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青 王斌

摘要：《聊齋志異》中蒲松齡對商業(yè)的態(tài)度主要是：不恥于經(jīng)商和追求財富，對大多數(shù)人發(fā)家致富后會放棄商業(yè)活動轉而購買土地房產(chǎn)的行為并未表示不滿。而且蒲松齡在作品中指明——想要在商業(yè)活動中獲得成功需要“勤”。有時為了追求利益商人發(fā)家的方式并不總是無可指摘，有些商人會使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故事中商人的成功也離不開機遇和運氣的加持，這是對他們良好品質的福報。蒲松齡的對商業(yè)活動的態(tài)度和認知符合他的身份和經(jīng)歷。

關鍵詞：聊齋志異;蒲松齡;商業(yè)活動;態(tài)度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中涉及到經(jīng)商的篇目雖然不在少數(shù)，但是除了《王成》《黃英》《劉夫人》等幾個故事中有比較多的篇幅描寫經(jīng)商的情節(jié)之外，其余的故事中或者是簡單使用商人的身份來展開故事，如《夜叉國》《羅剎海市》;或者把行商過程作為一個發(fā)家致富的手段，幾句話一筆帶過，如《雷曹》和《青梅》;或者是通過故事的展開指出商人的某些性格特點，如在《白秋練》和《褚生》中展現(xiàn)了商人的重利思想。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從這有限的內容中看出蒲松齡對于商業(yè)的態(tài)度和認識。

一、不恥于經(jīng)商——自食其力不為貪

在《黃英》篇中，求貧、安貧的“高士”馬子才，在安于貧窮和享受富貴間多次搖擺不定，最后的結果都是妥協(xié)于后者，使得他身上虛偽矯情的一面展現(xiàn)的淋漓極致。相比之下，陶家姐弟就坦蕩很多，陶生面對馬子才的質問和鄙視時，很坦然地說：“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yè)不為俗。人固不可茍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秉S英也說：“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fā)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貧也。” [1]692根據(jù)蒲松齡對兩姐弟的刻畫描寫，我們看到他們對渴望富貴的表達是不加遮掩的，對商業(yè)的態(tài)度也是開明的。在他們看來，以商業(yè)手段追求生活的安定和富貴是很正常的事情，并不應該遭人鄙棄。

這樣的態(tài)度在其他篇目中也有出現(xiàn)，比如《雷曹》篇的開頭：“樂恒產(chǎn)無多，又代夏生憂內顧，家計日蹙。乃嘆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沒，而況于我！人生富貴須及時，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不如早改圖也。于是去讀而賈。操業(yè)半年，家資小泰?！?[1]210樂云鶴認識到要迫切改變生活的窘境，依靠讀書求取功名是行不通的，不如放棄讀書去做生意，果然家境寬裕了很多。還有《羅剎海市》中：“馬驥……父衰老，罷賈而居。謂生曰：‘數(shù)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1]228馬父的觀點類似于“哪見文字鍋里煮”，讀書在短期內不能解決生活中的實際問題，于是馬驥就聽從父親的建議放棄讀書而選擇了和人出海做生意，不只收獲了大量財富還有了一番奇遇。在《細柳》一篇中，次子長怙讀書不成，細柳先令他“棄卷而農”，怙憚于作苦，母怒并教訓他：“四民各有本業(yè)，既不能讀，又不能耕，寧不溝瘠死耶？” [1]499長怙農工既畢，“母又出資使學負販”，經(jīng)過一番挫折，終于“貨殖累巨萬矣”。細柳認為“四民各有本業(yè)”，并從孩子的具體情況出發(fā)，不是一味鼓勵讀書考取功名，也顯示出不恥于經(jīng)商的開明態(tài)度。

二、行商坐賈仍需勤

雖然做生意不是精耕細作的農業(yè)活動，但是在蒲松齡筆下，想要依靠商業(yè)發(fā)家致富，還是要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離不開“勤”字。比如在《黃英》中，陶生在買花的人稀少之后，為了打開銷路，“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shù)車而去。逾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于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陶生不辭辛勞，堅持數(shù)年，才得以攢下家產(chǎn)，生活水平得到提高。還比如《青梅》中寫道：“梅又以刺繡作業(yè)，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不得。得資稍可御窮?！?[1]225《鴉頭》一篇中鴉頭和王文私奔后，“王與仆人躬同操作，賣酒販漿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獲盈余，顧瞻甚優(yōu)，積年余，漸能蓄婢媼。王自是不著犢鼻，但課督而已”。[1]296雖然在《青梅》故事中，一家人的發(fā)跡離不開男主人公的考取功名，但是他可以安心讀書，離不開妻子賣刺繡攢錢以滿足吃飯穿衣的物質條件，解除他的后顧之憂。青梅的賺錢之道毫無疑問是離不開“勤”的，她只有一直努力刺繡才有收入，才能解決一家人的溫飽問題。《鴉頭》里的王文和妻子一起奮斗，以賣酒販漿來補貼家用。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錢財都是勞動所得，其中沒有夾雜運氣的成分。做不到“勤”或者害怕吃苦是不能依靠商業(yè)致富的，甚至有可能會血本無歸，這方面的反面教材是王成?！锻醭伞芬黄_頭就指出王成“性最懶”，以至于家庭衰落“惟剩破屋數(shù)間，與妻臥牛衣中，交謫不堪”，所幸遇到了狐仙祖母，給他錢財做生意，甚至根據(jù)自己的神通，知道及時販賣葛布到達燕都可以大賺一筆。老人叮囑王成：“宜勤勿懶，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但是王成在路上“檐雨如繩，過宿，濘益甚。見往來行人踐淖沒脛，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漸燥，而陰云復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仁牵系莱跬?，葛至絕少。貝勒府購致甚急，價頓昂，較?？扇?。前一日方購足，后來者，并皆失望?！澷Y十余兩，悉脫去?！?[1]57-58王成的這番遭遇和懶惰、害怕吃苦的性格有非常大的關系。

三、富貴已得買田地

雖然進行商業(yè)活動發(fā)家致富的途徑不同，有的依靠賣花，有的通過賣繡品，還有的是在做生意過程中依靠好運得到大筆財富，但是他們得到財富后不約而同地走向放棄行商，買土地的道路。比如坦誠地說出通過行商以追求財富的黃英姐弟，黃英在和馬子才成親后，“遵馬教，閉門不復業(yè)菊”， [1]692有了足夠的錢財之后，黃英不再擴大生意，甚至放棄了生意，依靠先前買下的“村外置膏田二十頃”生活，而且陶生也被馬子才說服，不繼續(xù)在南京賣花，而是回家大修庭院，每日喝酒下棋取樂。王成賣了鶉鳥得到財物后回家，祖母要他“置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1]60作為出家人的金和尚，則是“卷懷離寺，作負販去。飲羊、登壟，計最工。數(shù)年暴富，買田宅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里膏田千百畝。里中起第數(shù)十處”， [1]495即使是出家人通過經(jīng)商得到財富也是購買田地、租賃土地當一名地主?！读凝S志異》中有的獲得大量財富的人不是商人，但是得到金錢后也是購買田地，比如《某乙》中的盜賊某乙，在家境困難之際，依然重操舊業(yè)，“乙舉篋，知有物，乃破篋，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納一囊，負之疾走，竟取道歸。由此建樓閣、買良田、為子納粟。邑匾其門曰‘善士”。[1]236《促織》故事中，因為皇帝很滿意他們供奉的促織，就給了這對父母很多獎賞，在文章最后講到：“父母不數(shù)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記，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1]247這對父母面對金錢也都是同樣的選擇——百頃土地，樓閣萬椽。購買土地似乎是當時人發(fā)跡之后的的共同選擇。

四、運氣福報的加持

《王成》中的主人公拾金不昧得到狐仙祖母的資助，銀子被偷走后認命沒有報官，店家看他忠厚老實，就給了他一點錢。王成用店主給的錢買了一籠子鶉鳥，并得到一只善斗的鶉鳥引起王爺?shù)淖⒁?，討價還價時聽從店主人意見得了六百金。得到這一結果需要運氣：財物被偷后得到店主金錢的資助，買了十幾只鳥活下來的正好是實力最強的，遇到的王爺也是溫文爾雅講道理的，店主人對他的幫助是有始有終的。所以王成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機遇和運氣。還比如《羅剎海市》中的馬驥，出海時被颶風吹到了羅剎海國，有了一番奇遇，在羅剎海市上因為自己的中國人的容貌受到了“東洋三世子”的歡迎，又因為自己的才華得到龍君的賞識，成為龍君的女婿。后因思念故土而回國，龍女則是：“以魚革為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shù)世吃著不盡也?！逼阉升g在文章最后批判世事荒謬，發(fā)出了“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的感嘆。《錢卜巫》中的夏商，“誠樸無二，躬耕自給，鄉(xiāng)人咸愛敬之”，有富翁某“假以資，使學負販”，但是夏商屢屢失敗，好不容易“貨資盈輩”，不幸又于渡江時遇上颶風，“物半喪失，歸計所有，略可償主”，他的品德感動上天，五十八歲時“修葺墻垣，掘地得鐵釜……白鎖滿甕”， [1]538-540后雖為邑宰昨取，但終又原物奉還。

由以上幾點可以看出，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描寫了很多商業(yè)活動，而且借助角色之口表明了自己對經(jīng)商行為的開明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商業(yè)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人們的認可，可見當時商人的地位得到了提高，人們不再以經(jīng)商為恥。雖然統(tǒng)治者采取重農抑商的政策，但是民間商業(yè)活動仍很活躍，甚至在蒲松齡的家鄉(xiāng)山東，“物產(chǎn)如沿海的鹽田，萊蕪的冶鐵業(yè)，登、青、萊諸州的蠶絲和瓷器，東昌的氈，充州的棉花，博山的瓷器和琉璃，章丘的鐵器等，都十分知名，并倚賴商人們行銷各地”。[2]12在思想領域，王陽明提倡士農工商地位平等的“新四民說”和清初學者陳確提出的“治生論” ① 動搖了關于“四民”的傳統(tǒng)觀點，而且相比于農業(yè)得到更多的財富吸引人們前去經(jīng)商。

從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對商業(yè)活動的描寫可以看出，蒲松齡對商業(yè)不持貶低態(tài)度，一方面如前所述，這和社會對商業(yè)活動的開明態(tài)度有關，另一方面也和蒲松齡父親的經(jīng)歷有關，蒲松齡的父親就是完成了從儒到商再到儒的身份轉變。蒲松齡在《述劉氏行實》中這樣寫道：“初松齡父處士公敏吾……操童子業(yè)，苦不售。家貧甚，遂去而學賈，積二十余年，稱素封。然四十余無一丈夫子。不欲復居積，因閉戶讀，無釋卷時，以是宿儒無其淵博?！?[3]333他的父親如同前邊故事中提到的樂云鶴一樣，認識到讀書不能迅速改變眼前窘迫的處境，只好暫時放棄讀書而經(jīng)商，等到生活可以得到保障后再回歸儒者的身份。不知是否是巧合，蒲松齡還在《劉夫人》里安排了一個身份從貧儒轉變?yōu)楦簧毯笥只貧w儒生考中功名的廉生。

與此同時，蒲松齡對于商業(yè)的態(tài)度又是保守的，《聊齋志異》中的從商者們在積累了足夠的資產(chǎn)之后，不是積極擴大再生產(chǎn)，而是放棄商業(yè)活動，轉而投向買田地。我們可以看到經(jīng)商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最終還是購置土地，轉回小農生活的耕織;或者是繼續(xù)讀書考取功名，走一條“耕讀傳家”的道路。由此可知，雖然商人的地位有一定程度的提高，但士和農的地位并沒有動搖。并且蒲松齡本人在貧寒之中也沒有放棄過儒業(yè)，即便是輾轉多地坐館也沒有選擇行商。和行商對比，擁有田地進行農業(yè)生產(chǎn)更加安全，進行商業(yè)活動雖然得利多且快，但是出門在外有危險，比如《老龍船戶》中：“蓋此等賊以舟渡為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藥，或燒悶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納石，以沉于水?！?[1]768被殺的客商達到了百十人。《薛慰娘》一篇寫到了商人客死他鄉(xiāng)?！对姭I》中，范小山經(jīng)商未歸，而妻為盜所殺。而且在外經(jīng)商還非常辛苦，《王成》篇中寫道商人為了生計，哪怕是瓢潑大雨，地上的泥把腳和腿埋沒也要繼續(xù)向前不能停下休息。與蘊藏著各種危險的商業(yè)活動相比，棄商買田地是更為安全的，并且手中有土地，也可以為自己和子孫后代的生活多一重保障。

商人具有逐利的本能，這一點是無可指摘的。但是依靠我們的道德認知，善良的商人是應該得到福報的，就比如王成、夏商和馬二混，都因為為人誠實厚道才得到了神仙或人的幫助，都有了很好的結局。但是有些商人，我們已經(jīng)可以稱其為“奸商”，比如前邊提到的酒商，因為做了壞事，所以遭了化為異類的報應。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對經(jīng)商過程中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講述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強調仁義道德的教化觀念。

從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蒲松齡雖然在《聊齋志異》中把商人們描寫的很生動，但同時我們也能很明顯的看出蒲松齡在描寫商業(yè)活動遠不如描寫科舉讀書更有底氣、更加入木三分。蒲松齡對商人致富過程的描寫，很多時候都歸結到非自然力量，如運氣、福報等，涉及到的真實因素也是供求關系和搶占商機，在這些作品里還不自覺的帶著教化目的。而且，這些商人形象多是下層的小商小販，而不是一擲千金的巨富，這些和作者本身所處的階層環(huán)境有關。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對商業(yè)活動是較為認可的，即使他對商業(yè)活動的認知還并不深刻，但是蒲松齡作為一名一生都在求仕的知識分子，這已經(jīng)是難得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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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Songling's attitude and cognition to business

in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FAN Xiao-qing WANG Bin

（School of Literature，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273165 China）

Abstract： In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Pu Songling's attitude towa？螄

rds business is mainly as follows： he is not ashamed to do business and pursue wealth. He does not complain that most people will give up their business activities and buy land and real estate after they become rich. And Pu Song？螄ling points out in his work that success in business requires diligence. Someti？螄mes the way businessmen make their fortunes in pursuit of profits is not always blameless，some businessmen will use some disgraceful means. The success of the businessmen in the story can not be separated from the blessing of chance and luck，which is a good reward for their good qualities. Pu Songling's attitude and cognition towards business activities are consistent with his identity and experience.

Key words：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Pu Songling;Commercial act？螄ivities;attitude

（責任編輯：景曉璇）

收稿日期：2020-09-17

基金項目：教育部社科青年基金項目“國家話語、儒家審美、民間文化的并存與融構——明清戲曲社會傳播接受研究”（項目編號：15YJC751039）。

作者簡介：范曉青（1997- ），女，山東德州人。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明代戲曲研究;王斌（1982- ），男，山東滕州人。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明清戲曲生態(tài)、古典文人典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