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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奴嬌

      2021-05-17 12:56:54于德北
      北京文學(xué)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姑爺三妹二姐

      三十年前的風(fēng)花,正對著今天的雪月。

      ——題記

      岳父過生日,是二姐張羅辦的,做了很長時間岳父岳母的工作,終于定下來,在外邊辦。生日前一天,岳父岳母又有點(diǎn)猶豫,以三妹和三姑爺去了廣州為借口,準(zhǔn)備推掉那一桌豐盛的酒席。大姐有些不高興了,說:“好不容易定下來的事,訂金都交了,又推三阻四的!”

      大姑爺坐在一邊吸煙,狠狠地用眼神制止她。

      三妹和三姑爺“被裁員了”,去廣州找工作,二位老人心里惦念著呢。

      二姐勸慰說:“爸、媽,咱還是去吧?!?/p>

      其實(shí),她極力張羅這桌酒席,主要也是想沖淡一下岳父岳母的心情。

      二姑爺也說:“是呀,爸、媽,去吧?!?/p>

      岳母見女兒、女婿如此,趕緊說:“我不是怕你們花錢嘛!”

      大姐說:“能花幾個錢!”

      于是,事情就定下來,在外邊辦,誰也不通知,就一家人!

      冬天出奇地冷。

      元旦剛過,二姑爺單位論證了很長時間的珠海工作站的事定下來。二姑爺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中層干部,正科級,這是一個令三十歲男人羞于出口的級別,不過在很多場面,這個級別還得被不尷不尬地提到桌面上來。

      二姑爺?shù)膯挝皇悄晨萍及l(fā)展中心。

      二姑爺是開發(fā)部部長。

      開發(fā)部的主要職責(zé)是通過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發(fā)展那些有利于中心盈利的項(xiàng)目,而這些項(xiàng)目必須確立在中心人煙稀少、資金短缺的實(shí)際情況之上。二姑爺殫心竭力,在立項(xiàng)上煞費(fèi)苦心,卻無大的建樹。

      去年夏天,二姐的學(xué)校要去北戴河旅游,二姑爺?shù)膯挝徽眯菁?,就跟著一起去了一趟。秦皇島、北戴河、南戴河轉(zhuǎn)了七天,吃住雖然簡單,但大家玩得還是很開心。晚上,躲在北戴河海濱悶熱而潮濕的小旅店里,二姐對自己的丈夫說:“其實(shí)你們也可以搞搞旅游?!?/p>

      二姑爺正在汗水和蟬鳴中忍受煎熬,聽了二姐的話,很不以為然。

      二姐卻接著說:“我?guī)湍闼懔怂阗~,按這家收六百三十元算,他們每接一個人就能剩下一百塊錢呢?!?/p>

      二姑爺聽出點(diǎn)趣味兒。

      二姐又說:“如果人都熟了,門票還能節(jié)省出一部分,那就不止一百塊錢了?!?/p>

      二姑爺找出紙和筆,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地碼起阿拉伯?dāng)?shù)字來。

      熟悉的人都說:岳父一家是教師之家。

      有好事的人就幫助顯擺——岳父是中學(xué)老師,大姐也是中學(xué)老師,岳母是小學(xué)老師,二姐也是小學(xué)老師,說這話的時候,三妹正在一家私立幼兒園代課,無疑也在教師之列。所以,每當(dāng)鄰居說起他們,總為他們一門五口竟選擇同一樣職業(yè)而奇怪又羨慕。

      當(dāng)初,大姐考學(xué)的時候,第一志愿報的就是東北師范大學(xué),第二志愿空著,第三志愿當(dāng)然也是空著。大姐征求岳父岳母的意見,岳父拿著表看了半天,沒說什么。

      岳母著三不著四地說了一句:“我洛一定能考上?!?/p>

      大姐的名字叫洛。

      洛就問岳父:“爸,你說呢?”

      那時的洛剛長成一個大姑娘,眼睛隨父親,大大的,很漂亮;臉型隨母親,上寬下窄,像鴨蛋一樣光滑圓潤。

      聽著洛的問話,岳父依舊吸煙,他本想讓洛換一個學(xué)校,可見洛已經(jīng)工工整整地把表填好了,終于噤了聲,對大姐的志向表示默認(rèn)。

      大姐去考試那天,穿了一件花襯衫,她的乳房很小,岳母卻破例給她買了一個新乳罩。乳罩有點(diǎn)松,但畢竟是新的,大姐的心情格外好。岳母給了她五塊錢,讓她中午吃大米飯和鍋包肉,為此,二姐和三妹都希望自己快點(diǎn)長大,長大考學(xué),戴新乳罩,吃大米飯和鍋包肉。

      說起這些事,二姐總?cè)滩蛔【托α恕Kf,自己的乳房就因?yàn)榱w慕大姐而不肯長得再大點(diǎn)。她和大姐去洗澡,大姐還對她說,她們的乳房屬半月形。

      大姐考學(xué)的時候,二姐正在岳父的學(xué)校里讀初二。岳父是她的語文老師。

      如果說,在岳父教書的學(xué)校里岳父對二姐還有所照顧的話,那就是上課經(jīng)常提問她,這使二姐上課時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注意力集中當(dāng)然有利于知識的掌握,但由于二姐太集中了,難免造成精神緊張,所以在三姐妹當(dāng)中,無論做什么事,二姐總是先顯露出衰弱和疲勞。

      夏天的日影非常長。

      它有時就照在二姐的書桌上。二姐把手放在日影里,雖然是無意的,但日影里手的變形常常讓二姐感到心里很暖。已經(jīng)形成了規(guī)律,二姐的心里一暖,岳父就該提問她了:“陸靜同學(xué),請你回答這個問題?!?/p>

      岳父對每個學(xué)生都這么客氣。

      二姐的名字叫靜。

      靜對岳父的提問是有信心的,因?yàn)樗龑φn早已爛熟于心。

      她流利的回答不僅讓岳父感到滿意,甚至她的同學(xué)也感到非常舒心。二姐是個脾氣很大的人,但她的人緣又出奇地好,同學(xué),包括工作以后的同事,都喜歡和她在一起,有些難以決斷的大事也找她商量。

      二姐還是一個熱心腸。

      不知為什么,三個姐妹中,二姐和岳父、岳母間的隔閡最大,在父母面前她表現(xiàn)得出奇的倔強(qiáng)。比如,上學(xué)要遲到了,岳父完全可以用自行車帶她一程,可她寧可自己跑步,有時為了避開岳父,甚至繞道跑著上學(xué),也不讓岳父用車子馱她。

      這是令岳母最心痛的事。

      岳母常說:“靜和我不親是因?yàn)闆]吃著我的奶,孩子不吃媽的奶是不行啊?!?/p>

      大姐不同意她的意見,大姐說:“你說的不沾邊,小二是吃牛奶長大的,照你這么說,她應(yīng)該和牛最親才對呀。可你看,上街見到牛呀馬的,她早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p>

      岳母就推打大姐,嘴里叫著:“你懂什么?我和你說,你和靜你們有孩子的時候,一定要讓他吃你們的奶!”

      那時,洛和靜還都未婚,母親的話讓她們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岳母生二姐的時候,得了乳腺炎,自然不能喂奶,二姐是吃牛奶長大的。

      二姑爺郭小潯第一次去岳父家時就喜歡上了岳父這個小老頭,后來他說,與其說喜歡岳父,不如說是喜歡上他和岳父第一次見面時岳父坐在葡萄架下的姿勢。

      郭小潯喜歡喝酒。

      郭小潯能成為陸家的二姑爺,也因?yàn)榫啤?/p>

      二姑爺那時還是個高中學(xué)生。

      他去岳父家,穿了件過膝的藍(lán)布衫子,是他父親穿剩的,留給了他。

      二姑爺?shù)谝淮我姷皆栏笗r,岳父穿了件大大的圓領(lǐng)汗衫,他一個人坐在葡萄架下喝酒,二姑爺記得很清楚,他一手拿著《左傳》,一手拿著一把大大的蒲扇。岳父喝口酒,用那種淺底散沿兒的小碗。岳父家的院子里飄著濃濃的香氣,是煮牛肉的那種香氣,岳父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大鐵鍋,粗大的牛骨頭從鍋邊探出半個膝蓋來。

      岳父在吃牛肉、喝白酒。

      也許是喝酒的緣故,他的腦門兒很亮,葡萄葉兒的細(xì)影散布在上邊,形成一道有趣的風(fēng)景。

      二姐就站在窗前吃飯。

      二姑爺敲響岳父家半掩的院門時,二姐并不知道是自己的同學(xué)來了,她正猶豫是否進(jìn)屋換身裙子——因?yàn)樗砩洗┑氖且患肱f的布褲,頭發(fā)因?yàn)閯倓傁催^散在肩上。

      這時,二姑爺來了。

      他敲門,岳父問:“誰呀?進(jìn)來?!?/p>

      二姑爺就說:“我,找陸靜。”

      說完,他人就出現(xiàn)在這錯落有致的小院里。

      三妹和二姑爺一直相處得很好。

      后來她告訴二姑爺說:“郭小潯我和你說,就因?yàn)槟愕谝淮蝸砦壹颐懊笆У叵龟J,我二姐和我爸都吵起來了?!?/p>

      三妹永遠(yuǎn)管二姑爺叫郭小潯,而不叫二姐夫。

      二姑爺說:“不可能,我那天也算是精心打扮了?!?/p>

      三妹就笑了。

      說:“你知不知道,女人最怕男人看見她在人后隨隨便便的樣子!”

      二姑爺也笑了,說:“是不是你二姐被我看到了秘密,沒辦法,才嫁給我的?”

      三妹嗔怒地罵了聲:“流氓!”

      其實(shí),還真是二姐那天隨隨便便的樣子打動了二姑爺,那時,他覺得二姐除了很好看,還特別有女人味。他覺得二姐身上有種特別的氣韻,他當(dāng)時并不知道這就是頗令男人心動的女人味,他只覺得,二姐的長發(fā),酡紅的臉頰讓他的心跳急劇加快。

      岳父問他:“有事嗎?”

      岳父的話語里有股牛肉和酒的香氣。

      二姑爺一下變得有些結(jié)巴,他用極快的速度說:“陸靜,老師讓你明天八點(diǎn)準(zhǔn)時到校。”說完,又鬼使神差地給岳父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轉(zhuǎn)身跑了。

      三妹對二姐說:“你們同學(xué)怎么傻了吧唧的!”

      二姐哼了一聲說:“他就這樣。”

      二姑爺來得也快,走得也快,像夏夜的一陣微風(fēng),吹過也就吹過了。二姐已經(jīng)打消進(jìn)屋換裙子的想法,人已經(jīng)走了,換裙子沒有必要,再說,就算人還在這兒,換裙子也來不及了!

      再說,換裙子干嗎呀?

      二姐拿著空碗去廚房盛了一點(diǎn)鹽和碎菠菜,在院里的大鐵鍋內(nèi)撇了兩勺清湯,又倚到窗前自己站過的位置上去了。

      許多年后,二姑爺指著這個地方說:“那年看你穿個露腳脖子的破褲子時,就在這里。”

      二姐假裝沒看見,問:“在哪里?”

      二姑爺在窗下使勁跺跺腳。

      大姑爺叫高世保。

      用岳父的話,大姑爺是硬擠進(jìn)這個家庭的。

      這里邊有點(diǎn)不公平,就算大姑爺是硬擠進(jìn)來的,既然已經(jīng)進(jìn)來了,就應(yīng)該受到和這個家庭所有成員一樣的待遇。但岳父要懲罰他。曾有一段時間,岳父不和大姑爺說話,如果說話了,也是挑刺兒。大姑爺用刨子推羊肉,他會說羊肉推的不如刀切的。及至大姑爺去切了,他又說,切的羊肉太厚。大姑爺持刀停在那里,臉上一陣陣苦楚和茫然。

      到了這個時候,岳父就像《祝?!防锏聂斔睦蠣斔频?,怪聲怪氣地說:“高世保,你放在那里吧。”

      這句話成了這個家里的一句笑話。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艱難的磨合,大姑爺這顆衛(wèi)星終于進(jìn)入了軌道,大家時常學(xué)著岳父的口氣說:“高世保,你放在那里吧?!?/p>

      有一次家庭聚會,二姑爺和三姑爺還未到,大姑爺一個人在廚房里忙,岳母見了有些心疼,也順嘴溜出一句:“高世保,你放在那里吧?!?/p>

      大家停頓了半刻,哈哈大笑起來。

      殊不知,這句話讓大姑爺?shù)男牡姿岢?/p>

      大姑爺做買賣的時候,總和二姑爺在一起吃飯,要兩個菜,一瓶白酒,四瓶啤酒。酒至三巡,菜過五味,大姑爺就會長長地嘆一口氣。二姑爺知道他嘆他在這家里的難。

      可有什么辦法呢?

      二姑爺就用一些話岔開這氣氛。

      二姑爺說:“小三談戀愛了吧?”

      大姑爺愣一愣神兒,尋思半晌,搖了搖頭。三妹和他年歲相差多了,自然敬他、畏他的地方多,自己戀愛的事怎能和他說。

      但二姑爺卻知道。

      就說:“好像是談了,那個小伙子姓朱,叫朱什么?!?/p>

      朱什么和三妹是通過別人介紹認(rèn)識的,三妹對他很中意,他也來過岳父家,舉止言談挺有分寸,岳父岳母對他也有幾分喜歡??刹恢獮槭裁矗瑑蓚€人談得正好,小伙子突然提出分手。

      這件事對三妹打擊非常大。

      兩個人處了將近一年,幾乎要談婚論嫁了。一個晚上,朱什么送三妹回家,進(jìn)到樓下,說什么不肯上樓。這是一個反常的舉動。

      三妹問他:“你怎么了?”

      朱什么一把把三妹抱在懷里,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分手吧?!?/p>

      三妹由于驚懼而平靜,問:“為什么?”

      朱什么只還她一個淺淺的吻。

      就走了。

      二姑爺和大姑爺談這件事時,談著談著就有點(diǎn)氣憤,他罵了一句:“他媽的,簡直沒有道理!”

      大姑爺?shù)皖^喝悶酒,半天才說:“是沒有道理。”

      大姑爺和大姐的婚姻也沒有什么道理。

      大姐讀大三的時候,戀愛了。那時的大姐愈發(fā)清麗可人。大姐的皮膚很好,白而有彈性,陽光一映很亮。那時大姐梳短發(fā),黑黑的頭發(fā)齊在耳際,一走路,抖抖的。

      二姑爺總管大姐的對象叫工會主席。

      二姑爺對大姐的戀愛細(xì)節(jié)無從可知了,可他沒事的時候總樂意想想,想想也不過擁抱、接吻、挽著胳膊漫步于花前月下,還能有什么?二姑爺覺得工會主席挺老實(shí)的。

      二姑爺?shù)诙稳ピ栏讣艺谴蠼愫凸飨療釕贂r期,那時是暑假,大姐不住學(xué)校了,住家。

      二姑爺去找二姐玩。

      那是他們高一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他們的學(xué)習(xí)還沒有達(dá)到空前的緊張,至少二姑爺還喜歡而且有熱情參與一些同學(xué)組織的課外活動。由于他和二姐是同桌,邀請二姐參加這些活動的任務(wù)往往落到他的頭上。

      二姑爺和二姐是同班同學(xué)。

      不然,他不可能有機(jī)會出入岳父家的大門。

      二姑爺去敲岳父家的門,由于天熱,他的額頭鬢角都是汗。當(dāng)時岳父的家里只有三個人,大姐和工會主席,還有二姐。大姐和工會主席在大屋說笑,為了表示清白,大屋的門是敞開的。二姐呢,一個人在小屋里讀《紅樓夢》。

      聽見敲門聲。

      大姐說:“是小三回來了?!?/p>

      工會主席趕緊小跑著去開門。

      在這方面,他比岳父事實(shí)上的三個姑爺做得都好,比如,他知道二姐喜歡話梅,每次到家里來都不空手。碰上二姐了,就裝作無意地掏口袋,然后把一包話梅放在她的手里。

      他是上海人。

      冬天回上海時,他給三妹買了一打十二塊香橡皮,這一點(diǎn)小小的關(guān)懷讓三妹迷糊了好幾年。

      連二姐也是,她已經(jīng)形成了條件反射。大姐和大姑爺結(jié)婚都好幾年了,只要大姑爺一掏兜,她就會流口水,她常常為這事偷偷罵自己不要臉、不知羞。

      二姑爺?shù)诙吻迷栏讣业拈T時,大姐以為是三妹回來了,就自言自語了一句,工會主席反應(yīng)極快地去開門。他準(zhǔn)備了一臉燦爛的笑容,直到打開門,看到戴著一副墨鏡的二姑爺時,他的笑容還僵在臉上。

      二姑爺問他:“陸靜在家嗎?”

      他就沖小屋喊:“靜,是找你的。”

      他竟單叫二姐的一個字:靜。這一點(diǎn)讓二姑爺非常不舒服。他在心里想:“真他媽的煩人,靜也是你叫的?”

      二姑爺見到工會主席時一點(diǎn)感覺也沒有,后來二姑爺對岳父說:“那天我一見您坐在葡萄架下的樣子就覺得,我岳父非您莫屬了,只是不知道,您肯不肯把靜許給我?!?/p>

      他說:“見到他就不一樣了,一點(diǎn)癥狀都沒有,所以,就沖這一點(diǎn),他也當(dāng)不上您的大姑爺?!?/p>

      岳父笑了,說:“我早認(rèn)命了?!?/p>

      有一句話二姑爺是死活不敢說的,他第二次去岳父家,看到了大姐和工會主席,那天大姐非常高興,她穿了一身淺色的連衣裙,一臉透明而純真的笑,她的眼睛很亮,是戀愛中的女孩的那種亮,她對著鏡子做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芭蕾舞旋轉(zhuǎn),她青春的樣子幾乎把二姑爺晃暈了。

      二姑爺一下就愛上了那個影子。

      二姑爺說:“當(dāng)然是個影子。”

      工會主席好像是大姐的班長,還是大姐是工會主席的班長,這已經(jīng)隨著那個淺色的影子成為過去,二姑爺不想費(fèi)力地去想它。

      岳父還算是一個有雅趣的人。他有一個院子,院子里養(yǎng)魚、養(yǎng)花、種葡萄,靠南墻還種了一小畦菠菜。他有三個女兒,大的叫洛,二的叫靜,小三叫真。三朵花一朵接一朵地開了,給他帶來許多歡樂,也給他帶來許多煩憂。

      大姐順利地考上了東北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全家人都很高興。通知書下來那天,岳父的眼角終于顯現(xiàn)一絲欣慰的皺紋,他去院子里煮牛肉的時候,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個杯子。岳父的一生最忌諱打碎東西,可這回,他望著給陽光閃爍了一地的碎玻璃,連連說:“碎碎平安,歲歲平安?!?/p>

      岳母比較富于想象,她幾乎是拍著手說:“就當(dāng)是放禮炮了!”

      說完自己哈哈大笑不止。

      真把岳母的話當(dāng)了真,跑到廚房里又拿出兩個杯子,要不是岳父喊得快,她真就會把杯子摔到院子里去。

      真是憨實(shí)。

      就是這一年秋天,二姐成熟了。她一個人弓身在葡萄架下,尋找?guī)Ш跁灥钠咸?。三妹站在陽光下喊:“二姐,別踩在死豬上。”

      二姐就踮起腳尖。

      春天,岳父從學(xué)校附近的水溝里勾出一頭死掉的小豬,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埋在了葡萄樹下。他對岳母說:“怕什么,葡萄和人一樣,喜歡吃肉?!?/p>

      他還在埋死豬的地方用力踩了踩,仿佛這樣就可以解除大家心里的驚懼。

      現(xiàn)在,二姐就站在埋了死豬的葡萄架下找有黑暈的葡萄。

      三妹還在問:“二姐,葡萄吃了豬肉是不是就變成肉葡萄了?”

      二姐說:“你煩不煩?一會兒吃了你不就知道了?!?/p>

      三妹兩只手絞在腹下,說:“我不敢?!?/p>

      二姐說:“不敢就不吃?!?/p>

      就說到這里時,她覺得自己的襠下一熱,有什么東西從體內(nèi)奔涌而出。她一下感到身子很緊,心底泛起少女才有的異樣的感覺。

      三妹喊:“二姐、二姐,你出血了!”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二姐的臉紅了,下意識地夾緊雙腿。

      她小聲說:“閉嘴!你喊什么?”

      由于害怕,三妹絞在腹下的手緊抱在胸前。

      二姐小跑著進(jìn)屋,砰的一聲關(guān)上小屋的門,她顧不上三妹在門外哭叫,迅速脫下褲衩,從床下拿出疊好快一年的衛(wèi)生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血艷若桃花。

      十五歲,靜有了初潮。

      晚上,岳父岳母一下班,三妹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們:“二姐有病了,她的屁股出血了!”

      岳母趕緊擋了三妹的口。

      岳父的心里多多少少又有些失落。

      大姐的初戀似乎沒有什么可以大書特書一筆的。

      學(xué)生會組織大家在一起跳青年舞,以期這種青年男女健康的交往方式,可以抵擋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對他們靈魂的侵蝕和襲擊。

      大姐喜歡青年舞。

      她是班上的文藝骨干。

      一次跳完青年舞回來,工會主席主動送她,他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借口,使大姐毫無痕跡地和女伴自動剝離。

      二姑爺曾對大姑爺說:“這絕對是一個圈套。”

      大姑爺默聲不語。那時,他的煙抽得很兇,一根接一根的,煙霧把他唇邊的短須熏得越來越黃了。

      就當(dāng)工會主席給大姐下了一個圈套。

      這是一個模樣周正的上海小伙子,父親是一家出版社的資深編輯,母親曾是越劇團(tuán)的演員,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家庭造就出來工會主席身上的溫文爾雅的風(fēng)度,很容易讓女孩子著迷。

      有幾個膽大而直率的女生給工會主席寫了信。

      她們哪里知道,正是她們向異性發(fā)出的綠色信號,成了工會主席向異性進(jìn)攻的犧牲品。工會主席直接把這些信號傳遞給了大姐。他送大姐回女舍。路上,他真誠地說“陸洛同學(xué),我非常尊重你?!?/p>

      這是一句很禮貌的話。

      他說:“我們平素交往不多,但我一直在心里把你當(dāng)成我的知心朋友?!?/p>

      大姐歪頭看他一眼。

      他接著說:“有什么話我都喜歡和你說?!?/p>

      說完,他就從口袋里掏出那幾封信,鄭重地交到大姐手里。這個舉動過于突然,以至于大姐毫無反應(yīng),工會主席的信觸及她的手時,她本能地向回一縮,信散了一地。

      信像月光一樣散了一地。

      工會主席和大姐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在猶豫,又同時蹲下身撿拾那些坦蕩的真情。

      工會主席說:“幫幫我。”

      他說:“我們還年輕,應(yīng)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

      他說:“我還不想過早地談個人問題。”

      片刻地停頓。

      他一把把信塞到大姐手里:“我不想傷害她們,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對她們說,你是女生,你幫我參謀參謀!”

      他一下把大姐和他拉到一條戰(zhàn)線上來。

      傻子都知道,像大姐這樣單純的女孩,開始戀愛了。

      二姐的高中時代是在痛苦和無奈中度過的,她的身體免疫力低下,每次流感都像優(yōu)秀的投標(biāo)手命中靶心一樣把她擊倒,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從絕對的前沿退守中游。越是這樣,她越要花費(fèi)比別人多出一倍乃至兩倍三倍的精力用于學(xué)習(xí),她的生活整個進(jìn)入負(fù)運(yùn)轉(zhuǎn)。岳父曾提出來讓她休學(xué)一年,這大大地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她像一個溺水者,每次抓住的水中的稻草都把她送入了更深的漩渦。

      更要命的是,她得了精神衰弱。

      二姐的高中時代毫無建樹。雖然她的行動曾兩次感動了她的班主任,讓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師范畢業(yè)生面對著黑板暗自垂淚。

      回想那兩年疲憊的高中生活,唯一令二姐欣慰的就是郭小潯。

      二姑爺是在二姐他們學(xué)校開學(xué)半學(xué)期后轉(zhuǎn)到這個班上來的,當(dāng)時,二姐的同桌剛剛轉(zhuǎn)走,二姑爺?shù)牡絹?,正好填補(bǔ)了這項(xiàng)空白。

      二姑爺背了一個帶補(bǔ)丁的書包,里邊裝著兩個大大的飯盒。

      這是全班同學(xué)的笑柄。

      二姑爺上學(xué)時的外號叫七把叉。

      二姑爺走路從來都是撲撲騰騰的,他和二姐一見面就碰掉了前排同學(xué)的筆記本,撞掉了二姐的文具盒。

      他狼狽的樣子引起班上同學(xué)的哄堂大笑。

      他和二姐結(jié)婚后,每次去岳父家吃飯,三妹都要笑話他。三妹對二姐說:“二姐,你真傻,找這么個能吃的傻姑爺,你家什么時候能成萬元戶呀?”

      大姐也說:“可不是嘛!”

      大姐的肚子里也存著二姑爺?shù)男υ挕?/p>

      二姑爺和二姐的關(guān)系若暗若明的階段,他常去岳父家找二姐。有一次,正趕上大姐的同學(xué)在家里聚會,二姑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jìn)來。

      中午已過。

      大姐出于禮貌問他:“吃飯了嗎?”

      二姑爺說:“沒有?!?/p>

      他的回答一下使大姐陷入尷尬。

      大姐的同學(xué)中有腦子活泛的,早看出些端倪,趕緊下廚房,用一個雞蛋、一根香菜、一個黃瓜尾巴吊了一碗湯,把家里僅剩的四個饅頭端出來,放在矮幾上,看著二姑爺吃。

      二姑爺也許真的餓了。

      四個饅頭一碗湯,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大姐出于禮貌問他:“吃飽了嗎?”

      二姑爺擦擦嘴巴說:“吃了個半飽?!?/p>

      他的回答讓大家都陷入了忍俊不禁的窘境。

      后來大姐的同學(xué)總逗二姐,問她:“你們那個同學(xué)叫什么來著?挺能吃?。 ?/p>

      二姐禁不住陣陣臉紅。

      但這正是岳父岳母喜歡二姑爺?shù)牡胤健?/p>

      二姑爺是一個隨和的人,凡事能將就,這種品質(zhì)對于婚前的小伙子談戀愛來講,非常有優(yōu)勢。但這絕不意味著這種優(yōu)勢可以保持到婚后。事實(shí)證明,對于正規(guī)的家庭生活,一邊倒的現(xiàn)象是不利于家庭關(guān)系健康發(fā)展的。這些話二姑爺常用于教育比他和大姑爺更老實(shí)的三姑爺,三姑爺不喝酒,不知他是否把二姑爺?shù)木坪篌鹧苑顬榻?jīng)典?

      二姑爺愛寫詩。

      讀高中的時候,二姑爺?shù)淖髌肪蛷V泛地流傳于同學(xué)之間,但不知為什么,二姐的手中至今沒有一首二姑爺?shù)脑姟?/p>

      三妹的解釋是:“二姐有把握把你的人抓在手里,要你的破詩有什么用。”

      但二姐的手中確實(shí)沒有二姑爺?shù)脑姟?/p>

      上學(xué)的時候,曾有一次,二姑爺擺弄前邊女生的又黑又粗又長的辮子,和他同桌的二姐莫名其妙地打了他的手一下。

      許多年后,他們管這叫甜蜜的拍打。

      二姐和二姑爺談戀愛的時候,三妹像田間不經(jīng)意的雨后青草瘋長起來。

      她的胸把潔白的背心鼓脹得像迎風(fēng)的帆。

      她的初潮也如水到渠成的清流,早無了兩個姐姐的欣喜和羞澀。她們一班伙伴戲謔地把月經(jīng)叫作“大哥”。上體育課的時候,逢有劇烈運(yùn)動,總有幾個女生對老師說:“我‘大哥來了?!?/p>

      起初,體育老師懵懂,四下里看,不解地問:“在哪兒呢?”

      早引得所有女生笑彎了腰。

      三妹反應(yīng)慢,凡事比人晚半拍,別人笑完了,她才笑了一半,老師自然就生了氣。

      “陸真,你笑什么?”老師質(zhì)問。

      三妹的眼淚就落下來。

      三妹總吃這樣的虧。

      岳父的鄰居有一個姓季的,是一家工廠的廠長,女人是會計,他們有一個兒子叫季文根。三妹和季文根同齡,兩個人從小就非常要好,長到十幾歲了,也沒分出深淺。只是季文根的個子越來越高,細(xì)細(xì)的像一節(jié)空心蘆葦。季文根學(xué)習(xí)挺好,愛耍小聰明,初中畢業(yè)就考到一家地質(zhì)學(xué)校讀中專去了。他也住校,周日回來,總要過來和三妹坐坐,兩個人搬著小凳在院子里說話,無遮無攔的,嘻嘻哈哈。

      岳母就說:“女孩子大了,要有分寸。”

      岳父卻揮揮手?jǐn)r住了她。

      有時兩個人聊得過于晚了,岳父才出來說:“文根,明天幾點(diǎn)回校???”

      季文根非常聰明,就起身道別。

      季文根明顯比三妹懂事早。

      季文根中專畢業(yè)后不久就辭掉了工作去北京做廣告人,不幾年就成了大款,不但自己有車、有房,還在北京郊區(qū)給父母買了一塊地。有時,季文根從北京回來看他的父母,偶爾也過岳父家這邊問候,知道岳父愛喝酒,還時常帶兩瓶“二鍋頭”給他。

      也許,他的心里真有一絲歉意。

      二姐愿意和三妹嘮一些過去的事,就時不時地提起季文根。

      二姐說:“其實(shí)想想,也不算什么?!?/p>

      三妹想了半天,臉才有點(diǎn)微紅。

      三妹高中畢業(yè)那年,季文根從秦皇島實(shí)習(xí)回來,他給三妹捎回來一串珍珠項(xiàng)鏈。這么貴重的禮物三妹可不敢自己做主留下,推遲著等父母回來商量。但畢竟是女孩子,經(jīng)不住美麗誘惑,就對著鏡子比著戴上。

      季文根說:“好看。”

      三妹回過頭來說:“真的?”

      季文根說:“真的?!?/p>

      說完,季文根就在三妹的臉上快速地吻了一下。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完全出乎兩個人的意料。他們愣愣地對視著,半晌,三妹哭了。她用手一扯,脖子上的項(xiàng)鏈斷了,珠子落了一地。

      女孩的情緒無法遮掩,她的一絲一毫變化也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岳母一下班,就感覺到屋里有股異樣的氣氛,于是輕輕問三妹:“我真怎么了?”

      三妹頭埋在作業(yè)里,說:“我一個人在家我沒怎么的?!?/p>

      這就露出了破綻。

      岳母再問一問,三妹就撐不住了,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岳母一生就這么三個女兒,二十幾年來,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一點(diǎn),沒名沒分的,況且真還這么小,讓那臭小子親一下算什么?

      她跌跌撞撞向門外跑,要沖去季家理論。

      幸好岳父回來了,把事情壓下來。

      但絕不允許季文根再進(jìn)這個院門,至少在三妹真正長大成人之前。

      這事發(fā)生的時候,大姐已身懷六甲,馬上就要臨產(chǎn)了。

      岳父說大姑爺是硬擠進(jìn)這個家的也不無道理,但從大姑爺和大姐的婚姻之始,岳父在心里從不認(rèn)為大姑爺是個壞人。

      大姐回來告訴他,她和大姑爺要結(jié)婚了。

      “誰?”岳父問。

      “高世保。”大姐說。

      就是那個只來過家里一次,穿了一身工作服的,少言寡語的高世保,大姐的新同事?

      “那……”岳父是想提工會主席。

      “黃了。”大姐平靜地打斷了他。

      岳父一下坐到了沙發(fā)里。這一切不符合他的邏輯。大姐畢業(yè)剛半年多,怎么會突然愛上自己的新同事?她和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就是工會主席畢竟熱戀了兩年,怎么能說斷就斷了呢?

      高世保對于他們這個家庭來說,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但大姐說:“我并不陌生?!?/p>

      岳父非常氣憤,他口無遮攔,全無了父親的尊嚴(yán)。

      “他欺負(fù)你了?”他問。

      “沒有?!?/p>

      “你們做下什么不……的事了?”

      “沒有?!?/p>

      “你懷孕了?”

      “沒有。”

      岳父徹底絕望了,他無法解釋大姐的行為。岳父并不知道,甚至大姐自己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不知為什么,她畢業(yè)了,分到這所中學(xué)教歷史,她見到她的新同事高世保第一眼,就被這個有點(diǎn)卷毛頭發(fā)的高個子男人迷住了。

      岳父罵大姑爺是流氓。

      大姑爺非常委屈。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和大姐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在那個無人的黃昏,也許是夜晚,大姐是怎么把自己投入他的懷抱,抑或他是怎樣把大姐拉到自己的懷中,他的記憶是一片模糊。

      三妹有時問大姐:“到底是誰先追誰呀?”

      大姐說:“當(dāng)然是他追我。”

      言外之意,若不是大姑爺追得緊,她怎么能放棄工會主席。

      大姐說得有點(diǎn)心虛。

      沒人的時候,大姐常想:女人就是一架琴,只有會彈撥的人才能發(fā)出美妙的音響,否則,她所奏出的全是噪音。

      彈撥。

      一想到這個詞,大姐還會像少女一樣陣陣戰(zhàn)栗!

      “父親的花落了,我長大了。”

      二姐第二次考學(xué)失敗后,這個城市正在上映《城南舊事》,也許是為了填補(bǔ)心底那塊無法填補(bǔ)的空白,二姐一個人去了電影院。她走在路上,感覺自己像一個影子。

      電影里的小英子說:“父親的花落了,我長大了?!?/p>

      這句話觸動了二姐的酸楚,她掩面而泣,匆匆逃離那一片永遠(yuǎn)的漆黑。

      晚上,岳父和岳母坐在沙發(fā)上商量她“重讀”的事,二姐突然推開房門說:“別花那個錢了,我不讀了。”

      二姐倚在門框上,臉色蒼白。

      二姐變得沉默寡言,她去一家街道辦的小廠做臨時工,那是一家工藝美術(shù)廠,二姐的工作是在平整的木板上畫線。二姐畫線的時候,腦海里總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幾何圖形,她了解這些圖形像了解自己的掌紋。

      三妹總說二姐和二姑爺?shù)膽賽坳P(guān)系是在一句話中確定的,這句話讓二姑爺在三妹的嘴里幾年也翻不過身來。像說二姑爺?shù)哪艹阅芎纫粯樱徽勂鸲愫投脿數(shù)膽賽?,三妹總會獅子滾繡球一樣笑個不停。

      二姐在那家街道小廠工作了一個月,因?yàn)樗摹皫缀螆D形”總畫壞,給原本艱難的小廠造成了顯而易見的經(jīng)濟(jì)損失,她被白白胖胖的女廠長和顏悅色地解雇了。二姐平生第一次拿到了工資,雖然被廠里扣除了八塊三毛錢,但她手里的四十一塊錢還是給她帶來了快樂。

      少女的快樂是可以被輕易掩藏的。

      不知為什么,那是二姐自考學(xué)落榜之后少有的充實(shí)的一天。

      二姑爺和二姐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見面的。這時的二姑爺熱衷寫作,立志要當(dāng)一個作家。他每天向全國各地的報紙和雜志傾吐真情,祈望自己的敘述可以打動某個編輯。二姐被那家街道小廠解雇的時候,二姑爺?shù)囊皇仔≡妱偤迷谝患铱h級小報上發(fā)表,除了父母,二姑爺?shù)目鞓芳毙韪嗟娜藖砉餐窒恚诳梢苑窒?、能夠分享的人群?dāng)中,二姐無疑被二姑爺排在了最前頭。

      二姑爺懷揣著那張報紙,從城西到城東,他的破自行車飛速旋轉(zhuǎn),把喑啞的但喜悅的鈴聲灑遍大街小巷。

      二姑爺汗津津地出現(xiàn)在二姐面前的第一句話就是:“快!給我十塊錢,我請你吃飯?!?/p>

      二姑爺一下把他和二姐的關(guān)系弄得非同一般。

      二姐想說:“我干嗎要給你十塊錢?”

      可她只是想想,手卻默默地把十塊錢遞到二姑爺面前。

      二姐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男性單獨(dú)吃飯,她的臉一下很紅,這一點(diǎn)她和大姐、三妹一樣,極隨岳母。社會在進(jìn)步,會臉紅的女孩已經(jīng)越來越少,所以,二姑爺常說,女孩會臉紅才算合格產(chǎn)品。

      他倆去吃飯,選的是一家朝鮮族飯店,二姑爺要了一盤狗肉,二姐別無選擇地點(diǎn)了一盤鍋包肉,雖然她永遠(yuǎn)固執(zhí)地認(rèn)為,朝鮮族人開的飯店無法做出真正的鍋包肉。

      二姐看了二姑爺寫的小詩,她非常想聽二姑爺說點(diǎn)什么,而二姑爺準(zhǔn)備了一路的豪言壯語全被狗肉和白酒壓回肚子里了,看著二姑爺虎頭虎腦的樣子,二姐的心底倏然升起一股少女才有的憐情。

      二姐和二姑爺戀愛了。

      三妹總和二姑爺開玩笑,問他:“我說郭小潯,當(dāng)初我二姐要是不給你十塊錢,或者,她身上也沒有十塊錢呢?”

      二姑爺無論在干什么,聽了三妹的問話,總會愣一愣,然后說:“不可能吧?!?/p>

      二姐和二姑爺戀愛不久,就去學(xué)校做了民辦教師,她的學(xué)校離市區(qū)很遠(yuǎn),但這并不影響她和二姑爺見面。二姐學(xué)校的后邊有一條河,河邊是壩,由于在市郊,壩上的樹木無人修理,因而茂密參天。二姑爺說,這條河邊,是他和二姐的私人花園。

      二姐和二姑爺?shù)膽賽蹚囊婚_始就變得公開化,他們誰也沒瞞著雙方的父母。二姐回家鄭重地對岳父和岳母說:“我交了一個朋友。”

      這是敏感的話題,岳父岳母一下變得十分緊張。

      岳父問她:“誰呀?”

      二姐說:“郭小潯。”

      不等岳父岳母說什么,三妹已經(jīng)一跳下了地,在二姐的臉上刮來刮去,她似乎早就知道郭小潯應(yīng)該和二姐之間發(fā)生點(diǎn)什么,而今證實(shí)了,倒好像是她戳穿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二姐虛坐在床邊,等父母發(fā)話。

      岳母笑著說:“郭小潯呀?挺不錯的?!?/p>

      岳父卻嚴(yán)肅地擺擺頭說:“他父母什么意思?”

      二姐搖了搖頭,說不出什么。

      二姐和二姑爺戀愛,在二姑爺父母那里有點(diǎn)阻力,他的父母希望他先解決工作,然后再談及個人問題。

      二姑爺說:“我有女朋友了?!?/p>

      二姑爺?shù)哪赣H就笑了,說:“扯淡?!?/p>

      二姑爺說:“真的,陸靜是我的女朋友了?!?/p>

      他的臉漲得很紅。

      二姑爺?shù)母改笧樗投愕膽賽墼O(shè)置了一點(diǎn)小小的障礙,指望二姑爺知難而退,重新回到他們?yōu)槎脿斣O(shè)計的軌道上來?;蛘咚麄兏揪筒幌嘈哦脿敃勈裁磻賽郏粋€男孩子,接觸了一個關(guān)系比較近的女孩子,一時沖動在所難免,熱乎幾天也就過去了。

      但二姑爺對二姐的真心已成事實(shí)。

      為了顧及面子,二姑爺?shù)哪赣H還和二姑爺鬧了一場,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哭泣,讓二姑爺在她和二姐之間作出選擇。

      二姑爺說:“我要媽?!?/p>

      二姑爺?shù)哪赣H就破涕為笑了。

      可二姑爺還說:“我也要陸靜?!?/p>

      二姑爺母親的笑僵在臉上,此時已收不回去,事已至此,只好默認(rèn),唯心底祈禱二姑爺和二姐兩個人不要草率。

      這些事,二姑爺一點(diǎn)不保留地講給二姐,二姐聽著,并不說什么。她和二姑爺坐在河壩的濃陰里,看日落把半邊天染紅了、染紫了,最后染黑了。她喜歡聽二姑爺說,以后許多年也是,她喜歡聽二姑爺說話,二姑爺一說話,她就會把頭輕輕地枕在他的懷里。

      大姐懷孕了,想吃葡萄,大姑爺就半夜爬起身去街上找。半夜街上哪有賣葡萄的?但大姑爺還是出去找,大姐也知道沒有,可只要她懷著一線希望問大姑爺:“能有嗎?”大姑爺就會義無反顧地系好鞋帶出門。

      夜的街很靜。

      大姑爺騎車子去火車站。

      大姑爺膽小,一個人走胡同害怕,但他一想到大姐懷孕了,想吃葡萄,就勇氣倍增。他騎著車子去火車站,一邊騎一邊數(shù)街,一條、兩條、三條,穿過第二十七條小街的時候,高大的裝修一新的火車站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很長一段日子,火車站讓大姑爺想一想都溫暖。

      大姑爺和大姐結(jié)婚是租的房子,兩個人的工資必須拿出一份解決住的問題,他們住的那間房子條件并不怎么好,雨天漏雨,雨水從棚頂?shù)囊粭l板縫兒滴滴答答地下來,打在臉盆里,叮咚作響。

      大姐浪漫,說雨滴是在奏樂。

      她還依在大姑爺?shù)膽牙镄÷暢S梅戲,這是他們兩個人生活中的法寶。大姐唱:“寒窯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

      每每大姐唱歌,大姑爺?shù)难劬偨蛔〕睗瘛?/p>

      大姐仰頭看他。

      他會遮掩似的說:“困了,打了一個哈欠……”

      大姐懷孕了。

      本來,兩個人是有計劃的,先積攢些錢,儲存一點(diǎn)經(jīng)濟(jì)實(shí)力,然后再要孩子,他們想讓孩子出生在一個好一點(diǎn)的環(huán)境里??墒谴蠼銘言辛?,她在廚房里吐,一口一口地反酸。

      大姑爺趕過來問:“是不是病了?”

      摸摸額頭,并不發(fā)燒,就以為吃東西吃不對勁兒了。

      不幾天,又吐,而且越吐越頻繁。房東大娘就說:“哎呀,你是不是有喜了?”

      一句話把大姐驚在那里,想想自己已經(jīng)過了幾天了,身上并沒有來那個。情急之下,給大姑爺打電話,一邊撥號,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落下來。

      大姑爺說:“別急,我馬上就回去?!?/p>

      大姐靠在電話亭旁,想著這突如其來的事,險些忘了交電話費(fèi)。

      大姑爺說:“不可能吧,一直用著藥呢?!?/p>

      大姐只是哭。

      房東大娘過來勸,說現(xiàn)在的小年輕干什么都粗心大意的,懷孩子可不是小事,哪容得馬虎?就催著大姑爺和大姐趕快去醫(yī)院。大娘說:“不會有什么病的,這么吐就是害喜了!”

      尿檢證實(shí)了她的話。

      大姐小心地問大姑爺:“要不就做了?”

      大姑爺堅決反對,他的意見很明確,孩子既然投奔他們來了,就生下來。大姑爺想,這孩子是奔著和他們一同遭罪來的,他,或者她,不想坐享其成,這樣的孩子如此體恤父母,哪有做掉的道理!

      隨后,大姐的肚子引起全家人的廣泛關(guān)注。

      先是岳母三天兩頭地跑來看,二姐和三妹當(dāng)然是跟在母親的后邊。后來,岳父也來了,來了并不說什么,坐在小凳上,抽大姑爺敬上的煙,煙沒抽上幾口,就被岳母連推帶搡地關(guān)到門外去,怕他的煙嗆著大姐。

      岳父站在門外,大姑爺自然不好貓在屋里。

      就出來陪岳父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岳父很少吱聲,等他閉了嘴,岳父會突然問:“這房子還漏雨呀?”

      大姑爺一臉尷尬,仿佛犯下多大的錯誤,他連忙指著房頂說:“修了,又修了,誰知道呢,這幾天怎么不下雨呢?!?/p>

      岳父看了他一眼,心中好笑,盼什么的都有,漏屋子哪有盼下雨的?

      覺得自己在大姑爺面前有幾分威嚴(yán)。

      由于岳父和大姑爺之間心理上有點(diǎn)隔閡,大姑爺和大姐剛結(jié)婚的日子里,大姑爺行事非常小心。岳父家要修一個裝煤的棚子,大姑爺就四處收拾舊磚頭,還托同學(xué)要水泥、沙子。星期天,他還跑到舊貨市場買了一個門,他相中了一個門,就問價,問好了價,就從口袋里往外翻錢。

      賣門的問他:“蓋棚子啊?”

      大姑爺點(diǎn)頭。

      賣門的又問:“那你不要門框?”

      大姑爺就覺得自己特別恍惚。對呀,單買一個門怎么行?門不還得裝在門框里!

      天熱。

      但大姑爺一個人給岳父家蓋起小棚子來,大姑爺是個高個子,高個子彎腰很費(fèi)勁兒,大姐一直這么認(rèn)為,所以,當(dāng)大姑爺和岳父一家相處融洽的時候,大姐就會說:“高個子彎腰很費(fèi)勁兒!”

      弦外之音是給大姑爺爭功。

      這時,二姐也會湊趣說:“一個人運(yùn)兩噸煤也挺不易的?!?/p>

      這當(dāng)然是玩笑。

      二姑爺和二姐處朋友處到談婚論嫁的當(dāng)口,二姑爺去找二姐上街,正好遇上岳父家卸煤,兩噸,滿滿地堆在巷子口。岳父和二姐兩個人,一個拿鍬,一個抬擔(dān),正對著一堆煤發(fā)愁。也許并不是愁,在這個只有一個男人的五口之家里,生活也已形成一種規(guī)律,它雖然緩慢,也分明有著聲聲不息的節(jié)奏。

      但,二姑爺所領(lǐng)會的這幅運(yùn)煤父女圖的背景,難免會出現(xiàn)一抹陰郁和煩愁。

      二姑爺不由分說地把岳父和二姐推回屋去。

      他去附近的工地借了一輛手推車,這是二姑爺和二姐的戀愛婚姻史上,二姑爺自認(rèn)為難以磨滅的亮點(diǎn)。他覺得自己特像一個男人。二姑爺借了一輛手推車,自裝自卸地把兩噸煤運(yùn)進(jìn)大姑爺親手蓋起來的小棚子里。

      二姑爺?shù)氖趾湍樁际呛诘模麤_著水龍頭咕咚咕咚地喝涼水,憨實(shí)的樣子讓二姐又心疼又喜歡。

      大姑爺請了三天假,給岳父家蓋棚子,要論手巧,在岳父的三個姑爺中,非大姑爺莫屬,無論干一件什么樣的事,他都會用心去看、去領(lǐng)會,琢磨通了,就會沿著心路的指引一氣兒干下去。

      他給岳父家蓋棚子。

      先挖了一圈地基。吊線兒、起磚、上灰兒,都是他一個人,他光著膀子,任陽光在他很白的肩上漂色。第三天中午,當(dāng)他把最后一塊油氈紙釘在棚頂?shù)臅r候,他覺得自己很像一截應(yīng)該被彈掉的煙灰。他跳下地,倚在他自己立好的門框上吸煙,吸著吸著就睡著了,高大的大姑爺倚在那里像件衣服,搖搖蕩蕩地迎合著剛剛泛起的微風(fēng)。

      后來,三姑爺就來了。

      三妹總對三姑爺說:“大姐夫給咱爸蓋了個小棚子,人家郭小潯給咱爸運(yùn)了兩噸煤,你給咱爸干點(diǎn)啥呀?”

      那時,三姑爺和三妹在一個廠子里,他是這家廠子的技術(shù)員。

      三姑爺嘿嘿地笑著,說:“趕明兒我給咱爸搬家?!?/p>

      岳父的學(xué)校要給教師買商品房了,那時,岳母最大的心愿就是進(jìn)樓。

      二姑爺調(diào)動了一個部門,由原來的研究室調(diào)到科技發(fā)展中心。發(fā)展中心下屬又有許多部門,中心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深思熟慮,就把二姑爺安排在開發(fā)部。二姑爺是正科級干部,針對這個級別,中心對他要有相應(yīng)的安排??涩F(xiàn)在所有的單位都人滿為患,機(jī)構(gòu)龐大在所難免,沒辦法,這家部門有過多的科技發(fā)展中心,還要多增加一個部門,二姑爺任部長的開發(fā)部除了他只有兩個人。

      “考慮點(diǎn)項(xiàng)目吧?!鳖I(lǐng)導(dǎo)對二姑爺說。

      二姑爺?shù)姆磻?yīng)比較積極。

      二姑爺在北戴河包下來一個點(diǎn),這個點(diǎn)距最近的海濱浴場只有一千米,海濱浴場的旁邊就是碼頭,打撈小魚小蝦和海蜇的漁船都??吭谶@里。

      二姑爺游說的第一筆生意,就是本系統(tǒng)內(nèi)的所有單位。

      他以中心的名義向其他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發(fā)出邀請,并在價位上大打折扣,加上其他因素,一支由科技人員組成的療養(yǎng)隊伍開進(jìn)了二姑爺?shù)摹隘燄B(yǎng)院”。

      那一個夏天,二姑爺為中心掙到幾萬元錢。

      三妹以為二姑爺?shù)氖聵I(yè)很輝煌,幾次要求去北戴河玩玩,當(dāng)然是全程免費(fèi)。她讓二姐打電話給二姑爺,遭到二姑爺?shù)木芙^。

      二姐打電話的時候,二姑爺正忙著給票販子結(jié)賬,他聽完二姐的話,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不行?!?/p>

      他不知道他說“不行”的時候,三妹也在電話旁邊,他更難以想象三妹臉上的笑容是如何僵掉的。

      三妹說:“不行拉倒!”

      這話當(dāng)然是對二姐說的,二姑爺沒法聽見。

      二姐有時對二姑爺說:“等咱們有錢了,帶咱爸咱媽他們到北戴河住幾天?!?/p>

      二姑爺掰著手指頭算算,說:“行。”

      “帶上大姐和真他們?nèi)??!?/p>

      二姑爺又算,得一萬多塊錢,但他毫不猶豫地說:“行?!?/p>

      “真行?”

      二姑爺想了想:“真行?!?/p>

      大姑爺突然辭了工作,到商場里租柜臺做起買賣來。他做服裝生意。大姑爺?shù)牡艿軓娜毡玖魧W(xué)回來,掙了一筆錢,這筆錢除了充填自己的夢想,還有結(jié)余。大姑爺就去找他,想借用這筆余款。

      大姑爺在火車站和市中心的百貨商場同時租了兩處柜臺,火車站的柜臺批發(fā),百貨商場的柜臺零售,他做這些好像特別游刃有余。

      大姑爺要辭掉工作,大姐有點(diǎn)擔(dān)心。

      大姐說:“雇人不行嗎?”

      大姑爺堅決地?fù)u頭。

      大姑爺張羅做買賣的時候,他和大姐已經(jīng)從漏雨的房子里搬出來,另租了一間不漏雨的但狀況并無良好改進(jìn)的房子。他們的孩子已經(jīng)出生,并且一天天地長大。他們的孩子很胖,總哭,大姐的奶水不足,奶汁很稀,她和大姑爺對用母乳喂養(yǎng)自己的孩子基本失去了信心。

      大姑爺去商店看奶粉,看別人家的孩子常吃的那種,十幾元錢一袋,他的兒子一個月至少需要五袋。

      岳母來看大姐,說:“多吃點(diǎn)豬蹄,豬蹄下奶?!?/p>

      大姐說:“吃什么也沒用,指定是奶核子沒揉開。”

      岳母探手摸摸,說不可能。

      大姑爺不出聲。

      不管她們母女怎么說,大姑爺一直認(rèn)為大姐奶水不足和營養(yǎng)不良直接有關(guān),雖然他們不多的工資除了住房,幾乎都用在了大姐和孩子身上。大姑爺把煙戒了,酒也很少喝,本來話就不多的他更加沉默。

      快過元旦的時候,他弄了一批賀卡去別的學(xué)校門口賣,他很賣力地喊,一下引起許多人的注意。

      三妹去那個學(xué)校找以前的同學(xué)玩,就看見了他。

      那天下雪,三妹站在雪地里反應(yīng)了好半天才明白,大姑爺在賣賀卡,她當(dāng)時并無法把大姑爺?shù)男袨楹退麄兙狡鹊纳盥?lián)系起來,她很納悶,更覺得好奇,就遠(yuǎn)遠(yuǎn)地喊他:“大姐夫,你干什么呢?”

      雪大,大姑爺沒聽清。

      三妹緊跑幾步,到他眼前,用手捶他。

      大姑爺說:“五毛錢一張?!?/p>

      可當(dāng)他看清是三妹的時候,舉在半空的手停在了那里,像給冰封住了一樣。

      三妹說:“大姐夫,你賣賀卡呢?”

      大姑爺把舉在半空的手放下,把手里的那張賀卡塞在三妹的口袋里。他說:“批一張才一毛多錢?!?/p>

      三妹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那雖然寒冷但在大姑爺?shù)男哪恐袩o疑是溫暖而美麗的十幾天里,大姑爺賺了三百多元錢。當(dāng)他在大姐面前,從羽絨服的口袋里往出掏那些零散的毛票時,時鐘剛好敲響新的一年。

      大姑爺辭職了。

      在對待大姑爺?shù)膯栴}上,岳父的心里一直充滿著矛盾。

      也許,因?yàn)榇蠊脿斒堑谝粋€在他毫無準(zhǔn)備的狀態(tài)下,從他的手里摘走了他的花朵的男人,那種采摘充滿青春的活力和難以扼制的激情,缺乏交接,甚至沒有交代。一夜之間,他的花圃出現(xiàn)陌生人的腳印,這種恐慌和失衡的心理,使岳父對大姑爺產(chǎn)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怨恨。

      或者,他根本不相信這個叫高世保的男人可以代替他保護(hù)好他的女兒。

      大姑爺辭職了,他的幽怨里多了一份懸心。

      他很少和岳母談大姐大姑爺?shù)氖?,也很少到大姑爺?shù)募依锶?。但如果有三天岳母不張羅去看看大姐,他又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雨季來臨,他搬了一個大梯子上房檢查有無漏雨,幾次上上下下,在根本毫無破損的瓦片中間尋尋覓覓。

      二姐說:“你再上兩次,沒壞的瓦也讓你踩壞了?!?/p>

      岳父就站在梯子中間,氣急敗壞地喊:“你懂個屁!你看誰家的男人不會修瓦!”

      喊完了,自己也覺得很沒趣,就從梯子上下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喘氣。每每這時,岳母就會沒完沒了地埋怨,說岳父的更年期提前了,一天到晚尋釁生事,神經(jīng)兮兮,讓人難以捉摸。

      包括岳母和他說大姐的事。

      岳母說:“洛有點(diǎn)鬧奶子,得找點(diǎn)仙人掌給她搗搗?!?/p>

      或者岳母說:“狗感冒了,我得買點(diǎn)牛黃解毒片去?!惫肥谴蠼愕暮⒆拥娜槊?。

      凡此種種。

      只要岳母說大姐的事,岳父都會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聽,神情專注,而當(dāng)岳母說完的時候,他又會不耐煩地擺手跺腳,大為不滿,仿佛這些女人間婆婆媽媽的事情攪擾了他的安寧。

      大姑爺要辭職,猶豫再三,來找岳父商量。

      他完全地把自己堆在沙發(fā)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岳母說:“你和洛都結(jié)婚了,孩子都快一歲了,這些事只要你們想好了,我和你爸沒有什么意見。”

      岳父卻問:“狗晚上還哭嗎?”

      大姑爺說:“不哭了?!?/p>

      岳父說:“不哭就好!”

      大姑爺不知道他這算不算一種意見。

      大姑爺走后,岳父和岳母大吵了一架,岳父拍著桌子說:“我沒同意把洛嫁給他!”

      岳母氣得直哭,說:“你這說的什么話?”

      岳父說:“不像話,太不像話!”

      岳父和岳母吵架的時候,二姐就想起二姑爺,準(zhǔn)確地說想起她的男朋友郭小潯,她翻動沒有幾個電話號碼的通訊錄,下意識地尋找那個對她來說已經(jīng)爛熟于心的電話。

      二姐和二姑爺?shù)膽賽圻M(jìn)入實(shí)質(zhì)性突破是在另一個冬天。

      他們?nèi)ヒ患倚〉瓿燥垺?/p>

      那天外面也下著鵝毛大雪,從學(xué)校接二姐回家的二姑爺在風(fēng)雪中奮力地騎車。好像每一個戀愛的男孩的身體里都有使不完的力氣,而每一個同樣處于戀愛狀態(tài)中的女孩,對這種力氣的浪費(fèi)也毫不吝嗇。

      但二姐和別的女孩有所不同。

      她對二姑爺說:“你是我的瓷器!”

      二姑爺沒聽懂。

      二姐又說:“碗?!?/p>

      二姑爺大為不解,嘴里嘀嘀咕咕,自己怎么可能是陸靜的碗呢?

      從二姐心里有二姑爺那天,她就在自己的體內(nèi)珍存著二姑爺?shù)囊磺校呐率且豢|細(xì)若游絲的氣息,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真切地?fù)碛羞^什么,生命、金錢、事業(yè)、愛好、習(xí)慣……是二姑爺?shù)某霈F(xiàn),改變了她生活中的一切,使她漂游的靈魂和肉體合二為一。

      少女只是布片兒。

      是男人的注入,使這些布片兒有了骨架,蛻變成美麗的風(fēng)箏。

      二姐和二姑爺佇立在風(fēng)雪中,商量他們的去向。

      平日,他們會沿著堤壩上一條被踏實(shí)的細(xì)長的雪路,漫無目的地迎合天黑,或者徑直到二姐的家里去。這時,二姑爺已獲得與岳父同處一桌飲酒的權(quán)利。偶爾岳父也會為他把盞,勸他在保持清醒的情況下多喝一杯。

      二姑爺喜歡喝酒。

      但二姑爺在未來的岳父家喝酒總要受到一些情面上的限制。

      這一天下雪,雪對于熱戀中的情人有著別樣的情調(diào)。

      二姐知道二姑爺?shù)男乃?,就說:“要不,在外邊吃一點(diǎn)吧?!?/p>

      正中二姑爺?shù)南聭选?/p>

      因?yàn)檫@一天也是二姐開支的日子。

      二姐和二姑爺在路邊的一家小店吃飯,氣氛熱烈,形式簡單。一盤麻辣豆腐,兩小碟朝鮮族咸菜,一碗狗肉湯。二姑爺喝完二兩酒,用眼睛征求二姐的意見,毋庸置疑,此時此刻,二姐的意見對二姑爺來說至關(guān)重要。

      二姐心里不想他再喝,就說:“要不,再喝一兩?”

      二姑爺馬上揩去額頭上的汗,連連為自己做主:“二兩,二兩,就二兩?!?/p>

      就二兩,二姐也不會說什么。像小孩在一起玩游戲,天天都玩,但只要玩起來,依舊百玩不厭。

      二姐和二姑爺戀愛快兩年了,兩個人在一起,最過激的舉動是拉拉手,有幾次,二姑爺十分沖動,想緊緊擁抱一下二姐,但事到關(guān)頭,他卻被另一個自己——內(nèi)心中那個十分正派的男孩所制止。

      二姑爺說:“我愛你?!?/p>

      每當(dāng)二姑爺對二姐重復(fù)這句話的時候,哪怕是一千次、一萬次的重復(fù),二姐的心里都會泛起一股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熱流。

      外面天黑了,二姐要上廁所。

      二姑爺陪她。

      外面的雪依然很大,去廁所的路深一腳淺一腳的。二姐就用手推了一下二姑爺,讓他在路燈下站好,等她,她則把自己隱在暗處,順著墻根蹲下。

      二姑爺抬頭看白熾熾的路燈。

      “靜。”

      不知為什么,二姑爺突然艱澀地叫了二姐一聲。二姑爺?shù)哪_踏在雪地里吱吱直響。

      二姑爺終于吻了二姐,他的手還在二姐溫?zé)岬募∧w上觸摸了一下,只一下。二姐嚶的一聲癱倒在他的懷里,二人緊緊擁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茫茫的風(fēng)雪之中。

      “關(guān)店了!”

      直到小飯店的老板不耐煩的一聲喊,他倆才如夢方醒,狼狽而慌張地結(jié)賬,一臉羞紅地逃進(jìn)夜色里。

      “靜!”二姑爺叫二姐。

      二姐坐在車后,把頭輕輕地、隨后死死地抵在二姑爺?shù)暮蟊成稀?/p>

      “靜!”二姑爺叫二姐。

      二姐的淚水幾乎打濕了他的棉衣!

      二姐出嫁那天打扮得十分漂亮,她征求二姑爺?shù)囊庖?,想把頭發(fā)剪短,燙成時下非常流行的發(fā)式,但二姑爺保持沉默。二姐就不再堅持了。二姑爺不止一次對她說過,他喜歡二姐長發(fā)垂肩的樣子。

      出嫁的前一夜,家里人幾乎都沒睡覺,大姐和三妹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大姐一邊忙,一邊埋怨二姑爺:“想一出是一出,誰家姑娘出嫁不燙燙頭!”

      三妹也說:“可不是?!?/p>

      可二姐說:“不燙就不燙吧,我也喜歡。”

      岳母坐在床上,把包嫁妝的包包好,又打開,打開看看,樣樣齊全,就又包好,反反復(fù)復(fù),最后才用別針別上。

      她用手拍拍那喜慶的大紅的嫁妝包,滿臉笑容地長嘆一口氣!

      她一嘆氣,二姐的眼淚就下來了,二姐哭了,三妹也跟著哭了。大姐本來還想推推這個,搡搡那個的,手憑空地?fù)]擺幾下,也一下拍在自己的腿上,坐在床邊哭起來。

      哭著哭著又破涕為笑,出嫁是喜事,哭什么呢?

      是呀,哭什么呢?

      岳母先止了淚,接著是大姐,三妹還是個孩子,哭也隨人,笑也隨人,大家都不哭了,她也轉(zhuǎn)涕為笑。只有二姐,依舊哭個不停。

      岳父一個人坐在小院里的葡萄架下,習(xí)慣地一支接一支吸煙,煙蒂在腳下落了一片。

      他聽岳母說:“好了,好了,我靜不哭了,我靜今天就當(dāng)新娘子了,應(yīng)該高興!”

      今天!

      岳父心里一驚,抬頭看天,可不,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他覺得這一夜在娘兒幾個的哭哭笑笑中過得好快。

      大姐和三妹陪著二姐去理發(fā)店做頭發(fā),雖然不燙,可也要梳理、化妝,這在姐妹心間可是大事。岳母也跟在姐仨身后出來,手里拿著二姐的新嫁衣,紅的。結(jié)婚這天好像什么都是紅的,外衣、鞋、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貼在門窗上的字、花兒,甚至新娘的臉蛋,什么都是紅的!岳母拿著二姐的新嫁衣,在晨光里照,一塵不染,那么美麗。

      “去做頭發(fā)?”岳父突然站起來,口氣十分客氣。

      他一下覺得三個女兒離他那么遠(yuǎn),那么陌生。

      見三個女兒都站在那里,他才醒過神來,急急地?fù)]了揮手,不再說什么。不說什么,喉結(jié)卻一直在動,啞啞的。他伸手在二姐的新嫁衣上撫摸,仿佛在尋找什么。

      就是這一天,二姐從她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小院里出閣了,嫁給了那個叫郭小潯的人。

      二姐記憶中的家門前的巷子悠長悠長。

      岳父確實(shí)是一個有雅趣的人。

      他有一個院子,院子里曾養(yǎng)過花、養(yǎng)過魚,還種過葡萄,靠南墻還種了一小畦菠菜,后來種菠菜的地方讓他的大姑爺蓋了一個煤棚子,二姑爺又為他裝了兩噸煤。

      他有三個女兒,大的叫洛,二的叫靜,小三叫真。如今大女兒的孩子已經(jīng)快兩歲了,二女兒也剛剛出嫁,剩下的三女兒高中畢業(yè)正待業(yè)在家里,給她平添著種種憂憂喜喜,大家變換著角度編織時空。

      二姐出嫁不久,岳父就退休了。

      岳父退休時,大姑爺?shù)馁I賣已經(jīng)做得十分紅火。他在火車站的柜臺,不但保證著他自己柜臺的生意,還籠絡(luò)了許多小門市的心氣。大姑爺對二姑爺說,他圖的就是紅火,熱鬧也是一種氣勢。

      他指著一個瘸女人,說:“我能掙她的錢嗎?”

      二姑爺點(diǎn)頭。

      就說他確實(shí)免費(fèi)讓一個下肢癱瘓的人到北戴河玩了七天,下肢癱瘓的人十分高興,也十分感動,可臨時照顧他的幾個人卻苦不堪言。

      非親非故的,這是干什么呢?

      說到這番話,又自然而然地嘮到三妹的頭上,二姑爺說:“因?yàn)槿ケ贝骱拥氖?,真還和我生氣呢。”

      大姑爺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真也戀愛了,好像就是眼前的事。

      岳父退休前,找自己早年的一個學(xué)生,就是真現(xiàn)在工作的那個廠的廠長,說什么也讓他給真把工作解決了。岳父一去,人家廠長就笑了,拉著他的手說:“干啥呀老師,還用你親自跑嗎?打一個電話就行了,學(xué)生敢不辦嘛!”

      廠長說話算數(shù),沒出兩個月,三妹就去上班了。

      人和人之間真是緣分!三妹現(xiàn)在也像個成熟女人似的,發(fā)出一聲聲感慨。她盤腿坐在床上的姿勢很像岳母,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

      三妹第一天上班,去得非常早,她騎車到廠門口的時候,打更的師傅正蹲在地上刷牙,一見三妹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就開懷地笑了,說:“看看表,看看表。”

      三妹看看表,才七點(diǎn)過五分。

      打更的師傅說:“不稀奇,有比你還早的呢!”就指著一個小個子男孩給她看,并示意她到門口的大長條椅上去坐一會兒。

      那個小個子男孩就是三姑爺。

      三姑爺見到三妹,很禮貌地站起來,他的眼睛很小,額上有一條深深的抬頭紋。

      他見了三妹,猶豫半天,說:“我是新來的?!?/p>

      三妹想笑,也笑不出,覺得不說什么也不好,所以,三姑爺?shù)脑捯粑绰?,她幾乎也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句:“我是新來的?!?/p>

      就認(rèn)識了。

      有了這一次的接觸,兩個人很快熟絡(luò)起來。三姑爺是廠里技術(shù)科的技術(shù)員,經(jīng)常在車間里轉(zhuǎn)。三妹和初進(jìn)廠的小姐妹一樣,像鐵屑附著磁鐵,每天跟著師傅的屁股后轉(zhuǎn),戴著白手套,小心地躲避機(jī)器,半個多月了,一個月了,一個半月了,新工作服和白手套上還不沾一點(diǎn)油污。

      師傅們中午吃飯的時候就嘆氣,說她們年輕的時候簡直就是傻子。

      小姐妹們互相看著,大惑不解。

      三姑爺是學(xué)機(jī)械的,他總說機(jī)器是牛,機(jī)器壞了,他就說:“這牛又犯脾氣了,準(zhǔn)是你們誰氣著它了?!?/p>

      從一開始就這樣!

      不論是誰聽了他的話,都笑,連師傅們也說,這小伙子格怪。

      但三姑爺不以為然。

      三妹混在那一班女孩子中間,簡直讓人難以分辨,一樣的口罩、一樣的帽子、一樣的工作服,除了幾個發(fā)育特殊的女孩兒,大家的個頭都一樣,可三姑爺不論何時何地,都能準(zhǔn)確地判斷三妹的方位。

      這就是緣!

      二姑爺愛說笑,三妹和三姑爺結(jié)婚后,他問三姑爺:“加里,為什么呢?”

      三姑爺叫王加里。

      三姑爺就說:“真身上有一股特別的香!”

      二姑爺懵懂。

      因?yàn)樗?,在三姐妹?dāng)中,三妹是從來不化妝的。

      三姑爺是山里的孩子,脾氣特別倔強(qiáng),他和三妹談戀愛的時候,因?yàn)槿觅I爆米花挑大的,就當(dāng)街生起氣來,五毛錢一袋的爆米花,他偏給人家一元錢。三妹就氣哭了,說:“你給人家一元,我還挑它干什么?”

      三姑爺像個鴕鳥似的自顧走。

      三妹就用爆米花打他,和著自己的眼淚。

      街上的人都看這兩個有趣的孩子,一邊看,一邊議論,不知他們在鬧什么。三妹哭,并不大聲吵,只是一個勁兒地用爆米花打三姑爺,爆米花是何等輕,不及擊中三姑爺,就落了一地。

      像天女散花!

      兩個人走了百八十米,三姑爺終于回過頭,說:“別看我不疼,可我知道你在打我!”

      三妹就怔在那里。

      三姑爺說:“我不像二姐,不知道你打人!”

      三姑爺說:“我不像二姐,總慣著你!”

      三姑爺說:“我不像二姐,我疼!”

      三妹攥著最后一把爆米花怔在那里。

      那年,臺灣電影明星林青霞來這個城市拍片。消息傳出,少男少女們無不動心動容,二姐和三妹跑了很遠(yuǎn)的路去看她。那年,她在醫(yī)大三院的門前拍片,二姐和三妹去看她。二姐畢竟大點(diǎn),去了,就在人群的外邊找了一棵有分杈的樹站上去,自然看到了那么一分半寸??蓱z三妹小,個子還矮,只見人墻的那邊濃煙滾滾,甚至林青霞的叫聲也聽見了,就是看不到半點(diǎn)影像,急得又哭又喊。

      來的路上,她和二姐買了一袋爆米花,這會兒,出于急,一袋爆米花全揚(yáng)在二姐的身上,可二姐渾然不覺。

      三妹就喊:“傻子,站那么高,屁股都露出來了!”

      二姐穿著裙子。

      二姐用手蓋裙子,自然在樹上站不住,閃落下來,一個男孩躥上來要搶位置,被二姐死死地抵住。

      男孩說:“你干什么?”

      二姐說:“我是老師!”

      男孩有幾分怯。

      二姐就趁機(jī)把三妹推到樹上去。

      三妹和三姑爺談戀愛,拉拉雜雜的,什么都說,沒想到今天兩個人打架了,他用這番話說她,一種別樣的委屈襲上心頭,一路狂奔地找公用電話,和二姐說話。

      二姐正給孩子們上課,急火火地來接,嚇得一頭冷汗。

      “怎么了真?”二姐問。

      三妹在電話這頭只是哭!

      二姐越發(fā)的急,問:“真、真,你怎么了真?”

      三妹哽咽著問:“二姐,你疼嗎?”

      “什么?”

      “你,疼嗎?”

      不管二姐說什么,三姑爺已在身后拉三妹的衣裙,聲音極輕地說:“不疼?!?/p>

      戀愛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啊,三妹和三姑爺在一起的時候,多談的是他們的未來。這時,三姑爺?shù)拇蟾缫呀?jīng)南下深圳了,用時髦的話講,他是時代的弄潮兒。三姑爺?shù)拇蟾缭谏钲谧鲭娮淤Q(mào)易,很快就成為自己公司的老板了。

      大哥來信了,國營企業(yè)倒閉、被兼并是遲早的事,與其那時下崗,還不如現(xiàn)在辭職,至少,可以考慮停薪留職,到廣東來闖蕩闖蕩。

      三姑爺對三妹說:“我一個學(xué)機(jī)械的,我能干什么?”

      三妹的意見和他不左,也說:“安穩(wěn)些好?!?/p>

      三姑爺住廠里的單身宿舍,和三妹談戀愛的時候,總會被鎖在宿舍的門外——夜深了,大門已經(jīng)上鎖了,三姑爺人倔,臉皮又薄,如何好意思去驚動人家呢?

      三妹也是。

      自從和三姑爺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她每天都是第一個來廠子上班的人,有時她來,打更的師傅剛剛起來,正穿著跨欄背心在打更室門口的歪脖子樹上吊肩膀,見了三妹搖搖頭,把手里的鑰匙抖得嘩嘩響。

      他哪里知道三妹的心思。

      等他知道了,就忍不住指點(diǎn)著她說:“你個小丫頭,我還以為你要當(dāng)先進(jìn)工作者呢。”

      每當(dāng)這時,三妹總是一愣,然后,一眨眼和朝霞匯合成一個顏色。

      她哪里知道三姑爺流落廠外的事呢?

      那一天,她和三姑爺在路燈下扯著手走,從黃昏走到深夜,他們有時話多,有時無話,有些話已經(jīng)說了成百上千遍了,再說起,新鮮如初。他們沉默的時候,一定是三妹依靠在三姑爺?shù)募珙^上了,這個從山里走出來的男孩有一條踏實(shí)的肩膀。

      之于三妹,那是一個幸福的港灣。

      三姑爺說送她回家,看見四樓的一扇窗戶還亮著燈。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雕塑一樣佇立在陽臺上,待他們出現(xiàn),那個雕塑便幻影一樣悄悄消失了。

      是岳父。

      他和岳母已經(jīng)搬進(jìn)這棟兩居室的樓房了,一個小小的方廳永遠(yuǎn)放著一張小小的圓桌子,經(jīng)過圓桌,便是向南北各開一個房間,北邊的就是三妹自己獨(dú)立的閨房了。

      三姑爺抬頭看看那亮著的燈,說:“我不上去了,你進(jìn)屋關(guān)燈,關(guān)了燈我再走?!?/p>

      三妹點(diǎn)點(diǎn)頭。

      三妹要上樓,可三姑爺?shù)氖趾退氖职褍蓚€人的手臂拉成了一條直線,依然膠在一起,不能分開。

      三妹問他:“你怎么了?”

      三姑爺一把把她抱在懷里,用盡所有氣力似的,說:“我們結(jié)婚吧?!?/p>

      三妹好像沒聽清,追問:“你說什么?”

      三姑爺還了她一個深深的吻。

      對于三妹來說,這一幕實(shí)在是太熟悉了,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伸手就打了三姑爺一個嘴巴,三姑爺被打蒙了,整個人愣怔在那里。

      “對、對不起?!?/p>

      三妹回過神兒來,迅跑著,上樓了。

      樓上的燈關(guān)了,三姑爺走了,他想不明白,這個自己深愛著的、同時也深愛著自己的女孩怎么了?他更想不明白,她既然打了自己,為什么還要站在樓上陽臺的陰影里哭泣?

      帶著一路的不解和落寞,他在自己的身影忽長忽短的伸縮間,回到了工廠。

      大門上鎖了,一只夜鳥在打更室門口的樹上發(fā)出呢喃。是安慰,是同情,總之,這一聲呢喃散發(fā)了疲憊,三姑爺靠在門柱上,一下子就睡著了。

      他做夢了,夢見一片苔原地帶上的花海,每一朵花的顏色都暖得逼真,純黃、純紫、純紅、純藍(lán),沒有香氣,絕不腌臜,一朵擠著一朵,織成一片花毯。他夢見三妹穿了一身潔白的婚紗,張揚(yáng)雙手,蒙太奇般在自己的眼前舞動,一會兒近了,一會兒遠(yuǎn)了,待他終于被她抱住了,他的頭頂被一股溫潤的熱氣洇濕了。

      他醒了。

      他聽見三妹在說:“我們結(jié)婚吧?!?/p>

      三妹的手在他的臉上——昨夜,不,是今晨打過的地方,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摩挲著,動若蓮擺,輕若流云。

      “王加里,我們結(jié)婚吧?!?/p>

      多少年之后,每每想起這個場景,三姑爺都會啞然失笑。有時,他正吃著飯呢,忽然就停了筷子,出神地望著前方,眼睛亮亮的,嘴角彎月一樣地勾起來。

      三妹和三姑爺?shù)膽賽鄄坏揭荒臧?,現(xiàn)在,他們心甘情愿地談婚論嫁了。和大姐、二姐相比,他們的戀愛看似平淡無奇,缺少細(xì)節(jié),沒有什么可供公開的談笑??墒?,這樣的想法只存在于別人腦海里吧?對于三妹和三姑爺也就是陸真和王加里來講,他們的細(xì)節(jié)比銀河里的星星還要多出許多。

      戀愛中的、婚姻中的事,除了當(dāng)事人,誰又能真正說清呢?

      就算是當(dāng)事人,又怎么能說清呢?

      三妹入廠半年吧,正在車間干活呢,突然有個小姐妹跑來說:“技術(shù)科出事了!”

      偌大的空間機(jī)器轟鳴,三妹怎么就那么真切地聽到“王加里出事了”呢?她瘋了般一頭撞出門去,失魂落魄地向廠部辦公室跑去。

      那里圍了一群人,七手八腳地奔踏著、擁擠著,分不出里外,救護(hù)車呼嘯著撲來,蕩起的細(xì)塵瞇了人眼。

      王加里在喊:“閃開!閃開!”

      三妹整個人都真空了。

      王加里推了她一把,喊,“閃開!閃開!”

      她卻一把抓住王加里,急急地問:“你傷到哪兒了?傷到哪兒了?”

      王加里沒有受傷,出事的是另外的一個同事。

      這件事情是一個笑柄吧?這個細(xì)節(jié)也可謂鮮活。那以后,中午休息了,總會有兩個小姐妹跳出來,上演一出活報劇。

      一個女孩壓粗嗓子,喊:“閃開!閃開!”

      另一個女孩夸張地?fù)渖先?,抱住她的胳膊問:“你傷到哪兒了?傷到哪兒了??/p>

      別人在笑。

      可不知怎么的,三妹卻在哭。

      三妹的哭,讓大家警覺了一件事,這個小姑娘愛上王加里了。

      戀愛了,就會創(chuàng)造機(jī)會在一起。

      盛夏時節(jié),三妹和三姑爺串休了相同的假,三姑爺要帶著她去爬山。

      三姑爺說:“我們家的山不高,但野果子可多了。”

      野果子不會對三妹有什么誘惑吧。

      他們帶著過量的吃食,坐上了火車,一邊觀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邊把瓜果梨桃、面包、汽水送到對方的嘴邊?;疖囀锹?,區(qū)間要六個多小時。在其他旅客的心里,焦躁會化成怨氣,怨氣又會駕馭他們來回地走動??蓪τ谌煤腿脿攣碚f,六個小時太短了,他們多想讓火車行駛一輩子,永遠(yuǎn)也不停下來。如是,他們白頭偕老、相守終生的愿望就輕而易舉地實(shí)現(xiàn)了。

      火車到站,三姑爺?shù)母赣H趕了馬車來接站。父親抱著鞭子,手里端著用白手巾包著的剛剛蒸熟的玉米和雞蛋,瞪著眼睛向站臺上張望。

      那馬車,鋪了谷草,鋪了嶄新的被子,狀若迎親一般。

      三姑爺見了父親,毫不客氣地把他頭上的草帽揪下來,一下蓋在三妹的頭上,說:“鄉(xiāng)下太陽毒,別曬著?!闭f著,又一把抱著父親,安慰似的,“一個小老頭,哪那么嬌貴?!?/p>

      三個人就歡笑著向家里走。

      三妹是聽見了三姑爺父母的談話的。

      入夜,皎潔的月光照到整整的一鋪炕上,只她一個人,躺在好聞的漿水的氣息里,聽三姑爺輕微的鼾聲在外屋,聽他父母的言語流入里屋。

      母親說:“咋樣啊?”

      父親說:“孩子看著好,咱就好?!?/p>

      母親說:“我看也好?!?/p>

      父親說:“那就更好?!?/p>

      母親說:“你咋說?”

      父親說:“我沒說?!?/p>

      就這一番話不算是細(xì)節(jié)嗎?這樣的幸福不足為外人道。三妹只能暗暗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個好妻子、好媳婦。

      三妹和三姑爺開始籌備婚事了。岳父要把他和岳母住的大屋騰出來做新房??扇脿敳煌?。他的理念很簡單,年輕人享福的時候在后頭呢。況且,就目前的條件,比單位年齡相仿的新婚夫婦們也不差,而他自己,在異鄉(xiāng)的城市里能有一個家,有一個避風(fēng)港,還有什么樣的知足比這更踏實(shí)呢?

      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他又回老家了。

      在自家的墳塋地里,他獨(dú)自種了一百棵樹。這是規(guī)矩,這樹要蔭庇子孫,更是他和三妹百年后的棺槨。結(jié)婚了要種,將來生兒子,也種。老了,也要種。三百棵樹是一生的充裕,也是一生的浪漫。

      三妹和三姑爺籌備的婚事,二姐自然是高興不迭。

      二姐對二姑爺說:“他們的婚禮你主持!”

      這話說的,有些像是命令。

      二姑爺?shù)囊唤M詩歌剛剛發(fā)表,此時,他正拿著樣刊對著太陽充足的窗戶比照呢。他沒聽見二姐的話,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夢。他所就職的那家科技發(fā)展中心發(fā)展得并不好,所謂的珠海工作站經(jīng)過兩年的實(shí)踐,終于成了一個擺設(shè)。

      原本,單位是要調(diào)他去駐寨的,可駐寨的落實(shí)需要資金的支持。人吃馬喂的,一年沒有個幾十萬花銷,局面支撐不下來。

      單位要他拿項(xiàng)目。

      他哪里拿得出項(xiàng)目?就連北戴河療養(yǎng)這樣的想法還是二姐給他想的。他對沿海開放城市的林林總總,如何能應(yīng)對明白。

      一拖再拖,拖黃了。

      現(xiàn)如今,他原本還冒過一點(diǎn)點(diǎn)尖兒的仕途之路,變得泥濘了。有的地方已經(jīng)呈現(xiàn)了坍塌。上帝準(zhǔn)備對他關(guān)上一扇門的同時,又給他打開了一扇窗。他上高中的時候,就喜歡詩歌,郭小川的詩歌、普希金的詩歌、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艾青的詩歌、雪萊的詩歌、拜倫的詩歌……好多詩人的名句他都能倒背如流。在眾多的詩人中,他喜歡美國的惠特曼、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葉芝,他謹(jǐn)小慎微的外表下涌動著一顆躁動的心。

      他點(diǎn)燃了這堆篝火。

      他想紡出生命中那道看不見的金線。

      他的一組詩歌發(fā)表了,他沉浸其中。

      二姐說:“郭小潯,我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我說,真他們的婚禮你來主持?!?/p>

      “好啊?!倍脿敓崆榈鼗卮稹?/p>

      和大姐的幸福際遇相差無幾,二姐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來事了。可她渾然不覺,前一段時間牙疼,她還去醫(yī)院打了紅霉素,而二姑爺每日飲酒,根本沒有把要孩子的事情列入計劃。

      二姐和大姐不同,她沒有妊娠反應(yīng),所以,當(dāng)二姑爺單位的一個學(xué)中醫(yī)的同事偶爾給她搭脈,并告訴她有喜的時候,她和二姑爺完全地愣在那里。

      說來也巧,二姑爺?shù)乃卟缓?,請學(xué)中醫(yī)的同事來家里吃飯,順便開個方子,以期調(diào)理。二姐跟著湊熱鬧,也讓這同事給看看。

      這脈一沉一跳,同事笑了,說:“喜脈呀,恭喜恭喜?!?/p>

      二姑爺也笑,說:“不可能?!?/p>

      同事是個嚴(yán)謹(jǐn)?shù)娜?,鎖了眉頭,而后又篤定地說:“嫂子有了,三個月了,怎么……”

      二姐緩緩地把手抽回來,又用袖子蓋一蓋,仿佛懷孕是什么怕人的事。

      二姐懷孕的消息當(dāng)天晚上就傳到了岳父岳母的耳朵里,岳母高興地直搓手。她翻箱倒柜,找出幾件舊線衣線褲,又撕又剪,眨眼的工夫就疊出幾十塊尿布來。她把尿布用開水燙了,然后掛到窗外曬上,尿布像萬國旗一樣在風(fēng)中招展,互相碰撞間似乎也傳遞著格外喜悅。

      岳父習(xí)慣性地挺直身子,說:“一定是個兒子?!?/p>

      不知何故,岳母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大姐夫打電話找二姐夫,說有事和他商量。兩人約了東方餃子館,去吃那里的醬肝和熏肚。大姐夫有些發(fā)福了,脖子上戴了一條金項(xiàng)鏈。

      他從夾包里拿出五千塊錢,推到二姐夫的面前。

      二姐夫不解其意。

      大姐夫沖著服務(wù)員招手,滿眼笑意地喊:“打兩杯扎啤!”回過頭來看見二姐夫還呆坐在那里,就努了努下頜,說:“收起來。”

      二姐夫問:“什么錢呀?”

      “旅行結(jié)婚?!?/p>

      “旅行結(jié)婚?”

      “小三啊,和王加里?!?/p>

      扎啤上來了,色澤金黃,杯口涌起的白沫,像待化不化的雪。大姐夫拿過來一杯,把另一杯推到二姐夫跟前,解釋說,當(dāng)年二姑爺在北戴河“主持工作”時,三妹想要去那里玩,二姑爺公私分明,一口回絕,傷了三妹的心。如今他們要結(jié)婚了,又有旅行的意愿,為什么不贊助一下呢?

      大姐夫說:“我贊助你,你贊助她?!?/p>

      “為什么是我?”

      “你欠她人情,當(dāng)然是你。”

      “可我……”

      不等二姑爺把話說完,大姑爺已經(jīng)一口把自己杯里的酒喝光了。他舉著空杯對二姑爺晃了晃,那意思再分明不過:看你了。

      二姑爺說,“我……”

      “干了,干了?!贝蠊脿敳蝗菟f話。

      日子過得快,轉(zhuǎn)眼是來年的春末。

      傍晚吃完飯,二姑爺陪著二姐去公園散步。林陰道上走了半圈,二姐的羊水就破了。她捂著肚子,雙膝微屈,整個人都靠在了二姑爺?shù)纳砩稀?/p>

      二姑爺沒見過這陣勢,除了一個勁兒地喊二姐的名字,其他的,什么都不會做。

      一個老大姐一眼就看出門道。提醒說:“沒事,是頭胎吧?離生早著呢。趕快回去準(zhǔn)備東西,然后去醫(yī)院。”

      二姑爺如見救星,急急地問:“都準(zhǔn)備啥呀?”

      老大姐笑了,說:“問你媽,她一準(zhǔn)兒已經(jīng)備下了?!?/p>

      二姑爺轉(zhuǎn)醒過來,拉著二姐就跑。

      二姐不提防,險些讓他拽倒。

      那位老大姐說得準(zhǔn),二姑爺?shù)哪赣H早就備下了母嬰當(dāng)用的東西,不但她準(zhǔn)備了,岳母那邊也一樣不少。聽說二姐有動靜了,她和岳父當(dāng)晚就守到醫(yī)院里了。岳父和二姑爺站在樓梯上吸煙,有點(diǎn)心神不寧的樣子。

      二姑爺下意識地向二姐住的屋子看看——那屋子里住著十幾位呢,對岳父說:“別著急,還沒開二指呢?!?/p>

      岳父看了他一眼。

      他說:“真的,大夫說的,讓睡覺,等?!?/p>

      岳父把煙輕輕丟在墻角的痰盂里。

      二姐是晚上十一點(diǎn)多生的。生孩子的時候,天空突然降起大雨,電閃雷鳴的,玻璃窗被雨點(diǎn)擊打得咔咔作響。

      這一年恰恰是龍年。

      所以,二姐的孩子生下后,岳母有話沒話都往這件事上說,尤其,二姐生的也是男孩兒,這是岳母最喜不自禁的。

      她給二姐的孩子起了一個乳名,叫:龍。

      有點(diǎn)不容分說的意思。

      大姐說:“媽,你偏心?!?/p>

      “我怎么偏心了?你生孩子的時候,我少忙活了?”

      大姐扭了一下身子,說:“我生了一個兒子,叫狗。靜生了一個兒子就變龍了?!?/p>

      岳母欠著身子大呼:“你那是‘頭胎呀!”

      大姐回她:“靜不也頭胎嗎?”

      岳母的臉有些紅,聲音依然很高:“我是說,我的意思是說,你生狗兒時,是咱們家第三代人的第一個,名字叫得賤些,立得住,好養(yǎng)活啊!”

      其實(shí),大姐也是因?yàn)槎沩槷a(chǎn)高興,和岳母尋開心呢。孰料此番,岳母當(dāng)真了,她反倒下不來臺了。幸好,岳父從外邊進(jìn)來,問二姐的情況,這才解了并不存在的尷尬。大姐偷偷地看了二姐一眼,害怕似的吐了吐舌頭。

      這年春天風(fēng)大,岳父一進(jìn)門,岳母就接著自己剛才的聲調(diào)叫:“關(guān)門,關(guān)門!”

      瞧她手舞足蹈的樣子,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在二姐“坐月子”的三十天里,二姑爺把他從小到大沒干過的活都干了。這話說出來有點(diǎn)夸張,可是,在二姑爺?shù)男睦?,卻是把它“坐實(shí)”了的。做飯、做菜、洗尿褯子……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突然降臨到你面前,天使一樣地貼著你,如果你不接受,絕不會離你而去。

      岳母白天來,對他算是一個解脫。

      可是,即便是岳母來了,對他又能解脫什么呢?總之,生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兩個人的世界不再,未來的日子在幸福且摻雜著勞頓的交錯狀態(tài)中來臨。

      也許,這就是生活。

      夜里,兒子會哭。

      二姐迷迷糊糊地把孩子抱起來,偎在自己的懷里,待孩子的小嘴咬住乳頭了,一切變得真實(shí)而可信。夢境退潮,暖意瞬間攀爬上來。二姐一個激靈醒來,一張溫?zé)岬哪樃≡隈唏偕?,關(guān)注和憐惜在黑暗中綻放出光亮。

      二姑爺半睜著眼睛,努力地前傾著身體。

      二姐小聲說:“你睡吧?!?/p>

      他得到命令般地把身子和床重新黏合。

      對于二姑爺,自有了孩子之后,母性在二姐的內(nèi)心陡增;她把二姑爺也變成了自己的孩子,戀愛、結(jié)婚、懷孕時的嬌嗔、爭執(zhí)、負(fù)氣得到了沉淀,取而代之的是關(guān)心、依賴和理解。

      二姐生孩子,二姑爺單位給了他十五天的“產(chǎn)假”。原以為十五天很長,誰知,日子一旦變得瑣碎,時間的指針也變得飛快。轉(zhuǎn)眼,上班的日子到了。當(dāng)二姑爺打扮一新,帶著一大包糖和香煙走進(jìn)辦公室時,吸引眾人目光的不是他手中的答謝禮,而是他衣服下擺處的一片黃漬。

      “升旗手,絕對合格的升旗手!”

      有人指著他說。

      同事的意思是指他晾曬尿褯子時的狀態(tài)如升旗手,而“升旗手”是社會上流傳的對初為人父的小爸爸們的代稱。話里有玩笑,卻也有對那份自豪的羨慕和尊重。

      二姑爺擺著手,苦笑了一下。

      “郭小潯,請客啊!中午你請客!”同事又說。

      二姑爺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身上的污漬,自己的口袋里竟然忘揣錢了。

      就是那天晚上,二姑爺回來,二姐對他說:“媽說,孩子總哭夜不行,一定是嚇著了,你去找張郵票燒了,給他叫叫魂兒……”

      “能行嗎?”二姑爺問。

      二姐說:“老人的話,總不會錯?!?/p>

      二姑爺就去翻抽屜,翻了半天,停下,說:“老人?爸媽也不老啊,五十剛過吧?”

      這話把二姐也說一愣。

      夜深人靜的時候,二姑爺拿著一枚郵票到街口燒了,用紙小心地包好,放在兒子的枕下。據(jù)說,這樣做了,小兒“丟”了的魂兒就會召回來。

      是個期望吧?

      是個期望!

      這夜的月亮很亮,二姑爺想,兒子出生那天的雨怎么那么大呢?難道真的像岳母所說的那樣,兒子是頂著星宿下來的?

      這么想著,心中所有的期望都變大了。

      岳父真是一個有雅趣的人。

      他原來有一個院子,院子里曾養(yǎng)過花、養(yǎng)過魚,還種過葡萄,靠南墻還種了一小畦菠菜?,F(xiàn)如今,他不住院子了,過去養(yǎng)心養(yǎng)性的那些動物、植物,無法盡數(shù)按原樣帶進(jìn)高樓大廈,可是,岳父有他變通的招法。種一畦菠菜是不行了,他就弄了一個泡沫箱子,在陽臺上種上一尺;小院里的養(yǎng)魚池不能搬到臥室,他便上魚市買了一個魚缸;花是最好辦的,盆栽即可。只可惜了那一株蓬蓬勃勃的葡萄,一季下來,也接好幾十斤呢。

      搬家那天,岳父在葡萄架下站了很久很久,眼盯著翠如瑪瑙的葡萄粒,胸口泛起酸楚。在他的意念里,他把葡萄的蔥郁和自己的生命比擬在一起呢,只是這話只可以藏在心里,絕不敢和岳母說的。

      女兒也不行。

      他的三個女兒,一個叫洛,一個叫靜,一個叫真。如今,大女兒的孩子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二女兒的孩子剛剛滿月,三女兒正在旅行結(jié)婚。生活如天上的月亮,缺缺圓圓,陰陰晴晴,雖是“古難全”,但在他的心頭,承接更多的還是順達(dá)和美意。

      大姑爺?shù)馁I賣越做越大,市里的各大百貨商場里都有他的柜臺。他不僅賣地攤貨,還承擔(dān)一家品牌服裝的區(qū)域總代理,合同簽訂之后,他直接按尺碼給二姑爺和三姑爺一人訂了一套西裝。

      大姐和二姐成了他在市內(nèi)中小學(xué)的服裝代言人,每有新款上市,她們必定是要“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的。

      那天,大姐和大姑爺領(lǐng)著孩子回岳父家。

      大家說起那年大姑爺在雪地里賣賀卡的事,不由得一陣唏噓。一般來講,這類談話岳父是不搭言的,可是,就那天,他說了一句話:“世保不容易啊,這些年。”

      大姑爺也是奔四的人了,且見了些世面??刹恢獮槭裁?,聽了岳父的話,胸口竟微微熱起來。他抬起身,咳了一下,佯裝去衛(wèi)生間,實(shí)際上,轉(zhuǎn)身的一剎那,一行熱淚已經(jīng)從面頰劃過。

      這幾年,他確實(shí)不容易。

      當(dāng)年弟弟從日本回來,手里有點(diǎn)錢,他想借,弟弟沒借。他明白弟弟的意思,那些錢是他的血汗錢!掙得不容易,借了,怕他還不起。他不埋怨弟弟,但心里的那份辛辣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他和同學(xué)借,和朋友借,終于湊上了自己所需的數(shù)目。

      這些事,他一點(diǎn)也不想讓大姐知道。

      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跟著著急上火,于事無補(bǔ)。

      租好柜臺,他一個人南下廣州深圳,也去了溫州,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在他們那里賣百十塊錢的小衫小褂,在南方進(jìn)貨也就二十幾塊錢,就算二十塊錢,講講價,還能抹零。

      這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大姑爺選了整整一大包的貨。

      從南方回來的火車是半夜到的家,黑燈瞎火的站前廣場根本雇不到車。他連片刻猶豫都沒有,用行李繩把大包攏到自己的背上,五十米一停,一百米一歇,硬是一步一挪地挪到他租柜臺的商場。

      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回家。

      天亮了,他背著大包,靠在商場的大門上睡著了。

      這件事,大姐一點(diǎn)也不知道。

      大姑爺想,自己要把這個家的所有的難都背嘍。

      那一年,賣賀卡,讓三妹撞個正著。

      三妹還小,以為他賣賀卡好玩。

      其實(shí),他賣賀卡,不也是為了湊錢嗎?

      那年的雪,真大。

      “世保,你干什么呢?炒菜啦!”大姐在外面喊。

      大姑爺照照鏡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一張臉都讓淚水給打濕了。

      不就是岳父一句話嗎?

      咋就這么沒出息呢!

      “哎!”他答應(yīng)一聲,趕緊擦眼淚,一邊又應(yīng),“來了,來了,來了。”

      在岳父家,岳父和大姑爺算是美食家。

      岳父擅煮牛肉。

      一家人若齊了,買上二斤——這是從前;現(xiàn)在,至少得五斤牛肉,用冷水緊了,之后,涼水入鍋,加蔥、姜、蒜、花椒、大料、西紅柿,水沸文火煮四十五分鐘,撈出鍋冷卻,刀切碼盤或裝碗,配上蘸料,絕對的看家菜。

      還有牛骨頭。

      岳父每次煮肉都放里邊一根骨頭。

      他用的那個大鍋也稀奇,至少在這個城市不多見。比大號馬勺能闊開半尺。鍋蓋也是鑄鐵的,像一個黑色的斗篷。鍋蓋有時蓋不著牛骨頭,牛骨頭就支棱出幾寸,一黑一白,相映成趣,仿佛是岳父的一種彰顯,熱氣騰騰中,透著說不出的韻味。

      也許,就是這肉、這湯,讓他的三個女兒都得到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滋潤吧!

      大姐和大姑爺結(jié)婚后,炒菜的活兒基本上由大姑爺包下了。原因很簡單,大姑爺?shù)母赣H是國營飯店的掌勺師傅,大姑爺從小受他影響,學(xué)了一手好廚藝呢。

      從衛(wèi)生間出來,大姑爺尋毛巾,擦干了手,張開兩個胳膊等著大姐給他扎圍裙。

      不想,這一次,是岳母給他扎的,扎實(shí)了,還夸張地說了一句:“高世保,你放那兒吧?!?/p>

      這自然是哄堂地笑。

      三妹和三姑爺旅行結(jié)婚去的是北戴河。他們從心眼兒里感謝兩個姐夫。當(dāng)二姑爺把大姑爺?shù)拿酪鈧鬟f給他們時,他們正為自己的選擇猶豫呢。

      他們的工資不高,又沒有什么積蓄,仰仗著父母的支持把小家建下了,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真是拿出幾千塊錢出一趟門,三妹首先就打退堂鼓了。

      婚前,這個是她的向往。

      說白了,還算是一個硬件式的要求。

      三姑爺說:“真,咱得去,一輩子就結(jié)一回婚。要是不去,以后可沒處后悔去。”

      三妹低著頭,不出聲。

      三姑爺說:“當(dāng)初,你不是說,不去北戴河,就不和我結(jié)婚嗎?”

      三妹說:“當(dāng)初,當(dāng)初我不還不是你媳婦嘛!”

      三姑爺說:“是我媳婦才該去,別人……”

      不等他話說完,三妹的眼睛已經(jīng)瞪起來了,“你敢!”

      “我當(dāng)然不敢。”說出口的話似乎還有不妥,三姑爺趕緊補(bǔ)充,“是根本就沒別人!”

      三妹笑了。

      三姑爺拉起她的手,說:“想通了?”

      三妹點(diǎn)頭,說:“想通了,咱不去?!?/p>

      “你……”

      就是這么一個當(dāng)口,二姑爺來了,進(jìn)門就把兩沓錢放桌子上了,說:“這是大姐夫的,這是我的?!?/p>

      大姐夫的那沓厚,他的那沓薄。

      “怎么回事???”岳父岳母從大屋出來,替三妹和三姑爺發(fā)問。

      二姑爺就把大姑爺?shù)脑捳f了。

      額外加一句,說:“你二姐說我了,大姐夫表示了,你也不能落后。你二姐說,去吧,結(jié)婚一輩子就一次?!?/p>

      一家人再無言語。

      不管怎么說,北戴河是給新婚的三妹和三姑爺留下了甜蜜的回憶。

      想想他們的初夜,還要感謝一只壁虎。

      兩個人從海濱回來,一路說不盡的情話,手自然是挽在一起的,三妹依偎在三姑爺?shù)募珙^的感覺從未如此地踏實(shí),他們戀愛的時候,擁抱、接吻的事是有的,但兩個人篤定恪守著什么信念,不敢越雷池一步。

      三妹有少女自然的提防。

      三姑爺呢?大抵家教太嚴(yán),父子在外表上似同兄弟,三姑爺是可以撒嬌的,但在內(nèi)質(zhì)上,他這個農(nóng)村大家族的規(guī)矩實(shí)在是太多了。

      所謂祖制不可逾。

      接吻應(yīng)該是他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能放置自己的最后的底線了。

      逐浪。

      黃昏時坐在海邊看落日。

      現(xiàn)在,他們剛剛聽濤回來。聽濤,這應(yīng)該是二姑爺才能脫口而出的詞。而此時此地,實(shí)實(shí)在在的從他們雙方的心底迸發(fā)了,不約而同相呼相應(yīng)。

      “聽濤去?”三姑爺說。

      “聽濤去!”三妹答。

      兩個人沿著沙路,漫過槐樹的暗影,在海邊的礁石上坐下來,四周有點(diǎn)黑,可他們的心里明亮。大海就在他們的眼前,大海和海岸制造出來的濤聲一個波次一個波次地傳來,很快就把他們的人和意念統(tǒng)統(tǒng)包圍起來。

      今夜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了吧?

      是一個人生的新開始吧?

      他們心鼓敲著、敲著,漸漸與濤聲形成合奏。

      他們向回來,腳步羞澀而輕松。

      他們進(jìn)入樓道了,走廊的頂燈在風(fēng)中搖晃,墻壁忽暗忽明;他們的身影忽長忽短,和頂燈搖擺的節(jié)奏一致。

      他們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們相互望著,面色都有些潮紅。

      他們……

      他們不知怎么的,被一個忽至的物件“炸”了一下。那是一只壁虎,原本在屋頂好好地趴著,大概是看這兩個沉默的人過于有趣,所以,調(diào)皮地從上邊跳下來。

      三妹輕叫一聲,猛地?fù)溥M(jìn)三姑爺?shù)膽牙铩?/p>

      三姑爺?shù)膽驯?,瞬間變成了北戴河的大海。

      那只壁虎悄悄地溜走了,以至第二天早晨,三妹和三姑爺要找到它的時候,只在光滑的地板上看到一粒小小的斷尾。

      “感謝壁虎”的話是夫妻二人的秘密,斷不可為外人說的。也許是三妹從小就和二姑爺親,所以,三姑爺也對二姑爺“愛屋及烏”?也許,三姑爺壓根兒就沒拿二姑爺當(dāng)外人?反正,新婚蜜月一回來,三姑爺就悄悄地把這個故事跟二姑爺講了,二姑爺瞬間板起臉,作出一副嗔怪狀,點(diǎn)著三姑爺說:“你還是動了?”

      三姑爺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

      兩個人忍不住笑了。

      這也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一個故事。

      三妹和三姑爺結(jié)婚的時候,二姑爺借著酒勁,把三姑爺拉到一邊,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有規(guī)矩的,你知道不?”

      “什么規(guī)矩?”三姑爺一臉的認(rèn)真。

      “你和真結(jié)婚,怎么著都好,只有一樣?!?/p>

      “什么?”三姑爺十分緊張。

      “只有真的……”二姑爺指了指三妹的屁股,說,“不能動。”

      三姑爺?shù)哪樢幌录t了。

      北方有俗語,叫“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三姑爺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對這樣的話怎會不知?

      只是這話太上不了臺面了。

      二姑爺還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說:“記住了!”

      三姑爺也只能尷尬地不置可否。

      除了如此,還有什么法子!

      但是,因?yàn)檫@個不雅的玩笑,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拉近了。不然,“感謝壁虎”的事,二姑爺也就無從可知了。

      三妹和三姑爺?shù)男禄槭切腋5?、快樂的,可是,生活往往會為歡暢的人制造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和阻礙。不管你高興不高興,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婚假一滿,兩個人就帶著香煙、糖塊和瓜子去上班了。原本以為會聽到一些祝福的話、挑逗的話、頑皮的話、不明就里的話、最不正經(jīng)的話,可是,都沒有!他們的同事一見到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知道了嗎?咱們廠子要被兼并了?!?/p>

      二姑爺?shù)膯挝灰苍谡{(diào)整,首先是領(lǐng)導(dǎo)換了,具體原因不詳,表面是“經(jīng)營不利,引咎辭職”,暗地里卻有人說,是和更上邊的領(lǐng)導(dǎo)在溝通上發(fā)生了問題。

      和領(lǐng)導(dǎo)的溝通會發(fā)生什么問題呢?

      這類說法對于二姑爺來講,理解起來實(shí)在是困難。

      新來的領(lǐng)導(dǎo)屬于年富力強(qiáng)型的,年紀(jì)比二姑爺大不了幾歲,說話卻十分的“穩(wěn)健”,他一上任,就糾正了上屆領(lǐng)導(dǎo)所犯下的兩個錯誤——一個是“珠海工作站”的停滯;另一個就是所謂的北戴河療養(yǎng)所。

      他說:“我這話不是沖著小潯,這與小潯沒關(guān)系,一個小小的‘療養(yǎng)所,一年幾萬塊錢,還要搭進(jìn)去好幾個人,明擺著小家子氣嘛,目光短淺,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這是改革的時代,放著珠海這樣的前沿不去放手發(fā)展,只在周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們什么時候能發(fā)展起來?……

      他的意思,還是讓二姑爺去珠海。

      二姑爺找他談,說自己去不了。

      那領(lǐng)導(dǎo)睜大了眼睛,吃驚地問:“為什么?”

      二姑爺說:“孩子小,脫不開身。”

      領(lǐng)導(dǎo)頓在那里,好半天,說:“小潯,你這是不支持我工作?!?/p>

      二姑爺說:“我沒那個意思,你誤會了……”

      領(lǐng)導(dǎo)不容他再說下去,用一句“你的情況我知道了”結(jié)束了談話。

      二姑爺知道,他把自己逼到絕路上去了。

      這是一個和科學(xué)技術(shù)有關(guān)的單位,但絕對不是研究科學(xué)技術(shù)的,這是一些沒有技術(shù)更沒有科學(xué)的知識分子消耗生命的場所,知識分子的骨氣沒有,但知識分子的毛病,卻一樣也不少。

      領(lǐng)導(dǎo)下話了,珠海工作站的站長必然是開發(fā)部的部長,換言之,你郭小潯不去珠海,就等于辭去了開發(fā)部部長的職務(wù)。

      二姐說:“辭就辭了吧。”

      二姑爺說:“辭了我干嗎去?”

      “寫詩啊?!?/p>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和我開玩笑。”二姑爺有點(diǎn)急。

      二姐說:“我沒和你開玩笑?!?/p>

      二姑爺愣眉愣眼地看著她。

      二姐笑了,說:“那么緊張干什么,天塌不下來。”

      二姑爺徹底糊涂了。

      二姐拉著他坐下,對他進(jìn)行了一番開導(dǎo)。大體的意思是,開發(fā)部長誰能干就讓誰干,反正珠海那邊的工作誰去開展也困難,你郭小潯呢,不如把北戴河“療養(yǎng)所”承包下來,自己干,給單位交管理費(fèi)唄。

      “這、這能行嗎?”二姑爺有些猶豫。

      “能行?!倍愎膭钏?,“北戴河是半年的活,而旺季的時候,我和大姐都放假了,怎么說也是一個幫手?!?/p>

      這是一條新思路。

      二姐進(jìn)一步啟發(fā)他,“半年活干完,剩下的半年,你不就可以寫詩了嗎?”

      聽了這話,二姑爺明顯有精神了。

      有些事情往往就這么簡單,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當(dāng)二姐的一番話點(diǎn)醒夢中人時,二姑爺?shù)男囊幌伦泳屯噶亮恕K堰@事好好地思謀了一下,就去和領(lǐng)導(dǎo)攤牌了。

      沒想到領(lǐng)導(dǎo)異常興奮。

      在他看來,二姑爺?shù)倪@一舉動,對自己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空出一個位置,他可以安排一個自己可心的人上去。另外,二姑爺承包,單位不但有收益,就連二姑爺自己的工資也省了,這等好事,何樂不為?

      當(dāng)下簽訂合同。

      二姑爺成了一個相對的自由人。

      他開始整理自己的詩歌,發(fā)表的、未發(fā)表的,加在一起,有一百多首,他想出一本詩集,到現(xiàn)在,他的詩人夢越做越清晰了。似乎還有了色彩,他知道,這個造夢者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二姐,還有他們的孩子。

      就像他詩中所寫:這小小的花兒,素白、潔凈,在田野的一角,悄悄地綻放了。

      二姑爺沒想到,和他一起造夢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大姑爺。那一天,兩個人在一起喝酒,二姑爺和他說了單位的變化,以及自己今后的打算。

      大姑爺說,“干旅游行,干個體旅游,新鮮事物,一定有前途?!?/p>

      大姑爺念生意經(jīng),二姑爺愿意聽。

      “你琢磨琢磨,開個旅行社,”突然停下來,皺著眉頭想半天,突然又拍了一下桌子,“對,旅行社,你開一個旅行社,眼睛光盯著北戴河不行,不行?!?/p>

      變數(shù)太快,二姑爺沒聽懂。

      大姑爺說,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發(fā)展這么快,用不上十年,大家手里都會有余錢,生活好了,人們最想干的是什么?這旅游指定是一項(xiàng)。

      二姑爺?shù)乃悸芬脖凰f開了。

      大姑爺表示,他可以投資,但具體經(jīng)營,得二姑爺管。

      “我回去問問靜?!倍脿斦f。

      “應(yīng)該。”大姑爺同意,“靜是個有主意的丫頭,她不會反對?!?/p>

      兩個人喝酒,興奮點(diǎn)一直在旅游上。

      一瓶酒喝了一半,大姑爺說:“還有,你剛剛說,你要出一本詩集?”

      二姑爺點(diǎn)頭。

      大姑爺說:“巧了,我剛好認(rèn)識一個書商?!?/p>

      這話原本也就是說說,二姑爺對此沒抱多大希望,誰知不幾天,有人給他打電話,說是要稿子。

      要什么稿子?

      二姑爺沒反應(yīng)過來。

      對方提了高世保的名字,并解釋說自己是做書的。二姑爺這才恍然,敢情大姑爺真把這事當(dāng)事辦了。

      書稿寄出去,十幾天后,有了回信兒,說可以出,讓他準(zhǔn)備照片、簡介等相關(guān)東西,并說明沒有稿酬,只有樣書。

      二姑爺明白,這是大姑爺替他自費(fèi)出書了。

      他沉默了。

      這個夢啊,又多了一份分量!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這個夢做得有點(diǎn)草率。

      其實(shí),何必一定要出本詩集呢,只要自己寫詩,那朵“素白、潔凈”的小花,不一樣綻放嗎?

      他說:“對、對不起,這書,我不出了?!?/p>

      這一回,對方沉默了。

      這些天,岳父岳母總是睡不好覺,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太突然,讓他們有些招架不住。

      且不說二姑爺?shù)淖儎印@事他們還不知道,是二姐和二姑爺特意囑咐大家,有意瞞下的。二姐自小就是這個脾氣。篤定的事務(wù)必做下去,不翻版、不回頭,真撞了墻了,再說。

      當(dāng)年她不用父親帶她上學(xué),寧可繞道。

      她不復(fù)讀。

      她去當(dāng)民辦教師。

      ……

      都是這樣!

      二姑爺承包北戴河療養(yǎng)所的事也是一樣,在她這里簡單,到了岳父岳母那里有可能就會變得復(fù)雜,人老了,喜歡按部就班的生活,而他們還年輕,還有折騰的資本。

      日子就是用來晾曬的。

      可惜,這是二姐的理論,在岳父岳母那里是行不通的。

      岳父岳母躺在床上,任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岳父翻身要起來,被岳母拉住了。

      “我……”

      “別抽了,不是戒了嗎?”

      “唉!”

      岳父嘆了一口氣,盡量讓身子重新安穩(wěn)。

      “嘆氣有什么用?我們得想想辦法,怎么能幫上這兩個孩子。你說,也真是的,就算是兼并吧,就算是裁員吧,也未必就裁到他們頭上,怎么說辭職就辭職了呢?而且……”

      岳母勸著岳父,自己卻落下淚來。

      世間事往往沒有原因。

      新婚上班后,三妹和三姑爺就聽到了廠子要被兼并的事,而且,裁員勢在必行。兼并他們廠的是南方的一家大企業(yè),據(jù)說代表已經(jīng)進(jìn)駐本市。

      三妹問三姑爺:“如果真裁員了怎么辦?”

      “真裁員就去廣東?!?/p>

      “去廣東?”

      “去大哥那里?!?/p>

      “你一個學(xué)機(jī)械的,能干什么?”

      三妹現(xiàn)在說的話,是當(dāng)初三姑爺自己講的。

      “我,總能干點(diǎn)什么!”

      小夫妻的話沒說多久,發(fā)生了一件事。

      午休,三妹和三姑爺一起去食堂吃飯,正商量著吃什么,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站住了。

      三妹和三姑爺并沒有注意到他。

      但是,他注意到三妹。

      “陸真?!彼刂氐亟辛艘宦?。

      三妹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男子竟然是、是,朱什么。三妹當(dāng)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此時此刻,竟一時蒙住,真的想不起來了。

      “你……”

      “陸真,真的是你!”

      朱什么表現(xiàn)出過分的熱情,快速地移動,兩只手同時伸出來。三姑爺不明就里,下意識地往三妹身前站了站。

      “這位是?”朱什么問。

      “我愛人?!比玫鼗卮?。

      “你……噢,你好你好,幸會幸會?!?/p>

      有了什么感應(yīng)似的,三姑爺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回到家,不能不細(xì)說這件事。

      三妹不敢猶豫,一五一十地把當(dāng)年的情境描述了一遍,除了朱什么那個“淺淺的吻”,她沒落下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

      對于這樣一個陌生的“前男友”,三姑爺無論如何是不會懷疑的,問題是,在此后的日子里,朱什么又單獨(dú)找了兩次三妹,以“接收大員”的身份,向她表白或者說解釋了一些他的心跡。

      原來,兼并這個工廠的企業(yè)老總就是朱什么的父親。具體負(fù)責(zé)“接收”的是他父親的一個得力助手。而他,是這個“得力助手”的“廠長助理”。

      朱什么找三妹,主要想說明兩個問題,一個是他當(dāng)年不辭而別,實(shí)在是父親以聯(lián)姻方式尋找到一個合作伙伴,而他回去,就是要完成這場注定不幸的婚姻。

      第二,他表示,這個廠子裁誰,他不會裁掉她,還有王加里。

      朱什么說第一個問題時,三妹打斷了他。

      三妹說:“你和我說這些干什么?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p>

      朱什么說:“陸真,其實(shí),我……”

      三妹依然打斷他:“我結(jié)婚了,而且,很幸福?!?/p>

      說第二個問題時,三妹依然打斷他。

      三妹說:“你和我說這些干什么?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p>

      朱什么說:“陸真……”

      三妹說:“我,并且代表王加里,請求廠里裁員?!?/p>

      就這么簡單。

      三妹向三姑爺敘述經(jīng)過的時候,三姑爺只說了一個字:“對?!?/p>

      真的就對嗎?也許,時間可以說清楚。

      三妹和三姑爺“被裁員”了,他們一人拿到了兩萬多塊錢的“遣散費(fèi)”。

      離開工廠這一天,大姐、大姑爺、二姐、二姑爺特意到廠門口來接他們,大姑爺買了一臺豐田,商務(wù)型的,拉下六個人一點(diǎn)也沒有問題。他們選了一個大館子,好好地吃了一頓。

      三姑爺平時很少喝酒,這一天,也破例喝了兩杯。

      大姑爺說:“我這里正缺人呢,休兩天,直接到我這里來上班?!?/p>

      三姑爺搖搖頭,說:“大姐夫,我得自己養(yǎng)活真?!?/p>

      二姑爺對三妹說:“我馬上要開旅游公司,你就來我這兒吧?!?/p>

      三妹也搖搖頭,說:“二姐夫,加里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南下廣州。就在那天的宴會上,三妹還爆出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她說:“大姐、二姐、加里,我懷孕了?!?/p>

      作者簡介

      于德北,男,1965年出生于吉林德惠。198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十月》《作家》《北京文學(xué)》《小說選刊》《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等數(shù)十家報刊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400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零點(diǎn)開始》,長篇隨筆《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筆記》《一個人的春天》,短篇小說集《少年菊花刀》《沒有門窗的房間》,小小說集《世界的那端》《杭州路十號》《秋夜》等。曾獲冰心散文獎、冰心圖書獎、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xiàng)。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泰國、馬來西亞等國家。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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