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嬰寧》具體情節(jié)與整體框架存在著不少的疏離。嬰寧的婚姻緣于愛情,遺花留笑等細(xì)節(jié)方面卻又透露其為有意的安排;嬰寧處處憨笑,細(xì)節(jié)方面卻透露著此笑非憨,只是一種身處陌生人世間對他人疑忌、駭異的應(yīng)對;拋除鬼母狐女的志怪因素,嬰寧亦是一傳奇女子,以“無時不笑”“矢不復(fù)笑”應(yīng)對“笑須有時”的世俗,又以感人至深的慟哭完成庶養(yǎng)女子助嫡母合厝于亡父的壯舉。某些細(xì)節(jié)方面對整體框架的悖離,實是塑造嬰寧這一復(fù)雜人物形象的必需,《嬰寧》一文并因此在人物刻畫、人性闡釋方面遠(yuǎn)超同類愛情題材小說。
關(guān)鍵詞:嬰寧;細(xì)節(jié);框架;悖離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嬰寧以其“愛笑”的卓異性格與表現(xiàn)走進(jìn)我國古代文學(xué)殿堂,豐富了女性文學(xué)形象,獲得作者與讀者的廣泛喜愛。作者借“異史氏”口吻昵稱之為“我嬰寧”,且比作山中之草“笑矣乎”,并稱“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tài)耳” ① 。對比于《聊齋志異·夜叉國》中“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 [1]499的戲謔,蒲松齡對嬰寧形象的喜愛溢于言表,竟認(rèn)為其遠(yuǎn)超作態(tài)之楊貴妃。作品問世以來,嬰寧更是“一笑三百年”,讀者對其喜愛之情亦是不絕于縷,以至于幾乎所有的《聊齋志異》選本均有《嬰寧》一篇,且多被選于當(dāng)下的語文教材之中,當(dāng)今“聊齋”影視系列劇中的嬰寧形象亦有數(shù)種之多。
對于《嬰寧》的欣賞與解析自清以來即有多種,雖然總體多表喜愛之情,但在具體偏重方面又有所不同。如從主題角度來看,嬰寧以其“無時不笑”的天真與“矢不復(fù)笑”的決絕對抗著來自于世間“笑須有時”的世故,笑是嬰寧的性格,笑也是嬰寧的無奈,笑更是嬰寧的武器,文中稱其為“隱于笑者”,是為的評。由此,很多讀者認(rèn)為《嬰寧》的主題是體現(xiàn)對封建禮教壓抑人性的控訴,是對自由人性與純真性格的贊頌。如從人物形象角度來看,“花”與“笑”既是嬰寧性格的核心,更是嬰寧特異于他者的突出表現(xiàn),嬰寧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天真、質(zhì)樸、無染在人世間的美好。如從整體情節(jié)框架來看,嬰寧以花為媒(梅),以花為幸(杏),一笑留情,二笑鐘情,三笑定情,從相遇到再逢,再至成親,乃至生子,王子服由癡情而相思,再至尋訪,終至愛情圓滿,亦堪為經(jīng)典愛情之一種,只是此種愛情又非始于兩人之自由相愛,從某些細(xì)節(jié)上來看,反而處處顯示著嬰寧的機(jī)心。是有意還是無意?是巧合還是設(shè)計?
《嬰寧》篇幅不長,情節(jié)相對簡單,但主體框架與細(xì)節(jié)之間卻又存在著諸多疏離之處,因此對于此文的解讀不應(yīng)落于簡單的主題或人物分析,更應(yīng)從細(xì)節(jié)方面入手。本文擬從細(xì)節(jié)解析入手,結(jié)合古人的相關(guān)評點,對《嬰寧》的整體框架與具體細(xì)節(jié)之間的聯(lián)系與悖離作一簡要分析。
一、初遇的有意與無意
文章起始介紹王子服因早孤為母鐘愛,尋常不令游郊野,又兼早年家人為其所聘之女已夭,從后文還可見其雖居于農(nóng)村,但田產(chǎn)豐裕,堪為大部分一般出身女子的良配。而嬰寧身為庶生女,為鬼母亦是嫡母養(yǎng)大,家產(chǎn)、親族均無,從社會身份、地位上來看,與王子服絕非門當(dāng)戶對。小說為嬰寧添加了志怪內(nèi)容,既讓嬰寧作為鬼養(yǎng)之女,又為狐之親女,身世非凡人可比,但是嬰寧的終身之事以及鬼母與亡父合厝的愿望,卻又必須借助人世間的協(xié)助,這是志怪背后的人情。因此,嬰寧之出嫁王子服,處處情節(jié)寓示著巧合,巧合又是掩映在志怪的身世背景之下的。
王子服之舅氏子吳生從敘事角度而言就是一線索人物,他作為王子服母親的娘家侄,必然深為其信任,因此吳生一至,王子服即可出門游玩。然甫至村外,吳生即因事離開致使王子服獨自一人路遇嬰寧,此為巧合,此巧合可作無心來解,亦可視作鬼母或嬰寧的有心之舉;王子服因相思成疾,吳生紿之所遇女子為另一姑氏之女,又詭言其居在西南山中三十里處,隨口而出的善意謊言竟真為實情,此為巧合,正如但明倫所評:“紿詞詭語,有謂其無心而幸中是呆子話,不可讀《聊齋》,不可與論文?!焙笠妺雽庪S王子服返家,吳生又馬后炮般憶其另一姑氏家真有一庶生女子名為嬰寧,以證前此紿詭之言并非深思。更為巧合的是王子服與嬰寧為兩姨兄妹,以常理度之未免“內(nèi)戚有昏因之嫌”,此一點矛盾又借吳生之口明白道出,而吳生又緊接著明確表示“實告之,無不諧者”,這正是蒲氏用筆高明之處,如“但評”所言:“為文最忌直率,最嫌急搶;此則硬將下文明明道破而不以為急搶直率者,解人可索,不待言傳也。”直言以曲筆寫成,真情以虛言而就。二人的婚姻可以在禮法角度成立已借吳生之口作出解釋,后文不用贅論此一障礙。然兩姨兄妹之婚姻畢竟還有些心理阻礙,隨后又以閑筆借鬼母之口道出嬰寧非其所親生,二人便出離了血緣之親的束縛,成就婚姻的禮法障礙消融于無形。
王子服之所以在“游女如云”的情況中“竟忘顧忌”地凝視嬰寧,是因為其“容華絕代”,更是因為其“笑容可掬”,“但評”稱“此一‘笑字生出下文無數(shù)‘笑字,善屬文者須于此著眼”,此一評點或許是借鑒了金圣嘆評《水滸傳》時所津津樂道的武松的“梢棒”、潘金蓮的“笑”等,只是嬰寧的笑在此只是剛剛開始。
“拈花微笑”是極具中國意味的禪宗第一公案,提及禪宗一祖摩訶迦葉尊者在靈山大會上,見佛祖拈花示眾,當(dāng)時皆默然,而他卻會心而微笑。佛祖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 [2]10“拈花微笑”,是一種不落語言而行的心靈溝通,事件本身即充滿著無窮的言外意味,并把玄學(xué)的因言求意進(jìn)一步推向言外悟意。
嬰寧并未因王子服的僭越無禮而著惱,卻類似調(diào)笑般對婢言“個兒郎目灼灼似賊”,且又遺花笑語而去。值得注意的是二人相遇于路上,無人相識,彼此之間的顧忌相對較少。嬰寧以“笑”引起王子服注意,又以“笑”引起王子服的相思之情,“何評”稱此處為“發(fā)端”,“但評”更直指嬰寧的用意:“曰‘個兒郎而遺花笑語自去,其有意耶,其無意耶?”如以無意視之,則可說無巧不成書,畢竟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愛情故事都是始于無意間的相遇,而嬰寧與婢女出行三十余里而母不擔(dān)心,只能以“鬼母”“狐女”的志怪因素來解釋。但若以“鬼母”“狐女”來看,嬰寧未免會有些特異之能,其對王子服絕非一無所知,此次相逢又未免為人視之為有意安排,甚至于吳生之倏忽而來、倏忽而去亦是人為安排,其撚梅又遺花之舉無非為自己做“媒”,其笑語之聲無非為自己添姿。
從整體框架來看,二人的相遇純?yōu)榍珊希墙?jīng)典愛情的起始,然從細(xì)節(jié)來看,無論是吳生的來訪,還是吳生的離去,還是嬰寧的笑與花以及“個兒郎”的戲謔,又透露著絲絲的設(shè)計之感。整體與細(xì)節(jié)的悖離增添了嬰寧形象的復(fù)雜與神秘,只能以志怪視之,然而作者實際上是更上一層的設(shè)計者,脫離志怪來看,則是說明蒲松齡的為文充滿傳奇色彩。
二、重逢的憨笑與癡情
王子服按照吳生“紿詭”之言的指示,果然于“寂無人行、止有鳥道”的幽谷找到了一處村落,處處花香,時時鳥語,絕類一世外之桃源。地點從游女如云的路上轉(zhuǎn)到人跡罕至的郊野,二人再逢的外在環(huán)境更適宜愛情的醞釀與發(fā)酵。
王子服徘徊于門首之際又見撚花之嬰寧,此時數(shù)月已過,梅花變?yōu)樾踊?,如“但評”所言:“前捻梅,此執(zhí)杏。梅者,媒也;杏者,幸也。媒所以遺地上,笑而去;幸則唯含笑而入矣?!笨煽盎匚兜氖菋雽幒Χブ笥帧奥栋朊鎭砀Q,似訝其不去者”。此一“似”字于王子服看來是正常的,而以讀者來看,則未免代表著作者的某種意思,“但評”稱:“笑而入矣,幸矣;而又恐其去,料其必不去也,故來窺,故又時來窺;久而不去,個兒郎可喜而亦可訝矣?!币蝗ヒ换?,細(xì)節(jié)之中顯露了嬰寧對王子服的關(guān)注之意。吳生之言成真,王子服于此處遇到姨母,入院中更見修潔,且又“豆棚花架滿庭中”,與后文吳生復(fù)探其地的“山花零落”“墳垅湮沒”形成鮮明的對比。姨母秦氏熱情留宿王子服,并諄諄相告:“如嫌幽悶,舍后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對于書生而言,可讀之書反而成了裝飾,為虛寫,王子服次日探訪舍后小園,其目的無非是要見嬰寧,方為實寫。
王子服終于可以近距離地與嬰寧交往了,嬰寧于此時更是處處留笑,正如“但評”所一一歷數(shù):“從戶外寫笑,此是遠(yuǎn)聞”;“從戶外寫笑,此是近聞”;“從入門寫笑,是遠(yuǎn)見”;“從立定寫笑,是近見”。從外到內(nèi),由遠(yuǎn)而近,此時王子服眼中的嬰寧唯有“孜孜憨笑”,似全無機(jī)心,或許緣于如后文借他人之眼所謂“狂而不損其媚”,王子服更是沉迷于對嬰寧的愛戀之中。二人獨處之時,王子服“陰捘其腕”本是一愛戀表示,嬰寧卻笑聲大作至倚樹不能行,此種情形與《水滸傳》中的描寫頗有幾分形似。在《水滸傳》第二十四回中描寫潘金蓮?fù)瑯颖晃鏖T慶借拾箸而捏其腳,潘金蓮竟笑將起來,后二人遂成就奸情。但二者又有本質(zhì)的差異,王子服與嬰寧男未婚女未嫁,且僅是就手而試探,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以志怪背景下嬰寧的狐女身世來看又似乎無有不妥,況且嬰寧之笑更多的原因是因肢體受癢;西門慶與潘金蓮卻是婚外之孽情,又就古代女性比較敏感私密又往往與性有關(guān)的腳部進(jìn)行試探,潘金蓮之笑更多的原因是表示同意與西門慶的交往。從閱讀者視角來看,王子服捘手嬰寧給人一種有趣的感覺,而西門慶捏腳潘金蓮則給人一種厭煩的感覺,一種為美,另一種則為丑。
王子服將珍視為定情物的干梅花出示,嬰寧卻誤解其愛花,表示要送負(fù)其一巨捆;王子服表達(dá)愛戀之情,嬰寧卻誤解其言親戚之愛,將之比作葭莩之情;王子服只得直白所愛為“夫妻之愛”,且要“夜共枕席”,嬰寧“俛思良久”,本以為她在細(xì)思二人情感問題,卻誤解為單純的同床而眠,天真地回答“我不慣與生人睡”,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嬰寧竟將王子服要“夜共枕席”的話告知其母,令人絕倒。二人對話充滿意趣,令人感覺嬰寧純真無比,“何評”與此點評連續(xù)“憨絕”者三,又有“更憨”“險語更憨”“憨語可掬”等,并對文中鬼母評價嬰寧“若不笑,當(dāng)為全人”之語以“其然”表示贊同,但又表示“嬰寧憨態(tài),一片天真,過于司花兒遠(yuǎn)矣。我正以其笑為全人”。“馮評”不但稱嬰寧“癡語妙甚”,更贊“作書人亦太狡獪矣。始知前‘聾聵不聞一句之妙”。作者處處注意照應(yīng),前文已伏筆鬼母耳背,此時鬼母未聽切二人的對話內(nèi)容,只是絮絮而談,王子服的羞急,嬰寧的天真,鬼母的聾聵,三人三種表情,三人三種心思,各逞其妙。
與“何評”“馮評”相比,“但評”更執(zhí)著于嬰寧之有意與否:“笑已止矣,捘其腕而又作。其有意耶,其無意耶?袖中花,卿所遺也,明教我留之以示相愛不忘。此等事,天地之大,包不住一‘情字。方將與卿訴之,而共證之,而乃若有知,若無知,似有情,似無情。語語離奇,筆筆變幻,因癡成巧,文亦如之?!眿雽幰源笮?、憨語應(yīng)對王子服的表白,更是將“背人語”告知老母,此種舉動如以無意視之,則嬰寧之純?yōu)樘煺?,而若以有意視之,則可知嬰寧因不明王子服與其家人之心意而故作癡憨,實則為大智若愚。這與后文中嬰寧并未如王子服所擔(dān)心的將洞房之事泄于外人相呼應(yīng),亦可作為嬰寧之哭的某種注解。
“但評”即言其聰明之處:“遺花地上時,明明以花給目灼灼賊矣。藏之枕底者何為?出之袖中者又何為?而乃曰‘存之何意,且喚老奴折園中花送之,全若與己不相干也者。迨指出捻花人,則又曰‘親情愛何待言,并愛亦與己不相干也者。至說出夫妻之愛,則又曰‘不慣與生人睡,而且以之告母,若不知其不應(yīng)說也者,若不知其當(dāng)背人也者。其癡若此,真可恨矣。顧其言曰:‘此語不應(yīng)說耶?是明明謂汝不應(yīng)向我說也。曰:‘豈得背老母。是明明謂必待父母之命也。其謂‘寢處亦尋常事,何諱之,若曰:‘是子自謂共枕席為常事者,而顧謂我諱之乎?俯思良久時,不可謂非心中已自了了,不妨裝騃也。我嬰寧之不癡,無俟墻下惡作劇時而始見矣。觀其房中隱事不肯告人,此真尋常事而乃諱之耶?新婦之禮已成,笑可也?!苏Z不應(yīng)說也?不惟背他人,且將背老母也。時當(dāng)笑則笑,時不當(dāng)笑則不笑;事當(dāng)癡則癡,事不當(dāng)癡則不癡。吾欲忘憂,時時展卷而觀其笑;吾欲善事,時時捲卷而學(xué)其癡。”在但明倫的眼中,嬰寧之癡純?yōu)橹腔壑e,且可作為人處事的優(yōu)良榜樣,未免有些過于極端,如真僅以此種眼光來看嬰寧,其心機(jī)之深則令其美好大減。細(xì)節(jié)中確實透露著嬰寧絕非癡憨,而整體敘寫中嬰寧則是自處郊野未受人世間絲毫丑惡與齷齪所侵染的天真無邪、自然天成的少女,二者有相通的地方,又有疏離的地方,二者有機(jī)地統(tǒng)一在以志怪背景下的狡黠狐女身份之中。作為狐女,嬰寧不諳世事卻又不乏聰慧,天真與聰明協(xié)調(diào)如一。
王子服的來訪,令嬰寧及鬼母更了解其對待嬰寧的真摯心意。王子服之母“待生久不歸始疑”,并于村中搜覓數(shù)遍后方尋吳生相詢,歷數(shù)村遲至次日所派之人方尋到嬰寧的家中,與前文所言“尋常不令(王子服)游郊野”未免有些出入,另與王子服輕易于辰時便能尋到嬰寧住處形成鮮明對比。如以無意視之,則歸于巧合;如以有意視之,則冥冥中自有安排,此安排的做出者無外乎鬼母或嬰寧。小細(xì)節(jié)的疏離更突出地展現(xiàn)了“巧合”的力量,與后文鬼母的態(tài)度結(jié)合起來便又形成了一種和諧,共同成為大框架下的有機(jī)組成部分。
見王子服家人來尋,鬼母竟“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yuǎn)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rèn)阿姨,大好。”親戚來訪,喜自心生,尚屬正常人情,但鬼母之“喜”卻是為王子服可隨家人攜嬰寧去識認(rèn)阿姨——約二十年未曾來往的親戚,甫一接觸便將孤女托付,未免有些出人意料兼不合人情。更有甚者,鬼母又囑咐嬰寧要“小學(xué)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如以無意視之,兒女婚姻大事托于親戚未免過于輕率;如以有意視之,則此喜正出于真心,“但評”即言:“如此良匹,不惟女自擇,即媼亦早擇定矣。如媼言才是裝癡?!眿雽幰院┬ΠV語應(yīng)對王子服的愛情表白,鬼母則以裝癡實真之語將婚姻之事率先挑明。如果拋開“志怪”的表層,以世情解析鬼母,其真為一用心良苦之嫡母:夫婿早亡,自己無有子嗣,養(yǎng)育庶女成人卻無良匹,偶知親姐家之甥尚堪婚姻,家中卻無三尺男兒應(yīng)對交往,自薦其女又失之自輕,有意無意間外甥到訪,此一佳機(jī)必要緊緊抓住。添加上鬼母狐女的“志怪”外衣,她們便可不用如《紅樓夢》中劉姥姥作為窮親戚拜訪榮國府般自輕自賤、百般應(yīng)承,只需稍稍安排些巧合便可令富家親戚自來尋訪。但那些畢竟只是成就婚姻大框架下無傷大雅的小細(xì)節(jié),成就婚姻,乃至嬰寧以庶女身份完成將嫡母與父合厝的世俗愿望,方可成就一段傳奇。單獨地看細(xì)節(jié),可能與整體框架存在著悖離,但細(xì)節(jié)與細(xì)節(jié)的結(jié)合卻又彼此闡釋,共同構(gòu)成整體的有機(jī)組成部分。
三、相互考驗的笑與哭
嬰寧隨王子服行至山坳回顧中尚依稀見老媼倚門北望,慈母情之依依溢于言表,這又與王子服一家得知鬼母真相后嬰寧“略無駭意”“殊無悲意”只是“孜孜憨笑”形成強(qiáng)烈對比,然此一對比又消解于嬰寧葬母時的哀哀之哭中,到后文方知嬰寧母女之情至深,只是在尚不知他人心意之時以笑應(yīng)對而已。
嬰寧從人跡罕至的郊野來到人地生疏的世間家庭,為王子服家人所疑參是為常理,尤其在王家已知嬰寧出身更感駭異之時,她只是以笑應(yīng)對,使眾莫之能測。世人視角借吳生之口言明,嬰寧父親與嫡母早亡,其為庶出,又是狐女,親母為夫家所不容不知流落何方,如排除鬼母狐女之志怪因素,父亡家散此為世間常相。如《醒世姻緣傳》中第二十回晁家父子先后亡故后,平時不大上門的遠(yuǎn)房同族尚且要欺辱嫡母 [3]90-91,不但要分財更兼要打搶,更何況嬰寧之母又為妾氏?再加上狐精的身份,世人更要以害死丈夫之罪責(zé)之,孤女寡母不逃又能如何?王子服因父早亡,孤兒寡母未曾參與姨家事務(wù),尚屬有情可原。作為秦氏娘家人的吳生只能約略知道秦家的往事,對于姑母未能與姑父合葬多年來未有任何表示,雖可解釋為吳生當(dāng)年年紀(jì)尚幼,但吳生之父作為秦氏之親兄弟當(dāng)年又做了些什么呢?在通過嬰寧得知秦氏孤墳卓塋之后又做了什么呢?
秦氏作為鬼只能寄希望于庶女嬰寧可以實現(xiàn)自己與夫合厝的心愿,而嬰寧所能依恃者無非只有王子服之愛戀,但王子服之力畢竟太微,周圍之人又正多在疑忌之中,正如“但評”所言:“此時之笑,及展拜時之放聲大笑,合巹時之笑極不能俯仰,尤為不可不笑之時。何言之?不觀相從日淺,恐致駭怪之言乎?”“笑”是嬰寧最好的應(yīng)對方式,一笑起來無法答言,亦無法答禮,相從日淺之人只能記其笑,只能歸其憨,而忘其出身,忘其駭異?!暗u”意識到此點:“此處略露‘笑字之由。蓋此身之來歷,既不可明言;疑其為鬼,又不可置辨。無駭無悲,惟有孜孜憨笑以掩之,而徐察姑及郎之心而已。”當(dāng)然嬰寧之笑畢竟“狂而不損其媚”,又兼她勤省問,善女紅,致“人皆樂之”,不但王家之主仆喜歡,“鄰女少婦,爭承迎之”。嬰寧之得人,“笑”有大功焉?!都t樓夢》中的林黛玉作為孤女寄身于舅氏之家,雖亦有男女相戀之情卻終成夢幻泡影,與嬰寧亦可成一對比,是幸與不幸,是有意與無意,還是善笑與善哭?當(dāng)然林黛玉與嬰寧生活背景、家庭出身、性格以及愛戀對象差異較大,但由彼觀此,亦可見嬰寧身處王家面對多方疑忌之時的無奈。
魯迅曾評價道:“《聊齋志異》雖亦如當(dāng)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diào)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fù)非人?!?[4]147嬰寧的“非人”性主要體現(xiàn)在與王子服順利成婚,卻又憑空出現(xiàn)西人子情節(jié),如“方評”所言“墻下變生,頓使陽城徒惑”,似乎與整體框架疏離更甚。嬰寧愛花成癖,在摘花之時偶被鄰家子所見,此為常事,只是當(dāng)鄰家子“凝注傾倒”之時,嬰寧不但“不避而笑”,又兼手指墻底笑而退走。此情節(jié)與文首笑語王子服“個兒郎目灼灼似賊”似有相似之處,但結(jié)局卻相差不啻天地。鄰家子就約卻為蝎所蜇繼而命歸黃泉,雖為“好淫者看樣”(馮評),但對于嬰寧而言畢竟“此為笑里刀,愿普天下人畢生不逢此笑”。以常情觀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鄰家子見美而凝目尚不成其大罪,當(dāng)然欲淫人妻則成罪責(zé),而這一切的引起者畢竟是令其誤解的嬰寧之“笑”,而以命相抵未免懲罰過當(dāng)。蒲松齡接著又寫道:“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zé)之。生為乞免,逐釋而出?!闭Э粗?,邑宰英明,但這是從王子服的角度來看的,如從鄰家子角度來看,則邑宰昏聵之至。且不言平日絕少出門的十七歲書生王子服“生才”若何,就算王子服真的堪為“篤行士”,鄰翁畢竟在告生的同時也“訐發(fā)嬰寧妖異”,況且人命關(guān)天,倉促之下便草率定案,且要杖責(zé)告狀之人,常理觀之,這樣的邑宰如非受賄便是糊涂官。更為有意思的是,王子服之母盛贊“邑令神明,幸不牽累”,又告誡嬰寧:“設(shè)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zhì)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文中明言幸虧未曾遇到“鶻突官宰”,但實則王家幸虧是遇到了“鶻突官宰”,此一案件草草了過,嬰寧感受到王母的真情,也感受到身為人婦的禮教壓力,從此“矢不復(fù)笑”。
對于嬰寧的婚姻愛情而言,這只是一段節(jié)外之枝,除了表明嬰寧的“黠”之外,似乎與整體框架關(guān)系不大,甚至對于嬰寧天真的性格都有所妨害。但放置于王家人在婚姻問題上百般疑慮、考驗嬰寧的故事背景下,此情節(jié)又是不可或缺的。文中表面上提及王家人對嬰寧為鬼、為狐的多次駭異、猜測,實則也隱伏著嬰寧對王家人的考驗,從一笑留情遺花,到再逢處處憨笑,到身到王家后的時時大笑,“笑”又何嘗不是嬰寧對世人考驗的武器。如果不知王子服的癡情,如果不知王家人的寬容,嬰寧又為何與王子服成就婚姻?但婚后相從日淺,從后面的情節(jié)來看嬰寧又有意將嫡母與亡父合厝,如王家仍有疑忌的異心則事必難成。從這個角度來看,鄰家子事件不但是嬰寧從“無時不笑”到“矢不復(fù)笑”的轉(zhuǎn)變點,也是她對王家人心意的一重巨大考驗。經(jīng)此一事,嬰寧得知王家人對己至誠,已不懷疑其為鬼或為狐,只是以人間少婦的身份要求自己,就此無笑亦無戚,竟成了鬼母口中的所謂“全人”,但離世人要求的“笑須有時”尚有距離。“但評”認(rèn)為“笑已成功,何必復(fù)笑。蓋至是而察姑及郎皆過愛矣,焉用笑?”此種觀點未免有些過于功利,換個角度來看,笑或不笑,或許這是嬰寧對自我真情、自我真心的某種堅持。
從笑到不笑,嬰寧完成了從荒野到人間的一種轉(zhuǎn)變,而唯有借助人間力量才可完成的心愿則通過悽哭而實現(xiàn)。嬰寧向王子服坦言向日因恐駭怪而未言之事,今因“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繼而由己之口述及身世,“妾本狐產(chǎn),母臨去以妾讬鬼母……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請求王子服協(xié)助完成此愿,則可令“庶養(yǎng)女者不忍溺棄”?!榜T評”指其為“仁孝之言,酸心刺骨”,更認(rèn)為“笑緣寫女涕,大是異事,筆揣不測”?!暗u”亦認(rèn)其為“至性語,而哽咽出之,曰:‘直告或無妨。則前此多少‘笑字,盡消納于零涕中”。由笑轉(zhuǎn)哭,是嬰寧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亦是嬰寧真正向王子服敞開心扉的起始。嬰寧對王子服言真意時是哽咽,而至嫡母尸旁時則是“撫哭哀痛”,聯(lián)想至前文中聽知鬼母墳塋蕭瑟時的憨笑連連與鬼母之倚門相送,正如“但評”所言“今日之哭,正以哭其前日之笑耳”,“馮評”更是評價為“以笑始,以哭終,大奇,大奇”。
從整體框架來看,如無鄰家子的情節(jié),嬰寧由笑轉(zhuǎn)哭則顯生硬,繼后的真情之流露亦顯突兀。如“但評”所言:“以撚花笑起,以摘花不笑收,寫笑層見疊出,無一意冗復(fù),無一筆雷同,不笑后復(fù)用反襯,后仍結(jié)轉(zhuǎn)‘笑字,篇法嚴(yán)密乃爾。”從整體框架來看,從初見王子服時的笑到鄰家子事發(fā)之后的不笑,從初時的遺花到此時的摘花,相互呼應(yīng),可稱為嚴(yán)密。再加上完成亡母心愿之后,不忘言鬼母來拜謝,不忘交待婢女小榮之歸宿,不忘言自此之后于秦墓拜掃無缺,更不忘言來年生子“見人輒笑”“大有母風(fēng)”,蒲公筆觸細(xì)密至極,如將志怪歸于背景,短短一文有始有終有詳有略竟亦有史傳之特點。
作者于文后借“異史氏”之口談及對嬰寧的評價:“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悽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痹诖颂岬綃雽幦齻€重要表現(xiàn),其憨笑情節(jié)見于王子服與嬰寧相識、相知及成婚、婚后的各個階段,既然言稱“似全無心肝者”,實謂“有心肝”,像何守奇與馮鎮(zhèn)巒代表一種觀點,按照正常閱讀順序僅以憨笑視之,不免就事而論事,在有些方面未免失之于淺薄;但明倫又代表另外一種觀點,他站在全篇閱讀整體把握的角度將嬰寧之笑全視為機(jī)心,卻又有過分闡釋之嫌。實則嬰寧之笑雖多為有意之舉,但并非全為機(jī)心,有時是身為狐女不諳世事的天真表現(xiàn),有時也是面對世間禮教的一種無奈表現(xiàn),有時還是對于他人猜忌、駭異的一種獨特反抗。墻下惡作劇,是嬰寧作為狐女唯一的一次法力展現(xiàn),但去除志怪因素之外,亦可視為鄰家子的一種自我誤解或幻視,當(dāng)然這也成為嬰寧檢驗王家母子對己情意的一次機(jī)會,是黠甚,但也是一種身處弱勢地位的自我保護(hù),當(dāng)然從鄰家子角度來看因此身死未免有些冤枉,但文學(xué)作品畢竟有主有次,亦算正常。從“無時不笑”到“矢不復(fù)笑”,再至“反笑為哭”,是嬰寧真實情感、真實自我逐漸展露的一個過程,其慟哭之哀的感人遠(yuǎn)甚于憨笑之趣,由笑而哭,也豐富了嬰寧這一獨特的文學(xué)形象。
《嬰寧》的某些細(xì)節(jié)描寫確實與整體的愛情框架存在著悖離,但此種悖離又符合對復(fù)雜人物形象塑造的要求,嬰寧形象由此而不朽,而《嬰寧》一文在深刻性上也遠(yuǎn)超同類愛情題材的小說作品。
參考文獻(xiàn):
[1][清]蒲松齡,著.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夜叉國[M].任篤行,輯校.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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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The separation and reconciliation between crying and laughing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 of “Ying Ning”
SUN Li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Journalism,Heze University,Heze 274000,China)
Abstract: There is a lot of estrangement between the specific plot of “Ying Ning” and the overall framework. Ying Nings marriage was due to love,but theres a deliberate arrangement about the remaining flowers left a smile;Ying Ning smiled everywhere,but the details revealed that this smile was not silly, but a kind of doubt in the world of strangers,and a abandoning the quirky factor of the ghost mother and fox girl,Ying Ning is also a legendary woman who responds to the worldly“l(fā)aughing beard sometimes” with“l(fā)aughing all the time”and“l(fā)aughing forever”,and is touching Deep crying completes the feat of the concubine's daughter helping her aunt and her deceased father. The devia?螄tion of certain details from the overall framework is really necessary to shape the complex character of Ying Ning. Therefore,the essay“Ying Ning” is far superior to similar romance novels in character depiction and humanity interpr?螄etation.
Key words: Ying Ning;details;frame;deviation
(責(zé)任編輯:譚 ?瑩)
收稿日期:2020-11-14
作者簡介:孫琳(1980- ),男,山東濟(jì)南人。博士,菏澤學(xué)院人文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xué)史。
①蒲松齡著,任篤行輯校:《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嬰寧》,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223頁。文中引文如不注明,均引自此書,后不贅述?!暗u”指但明倫的評點,“何評”指何守奇的評點,“馮評”指馮鎮(zhèn)巒的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