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南宋中后期古典文學向世俗文學轉變的過程中,士人階層的分化與身份轉型比如“地方士紳”“江湖游士”一度受到學界關注,南宋后期文壇宗主劉克莊因擁有多重身份而備受矚目。以往多將其視為辛派中人,但與稼軒詞“英雄失路”不同,后村詞多表現(xiàn)南宋政治亂象下衰世式的“英雄失志”,頻繁抒發(fā)的歸隱之志也流于形式。在地方世界中,以詞頻繁酬贈帶有經營地方人際網(wǎng)絡和游戲文字的意圖,但士大夫文學傳統(tǒng)仍然制約著士人創(chuàng)作慣性,頻繁使用的典故、理學話語與其內在情志的貧瘠反而形成更高層次的矛盾,與夢窗詞有著內在的時代共性。后村詞中的多重視野顯示了南宋后期詞體中士大夫精神的衰退與掙扎,與南宋后期文學世俗化遙相呼應。
〔關鍵詞〕后村詞; 士大夫; 地方士紳; 身份轉型; 世俗化
〔中圖分類號〕I20723; C912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21)02-0202-09
劉克莊(1187—1269),經歷孝、光、寧、理四朝,詩、文、四六皆擅長,人稱“斯文宗主”,其詞自然也能代表晚宋“斯文”之一脈,反映時代文化心態(tài)。后村詞雖與稼軒詞存在一定距離,一般多認為后村為辛派詞人,但也有例外,如明見力辯非是[1],總體而言被辛派詞籠罩的后村詞的研究視野難以找到新的切入點。地方士紳與江湖游士的興起被視為晚宋研究和“宋元變革論”的一個重點,缺乏大家的晚宋文壇一度籠罩在“江湖”陰影下,對于地方士紳的文學心態(tài)關注相對較少。侯體健指出劉克莊主要身份是宋代祠祿制度下的鄉(xiāng)紳身份[2],多關注其詩,偶有涉及詞。本文從南宋士人多元流向的大背景下重新審視劉克莊的身份、后村詞前后期的轉變以及與稼軒詞的差距,對于研究南宋中期詞向晚期詞過渡或許有所助益。
一、 士階層分化與晚宋地方士紳群體
研究宋代文學,必然會注意到科舉制度作為貴族文化構型向庶族文化構型轉變的這一制度性標志,到了南宋后期,庶族文化進一步世俗化。歷來多以士人階層身份變化及流向動態(tài)作為判斷文學發(fā)展階段的重要標志。宋代科舉吸引了大批士人研習經典,從事舉業(yè),自覺融入國家政治文化體系,造就了一個規(guī)??涨暗氖咳穗A層。然而,南宋科舉之難較北宋遠甚。南宋每榜省試及格者人數(shù)多則七百余人,少則僅二三百人[3]286-287,然據(jù)《宋會要輯稿》記載,嘉定三年(1210),“每歲科舉最為重事,大郡至萬余人,小郡亦不下數(shù)千人”[4]5660,顯然大量士人不能進入官僚體系。沈松勤論宋元之際士人階層變化將其追溯到南宋中后期,“宋開禧以后,元延祐以前,在科舉、政治等多種因素的作用下,大批士人被摒斥于統(tǒng)治階層以外,流向民間市井,形成了一只舉足輕重的社會文化力量,造成了士階層的分化和文化下移”,形成了以“游士、幕士、塾師、儒商、術士、相士、書會才人”等多重社會角色在內的士人階層,敘事文學興起,文壇進入了非精英寫作時代[5]。士階層分化其實自南渡后就已開始,至孝宗時期已漸次顯朗,標志之一就是孝宗后期以劉過、姜夔為代表的游士數(shù)量大大增加,“在寧宗、光宗時期愈演愈烈,理宗、度宗時期鼎盛……隱然發(fā)展成為一個頗具獨立性的民間士人階層”[6]。
未能中舉者多而導致江湖干謁盛行,江湖游士增多,但與之同時空存在的還有大量即使中舉仍留居地方的士人,本文稱之為“地方士紳”。由于宋代教育規(guī)模的擴大、優(yōu)待讀書人的政策、祠祿制度、選官制度、冗官、黨爭等原因,即使中舉,官僚體系亦不能充分容納,這種矛盾自北宋就有之,南宋后期尤為突出。慶元二年(1196)宋朝官員總數(shù)增至43 059人,嘉定六年(1213)降至38 870人[7]257,然嘉定六年四選共38 870員,其中科舉取士10 925員,門蔭補官22 116員[8],是前者的兩倍之多。冗官嚴重導致僥幸得官也難以得意于仕途,某職任滿后多有回鄉(xiāng)待缺者,加上南宋后期政治生態(tài)惡化,為官不再像之前一樣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士人或主動、或被動地向下、向地方流動,借助科舉政治所賦予的身份和特權,在地方經營家族財產和社會關系網(wǎng)絡,參與教育、福利等地方公共事務,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空前的地方士紳階層。
關于士紳的定義、特點、組成、性質乃至名稱目前仍存在分歧,且與“紳士”“鄉(xiāng)紳”“地方精英”等概念摻雜,但大都著眼于士階層。一般而言,言“紳士”或“士紳”多立足于科舉取士制度對四民之首的士的地位和特權提升。言“鄉(xiāng)紳”偏重于與地方社會的聯(lián)系,美國學者也用“地方精英”一詞,還包含一些未取得科舉功名但擁有較大影響力的地方人物,以強調明清地方權力的多元特征。由于概念模糊,“紳士”與“士紳”往往混雜使用。相對而言,部分學者使用“士紳”一詞具有相對明確的指向,尤其強調與掌握實際權力、為中央政權直接效力的士大夫區(qū)別開來。如何忠禮[9]認為士紳“以致仕官員和落第舉人為主體”。費孝通[10]17-31認為:“雖然士紳與士大夫緊密相連,但仍能把他們區(qū)分開來……士紳可以是退任的官僚或是官僚的親友,甚至可以是受過教育的地主?!睂O立平[11]對士紳范圍的界定尤為具體:“典型的士紳大多具有如下三個方面的特征:一是家庭中有人或本人已通過科舉考試獲取到某種功名,如果是本人獲得這種功名,一般地這種功名的等級是較低的,如秀才或舉人;二是其家族的某個或某些成員在官府中擔任一定的正式官職,或曾經擔任過這種官職而現(xiàn)在在家斌閑;三是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土地(一般可以稱得上是地主), 或通過放高利貸等獲得較多的收入,家境較為優(yōu)裕?!惫省笆考潯币辉~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地方性、弱權力性、低層級性,與實際官職對應的權力類似,“士紳”更加強調的是包括知識、財產、聲望、特權等因素在內的地方影響力和權威性,故周揚波認為士紳階層是“具有影響力的知識階層”[9]6。
本文的“地方士紳”概念特指誕生于科舉制度背景之下,受過一定教育、掌握知識的、并取得一定科舉功名,包括未仕、已仕但地位較低、被貶或已致仕,以及因親屬在朝為官等因素,以地方為主要活動空間且有著較大影響力,起著連接政府與民眾,扮演溝通、緩沖、調停等作用的一類中間人物。由此類人物及其分享影響力和特權的關系網(wǎng)絡(包括家族)所構成的階層即為士紳階層。若參照孫立平和張仲禮的觀點,將中國傳統(tǒng)社會簡單分為四層:第一層為皇帝及皇室,第二層為上層統(tǒng)治階層,第三層為下層統(tǒng)治階層,普通民眾則位居第四層。本文言“士大夫”特指進入官僚體系后在職且地位較高者的政治文化精英,多指第二層。“士”指科舉制度下考取一定功名,不論入仕與否、地位高低,以身份、知識、文化為根本認同的最廣義的“士”,原本包含二、三層,但在士階層分化明顯之后,這里主要指與士大夫相對的一般知識文化精英,主要在第三層,包含地方士紳、江湖游士等群體?!暗胤绞考潯睆娬{的是空間上與中央相對的地方性,政治上與士大夫相對的弱權力性,如史靖認為“士大夫居鄉(xiāng)者為紳”[12]131,即為最簡短的概括,多位于第三階層。
科舉制度下社會流動性較大,游士、地方士紳、士大夫的身份變動頻繁,自北宋以來就有之,到了南宋,以大量士紳留居地方為標志,地方社會崛起,并成為宋元變革論的核心論點之一。韓明士[13]300-316認為:“精英們不再關注國家的權力中心,也不再追求高官顯爵,而把注意力轉向鞏固他們在故鄉(xiāng)的基礎方面,于是,在社會觀念領域,也出現(xiàn)了一種精英‘地方主義。”盡管郝若貝、韓明士認為南宋所發(fā)生的“精英地方化”的論點已有學者批判[14]653-672,但其核心觀點“從中央到地方”的價值視野和活動場域也為部分持“宋元變革論”的學者所接受。如果說北宋士大夫主要面向國家,多關注自上而下的頂層治理,而大量南宋士人停留地方,在士大夫傳統(tǒng)和理學等因素指導下走的是自下而上的教化之路,以淑世踐履應對衰世下政治身份的褪色,重塑地方士紳身份[15]295。新的身份雖是社會和文化轉向的標志,但原有制度體系和思想傳統(tǒng)作為不可忽視的制約力量仍然繼續(xù)推著士人為舊有體系效力,這意味著還有相當一部分士人并非從一開始就執(zhí)著于地方,通常是被動選擇,導致身份波動性大,“精英地方化”仍可為從傳統(tǒng)士大夫到地方士紳的文化心態(tài)轉向提供參考。
地方士紳與江湖游士的興盛作為晚宋士階層分化的表征,內里自然也具備時代共性。內山精也[16]32指出江湖詩歌缺乏“作為官僚的要素和作為學者的嚴肅”,故其屢被譏諷為“俗”,江湖詞人(如吳文英)也同樣如此,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士人文化心態(tài)與士大夫理想范型的背離,與政治的離心力大于向心力。劉克莊《信庵詩》[17]4108說:“自穆叔之論行,世始以文為道之小技,詩又文之小技,王公大人,率貴重不暇為,或高虛不屑為,而山林之退士,江湖之旅人,遂得以執(zhí)其柄而稱雄焉?!痹谕硭危霸娙恕币辉~就多與“江湖”聯(lián)系在一起,指游離在社會邊緣的職業(yè)詩人。江湖游士得以執(zhí)掌詩歌權柄,也意味著對三位一體的宋型士大夫身份的解構以及傳統(tǒng)士大夫價值觀念的失范。江湖游士的崛起被視為判斷“宋代社會轉型、文化轉型的一個重要轉折標志”[6],所反映的士人與宋代士大夫傳統(tǒng)的離心傾向也絕非為江湖游士所獨有,地方士紳也不例外,故本文選擇劉克莊及其詞切入晚宋地方士紳文化心態(tài)。
在人生的初始階段,劉克莊同樣走的是科舉之路,因詞章“屢不合主司之程度”[17]4783而不中,轉攻古文。嘉定二年(1209)方才蒙父蔭補將仕郎,先后任靖安主簿、真州錄事參軍,入李玨幕僚,皆為低級官僚,行同江湖游士。這一階段多與江湖詩人往來,故陳起《江湖集》收錄其詩。后得真德秀舉薦,任建陽令,至端平元年(1234)除宗正簿,方才真正脫離江湖氣味,后歷任廣東轉運使、御史兼崇政殿說書、秘書監(jiān)、兵部侍郎等。但期間屢因梅花詩案等原因閑廢,正如他自己總結的,“云臺玉局舊曾諳,回首茅山亦再監(jiān)。惟有毫祠尤久任,白頭三度入冰銜”[17]1306,先后提舉玉局觀、云臺觀、重禧觀、亳州的明道宮。據(jù)侯體健統(tǒng)計,劉克莊一生居住在家鄉(xiāng)莆田的時間長達50年,地方士紳是其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身份。
雖然祠官制度泛濫給南宋財政造成巨大負擔,導致了黨禍蔓延、士風日壞等一系列負面影響,但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有限的政府職位與龐大的科舉人群之間的矛盾。祠祿對士人的經濟支持在客觀上仍能使這一部分居閑士人在制度上從屬于背后的政治體系,進而認同傳統(tǒng)的士大夫價值,在地方積極參與地方治理,以維持國家制度的正常運轉。與真正的貶謫相比,祠官身份仍帶有緩沖性質,“祠祿官制在客觀上促使了劉克莊的久居鄉(xiāng)里,是劉克莊轉變?yōu)榈胤骄⒌闹匾鯔C,也是促成其身份轉換最終完成的根本性制度原因”[2]。劉克莊留居地方非受阻于科舉,加上頻繁起廢,實源于晚宋政局生態(tài)動蕩不安之亂象,故身份與一般意義上的士紳相比又缺乏穩(wěn)定性。當然,比起蘇軾、辛棄疾、姜夔等人,劉克莊居鄉(xiāng)時間是顯著增加了,身份又具有一定的地方化色彩。他得以具有兩重視野——傳統(tǒng)士大夫與地方士紳,劉克莊在南宋中后期的身份特殊性正在于此,其詞也因之出現(xiàn)了有別于稼軒詞的新面貌。
二、 “英雄失志”:士大夫精神的
衰退與詞旨之變不同于姜夔、辛棄疾、吳文英等人專心為詞,劉克莊作詞多在晚年。劉克莊早年在詩、四六、理學、吏治、國事邊防方面皆有關注,唯獨于詞不甚留心。嘉定十二年(1219)因就邊防事與當權者不睦,歸奉南祠后刪閱舊稿,整理成《南岳舊稿》,詩作從江湖詩風轉向現(xiàn)實一脈。學術方面,以真德秀為師,講學問政,在建陽縣亦勤于吏治,這些都展現(xiàn)了劉克莊早年以士大夫自期的人格導向。這一時期,劉克莊對詞的觀點或受其師真德秀的影響。真德秀《讀書記》[18]125論程頤言“作文害道”:“古之學者惟務養(yǎng)情性,其它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悱優(yōu)而何?”唐宋歌妓制度下的詞流行于歌舞酒筵之間,以小道“悅人耳目”,自然也在否定之列,劉克莊也曾言“寧作經學博士,勿為曲子相公”[17]1298。這段時間偶有作詞,如《沁園春·維揚作》《沁園春·送孫季蕃吊方漕西歸》《滿江紅·送宋惠父入江西幕》《賀新郎·送陳真州子華》,其中頗有英雄語,如“歲暮天寒,一劍飄然,幅巾布裘。盡緣云鳥道,躋攀絕頂;拍天鯨浸,笑傲中流。疇昔奇君,紫髯鐵面,生子當如孫仲謀。爭知道,向中年猶未,建節(jié)封侯”[19]5。雖然反映的是特定場合下的群體意志,但也透露出劉克莊早期在詞體中仍然以士大夫自期的身份定位。由于這類作品多作于應制場合或數(shù)量較少,很難說詞人具有明顯的詞體自覺。
轉折在于嘉熙元年(1237),該年劉克莊知袁州不久因“梅花詩案”再度罷官,梅花詩案指劉克莊詩有“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綸”[20]188句,《落梅》詩有“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17]162句,被謗有諷刺史彌遠之意。這次罷官原是因方大琮、王邁借災提及昔年濟王舊事和史彌遠事而遭言官彈劾,劉克莊因與之同鄉(xiāng)而被牽連,這只是南宋晚期政治亂象毫不起眼的一樁。對劉克莊而言,在此之前得真德秀舉薦入朝,輪對之時談論國政利弊指斥史彌遠,大有以道自任、大有可為的氣勢,隨即卻因舊詩再度被貶,殊難接受。被貶之時,“時以同傳為榮”[21]161,三人也曾在莆田吟詩唱和,頗以正道直言為自豪。此次被貶涉及到晚宋理學學派與當權者的矛盾,劉克莊[17]5274在《與郭小坡書》說:“師死不去,或者罪之,所以有丙申之逐。又掇拾師之緒余,見之對揚,或者怒之,所以有丁酉之逐?!倍∮霞醇挝踉?。劉克莊得其師真德秀引薦,自然被視為理學中人,表面上的因文得罪,背后則是理學所期許的道統(tǒng)在政統(tǒng)前的無能為力。故劉克莊嘉熙元年即有“陌上行人怪府公,還是詩窮,還是文窮。下車上馬太匆匆,來是春風,去是秋風”[19]18,次年有“南獄后,累任作祠官”[19]20,“玄花生眼,新霜點鬢,不肯遮藏老態(tài)”[19]22等,詞中屢次流露出失意心態(tài)。且據(jù)《后村詞箋注》逐年統(tǒng)計可編年之詞,以嘉熙元年(1237)為限,前后心態(tài)大有不同,前一時間段共8首,后一時間段共122首,與之前偶然為之不同,嘉熙之后詞作數(shù)量明顯增加,其他未編年之詞據(jù)詞意、詞風推測也多有作于后期。且每當劉克壯出仕時,詞作數(shù)量便顯著降低甚至當年無詞,奉祠里居時則與之相反。考慮到劉克莊之前對詞的態(tài)度,這種心態(tài)轉變意味非常,故而從一開始就與稼軒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存在差異。
從政治場轉向文學場,從表面上看與辛棄疾類似,以文化主體在詞中所展示的高度獨立性和創(chuàng)造性來表現(xiàn)士大夫意識,但二者有著明顯不同,辛詞中主體與政治“對抗”的“英雄失路”,在劉詞中則轉化為與江湖詩人類似的與政治“疏離”后的“英雄失志”。辛詞繼承的是自北宋以來的士大夫傳統(tǒng),要求士人在民族危機之時自覺實踐外王功業(yè),自詡英雄但因種種原因而不能的“英雄失路”的憤激。這是士大夫在政治場被邊緣化后轉而進駐詞體,視野仍然回向政治場的產物。在后村后期詞中也有憂國語,如屢被后人所引的“鐵馬曉嘶營壁冷,樓船夜渡風濤急。有誰憐猿臂故將軍,無功級”[19]283-284,“國脈微如縷。問長纓何時入手,縛將戎主?未必人間無好漢,誰與寬些尺度”[19]88,但實際上這類英雄語較為少見,正如明見所論,所作的愛國詞是特定起興而非一貫狀態(tài)。劉克莊自言“不是先生瘖啞了,怕殺烏臺舊案”[19]32,“暮年心膽怯,臨履極兢兢。已被梅花惱,時為爆竹驚”[17]2464,屢次遭禍,五十歲之后,里居之時方才大力為詞,在詞中的心態(tài)無疑是偏于畏禍、消極且內斂的。理宗、度宗時期國家矛盾危機四伏,劉克莊屢次被貶卻在詞中極少對政局本身作出激烈批評,在詞中較少自詡英雄。在辛詞中所頻繁使用的“道”和“義”的倫理正義來強調恢復中原的正當性,關注國家權威和政治秩序的重建,亦多不見之于后村詞。
江湖詩案發(fā)生之初詔禁士大夫作詩,劉克莊、孫惟信等人皆獲罪,孫惟信改作長短句,與之類似,劉克莊的轉變或許也有著以“失意士人”的身份介入詞體的意味。主體在政治場的邊緣化與劉克莊所持有的詞為邊緣文體相呼應,以“邊緣人”心態(tài)作“邊緣詞”,自然不受“溫柔敦厚”的雅文學傳統(tǒng)規(guī)范,反而更能見士人的真實心態(tài)。如《摸魚兒》[19]275一詞頗能道出心曲:
怪新年倚樓看鏡,清狂渾不如舊。暮云千里傷心處,那更亂蟬疏柳。凝望久,愴故國,百年陵闕誰回首?功名大謬。嘆采藥名山,讀書精舍,此計幾時就?
封侯事,久矣輸人妙手。滄洲聊作漁叟。高冠長劍渾閑物,世上切身惟酒。千載后,君試看,拔山扛鼎俱烏有。英雄骨朽。問顧曲周郎,而今還解,來聽小詞否?
此詞有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的影子,大約作于淳祐(1241—1252)年間。該詞使用的意象、視野、典故乃至以登高望遠的起興并指向對士人身份的反思仍然屬于辛派詞的范疇,但從辛詞的“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22]601,到后村集中的“英雄骨朽”,“天地無情,功名有命,千古英雄只么休”[19]5;“英雄埋沒蓬蒿,誰摸索當年劉與曹”[19]237;“勸一杯,復一杯,短鍤相隨死便埋,英雄安在哉”[19]279等,多表達“英雄已死”式的“英雄失志”的衰憊與無奈。辛詞的“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22]37在劉詞中則變?yōu)椤皢栴櫱芾?,而今還解,來聽小詞否” [19]275,且成為創(chuàng)作的一貫狀態(tài),價值場已經有所偏離士大夫的政治場,明顯帶有晚宋士大夫精神回落的時代特征。
詞到南宋具有強烈的群體性色彩,就其價值訴求來看后村詞和稼軒詞亦有所區(qū)別。在辛派詞人的手中,詞成為同道之士實現(xiàn)群體認同的重要載體,但后村大量的唱和之作卻多不指向士大夫間政治身份認同。咸淳二年(1266),劉克莊因年老致仕居家,加之目疾,作《沁園春·和林卿韻》[19]188,并以此詞為韻十和,以首詞為例:“疇昔遭逢,薰殿之琴,清廟之璋。謝錦袍打扮,佯狂太白;黃冠結裹,老大知章。種杏仙人,看桃君子,得似籬邊嗅晚香?從人笑,笑安車迎晚,只履歸忙。后身定作班揚,彼撼樹蚍蜉不自量。偶有時戲筆,官奴藏去;有時醉墜,宗武扶將。永別鹓鸞,已盟猿鶴,肯學周颙出草堂。從人笑,我韓公齒豁,張鎬眉蒼?!眱热轃o非寫以前為詞臣時的狂逸,因遭謗有意與朋友歸隱自樂,這是后村詞的常見主題。寫無可寫之時便摶合古事入詞,如其五詞序[19]195中云:“五和韻狹不可復和偶讀孔明傳戲成?!币跃滞馊俗跃?。除此之外,辛詞中歷史維度的凸顯是為了應對當下所面臨的政治危機,為人的處境、行動提供文化價值支撐。劉克莊也有資書以為詞的傾向,具有濃厚的頭巾氣,或源于四六擅場,部分詞幾乎句句用典,再加上慣用反語的表達形式指向語言的機趣和娛樂遠超過指向價值建構和人格范式,從而構成對士大夫價值的解構。換言之,盡管他在詞中使用了與士大夫身份相匹配的詞體語言,但無論是創(chuàng)作目的和還是精神內核,呈現(xiàn)的都是與地方世界相符、遠離政治的玩世人物群像。
較之自中唐以來的“生民”使命觀為底色的“英雄”期許,后村詞更加認同的是“詞臣”身份。在196卷本的《后村集》中,“詞臣”出現(xiàn)多達80余次,其中不少用來稱呼自己,“批涂曾舉詞臣職”[17]1666,“追攀老艾吾安敢,聊喜詞臣不辱官 ”[17]2309,“身為詞臣,居討論潤色之任”[17]3504。詞學之臣主要負責草擬誥命制詞,潤色朝廷典章鴻業(yè),劉克莊在詞中反復表達對昔日詞臣之榮耀的自豪,如“更不草白麻,不批黃敕,稍覺心清力省”[19]153;“夢中忘卻已閑退,諫草猶藏懷袖”[19]178;“余少之時,賦如仲宣,檄如孔璋。也曾觀萬舞,鋪陳商頌;曾聞九奏,制作堯章。抖擻空囊,存留諫笏,猶帶虛皇案畔香”[19]194;“少工藝文,朱絲練弦,黃流在璋”[19]197。顯然對這一官職較為滿意,但“詞臣”一詞更能反映出士大夫與政治場的離心,與南宋前中期詞的“英雄”群像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劉克莊不關心政治。淳祐六年(1246),劉克莊拒絕為史嵩之制致仕誥,迫使理宗收回成命;淳祐十一年(1251),再援秦檜舊案,論史嵩之不可復用;景定元年(1260),面對二劄論丁大全擅權誤國,勸諫理宗當居安思危等。劉克莊參與政治的方式也帶有明顯的詞臣色彩,或進故事,或講學諫,或修史以勸上,乃至拒絕制誥。即使為詞臣,劉克莊也有所保留,端平元年(1234)因長于史學被授予宗正簿,主管皇室譜牒,真德秀還稱其職“方是本色”[21]134,劉克莊也希望借修史名列青史。然淳祐十一年(1251)主修《地理志》,在《與鄭丞相論史》[17]5292文中說道,在清楚知道宋與金、元的對抗中,國土丟失嚴重,卻以有傷國體而未能直書史實,也未敢向理宗說明事由。何況劉克莊耿耿于懷的是“若余蕪拙,兩叨詞臣,而無一篇可傳”[17]4501,與中心政治場始終保持一定距離,政治地位也具有顯著的不穩(wěn)定性,極易造謗去職。劉克莊的悲劇性在于在晚宋政治秩序和文化理想雙重失色的背景下,當他試圖以文人身份而非純粹政治家這一相對溫和的姿態(tài)(詞臣)進入政治時,晚宋政治亦難以包容。劉克莊尚且如此,南宋后期大批士人的外王之路更加無望,故后村詞詞旨之變中所顯示的士大夫精神的褪色實乃個人與時態(tài)心態(tài)結合的產物。
三、 世俗趣味:地方士紳世界與游戲文字
正如上文所言,在傳統(tǒng)士大夫與地方士紳之間,詞臣身份和祠官制度為劉克莊在二者之間轉換提供過渡,如果說詞臣顯示了與政治場的離心,而當退歸地方時,近侍詞臣身份所帶來的榮耀和祠祿的經濟支持反而提升了在地方的影響力,促進了從士大夫向地方士紳身份的轉化?!缎袪睢吩唬骸肮谑“耸?,草七十制,學士大夫爭相傳誦,以為前無古人”[19]389,在地方擔任地方文壇主盟,“公論無過月旦評,吾衰安敢主鄉(xiāng)盟”[17]2219,并非全然靠在地方努力經營所致,實與詞臣盛名相關。劉克莊在歸鄉(xiāng)后迅速融入地方文化活動,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交行為,或與人唱和往來,或積極編選詩集,為莆田和潮州修復祠田,為韓愈廟作記等等,積極參與地方文治教化。后村詞也出現(xiàn)了一大批日常應和往來之作,唱和的對象如王邁、劉克永、劉希仁、李鋼、方德潤、林希逸、方審權、林元質、趙子諲、張貴樸等人,主要身份為地方官員、親屬族弟、奉祠同僚等等。這些詞多發(fā)生于祝壽、酬唱、宴集等場景,延續(xù)了詞體原本誕生于歌舞佑酒的社交性傾向,無論是自壽詞、祝壽詞還是日常交往,劉克莊皆不憚其煩,乃至有為一事多和者,如景定三年(1262)《轉調二郎神》五和林農卿贈己的祝壽詞。就其文本來看明顯缺乏辛派基于主戰(zhàn)立場的嚴肅主題和姜吳以詞謀生對藝術的高度追求,在有意記錄日常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經營地方人際網(wǎng)絡。
視野的轉換意味著詞作主題的轉換,家國之憂雖偶有之,但大體上與地方世界不太適宜,自然不是詞作的主流,與地方關聯(lián)密切的隱士主題大量出現(xiàn)在后村集中,幾乎成為往來唱和、自壽明志的重要內容。隱士作為中國文學的母題,表現(xiàn)的是超越現(xiàn)實功利、出世超脫的形而上追求,但后村詞與之前的隱士文學相比又明顯缺乏超越性。如淳祐四年(1244)年所作《摸魚兒·用實之韻》[19]82一詞:“便披蓑荷鋤歸去,何須身著宮錦。與誰共話桑麻事,朱老阮生尤稔。篩樣餅,甕樣繭,長須赤腳供樵飪。清流濁品。盡掃去胸中,置諸膜外,對酒莫辭飲。華胥夢,怕殺人驚曉枕。疏窗惟月來闖。一生常被弓旌誤,且告朝家追寢。愁個甚,君管取有薇堪采松堪蔭。茅山再任。幸不是謀臣,又非世將,免犯道家禁?!狈铎衾锞赢吘共皇钦嬲碾[士,劉克莊既不能純然以道自居,也不能完全棄絕政統(tǒng),詠隱士之詞也就喪失了其內在的超越性和獨立性,在詞中展示了一種衰世背景下士人難以準確定位的迷茫,反而成為失意文人的注解。此詞表面上寫歸隱日常,其底色卻是“不是謀臣,又非世將”不能得志的牢騷不平,詞中引用歷代隱士自比,本質是為政治失意尋求歷史資源,緩解失意焦慮。
這種轉變同樣體現(xiàn)在對于陶淵明的接受。陶淵明作為宋型士人理想文化人格的典型,宋詩宋詞多用其典故,后村詞也不例外。如“樽有蒲萄簪有菊,西涼州不似東籬下”[19]167;“把東籬掩定,北窗開了,悠然酌,頹然睡”[19]35;“節(jié)序催人,東籬把菊,西風吹帽。做先生處士,一生一世,不論資考”[19]40;“賴有多情籬下菊,待西風不肯先開了。留晚節(jié),發(fā)孤笑”[19]136。這類句子層出不窮。宋人一般取陶淵明不隨世茍且、天人合一、隱逸自樂之意,劉克莊屢次出仕實際上構成了對這種頻繁引用的反諷。當然,衰世之際有志之士亦難安心做隱士,劉克莊被迫退歸地方,以“隱士”自我解嘲時常伴隨戲謔之語,正指出了宋人一貫堅持的“簞瓢之樂”和圣賢氣象的人格理想難以真正彌合與現(xiàn)實的裂痕,再現(xiàn)了宋型士人在朝野內外始終面臨的困境,更何況在某些詞中也并非真正有意歸隱,隱士傳統(tǒng)在唱和中多作為一種語言庫而存在。
如果說,理學對“孔顏樂處”的描述是人在困境中自求超越的主體性建構所到達的樂境,而對“一簞食,一瓢飲”的具象化描述,在將困境推向極致后揭示了其普遍存在的可能。唐宋儒學因全面安排人的生活秩序,經過北宋的振起、南宋的回落,必然要從群體價值再度返歸人生日常。南宋后期理學官學化、制度化后逐漸停滯了形而上的開拓,“孔顏樂處”便向著指導現(xiàn)實人生的方向發(fā)展。羅大經[23]169在《憂樂》文中說:“吾輩學道,須是打疊教心下快活。古曰無悶,曰不慍,曰樂則生矣,曰樂莫大焉。夫子有曲肱飲水之樂,顏子有陋巷簞瓢之樂,曾點有浴沂詠歸之樂,曾參有履穿肘見、歌若金石之樂,周、程有愛蓮觀草、弄月吟風、望花隨柳之樂。學道而至于樂,方能真有所得。大概于世間一切聲色嗜好洗得凈,一切榮辱得失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w惟賢者而后有真憂,亦惟賢者而后有真樂,樂不以憂而廢,憂亦不以樂而忘?!边@里面仍然有天理流行、心次悠游的理論根底,然而理學所追求的“樂境”直接替換成“心下快活”,其超越意義已大打折扣,樂不忘憂、憂不廢樂亦見于“弄月吟風、望花隨柳”,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邊界模糊亦在消解道學形上的超越性,然而這對于生活在衰世背景下的士人如何調適自己以應對不太“高妙”的世俗日常來說,這種消解仍然是重要的心靈慰藉。
劉克莊在書寫歸隱情懷之余將眼光轉向自身和周圍的地方世界,描寫鄉(xiāng)居日常之樂,在一些詞中,對里居生活的細節(jié)描繪反見出世俗化文化背景對于生命細節(jié)的沉浸體味,構成一種實在而親切的人世間趣味。如“買只船兒,穩(wěn)載取筆床茶具。便蕓瓜一生一世,勝侯千戶”[19]182;“疇昔憂天,如今懷土,田舍雞肥社酒香”[19]191;“教婢羹藜,課奴種韭,聊誑殘牙齒”[19]208。再如《賀新郎》[19]168詞:“拂袖歸來也。懶追陪竹林嵇阮,蘭亭王謝。誰與此翁相暖熱,賴有平生伯雅。且放意高吟閑話。山鳥山花皆上客,又何須勝似公榮者?胸磊塊,總澆下。盤龍癡絕求鵝炙。這先生黃齏甕熟,味珍無價。酒頌一篇差要妙,莊列諸書土苴。任禮法中人嘲罵。君特未知其趣耳,若還知火急來投社。共秉燭,惜今夜?!贝嗽~亦言退隱情懷,雖有以“懶追陪”名士風度、視“莊列諸書”為“土苴”的超逸放曠的高雅趣味,以及縱酒為樂以澆心中塊壘,然而所謂山花山鳥、鵝炙和黃齏甕熟,卻傳達了一種在家國和歷史的宏大敘事的轉變與褪色后,感性而真切的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進一步凸顯出來,表現(xiàn)出理性與感性、悲喜交融的人生“趣味”。這正是南宋后期悲劇意識的發(fā)展新特點,兼攝世俗風流與士林風流而走向日常風流。
但在很多詞中,上述即現(xiàn)實而求超越的意圖并不明顯,對鄉(xiāng)居日常和人生經驗的反復書寫貢獻了一種瑣屑化的世俗趣味,表現(xiàn)為主題和目的的重復。自淳熙元年后幾乎年年有自壽詞,多達20余首,其內容多寫衰老隱退,并無太大新意。如開慶元年(1259)所作《木蘭花慢·已未生日》[19]131,上片寫衰老,下片寫不妨隨遇而安,適時自樂,以自詡“癡頑”結尾。咸淳二年(1266)以《念奴嬌·丙寅生日》為韻的六首和詞均寫年老初度之喜和歸隱情懷,《念奴嬌·五和》[19]212上片寫孝宗時期至今,祖孫三輩皆為朝廷官員,自己則以剛直著稱,下片寫老來萬事俱休,門前冷落,昔日皆如黃粱幻夢。這類詞亦大多如是,上闕多寫“百事且隨緣”、“飽閱炎涼”、“新來衰態(tài)見”的遲暮之感和抑郁不得志的故作反語,下闕則寫居家安寧、詩酒自樂的閑適,無論是內容價值還是藝術形式在詞史都算不上杰構,論者也不多引述。這種模式作為自“憂”向“樂”的心態(tài)形式化,在后村詞中成為一種常見的詞章結構實在值得玩味,即有意記錄人生,以世俗的日常經驗來抗衡、消解政治失意而發(fā)展出一種新的世俗人生哲學,這正是對詞的日常化的重要發(fā)展。
宋人筆記津津樂道于文人戲謔行跡,本就帶有庶族文化的世俗傾向?!八住钡侥纤沃泻笃诟蔀槲膶W動向的關鍵詞,由于士人階層向下分化,社會上出現(xiàn)了大量面向市民階層的敘事文學作品,以滑稽玩世和自適自樂的審美趣味在市民乃至士人階層大行其道,乃至有以“滑稽”名世者。張端義《貴耳集》[24]24記載:“謝耕道耘,天臺人,自號曰‘謝一犂,有《犂春圖》,諸公喜于納交。善滑稽,三十年間,天下詩人未有不至其室。”劉克莊《再和》[17]2228詩自言:“于時后村茅柴熟,先生滑稽腹如壺。雖無謝郎玉帖燈,幸有幼安布裙襦。未妨優(yōu)場開口笑,亦恐藥市逢方矑?!睆堁譡25]1393言:“后村別調一卷,大抵直致近俗,乃效稼軒而不及者。”張炎所批判的“俗”,包含意俗、語俗兩個方面,正指出了后村詞所描繪的地方世界出現(xiàn)了與繁盛的市民敘事文學相呼應的審美趣味。
四、 雙重視野的轉換困境與晚宋復雜
的文化心態(tài)劉克莊有著士大夫與地方士紳的雙重視野,頗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傾向,但在衰世下無論哪一種身份都缺乏穩(wěn)定性,而呈現(xiàn)出一種游離于二者之間的面貌。淳祐十一年(1251),劉克莊在奏對中論晚宋時政自慶元黨禁始,后有開禧北伐、嘉定更化,自嘉熙、淳祐而局勢惡化,“如此沉痼之人,屢汗屢下之余,難乎其處方矣”[17]2577。同年即遭彈劾,請理宗御筆“后村”“樗庵”四字而歸,次年歸鄉(xiāng)作新居以理宗賜字匾之,自白曰:“日與賓客觴詠其間,曰:‘吾得此足矣”[21]392。與之同時,蒙古攻宋朝的隨州、潁州,掠成都,便可見出衰世乃至危世下欲安然自居的荒謬。多重身份不僅未能取得和諧,反而意味著多重觀念的矛盾以及缺乏一致性。更何況劉克莊在政治起伏中最為掛念、成就最高的仍然是一以貫之的文人身份,故人稱“斯文宗主”。景定二年(1261)以“君父之命”效仿漢武帝與司馬相如、魏武帝與孔融之故事,進呈“古賦一卷、古律詩十一卷、記二卷、序二卷、題跋六卷、詩話四卷”[17]3525。御評“學富醇儒雅,辭華哲匠能”[19]392,這被不是科舉出身的劉克莊視為無上榮耀,自言“草莽賤臣,有此遭際,自昔詞人墨客之所未有”[17]3523。這與江湖文人四處干謁,遍求名人題品何其相似,“詞人墨客”四字也足見其與士大夫與地方士紳均有一定距離的自我定位。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詩歌一向向本真生命張開,是對庸常現(xiàn)實的反抗與升華,在以詩為詞、以文為詞,詞逐漸向詩靠近的大背景下,詞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這種提升性。黑格爾[26]21-25曾說:“詩就不僅要擺脫日常意識對于瑣屑的偶然現(xiàn)象的頑強執(zhí)著,要把對事物之間聯(lián)系的單憑知解力的觀察提高到理性,要把玄學思維仿佛在精神本身上重新具體化為詩的現(xiàn)象,而且為著達到這些目的,還要把散文意識的尋常表現(xiàn)方式轉化為詩的表現(xiàn)方式?!钡@種對地方世界的表現(xiàn)與提升在劉克莊的詩中更為成功,在詩史上形成了以描寫七律描寫村居生活的“效后村體”[27],在詞中卻未必如此。如《念奴嬌·丁卯生朝》[19]219:
小孫盤問翁翁,今朝怎不陳弧矢?翁道暮年惟只眼,不比六根全底。常日談玄,余齡守黑,赤眚從何起。鬢須雪白,可堪委頓如此!
心知病有根苗,短檠吹了,世界朦朧里??v有金篦能去翳,不敢復囊螢矣。但愿從今,疾行如鹿,更細書如蟻。都無用處,留他教傳麟史。
中國文化中原本因生命有限而產生的生命悲劇意識原是價值建構的原初動力,在這里直接指向了心境與身體的暮態(tài)。正如上書進呈不包含詞一樣,或許源于本來持有的詞為“小道”觀以及出于游戲心態(tài)的以詞為戲,其根本原因在于劉克莊將視野從朝廷抽離后轉向地方和自我,在詞中又不能成功移植村居詩的經驗,將地方人情、鄉(xiāng)村田園作為新的表現(xiàn)對象,身在地方耿耿于仕途失意,轉而一遍遍重復自己的人生經驗,直接影響了價值的升華空間,以貶謫日常的自我經驗入詞更加速了詞體精神萎靡,故多以自嘲自戲的形式出之。當這種戲劇性對抗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不僅僅是一種語言形式,而是在多種場合下對自我身份(即士大夫和地方士紳)的游離。因此盡管后村詞與真正的士大夫之詞存在一定距離,就詞而言后村仍然不能算作地方詞人。
多重身份的齟齬還見于詞體觀念的齟齬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背離,江湖詩派的審美理想之“雅韻”與創(chuàng)作實踐之“卑俗”的矛盾與分裂同樣表現(xiàn)見于后村詞,且更加復雜。在詞風方面,他既欣賞辛棄疾“激昂感慨”[17]6947,“一掃纖艷,不事斧鑿”[17]4183,但亦不喜其“掉書袋”,又認為“詞當葉律,使雪兒春鶯輩可歌,不可以氣為也”[17]4535-4536。他雖批評柳永詞“有教坊丁大使意態(tài)”[17]4183,但認為能“流連光景、歌詠太平”[17]4614,善形容仁宗太平氣象。這當然可以說劉克莊對詞體保持了較為兼善通達乃至保守的態(tài)度,卻也透露出他對詞風、詞派缺乏統(tǒng)一貫之的理念,自然也就缺乏嚴肅的作詞態(tài)度。大體而言,在經歷仕途風波之后,他對詞體的態(tài)度更接近于黃庭堅論詩的溫柔敦厚,特別強調比興寄托,“借花卉以發(fā)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周、柳、辛、陸之能事,庶乎其兼之矣”[17]4183,試圖整合諸家之所長。
但劉克莊的詞體觀念未能與創(chuàng)作相一致。詞人自言“自和山歌,國風之變,《離騷》之裔”[19]38,在擬歌妓詞[19]326中說:“粗識國風《關雎》亂,羞學流鶯百囀??偛簧骈|情春怨……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睂⒃~上接風雅傳統(tǒng),然就實際來看,詞較之詩文仍然屬于小道,故引用《詩經·國風》為友人黃孝邁作小詞辯護,不要以小詞廢人,他又耿耿于友人詩文為詞所掩。而當劉克莊退歸地方時卻開始大量作詞以之交游、自娛,大量的祝壽詞和自壽詞實則不離“可惜今無同好者,樽前憶殺老花翁”[17]1852的娛樂性,故而后村詞未能形成如辛棄疾、姜夔一樣具有鮮明的、統(tǒng)一的主體形象,士大夫精神既不是詞作主流,地方世界為他提供的多是詞作的發(fā)生場景和一種“不妨如此”的世俗趣味,故而劉克莊仍有部分詞流于口語化,反而加速了辛派詞風的衰落,更近于世俗化。
另一方面,劉克莊也在盡量避量過度俗化,“壓盡晚唐人以下,托諸小石調之中”[17]1852,較少表現(xiàn)花間的風月花鳥、歌兒舞女,加上受其理學背景的影響,用詞與地方士人唱和時仍試圖維持士人面目。而當他試圖擺脫花間以來凄婉哀怨的感性面目,得力于其修撰史書和詞臣的經歷,便自然而然地大量借用典故,將蘇辛的“以詩為詞”、“以文為詞”推到極致,相當一部分詞極力傳達出一種知性思辨的意味,這構成了一種意義與手法的新背反,即用語言和結構的復雜性掩蓋情感和意義的單薄,而造成主題的重復和乏味,這一點也屢為后人批判。但與之類似,吳文英的詞盡管遠離地方,但同樣避免不了“語言的魔障”的評價,二人在詞派歸屬上的迥異反而有著內在的時代共性,這實則是士人卻難以找到新的定位,在詞充分“日?;焙蠓炊y以尋找新的穩(wěn)定的表現(xiàn)空間而必然出現(xiàn)的表達困境。
虞云國[28]序說:“嘉定時期理學官學化的前兆折射出統(tǒng)治階級在社會危機面前向新的統(tǒng)治思想求助乞援的迫切性?!钡斒咳嗽诶韺W的指導下以實際行動自下而上地移風化俗,作為儒家“淑世”精神的補充,然而越是行動,越能覺察到文化理想與現(xiàn)實世界越來越大的鴻溝,難以再現(xiàn)盛世的悠游自適,不知歸向何處的迷茫才完全顯露出來。就詞來看,劉克莊未能像北宋士大夫一樣實現(xiàn)以政治功業(yè)與私人娛樂所代表的公私雅俗之間轉換自如,相反士大夫的傳統(tǒng)觀念與地方士紳的現(xiàn)實處境常常在其詞中呈現(xiàn)出博弈乃至互相消解的狀態(tài),士人流向多元化的行為出處與主體心態(tài)也未保持同步,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以實際出處考察的“精英地方化”理論在分析文化心態(tài)上仍存在齟齬。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受困于仕途而長期居于地方,再加上南宋后期萎靡的時代心態(tài),劉克莊的身份徘徊于傳統(tǒng)士大夫與地方士紳之間,不僅行為出處與士大夫傳統(tǒng)有所疏離,身處地方世界也并未真正以之為精神歸宿,其詞在價值指向上遠不如辛派前人明朗,也不能如詩一樣表現(xiàn)地方風俗人情,以失意士人的心態(tài)為詞反而加劇了文化心態(tài)消頹,再現(xiàn)了南宋后期詞體中士大夫精神的衰退與掙扎,在整體上與南宋后期文學世俗化相呼應。傳統(tǒng)士大夫與地方士紳、廟堂與地方的身份與視野的雙重張力,沈松勤所論的“士階層分化”以及王瑞來所論的“宋元變革論”在士人的文化心態(tài)層面仍然有較大的闡釋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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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eaucrat and Local Elite: The Double Prospect of the Houcun Ci
DENG J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Abstract: In the process of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classical literature to secular literature in the middle and later period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Liu Kezhuang has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because of multiple identities. In the past, he was regarded as a member of Xin School, but his Ci mostly expressed the “heros lost ambition”, and ha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unning local interpersonal networks and game articles. However, the literary tradition still restricts the literatis creative inertia. The frequent use of allusions, Neo Confucianism discourses and their inner emotional barrenness form a higher level of contradiction, which has inherent time commonality with Mengchuang Ci. The conflicts of multiple perspectives in Ci showed the struggle of the Literati Spirit, echoing the secularization of literature 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Key words: Houcun Ci; scholarbureaucrat; local gentry;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secularization
〔收稿時間〕 2020-11-03
〔作者簡介〕 鄧靜(1991—),女,四川南充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