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晶 賀仲明
主持人語:曾幾何時,“地方”被看作是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一種體現(xiàn),而“先鋒文學”則是純精神的探索,“先鋒無涉地方”。其實這還是比較直觀也較為“初級”的“地方”概念。地方作為具體某一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聚合,我們固然可能如實地概括、描述,但是作為一種對自我精神原鄉(xiāng)的難以擺脫的說明記憶,卻是任何時候任何狀態(tài)下都無法否定的事實。它不一定都是“故鄉(xiāng)的山水與人情”,但一定深埋著自己的最原初的生命的感覺,這個意義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地方作為方法”的思維的意義。因此,地方經(jīng)驗無分先鋒與常態(tài)。本期推出的先鋒詩歌的研討就是這樣。另外,李劼人和巴金都以成都為“地方”,但性質有差異,對于李劼人而言,成都就是他念茲在茲的鄉(xiāng)土,而巴金在一開始就是把成都當作中國,是借助成都看中國,那么,對于此時此刻的巴金,成都還是不是他的“地方”呢?后來的事實證明是的,青年巴金竭力走出成都,而中年巴金則發(fā)現(xiàn)走不出成都,這是一種奇異的“地方的召喚”,青年巴金走進中年巴金,再一次證實了“地方作為方法”的深刻意義。
—— 李 怡
摘要:“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與“地方品質”的融合、制約和相互成就,構成了新時期內蒙古先鋒詩歌的獨特樣貌,也為其鋪設了與眾不同的詩學路徑。所處地域的邊緣化,使得詩人的創(chuàng)作具有“延時性”和包藏長久創(chuàng)新精神的“延宕性”;“草原”地域文化的給養(yǎng),幫助詩人完成了由“我觀物”到“我觀我”,由外物通達內心的自省;作為“邊緣”和“異域”的“草原”,提醒詩人對現(xiàn)代性潮流持有審慎的態(tài)度,詩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形式節(jié)制與意蘊深刻的理性寫作范式。兼具地方性與現(xiàn)代性的內蒙古“詩歌地方”,在填充“詩歌中國”詩意多樣性的同時,更為后者反觀其自身問題提供了諸多有益經(jīng)驗。
關鍵詞:新時期;內蒙古先鋒詩歌;現(xiàn)代性;地方性
當代內蒙古詩歌在發(fā)展和演進過程中,涌現(xiàn)出一批具有個體意識、創(chuàng)新意識和文體意識的先鋒詩人。他們既受到當代文化大潮流的熏染,又始終葆有地方品質與鮮明個性;他們既繼承本地老一輩詩人的寫作傳統(tǒng),又勇于打破既定的思維、寫作、語言以及觀照世界的范式,且將探索和創(chuàng)新精神保留至今。但是由于所處地域的邊緣、語言的限制,再加上“草原”與“少數(shù)民族”的慣常定位,這些詩人的意義和價值尚有待深入挖掘。拋開事先設定的中國當代先鋒詩歌范型,以非預設的眼光重新打量它們就會發(fā)現(xiàn),新時期以降的內蒙古詩歌,從外形到內質,從寫作技藝到詩歌精神,同樣具有鮮明的先鋒性。所不同的是,這種先鋒性具有非典型性,或曰以“草原經(jīng)驗”為顯在特色的“異質性”,因而形成了內蒙古當代先鋒詩歌的獨特樣貌。
本文所論及的內蒙古先鋒詩歌,主要是指1978年以降,在內蒙古涌現(xiàn)出的、具有鮮明的創(chuàng)新意識和創(chuàng)新精神,在寫作技藝、思想蘊含、觀照世界方式等方面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詩歌不同,更多地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某些觀念和寫作方法,同時又在當?shù)禺a(chǎn)生較大影響的詩人及其詩作,包括擅長漢語創(chuàng)作、蒙古語創(chuàng)作在內的多民族詩人。他們或“在詩歌主題和表現(xiàn)手法上大膽革新,將內蒙古詩歌引領至全新的發(fā)展境地”①,或“致力于蒙古文詩歌的現(xiàn)代化探索,實現(xiàn)了蒙古文詩歌與世界現(xiàn)代詩的融合”②。
在作家構成上,新時期內蒙古先鋒詩人主要包括1980年代受“新詩潮”“后新詩潮”影響的詩人,1990年代以及新世紀“更趨向于現(xiàn)代主義,熱衷于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前衛(wèi)表達”③的詩人:主要有從事漢語創(chuàng)作的張廓、張之靜、趙健雄、阿古拉泰、默然、雁北、方燕妮、溫古、廣子、趙卡、青藍格格、劉不偉、孟芊等,還有以蒙古語創(chuàng)作為主的特·官布扎布、波·寶音賀希格、瓦·賽音朝克圖、多蘭、海日寒等?!斑@一規(guī)模足夠龐大的內蒙古本土現(xiàn)代主義詩群,以絕不亞于主流現(xiàn)代主義詩群的先鋒意識,以絕不輸主流現(xiàn)代主義詩群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詩藝,以迥異于主流現(xiàn)代主義詩群的對生命、死亡那些所謂終極哲學問題的極具北方色彩和草原氣象的思想,卓然獨立于中國詩壇”。④
一? 延時與延宕:固守邊緣的晚熟特征
當代中國公開并且真正有影響力的先鋒詩歌運動肇始于“朦朧詩”,然后是“第三代詩歌”運動,以“個人化”寫作為特征的1990年代詩歌,以及先鋒性與日常性并存的新世紀詩歌。單從時間上看,內蒙古先鋒詩歌同樣開始于1980年代并延續(xù)至今,這看似與主流先鋒詩歌發(fā)展同時同步。再者,內蒙古既不缺少先鋒詩歌形成井噴之勢的土壤和契機,又有足夠的先鋒嗅覺、視野與眼光,這些足夠支撐內蒙古與中國先鋒詩歌同行,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與地域的偏遠特征類似,新時期內蒙古先鋒詩歌同樣也“邊緣化”。偏遠并不是詩歌“邊緣化”的全部因由,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這是內蒙古詩人的自我定位和主動選擇。他們刻意拉開了與主流先鋒詩歌的距離,更認同始乎本地、發(fā)乎本心、順從本性的自在自足的寫作方式,甘心并享受這種“邊緣化”。
“邊緣化”處境使得內蒙古相較于中國先鋒詩歌發(fā)展,具有延時性特征:前者是在“朦朧詩”影響下出現(xiàn)的一種創(chuàng)作趨向,這也就意味著,當“朦朧詩”具有了全國性的影響力,偏安北方的詩人才嗅到了屬于詩歌的春之氣息,進而開始轉變與寫作的新嘗試。因此從整體上看,它具有延時性,亦可稱之為晚熟特征。這種延時性暗含著詩人的刻意規(guī)避與主動選擇之意,因此在內蒙古先鋒詩人那里,鮮有外省類似風格詩人,特別是本省前輩詩人之于他們的“影響的焦慮”。雖然他們嘗試運用各種現(xiàn)代性甚至后現(xiàn)代性寫作技巧,在思想蘊含方面也突破了表現(xiàn)新生活、歌頌現(xiàn)實等宏大主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一定要以老一輩詩人為反叛對象,相反,還可能會與之前的題材或者主題存在一定的延續(xù)性。因此,內蒙古先鋒詩歌更多顯現(xiàn)出在承繼前人基礎上的差異性與創(chuàng)新性,而非反叛性與顛覆性。
當然,所說的延時不單指時間上的滯后,詩歌內質和整體特征也不大相同。比如,在1980年代的內蒙古先鋒詩歌中,對個體精神價值的肯定和強調,對個體心靈和生命的書寫,也是其言說重點,但很少見到類似于“朦朧詩”的英雄主義色彩,更多凸顯的是凡俗特征;象征、隱喻、反諷等手法也被其運用,但是借助這些修辭技巧所生成的意象,以及由此奠定的整體情感基調,不是頗具批判意味的悲憤和悲壯,而是包含著欣賞和思考的清新與深沉?!暗谌姼琛敝休^為凸顯的反叛性、敘事性以及口語化特征,1990年代詩歌以修正抒情性為目的的敘事性,在1980年代內蒙古先鋒詩歌中都沒有明顯的表征,也并非其此后的主要文本樣態(tài)。他們超越傳統(tǒng),而不是單純地解構與顛覆,融合了敘事但又最大限度地保留詩歌最本初的抒情特征。鮮明的口語化以及解構性,在1990年代甚至新世紀的內蒙古先鋒詩歌中才稍顯突出,卻和以去深度、涂擦意義為旨歸的非理性言說及“能指的狂歡”無關,對深度意義的探尋,始終是他們的寫作目標。
從另一方面看,上述列舉的很多晚成于主流先鋒詩歌的詩學特征,看似滯后,實則具有超前意識。比如1990年代詩歌更加凸顯的“個人化”,在1980年代內蒙古先鋒詩歌文本中,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而滯后于“第三代詩歌”的解構意識,還有似乎已經(jīng)過時的抒情性特征,表面看是延時出現(xiàn),實則是一種拉伸,具有典型的延宕性,其內在詩學理念是:在不拒斥當下文藝思潮影響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持自我獨立個性,捍衛(wèi)詩歌文體自身的規(guī)范性,堅守詩性。在內蒙古先鋒詩歌那里,現(xiàn)代性以及后現(xiàn)代性,從來都不單是倡導個體主體性(朦朧詩)和彰顯反叛姿態(tài)(第三代詩)的表意工具,而且是一種更內斂、更能激發(fā)詩意的技藝,同時又是可以直抵詩人精神隧道的有效言說方式?;蛘哒f,他們已經(jīng)把上浮在文字表面的技藝內化為精神內核,并作為長久而持續(xù)的溝通寫作與內心的有效方式,沿用至今。
張廓曾經(jīng)用“簡單”“笨拙”“誠實”⑤來總結對詩歌寫作的認知。這三個詞語亦可泛化為內蒙古先鋒詩人的整體創(chuàng)作特征。固守邊緣的晚熟特征,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他們的地域性、獨立性與獨特性。當中國詩壇經(jīng)歷“朦朧詩”論爭、“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詩歌話語權之爭等“事件”時,偏安內蒙古的詩人們越發(fā)顯出保持距離和“單打獨斗”的優(yōu)勢來——無論是學院派知識分子,還是非學院派詩人,無論是漢語還是蒙古語寫作詩人,都可以在“存異”的基礎上“求同”,彼此尊重、彼此交流、彼此獨立,顯現(xiàn)出各類(族)詩人是一家的大包容氣象。⑥
二? “我觀我”:由外物通達內心的自省精神
內蒙古先鋒詩人對于外物的看法,以及對外物與自我關系的處理,具有自己的鮮明個性。這固然與詩人個性氣質、經(jīng)歷經(jīng)驗有關,更與內蒙古地域文化特質有關。相對于浮華喧囂、充滿現(xiàn)代性氣息的都市,作為特殊空間存在的草原有其自身的獨特性。其無拘無束、不隔的敞開性,靜默而善于傾聽的包容性,可以給人們足夠的安全感,使他們愿意放下戒備,打開自我,全心投入。此外,相對于城市而言,草原還具有類似于“遠方”的“異質”特征,對“被現(xiàn)代性擠占和影響的現(xiàn)代中國來說,屬于外部、‘在外面或者‘在那兒的場所,而不是‘重點、‘核心、居中的空間居所。與第一人稱‘我和‘在這兒‘在里面的方位無關,草原更像是一個作為他者存在的空間,但是又會與‘我或者‘我們產(chǎn)生聯(lián)系”⑦?!拔摇边M入草原,草原首先會作為或長久或短暫的生存空間存在,在此,詩人對外物的觀感,與外物的相處方式,與先前完全不同。即使遠離草原腹地,其也會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排遣內心焦慮與不安的理想和想象之所,并對詩人觀照外物與審視自我產(chǎn)生影響。最重要的影響便是對自我與外物關系的全新認知:從“泛靈觀投射”⑧角度看,自我與外物同質同構,都是有生命的個體,且生生不息。二者應該平等相處,和諧共生。
在內蒙古先鋒詩歌中,很少看到詩人對于外物產(chǎn)生的負面情緒,也沒有先入為主的是非評價與道德判斷。對自然萬物,他們更多的是一種欣賞、享受與尊重。他們對外物的態(tài)度是敞開心扉而非自我封閉,是欣賞而非懷疑,是接納而非拒斥。藍冰的詩歌就表達了對自然的這一觀感:“我從不拒絕春天的敬意,讓微風/吹皺一泓碧水,折疊水中的藍天/我也從不關掉窗戶閉鎖詩的情懷”⑨。以如此心境觀照外物,外物自然具有自在自為的詩意。很多由萬物存在本身譜寫而成的“此在之詩”,經(jīng)由詩人之手流于筆端:“孩子們/像在海邊拾貝/掇摘星星玩耍/以返青艾蒿的向往/空間與氣候/再定格//……行行大雁/撲扇著雙翼/翩翩而來……”⑩這是倚仗詩人對外物的寵愛和信任拼連而成的和諧之詩;“聲音,像泉水一樣清亮/脆生生響,明亮悠長/不沖著耳朵沖著藍天/把純藍的天盛滿了//一天藍一天藍耳朵/耳朵里里外外一片一片/天藍天藍”11,這是用外物的生命力之音敲打出的律動之詩……在內蒙古先鋒詩歌中,一切自然外物都可以點染上詩情:飛鳥、朔風、純雪、潺溪、嫩草、枯枝等等。詩人不需要介入,只需要捕捉與靜靜欣賞。
秉持外物與自我同質同構的和諧生存理念,外物在詩人眼中便不單是外物,自我亦不只是自我,兩者相互映照、甚至融合:我即外物,外物即我?!霸娙伺c草原不再是主客體關系,抒情主人公與草原臻于物我同一之境”12。
自然或許亦如人,也有難言的隱衷/被注滿了/總不能安寧/無法隱匿的激情(趙健雄《阿魯科爾沁印象》)
你俯下身,就是一匹母馬/鬢插彎月,眼望秋水,鬃發(fā)像烏云垂落(廣子《母馬愛人》)
我走累了/扳住山腳坐下歇著/陰山坐下來一同歇著/白云在天上看著我們歇著(張廓《結伴陰山行》)13
當詩人摒除先入為主的知識、道德、經(jīng)驗等諸多優(yōu)越感,以平等甚至敬畏的目光重新審視外物時,所獲得和能夠企及的,將是浩渺無窮、包孕哲理和無限的可寫世界。例如,“所以我要用一只螻蟻的目光重新認識世界/以每一個洞開的毛孔遙望神秘的星空”。14詩人們通過對自我與外物關系的書寫和辨認,進行生存意義的探尋,完成了對自我與外物的本質化認知。
基于對外物與自我關系的重新認知,內蒙古先鋒詩歌寫作其實沿著兩個路徑展開,一是通達世界與存在,二是通達自我與內心。通達世界包含著重新認識外物的新訴求,同時也包括以草原為參照空間重新認識都市。通達自我與內心是詩人們寫作的最終落腳點。也就是說,通達世界與存在是通達自我與內心的過程和方式,后者才是最終目的與精神旨歸:“我”觀“外物”,其實也是觀“我”。這是一種由外而內,從敞開到閉合的認知過程。所謂閉合,不是排他與自戀,而是將外物內化為與我一樣的存在。從包容性與詩意容積來看,內化于我和外在于人相比,反而具有縮放自如的詩意彈性。這種認知外物的內化方式,在詩歌中表征為第一人稱的多被運用,包括寫作主體的內心獨白,還有詩人幻化為物,替物發(fā)聲。通過對外物的自我化與人格化認識,內蒙古先鋒詩歌完成了由觀照外物到省察內心的轉變與深化。
當然,不同個體、不同性別的詩人認知自我、省察內心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女性詩人對自我的關注與體認,多從身體開始。70后女詩人青藍格格從身體的疼痛(《我的腰疾源源不絕》)與療治疼痛(《良帖》)入手,同時也展現(xiàn)了對具有鮮明性別特征的子宮的關注(《烈烈兮》),由此完成對自我精神的書寫。在組詩《瘋狂的?;晟馈分?,同為女性的詩人方燕妮借助“?!边@個與“人生”“羊水”等事物,與無邊際、自由、不確定、打破禁忌與固守禁忌等意義都可以產(chǎn)生勾連的意象,以自在自為,突破禁忌的張揚狀態(tài),發(fā)出了源自靈魂深處,關乎身體解放、欲望、生殖乃至生命的吶喊,表達了意圖回到生命本真、赤誠的原初狀態(tài)的強烈渴望。除了對自我身體的關注,更多詩人穿透外物與肉身,直接將筆觸伸向自我靈魂深處,表達出認知自我,洞察自我的強烈渴求,比如特·官布扎布的《我》和海日寒的《我只是自己的聽眾》。前者書寫了自我作為集超驗與體驗,歡樂與悲傷同在,充滿不確定性,最終又指向光亮的矛盾統(tǒng)一體;后者著重表達現(xiàn)代人既孤獨無助又自信而自立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對充滿未知與變數(shù)的命運的認識。
內蒙古先鋒詩歌經(jīng)歷了觀照外物—認知世界—認知自我的內化過程。如何正確地看待外物,如何通過外物來認識自己,如何看待自我在世界的位置與存在樣態(tài),都是這一認知過程的題中應有之義。內化過程除了表明內蒙古先鋒詩人具有鮮明的自審意識和自省精神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意義值得考量:憑借此,可以最大限度地抵御因過度放縱語言和放飛自我而可能產(chǎn)生的虛無?;蛘哒f,對于自我的理性關注,能夠時刻警醒詩人保持意義探尋的深度和向精神拉動的重力,從而保證思考有方向,寫作有根基。
三? 節(jié)制的表達:慢節(jié)奏的理性言說
“在看不見的地方,看不見的時刻/冬天的河流靜止有香味的斷章/我重新考慮周圍的事物使我欣喜/像秋天夜我指給你天上月亮的欣喜”。15這是藍冰于1988年創(chuàng)作的《我重新考慮周圍的事物》中的詩句。這首詩傳達出一個重要訊息:那就是某些事物提供了一個思考的契機,促使詩人修正觀看與思考世界的方法。這并不只是藍冰一人的改變,也是內蒙古先鋒詩歌寫作的大方向。誘發(fā)詩人重新考慮周圍事物的動因并沒有明確說出,但是就詩歌字里行間透露的意義來看,觀念的修正至少與外物有關。世界的繁復與廣博,即使是詩人也無法窮盡,在詩人目力尚未企及之處,有太多來自自然的恩賜需要被接納、被認知、被重視,這可能增加了詩人/寫作面對世界的闡釋難題與多種可能性。
假如從文學寫作與地域文化互動關系的角度考慮,觀念的修正可能還與“草原”的地域特殊性有關。除上述所提,“草原”的特質還包括與現(xiàn)代都市感知時間方式的差異性。在草原,能夠為萬物帶來變化的是用自然界之物標刻的四季更迭以及晝夜交替,而不是被日歷與鐘表割裂為碎塊的年月日和分秒。16“順其自然”的時間感知方式使得內蒙古先鋒詩人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順時順勢”,沉穩(wěn)從容的寫作氣度。呈現(xiàn)在詩歌題材選擇之中,就是詩人們更愿意捕捉并呈現(xiàn)由春夏秋冬以及雨雪陽光等一切自然外物所構成的詩意。表征在詩歌寫作理念方面,就是一種慢節(jié)奏、偏理性和守詩意的言說范式。
從整體來看,理性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形式和內蘊兩個方面。首先是形式。在文字運用方面,大多詩作都是由短句組成的精悍短詩,很少有疾風暴雨式的語言冰雹,它們更像是潺潺溪水,凝練、節(jié)制、舒緩。這樣的語言與人的自然呼吸步調一致,詩意也在從容的狀態(tài)下生成。在言說方式上,詩人不排斥敘事性,卻不會刻意用敘事擠占抒情的空間,很多詩人甚至樂于選擇古詩擅長的押韻、復沓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容留了詩歌的音樂性,也最大限度地尊重并捍衛(wèi)了現(xiàn)代漢語的詩性。在語調方面,他們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的高聲部言說,而是更多采用低聲部表達方式,不具有強迫聆聽意味地自我述說。
語言的節(jié)制、表達的克制,抒情性和音樂性的容留,充分凸顯了漢語的“彬彬有禮”,詩人們嘗試運用最少的筆墨傳達出節(jié)制、新鮮而獨特的詩意。多蘭用紅與黑兩種顏色串聯(lián)起甜和苦、城與人,“午后在屋外下雨/喝咖啡的人/在黑咖啡里避雨//城市是藏在很遠很遠的/一塊方糖”17;海日寒化沉重為輕盈,將“萬古愁”和時間感交付于孩童,“少年時代的向往/枯萎成一枚//苦笑;你仰起頭/望遙遠和虛無……//唉——//一聲長嘆/宛若半世倥傯的//回聲”。18適度又恰當?shù)难喉嵟c音樂性,可以保留節(jié)奏上的韻律與美感,不但不影響,反而有助于意義的傳達與思想的深度表達。藍冰的《冬天的河不起浪》共四節(jié),每節(jié)三行,每節(jié)都運用類似于“起興”的寫法,將“冬天的河不起浪”一句作為起始,情緒在一次次的復沓中推進、加強。形式上看似是古詩的規(guī)范寫法,表達的卻是最為現(xiàn)代的情感:現(xiàn)代人無法確認身份,失去家園的悲傷與無依之感?!岸斓暮硬黄鹄?女人們坐在河邊/用棒槌敲打衣裳//孩子們穿上冰鞋/從近的地方/劃到遠的地方//你站立不動/看著河面/陪你的是古老的磨房//冬天的河不起浪/誰也不認識自己的故鄉(xiāng)/我真想痛哭一場”。19詩人默然的《七月麥田》同樣講求押韻,在意義表達上卻走向了言說的反面,呈現(xiàn)出悖論特征?!捌咴蔓溙锊皇闱?一只籃子大得別致/密密蟬聲上面/裝滿寂靜……//七月從此消失/麥田從此消失”。20
其次是思想內蘊方面。內蒙古先鋒詩歌呈現(xiàn)出四個較為顯豁的思考向度:對城市的理性審視甚至批判、對既有經(jīng)驗的個人化重寫、充滿哲理與辯證意味的形而上思考,以及對寫作和語言的本體性認知。這四個思考向度并不是彼此孤立存在,而是彼此交融與互相聯(lián)系,詩人們往往借助于反諷、轉喻等修辭手段以及解構的方式來完成思想的表達。
以草原空間作為參照重新審視外物與世界,特別是觀照城市,所呈現(xiàn)的將是不同的景觀。在《洋蔥一樣的北京》中,波·寶音賀希格將擁有六環(huán)交通網(wǎng)的北京形象地喻為“洋蔥”,又將之與只有一環(huán)的月亮進行對比言說,引出對大都市的價值評判與理性思考。藍冰的《我的產(chǎn)品不像小麥玉米或者棉花》和《異化的季節(jié)》,表達了對物欲對于人之異化的深深隱憂。較為年輕的“70后”“80后”詩人,更善于給日常生活最習見的情感、事物以及經(jīng)歷以新的個人化理解,對既有意義進行改裝、拆卸甚至解構,從而為詩歌添加新的闡釋維度與理解方式。劉不偉的《拆那·劉春天》解構了父女之間尊卑有別的傳統(tǒng)倫理秩序,以風趣親昵和孩童般天真的語氣,傳達出濃濃的凡俗親情與人間煙火氣?!端畮焓撬龅募Z倉》則從日常視角呈示水的飲用、滌靜、灌溉功用和不可控性,完成了對水的重要性的再挖掘和對“上善若水”固有意義的解構。趙卡的《牧地長調:西興地十二章》摒棄了高蹈的超驗感和做作的書齋氣,從勞碌瑣屑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并展現(xiàn)了粗鄙而又帶有毛茸茸質感的真實詩意。在《啤酒》中,瓦·賽音朝克圖通過隱喻與轉喻修辭手法的運用,實現(xiàn)了由作為物的“啤酒”向易逝青春的意義的轉移。孟芊的《焦糖》緊緊抓住“焦糖”甜和焦的兩個特點,將其轉喻為現(xiàn)實以及詩人對現(xiàn)實的切身感受等等。盡管有的詩作具有明顯的解構特征,但是在內蒙古先鋒詩人那里,解構更多是一種表意方式和切入角度,呈現(xiàn)對事物的全新理解和認知才是他們真正的表意意圖。
充滿哲理與辯證意味的形而上思考是內蒙古先鋒詩歌的又一個思考向度。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頗具辯證性警句的運用,如“美麗者必凋零/清純者必流逝/丑陋者必堅硬/愚鈍者必歡愉”21。二是從日常事物與場景中發(fā)現(xiàn)哲理,遷延出深度思考,如波·寶音賀希格的《馬頭琴》“由量詞實指的‘根向名詞根本之‘根的諧音轉喻,指向了永生的命題……《敖包》則通過敖包‘圓形的特點以及祭敖包儀式中‘轉圈的行為,引發(fā)了詩人對‘圓以及牽延出的人生是否有意義的形而上思考”22?!锻该鞯睦K子》則通過日常生活中洗手的細節(jié),將之類比為無法把握的繩子,并引申出河流與祈禱,表達了對具象與抽象,抓住與抓不住事物的辯證思考。青藍格格的《煮餃子煮出的一首詩》,由“煮餃子”而品人生。西涼的《致》,采用與美國哲學家阿倫·瓦茲潛對話的方式,表達了對現(xiàn)實、寫作等事物難以捕捉的焦慮之感。內蒙古先鋒詩歌中的哲學與生命書寫,不是一種凌空蹈虛的說教,而是來自于真實體驗過的現(xiàn)實本身,因此實在、可感又深刻。
對于寫作和語言本體的觀照,同樣也是內蒙古先鋒詩歌的言說重點。這更多體現(xiàn)在對“為何寫作”、詞與物關系,以及寫作與表達難題的思考之中。在《為何寫作的問題》一詩中,張廓將寫作的意義與目的理解為關乎時空與生死;借助《海的詩》和《造句的魚》,波·寶音賀希格著重探討了寫作與現(xiàn)實以及詞與物的關系問題;在《擱筆西窗里》中,溫古則更多看到語言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以及語言深不可測的特質。
內蒙古先鋒詩歌形式上復古,內容上現(xiàn)代,兩者以看似抵牾的不和諧方式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彰顯了詩人的理性精神追求,也是他們“后退式前進”寫作路徑的表征?!昂笸耸角斑M”意味著他們不拒斥新思想,也不熱衷于否定傳統(tǒng),盲從潮流,而是秉持理性精神,有選擇地吸收與繼承。除了對于本地前輩詩人詩作中“草原”特質的繼承之外,還有對民間文學元素的接納與吸收。比如張之靜的“西部女人”系列中的地方戲特征,以及雁北詩歌所具有的“謠曲”23特質。“后退式的前進”還體現(xiàn)在對“現(xiàn)代性”保持警醒甚至抵抗的一面,比如對現(xiàn)代性時間的刪除,對于都市與人性的理性審視甚至批判等等?!昂笸耸角斑M”并不會有損于內蒙古詩人的先鋒性,這反而是其應有之義——守個性、持獨立、重創(chuàng)新、探意義才是對“先鋒”之意的正確理解與深度詮釋。
結語或啟示:以“詩歌地方”反觀“詩歌中國”
假如從1960年代艱難探索期算起,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已經(jīng)走過了半個世紀的歷程。在這50余年間,先鋒詩歌經(jīng)歷了由秘密到公開、由被質疑到被接受的過程。其在技藝探尋、思想開掘、觀念更新等方面都有它不可替代的意義。然而,作者、讀者與論者在反復言說其意義的同時,也應該看到其中存在的問題。比如,如何在銳意探索與奮力前行時,始終葆有對語言的敬畏和對意義的尊重,如何正確認識并對待傳統(tǒng),如何處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如何處理寫作與現(xiàn)實的關系,最大限度地做到堅守詩心與詩性,而不只是隨波逐流,等等。
身處“中心場域”的詩人也許無法認識到這些問題,又或者已經(jīng)意識到,卻暫時無法找到應對之法。這就需要他們跳出可能成為束縛的所謂中心,將視野打開,將目光放遠,從“外省”甚至“邊地”的異質性寫作中,尋求破解之法。內蒙古先鋒詩歌所能提供給中國先鋒詩歌的有益啟示至少有如下幾個方面:第一,先鋒并不是需要刻意外露的行為藝術,而應內嵌于精神與寫作之中,作為長久存在的內質型因子保留下來;第二,所謂的進步與發(fā)展,不是以放棄詩性、意義探尋為代價的破壞甚至顛覆式表達,而應是符合文體規(guī)范和容留緩慢的理性言說;第三,既有的有益文化與思想資源,不是文學發(fā)展的阻力,而是可以成為寫作者彰顯個性、保持獨立、完善自我的有效手段等等。
當“邊地”經(jīng)驗真正成為身處“中心”的詩人觀照自身、修正自身、評價自身的重要參照物時,中國先鋒詩歌方能顯出其成熟、包容而融通的詩學樣態(tài)。就如學者李怡所說:“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過程之中,不僅有‘文學中國的新經(jīng)驗沉淀到了天南地北,更有天南地北的‘地方路徑最后匯集成了‘文學中國的寬闊大道?!?4
注釋:
①崔榮:《歷史、草原與多民族詩人——當代內蒙古詩歌的幾個關鍵詞》,《中國民族報》2018年2月2日第11版。
②海日寒:《蒙古族當代母語詩歌概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6期。
③海日寒:《蒙古族當代詩歌概覽——以刊發(fā)在<花的原野>上的作品為例》,《文藝報》2015年11月6日第6版。
④李曉峰:《藍冰現(xiàn)代詩歌簡論》(序一),《藍冰現(xiàn)代詩選》,民族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⑤張廓:《誠實地寫作——詩集序》,《張廓詩歌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⑥“回顧當年,內蒙古詩壇最值得后人記取與讓同道羨慕的,是詩人之間的團結奮發(fā)。觀點可以不同,甚至彼此對立,卻并不影響友情,大家始終能夠交流與研討。這種局面似為國內僅見,是真正的百花齊放?!眳⒁娳w健雄《<北中國詩卷>舊事》,《草原》2015年第10期。
⑦16范云晶、于東新:《“異域”的草原與草原詩歌的“異質性”——關于草原的空間詩學》,《前沿》2018年第1期。
⑧“泛靈觀的投射”是韋勒克和沃倫所理解的“隱喻”概念中的四個基本因素之一,此處用此概念表示人與物的共同性和一致性。參見[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15頁。
⑨1519藍冰:《藍冰現(xiàn)代詩選》,民族出版社2018年版,第19頁,第8頁,第201頁。
⑩特·官布扎布:《從來日的窗口》,白·呼和牧奇譯,優(yōu)秀蒙古文文學作品翻譯出版工程組委會選編:《馬蹄與雁陣》(詩歌卷),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頁。
11張廓:《鳥群鳥只》,《張廓詩歌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9頁。
12崔榮:《風雨中生長的草原詩歌——內蒙古詩歌70年初論》,阿古拉泰主編:《內蒙古七十年詩選》,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947頁。
13趙健雄:《明天的雪》,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3頁;詩人廣子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f6d9c
f0100ajo1.html,2008年8月23日;張廓:《張廓詩歌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77頁。
14海日寒:《感受世界》,丁玉龍譯,優(yōu)秀蒙古文文學作品翻譯出版工程組委會選編:《游動的群山》(詩歌卷),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90頁。
17多蘭:《紅雨傘·黑咖啡》,阿古拉泰主編:《內蒙古七十年詩選》,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795頁。
18海日寒:《萬古愁》,丁玉龍譯,優(yōu)秀蒙古文文學作品翻譯出版工程組委會選編:《游動的群山》(詩歌卷),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98頁。
20默然:《七月麥田》,阿古拉泰主編:《內蒙古七十年詩選》,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410-411頁。
21雁北:《白云鄂博之夜》,《剖面與重影》,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頁。
22范云晶:《堅守與變通——新時期蒙古族詩歌“民族性”的多樣化表述》,《民族文學研究》2018年第2期。
23廣子:《悼念雁北》,廣子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f6d9cf0102we3u.html,2015年7月16日。
24李怡:《“地方路徑”如何通達“現(xiàn)代中國”》,《當代文壇》2020年第1期。
(作者單位:范云晶,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賀仲明,暨南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