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之外”的李澤厚與“宗教之后”的羅爾斯

劉悅笛

二0二一年初，已過鮐背之年的李澤厚先生，在對談中聊出了對自己畢生思想的整體概括，大概可以用四個“三”來加以概觀—思想史三論，哲學三綱要，倫理學三說，美學三書，再外加《批判哲學的批判》和《論語今讀》。后來與李先生交流這番歸納之時，他又說這個思想概觀的順序不對，需調(diào)整為：思想史三論，美學三書，哲學三綱要，倫理學三說，附加兩書以外，《對話集》也可以是一本書，這算是對其學術(shù)大要的一網(wǎng)打盡了吧。

無論怎樣說，晚年的李澤厚主要致力于倫理學的建構(gòu)，這似無異議。在岳麓書社“當代湖湘?zhèn)惱韺W文庫”叢書新出的《李澤厚集》中，既收錄了《倫理學新說述要》全部文字，還收錄了李澤厚與筆者的兩篇對談《倫理學雜談（二0一八）》和《歷史、倫理與形而上學（二0一九）》，另有附文兩篇和一個附表《中國歷史主義與西方自由主義的差異》。這本《李澤厚集》不應被視為李澤厚倫理學的增補的增補，它的確是在《倫理學綱要》（二0一0）、《倫理學綱要續(xù)編》（二0一七）、《倫理學新說述要》（二0一九）等一系列倫理學著作之后的最新結(jié)集，應該算是一部總結(jié)之作吧。

該書序言看似輕松， 實則茲事體大：“ 承家鄉(xiāng)學人盛情雅意，乃將敝帚自珍之近作數(shù)篇合為一卷奉獻‘文庫。近日偶讀J.Rawls（約翰·羅爾斯）未發(fā)表的On My Religion （《論我的宗教》）短文， 深有感觸…… 人‘ 如何活和‘活的意義的命運問題仍然是哲學的難題， 令人彷徨困惑，無所適從。這也似乎更使人感到有‘情本體（情理結(jié)構(gòu)）特色的中國哲學可以登場了?！?/p>

李先生去年讓我去找到西方政治哲學大家羅爾斯的《論我的宗教》給他，先找到英文版，再找到中文譯本。沒想到這篇短文給了李先生諸多感悟。《論我的宗教》在羅爾斯生前一直不為人知，大概寫于一九九七年，生前未發(fā)表， 不知他出于何種考慮。二00二年這位大哲學家逝去后，才在他的電腦中發(fā)現(xiàn)了這篇文字。李先生說讀此文“深有感觸”。這個巨大的感觸就在于—在失去信仰上帝之后，如何寄托此生？自由主義的政治哲學能替代或作為情感性的宗教信仰嗎？

這無疑是個巨大的追問，事關(guān)中西思想未來的命運，還關(guān)系到李澤厚與羅爾斯不同的思想選擇。這種選擇可以說是“宗教之外”與“宗教之后”的兩種選擇。當時已逾古稀的羅爾斯在這篇短文中說明了他拋棄上帝信仰的理由，按照夫子自陳：因為所遇到的諸多偶然事件，在一九四五年六月，他就已經(jīng)放棄了宗教信仰。與之不同，作為中國的思想者，李澤厚從早期確立其思想路向之初就是一位無神論者，這恰恰是他所理解的“中國歷史主義”與西方自由主義之分，同時更是“人類學歷史本體論”與西方主流自由主義傳統(tǒng)之別，這從附表的簡明文字當中就可窺見精髓。

按照羅爾斯的思想邏輯：“如果宗教自由和良心自由不是信仰和道德問題的話，那么，什么是信仰和道德問題呢？這些自由變成了我的道德觀念和政治觀念中確定的基點。最后，它們也成為我關(guān)于憲政民主看法中基本的政治要素，通過政教分離在各種制度中得到了實現(xiàn)”，從而為新自由主義奠定理論基石。這意味著，羅爾斯盡管走出了宗教，但是其哲學仍深受宗教的影響，其被承繼的內(nèi)核仍在于“自由”，這種自由得以實現(xiàn)的基本社會前提便是西方的政教分離。然而，李澤厚卻更高屋建瓴，他透見出更根本的問題在于：信仰失卻之后，人類如何活？

這本《李澤厚集》，也算獻給疫情之年的書，因為其中始終凸顯著“人活著”這個母題！

實際上，“人活著”，才是李澤厚思想的真正的“硬核”（hardcore），無論他自己承認是什么主義者。正如漢學家安樂哲在最新的訪談錄里面論及：李澤厚“對康德很了解，可是他不是康德主義，對馬克思也有了解，可是他不是馬克思主義。他對儒學也一樣，可是他是他自己，他是李澤厚，他是個哲學家，這就是他”（安樂哲：《文明互鑒視域中的夏威夷儒學：安樂哲教授訪談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0二0年版，166 頁）。況且，中國的現(xiàn)狀仍是傳統(tǒng)宗教性道德與現(xiàn)代社會性道德并存與交融的現(xiàn)實，這就需要走出一條中國自己的思想與踐行之路。羅爾斯盡管走出了宗教，但是他的正義論仍是追求普遍主義的另一個世界之“兩個世界觀”。以李澤厚為代表的中國思想則始終在西方意義上的宗教之外 ，堅持植根于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世界觀”，這才是中西根本差異所在。這也就是所謂“宗教之后”與“宗教之外”走的不同的路。

李澤厚明確提出一種不同于西方“先驗理性”的中國理性主義之路，亦即“后”之實踐（用）理性之途，這條道路被定稱為“實用理性”之路：“理性從經(jīng)驗中的合理性而來，是歷史積淀的心理結(jié)構(gòu)?！祟悮v史因使用制造工具即科技（從原始石器到今日高科技）為經(jīng)濟發(fā)展的核心和動力，總體是向前發(fā)展的，但有時會出現(xiàn)倒退， 所以不是經(jīng)濟決定論。但‘ 如何活仍然比‘ 活的意義……要優(yōu)先?！泵鎸ξ鞣秸苋酥两裆形赐昝澜鉀Q的知識與信仰之間的巨大張力，李澤厚堅信，中國的情理智慧可以為此找到解決之道，由此，走出一條日臻“情本體”的人類學歷史本體論的堅實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