但是,風(fēng)格獨特,造詣頗高,形成了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可磨滅的亮色,這方面前人卻鮮有論述。本文以李賀涉及山水景物的詩作為研究對象,探究其奇特的意境創(chuàng)造以及多樣化的意境營造手法。
關(guān)鍵詞:李賀 山水景物詩 意境創(chuàng)造
“意境”是指文藝作品中描繪的圖景與表現(xiàn)的思想感情融為一體而產(chǎn)生的藝術(shù)境界,即情和景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清朝劉熙載按照意境的審美風(fēng)格把意境分為四類:“花鳥纏綿”即明麗鮮艷之美;“云雷奮發(fā)”即熱烈崇高之美;“弦泉幽咽”即悲涼凄清之美;“雪月空明”即和平靜穆之美[1]。唐代著名詩人李賀的山水景物詩善于通過多樣化的手法,營造奇特多姿的意境,本文將對此進行系統(tǒng)研究。
一.奇特多姿的意境創(chuàng)造
李賀山水詩奇特多姿的意境創(chuàng)造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悲涼凄清之境。屬于上述劉熙載所分的第三類,大多凄清冷寂,甚至陰森可怖?!陡兄S五首·其三》充分地體現(xiàn)這一點: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fēng)前幾人老!低迷黃昏徑,裊裊青櫟道。月午樹無影,一山惟白曉。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詩的開篇就以一“悲”字奠定感情基調(diào)。接著描景狀物:空曠的終南山中,冰冷的秋雨若有若無地飄灑著。在朔風(fēng)的摧殘之下,草木早已枯萎焦黃。暮色籠罩之下的小徑空無一人。到了夜晚月在中天,大樹孤獨而突兀地立在山間,連樹影也找不見。這景致本已足夠幽冷凄惻,又加之墳?zāi)归g隱隱可見的鬼火時明時滅、螢火蟲上下紛飛,意境愈發(fā)陰森詭異。
《蜀國弦》中也曾寫道:“驚石墜猿哀,竹云愁半嶺”。云霧籠罩著寂靜的竹林,令人心生惆悵;險石突兀而現(xiàn)、觸目驚心;猿猴因從石間墜下而哀鳴不止?!鞍А薄俺睢倍种苯狱c染悲涼的氣氛,視覺上以迷蒙的霧氣和險峻的怪石帶來震撼,加之聽覺上的猿啼,視聽結(jié)合加以渲染,讀來凄異欲絕。
這類意境創(chuàng)造較典型的還有:“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田中行》);“離宮散螢天似水,竹黃池冷芙蓉死”(《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辭·九月》)等等。李賀選取冷雨,空草,哀猿,枯死的芙蓉,彌漫的愁云等意象,營造出了“弦泉幽咽”的悲涼凄清之境。
2.和平靜穆之境。李賀詩中涉及山水的部分也并非全然“悲涼凄清”,幽靜寥廓的“和平靜穆”之美也時有體現(xiàn)。如《溪晚涼》:
白狐向月號山風(fēng),秋寒掃云留碧空。玉煙青濕白如幢,銀灣曉轉(zhuǎn)流天東。溪汀眠鷺夢征鴻,輕漣不語細(xì)游溶。層岫回岑復(fù)疊龍,苦簧對客吟歌筒。
這首詩選用碧空、炊煙、眠鷺、征鴻、苦簧等意象,描繪了深秋山澗晴空萬里、山巒起伏、輕煙繚繞、群鳥安眠的情景。白狐的號叫聲在空曠的山谷里久久回響、溪水在細(xì)碎輕柔的淙淙聲中流向遠(yuǎn)方。將視覺與聽覺完美結(jié)合,于些微聲響中更見秋日的靜謐幽美,意境深邃而曠遠(yuǎn)。
再如《南園十三首.其十三》:
小樹開朝徑,長絨濕夜煙。柳花驚雪浦,麥雨漲溪田。古剎疏鐘度,遙嵐破月懸。沙頭敲石火,燒竹照漁船。
詩歌按照時間順序,前兩句寫清晨小道在晨光熹微中逐漸顯現(xiàn),被露水潤濕的草木看上去分外碧綠可愛。三四兩句寫白天所見之景:柳絮紛飛飄落仿佛鋪下一層雪,青青麥田里溪水上漲,似乎在預(yù)示著好收成。后四句則寫夜景:遠(yuǎn)山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唯見缺月高懸;漁人的石火明滅,古寺鐘聲在寂靜的夜晚回蕩。全詩著眼于田園風(fēng)景,語言淡雅,意境寧靜而深遠(yuǎn),頗具詩情畫意。
3.清新明麗之境。更為可喜的是,李賀的部分山水詩作中還顯示出清新明快的意境營造?!缎孪母琛返那傲漕H有代表性:
曉木千籠真蠟彩,落蕊枯香數(shù)分在。陰枝秀牙卷縹絨,長風(fēng)回氣扶蔥蘢。野家麥畦上新壟,長畛徘徊桑柘重。
時間定格在初夏的清晨,樹木枝繁葉茂,千萬叢樹葉光亮得如同用蠟彩涂抹一般?;▋阂崖涞︻^仍有余香,嫩芽青白色的絨毛在晨光里微微閃爍著光彩。風(fēng)裹挾著溫暖的氣息,麥畦呈現(xiàn)蓬勃的碧青。小徑間人們來往紛紛,路旁桑柘樹枝因葉片的繁茂而低垂。通過一系列具有生命朝氣的意象,營造了初夏鄉(xiāng)間清新明麗而生趣盎然的意境。
二.豐富多樣的意境創(chuàng)造手法
1.善于煉字。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有言:“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不隔”即強調(diào)文學(xué)語言要能將作者腦中的意象充分地表達(dá)出來,要能引起鮮明生動的形象感[2]。如“紅杏枝頭春意鬧”中的“鬧”字,活靈活現(xiàn)地寫出了紅杏綻放,春光爛漫的景象。李賀詩中也有許多類似的表現(xiàn)手法。如“秋寒掃云留碧空”(《溪晚涼》):秋日的寒氣將云絮一掃而盡,只留下幽碧澄澈的長空?!皰摺薄傲簟倍盅员炭绽世适呛畾馑鍜?,生動逼真地描繪了秋日晴空萬里無云的寥廓景象。再如“嫩蝶憐芳抱新蕊”(《靜女春曙曲》)的一個“抱”字,再現(xiàn)初春時節(jié)粉蝶對花蕊的無比依戀,較之直接用“戀”“依”等字樣更加貼切傳神。還有“松香飛晚華,柳渚含日昏”(《蘭香神女廟(三月中作)》),幽香的松林和水中小島上的柳樹沐浴在黃昏的晚霞中,用“飛”描寫晚霞的絢爛飛揚,以“含”描寫暮光的悠遠(yuǎn)迷離,高人一籌。需要注意的是,因為經(jīng)常描寫死亡,李賀常用“鬼”“死”“泣”“啼”“老”“淚”等字,且多用來修飾自然景觀(尤其是植物),使得“自然景物呈現(xiàn)出一種凄異的病態(tài)”[3]。
2.精于用詞。李賀山水景物詩中一個較常見的現(xiàn)象是將一個句子或一個短語壓縮成一個詞。如“驚石墜猿哀,竹云愁半嶺”(《蜀國弦》)中,“竹云”即繚繞在竹林之間的云霧,稱“竹云”可以讓我們想象出云氣繚繞不散,云與竹仿佛融為一體的景象?!巴╋L(fēng)驚心壯士苦,衰燈絡(luò)緯啼寒素”(《秋來》)中,“桐風(fēng)”即吹過梧桐樹葉的秋風(fēng),壓縮為“桐風(fēng)”,讀來仿佛于秋風(fēng)拂面中看見梧桐樹葉飄落,嗅到陣陣樹木清香。詩歌篇幅短小,因而語言務(wù)求含蓄凝練,這些創(chuàng)造出來的詞鮮明簡潔,恰好滿足這一點要求。此外,這些詞生動形象且讀者大多從未見過,讓人耳目一新,給人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堪稱李賀意境創(chuàng)造獨一無二的特色。
3.富于色彩。李賀善于運用不同的色彩詞表情達(dá)意、營造氛圍。明代文人提出“賀詩祖騷宗謝”的說法,即李賀的山水景物詩接近南朝山水詩人謝靈運和謝朓[4]。謝詩大量使用白或綠的色彩描繪游山玩水所見之景,顏色清淡,秀拔天然,李賀一定程度上繼承了這種風(fēng)格。他常常運用白、綠、淺紅等清新明凈的色彩,給讀者以心曠神怡的美感。如“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南園十三首·其一》),描寫枝頭草間鮮花盛開,紅白相間恰如美女香腮的情景;“柳花驚雪浦,麥雨漲溪田”(《南園十三首·其十三》),描繪雪白的柳絮隨風(fēng)飄飛,春水漲滿路邊青翠的麥田;“涼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蜀國弦》)則呈現(xiàn)了月亮的清輝灑在晶瑩的沙粒上使之閃閃發(fā)光的景象。
李賀詩中也不全然是明凈的色彩,更有凄清甚至詭異的色彩運用。如“云生朱絡(luò)暗,石斷紫錢斜”(《過華清宮》):紅漆的窗格子在云霧繚繞中顯得昏暗,錢形的紫色苔蘚斜生于斷裂的石階之上。暗淡的紅色和深重的紫色渲染出冷艷的視覺效果和凄異的氛圍,強烈地表達(dá)了對華清宮今日荒涼冷落的感慨。再如“冷紅泣露啼嬌色”“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田中行》):以艷紅的殘花和幽綠的鬼火點染了深秋幽冷而迷幻的境界。
4.長于修辭。李賀山水景物詩之所以語言奇峭而不落窠臼,除卻煉字和用詞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多種修辭手法的恰當(dāng)運用。較為突出的是通感和比擬的手法。李賀詩中多見視覺、聽覺和嗅覺的相互融合。如“依微香雨青氛氳”(《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辭·四月》):雨本是無味的,一個“香”字賦予雨以嗅覺感受;綠色的草木仿佛融化成青光氤氳在微雨中,大大提升了詩的審美效果。再如“江上團團貼寒玉”(《江南弄》):月亮倒映在江面上,明凈皎潔如同鑲嵌了一塊寒玉。“寒”字寫月光顏色清冷讓人心生涼意,“玉”字則著眼于圓月皎潔明亮,看上去像玉一般澄澈透明且質(zhì)地堅硬。僅兩個字,融視覺于觸覺之中,賦予圓月以鮮明的立體感。通感使“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5],擴大了詩歌的想象空間,增添了詩歌的審美情趣,使得表情達(dá)意極為生動形象。比擬是將一個事物當(dāng)作另一個事物來描述說明。李賀善于將非人的自然景物當(dāng)作人來描寫:“芙蓉凝紅得秋色,蘭臉別春啼脈脈”(《梁臺古意》)中,蘭花的凋謝被詩人寫成臉頰猶帶淚痕、悲泣傷春的女子,無生命的蘭花頓時蘊含了濃重的感情色彩,成為詩人哀怨感傷情懷的載體。又如“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南園十三首·其一》)中,競相開放的白色或紅色鮮花被比作美女的香腮,不僅形象地描摹出鮮花的嬌艷粉嫩,更以越女靈動活潑的生命特征寫出春日蓬勃的生機。李賀詩中比擬多涉及女子,頗具陰柔色彩。這是因為李賀體弱多病且命運乖蹇,常常憂思難解,思想敏感細(xì)膩又略帶病態(tài)。因此,將自然景物想象為陰柔的女性形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結(jié)語
李賀的山水景物詩雖然不多,但卻獨具特色。從意境營造方面看,以悲涼凄清之境為多,這與詩人衰弱的身體狀況和坎坷的人生遭遇有關(guān);偶有幽靜寥廓或清新明麗的意境營造,也是特色鮮明。從意境創(chuàng)造手法方面看,主要體現(xiàn)在善于煉字、喜造壓縮詞、善用色彩詞以及通感、比擬等修辭手法的運用等。但有時也有過分雕飾之嫌,有失明白曉暢。
參考文獻
[1]童慶炳:《文藝?yán)碚摻坛蹋ㄐ抻喍妫罚?29頁,高等教育出版社。
[2]葉朗:《中國美學(xué)史大綱》,第618—61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
[3]張福慶:《唐詩美學(xué)探索》,第292頁,華文出版社。
[4]李德輝:《李賀詩歌淵源及影響研究》,第139頁。鳳凰出版社。
[5]錢鐘書:《七綴集:通感》,第5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