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
一
上個世紀的最后一年,我十三歲多一點,懵懵懂懂的,看什么事情都覺得半明半昧。恰巧在那一年,我們油菜坡又出了很多怪事,并且都被我碰上了?;叵肫饋?,那一年的諸多怪事,恐怕都與疙瘩有關。
我還是從春天說起吧。那年春天,已經(jīng)是三月了,天氣還冷得要死。比冬天還冷呢,腳冷得像狗子在啃!我爹說。我爹是一個特別怕冷的人,尤其到了晚上,他就冷得渾身發(fā)抖,雙肩不停地顫來顫去,像篩糠似的。我爹的腳更怕冷,它們穿著棉鞋,還冷得亂跺。我爹跺腳的聲音很響,像電視上的人跳跺腳舞。
我本來在燈下做作業(yè),但很快就做不下去了。我爹跺腳的聲音像錐子一樣朝我耳朵里鉆,我滿腦子里都是他跺腳的聲音,我連乘法口訣都記不起來了。我有些不滿地對我爹說,你能不能不跺腳?我爹就說,比冬天還冷呢!腳冷得像狗子在啃!那天晚上,我?guī)缀鯖]能做成作業(yè)。當時我想,要是有火讓我爹烤,他的腳就不會那么冷了,他就不會拼命地跺腳了。但是,我們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烤火的疙瘩。疙瘩在冬天都被我爹烤火烤完了。那天晚上停止做作業(yè)之后,我便突發(fā)奇想,決定第二天早晨去山上挖疙瘩。
次日天剛麻麻亮,我就背著竹背簍提著鋤頭出了門。我打算去山上挖一背簍疙瘩回家以后再去上學。
我經(jīng)過馬燈家門口時,馬燈正開門出來屙尿。他當時沒有穿外套,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內(nèi)衣??礃幼铀硗昴蜻€要鉆進被窩里去睡回籠覺。馬燈是我的同學,就住在我家附近,我們兩家的房子相隔不到一百步。馬燈屙完尿,正要把他屙尿的東西收回內(nèi)衣時,猛一抬頭看見了我。楊叉,你這么早到哪里去?馬燈主動給我打起了招呼。我說,去廟坡挖疙瘩,挖回來讓我爹烤火。我還把我爹冷得跺腳的情形跟他描繪了一番。馬燈聽了我的話雙眼一亮說,哎呀,我媽的情況跟你爹一樣,她昨晚把腳跺得山響,害得我只把作業(yè)做了一半。馬燈說,他也要與我一道去廟坡挖疙瘩。他說完馬上進門背出來一個背簍,手上還拎了一把鋤頭。
走了十幾分鐘,我和馬燈就到了廟坡那里。廟坡那里從前有一座廟,所以就有了廟坡這個名字。廟坡那里有很多疙瘩,我們每年冬天挖疙瘩都到廟坡去。疙瘩就是樹蔸子,半截在外面,半截在土里。我們油菜坡這一帶都把樹蔸子叫作疙瘩。疙瘩是烤火的最好燃料,不僅火旺,而且耐燒,一個不大不小的疙瘩少說也可以烤兩個晚上的火,要是挖上一個大疙瘩,烤上三天六夜也不成問題。疙瘩不光有大小之分,并且還有好壞之別。最好的疙瘩是柏樹疙瘩,柏樹疙瘩燒起來有一種異香,聞起來比檀香還要芬芳。不過,柏樹疙瘩是很難碰上的,因為柏樹本來就少,所以柏樹疙瘩就更是少而又少了。我差不多已有兩三年沒挖到一個柏樹疙瘩了。馬燈也有好多年沒有挖到過柏樹疙瘩,他說他做夢都想挖出一個來。馬燈說這話時不禁將鼻頭猛抽了幾下,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柏樹疙瘩的香氣。
來到廟坡,我和馬燈就分開了,各人去尋找各人的疙瘩。廟坡原來的那座廟雖然早就倒塌了,但那座廟的廢墟卻還可以看見,它位于廟坡的中間地帶,高高矮矮的幾段土墻金黃耀眼,任何人看見了這幾段土墻都會想到這地方曾經(jīng)有過建筑。那天早晨我是因為一泡尿才跑到廟的廢墟上去的,我開始壓根兒都沒想到我會在那幾段土墻后面發(fā)現(xiàn)一個柏樹疙瘩。我生來害羞,害怕屙尿時被別人看見了什么,所以每次屙尿都要找一個絕對隱秘的地方。
我那天早晨跑到一段土墻后面去屙尿,屙著屙著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柏樹疙瘩。開始我并沒想到它是一個柏樹疙瘩,它被一層厚厚的土和樹葉覆蓋著,我還以為它是一個石頭呢,如果早知道它是一個柏樹疙瘩,我是絕對不會朝它上面屙尿的。平時我對著什么東西屙尿總會聞到一股尿騷味,但那天我屙尿時不但沒聞到那種刺鼻的味道,反而還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香氣。就是因為那一絲香氣,我開始懷疑它是一個柏樹疙瘩了。由于心情有點兒激動,還有些迫不及待,我那天早晨沒有把那泡尿屙完就蹲下去了。當時我一點兒也不怕臟,一蹲下去就雙手扒它上面的垃圾。當我確認它是一個柏樹疙瘩的時候,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馬燈聽到我的驚叫聲,馬上從不遠的地方跑過來了。他以為我在挖疙瘩時挖破了自己的腳趾,我看見他顯出滿臉憂愁的樣子。當他知道我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一個柏樹疙瘩而叫時,他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嫉妒。嫉妒心強是馬燈的一個老毛病了,他經(jīng)常因為我的成績比他好而感到心里不舒服。不過馬燈還是挺會掩飾自己的,他望著柏樹疙瘩對我說,祝賀你呀,楊叉,你的運氣真好!他說著還對我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很不自然。我感到他那笑不是從肉里發(fā)出來的,倒像是春節(jié)往門上貼對聯(lián)那樣貼上去的。馬燈沒有在我的柏樹疙瘩這里久留,他不一會兒就默無聲息地走了。
接下來,我就開始挖那個柏樹疙瘩。沒挖之前,我還不知道它有多大,挖了一會兒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它原來是一個非常大的疙瘩,至少有石磙那么大。我因此越發(fā)高興了,心想這個柏樹疙瘩可供我爹烤上半個月的火呢!我挖疙瘩的時候十分賣力,每一次都把鋤頭舉過了頭頂,不一會兒就累出了滿身大汗,于是不得不把棉襖脫了,只穿著一件秋衣繼續(xù)挖。每挖上一陣兒,我都要放下鋤頭,走上去用雙手摟住它,使勁地搖一搖,提一提,這樣我就可以判斷它一共有幾條根以及根的大致方位,以便再挖的時候認準方向,不花冤枉工。經(jīng)過幾番的搖和提,我知道了這個柏樹疙瘩有七條根,并且還有一條長在石頭縫里。摸清情況之后,我挖得更加拼命了。因為我清楚我的任務很重,只有把它的七條根全都挖斷,我才能得到這個柏樹疙瘩;同時我也明白我的時間很緊,我必須在太陽升起兩竿高的時候回家吃早飯,不然上學就會遲到,如果遲到,老師就會罰我掃七天廁所。
可是,我那天挖那個柏樹疙瘩并不順利,挖斷六條根,只剩下石頭縫里的那條根的時候,我的鋤頭出了問題,鋤柄脫離了鋤掌,再也挖不成了。抬眼看看太陽,發(fā)現(xiàn)太陽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升起一竿半高了。我于是焦急起來,額頭上頓時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在這個時候,我很容易就想到了馬燈,我想借他的鋤頭用一用。馬燈當時離我不是太遠,我只喊了兩聲就聽到了他的回音。馬燈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的鋤頭壞了。他說,你鋤頭壞了喊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修鋤頭的。我說,我想借你的鋤頭用一用。他說,我把鋤頭借你用,那我用什么挖疙瘩?我說,你就別挖了,等我挖出這個柏樹疙瘩以后我們倆一人半個。馬燈沉默了一會兒說,算了,我不要你的半個柏樹疙瘩,柏樹疙瘩烤起火來有一種怪味,聞了頭昏腦脹。聽見馬燈這么說,我感到哭笑不得。同時我也不對他的鋤頭作什么指望了。
太陽越升越高,眼看就要超過兩竿了。望著那個還剩下一條根的柏樹疙瘩,我心急如焚。當時我的心情真是復雜極了,一方面不忍心放棄這個柏樹疙瘩,一方面又不愿意上學遲到。后來,我只好撿來一些枯樹枝將那個柏樹疙瘩掩蓋起來,我以為這樣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它,我想等到下午放學后再換上一把鋤頭來把它挖回家去。當我在柏樹疙瘩上放好枯樹枝要離開的時候,我像驢子推磨一樣圍著那個疙瘩轉(zhuǎn)了一圈,我一邊轉(zhuǎn)圈一邊認真地打量它,發(fā)現(xiàn)我把它掩蓋得很好,當時我覺得是絕對不可能有人發(fā)現(xiàn)它的。
然而不幸的是,我的估計錯了。那天下午放學以后,當我以飛快的速度趕到那座廟的廢墟時,我的那個柏樹疙瘩已經(jīng)沒有了,它不翼而飛了。
二
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的那個柏樹疙瘩還是不知去向。不過,我這時已經(jīng)不是太關心柏樹疙瘩了,因為油菜坡又發(fā)生了一件讓人們覺得哭笑不得的怪事。
當時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知了的叫聲從早晨天亮一直響到晚上天黑。狗子們睡在樹蔭下,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把舌頭長長地伸在嘴外,仿佛那條舌頭是用火燒過的,放在嘴里會把嘴燙破。村里到處可以看見打赤膊的男人,甚至有幾個膽大的女人也打起了赤膊,冬瓜似的大奶子在胸脯上甩來甩去。那件怪事發(fā)生的頭天晚上,天氣更是奇熱無比,我記得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一夜都在流汗。
次日,我們學校要開運動會,所以我就比平時上學早了一個多小時。那天馬燈沒去上學,他說他肚子疼,寫了一張請假條讓我捎給老師。馬燈的肚子有些怪,每到學校開運動會就會疼。那天我是和女同學毛筆一道上學的。毛筆的家離我的家也不遠,所以我們上學時經(jīng)常同去同回。
那天我和毛筆天一亮就出發(fā)了,走到鐵環(huán)家旁邊時,正碰上鐵環(huán)在和一個青年男人吵架。當時油菜坡大部分人都還沒起床,村里靜悄悄的,所以鐵環(huán)和青年男人吵架的聲音就顯得特別響亮。
那個青年男人叫梁山,我和毛筆很快就看清了他的臉。梁山就住在我們學校附近,他那陣兒正在和毛筆的姐姐毛巾熱烈地談戀愛,所以經(jīng)常來油菜找毛巾。梁山當時穿著一件迷彩服和一條黃軍褲,猛看上去像一個復員軍人。其實他沒有去過部隊,一直在農(nóng)村務農(nóng)。鐵環(huán)的男人倒是去部隊當過兵,聽說他在南方邊境上巡邏了好幾年。鐵環(huán)和梁山吵架是由梁山身上的迷彩服和黃軍褲引起的,我和毛筆老遠就看見鐵環(huán)用一只手死死地拽著梁山身上的迷彩服。鐵環(huán)用另一只手指著梁山的鼻頭罵道,你這個賊,這么早跑來偷我丈夫的衣服,真是缺了八輩子德。梁山說,你不要誣蔑我,這衣服是我自己的,你憑什么說我是偷的?他邊說邊掙扎,還使勁推鐵環(huán)抓他的那只手。
鐵環(huán)看見我和毛筆后,顯得更加憤怒了。她雙眼通紅地看著我說,楊叉,你說梁山壞不壞?他身上這套衣服是我丈夫的,昨天還穿在我丈夫身上,現(xiàn)在卻跑到他身上去了。我有點兒犯迷糊,就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鐵環(huán)說,事情是這樣的,今天天亮時,我把丈夫昨晚換下來的迷彩服和黃軍褲洗了,洗后晾在門口的竹桿上。晾好衣服以后,我進廁所解了一個溲。等我從廁所解溲出來,發(fā)現(xiàn)晾在竹桿上的衣服不見了。怪了,出怪事了!我說。正在我覺得奇怪時,我聽見了一串腳步聲,抬頭一看,就看見了梁山,他正穿著我丈夫的衣服在往遠處跑呢。梁山頓時冷笑了一聲,然后也將眼睛看著我說,楊叉,你是個中學生,請你幫我評評理,鐵環(huán)說我身上的衣服是她男人的,那我身上的衣服呢?我身上的衣服到哪兒去了?我總不會光著屁股走這么遠的路來偷別人的衣服吧?聽梁山這么一說,我更是犯迷糊了。梁山的目光里充滿了委屈,看起來真像是鐵環(huán)誣蔑了他。
毛筆這時喊了我一聲說,走吧,楊叉。我猶豫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鐵環(huán)和梁山。離開時,我對他們誰也沒說話,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和毛筆離開后,梁山也掙脫鐵環(huán)跑了。我看見他朝著毛筆家那個方向跑去,他毫無疑問是去找毛巾談戀愛的。
在接著前往學校的路上,一向多話的毛筆忽然變成了一個啞吧。我想,她肯定也是因為她未來的姐夫哥梁山身上的那件迷彩服和那條黃軍褲而犯了迷糊。毛筆急匆匆地走在我前頭,把我扔下一大截。快要把我們上學的路走到一半時,我看見毛筆忽然停下來彎腰在路上撿起了一個東西,因為我與她相隔太遠,就沒看清她撿的是什么,只隱隱約約看見那東西是紅色的。毛筆很快將她撿的東西塞進了書包,我跑上去問她撿了什么,她卻什么也不跟我說。
整整一個夏天,我除了繼續(xù)琢磨我的那個柏樹疙瘩,心里還一直在琢磨著那件迷彩服和那條黃軍褲。但是,還沒等我琢磨出一個眉目來,時令就到秋天了。 油菜坡是個盛產(chǎn)玉米的地方。一到秋天,玉米就成熟了。成熟的玉米棒棒掛在玉米桿上,又長又粗,仿佛腫了一樣,有點兒像公牛肚子下面吊著的那個屙尿的東西。秋風也開始吹起來了,那段時間,我們一聳動鼻孔就能嗅到玉米成熟的那種氣息。
白蠟家里的那塊玉米更是熟得厲害,玉米棒棒上的須子都變成了黑黢黢的,看上去跟公牛肚子下面的那撮毛一模一樣。每天放學之后,我都要到白蠟那塊玉米地附近去放我家那頭公牛,白蠟那塊玉米地四周都是草地,是一個放牛的好去處。白蠟家的那塊玉米地很大,大得一眼望不到邊,看著白蠟家那么多沉甸甸的玉米棒棒,連我這個中學生都為她著急。白蠟的丈夫出外打工了,她一個女人怎么把這么多的玉米棒棒掰回家呀?
在白蠟家那塊玉米地邊上,有一個用松樹枝和猴毛草搭蓋的窩棚,那是白蠟丈夫春天的時候為了躲雨而搭蓋的。那天我又去白蠟家那塊玉米地附近放牛,太陽快落的時候,我看見一男一女兩個人鬼鬼祟祟地走進了那個窩棚。那個男人走在前面,步子邁得很快,我還沒看清他的臉,他就鉆進了窩棚里。走在后面的女人動作慢一些,我發(fā)現(xiàn)她就是白蠟。白蠟穿了一件紅毛衣,看上去像一團燃燒的火。白蠟和那個男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當時離窩棚還有一點兒遠。白蠟和那個男人進去后好半天沒出來,我不知道他們在窩棚里面干什么。出于好奇,我后來就悄悄地摸到了窩棚邊上。窩棚上的猴毛草已經(jīng)被風刮走了不少,所以就出現(xiàn)了不少破洞,我從一個破洞里看進去,看見那個男人正背對我在吸煙,煙霧在他頭發(fā)上盤旋著。白蠟正忙著往身上穿那件紅毛衣,她一邊穿著一邊對那個男人說,我的這些玉米棒棒就交給你了!吸煙的男人說,既然我答應了,你就放心吧!我當時憋著呼吸,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像是做賊似的。我沒有在窩棚那里久留,不一會兒就轉(zhuǎn)身溜走了。
回到我的公牛跟前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憨人趙匡。趙匡小時候患過腦膜炎,所以就有些憨,像是腦袋里進了水一樣,油菜坡人都把他喊作憨人。趙匡因為憨一直娶不上老婆,四十出頭了還是一條光棍。不過趙匡很勤快也很能干,是一把做農(nóng)活的好手。當時他正在離我公牛不遠的地方割牛草,他已經(jīng)割了一大捆牛草了。
窩棚那邊這時響了一下。我扭頭看去,是那個男人從窩棚里出來了。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臉,原來是我們油菜坡的獸醫(yī)牛勝。憨人趙匡也看見了牛勝,他一看見牛勝就激動地叫了一聲。獸醫(yī)!趙匡是這么叫的。牛勝聽見叫聲猛地將頭朝我們這邊擺了過來。不過,我沒有讓牛勝看見我,他一擺頭我就躲到了一個山石后面。牛勝開始是有些驚慌的,這從他擺頭的樣子可以看出來。但他一看見是趙匡就不驚慌了,一個人站在離窩棚十幾步遠的地方,從容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了。牛勝吸了幾口煙,陡然想起了什么,我看見他立刻抬眼朝趙匡看了過來。牛勝接著就對趙匡招手說,趙匡,你過來一下。趙匡看見牛勝給他招手,趕緊扔下鐮刀就朝牛勝跑了過去。趙匡很快就跑到了牛勝跟前,我看見牛勝咬著趙匡的耳朵說了一會兒話,他說話的聲很小,加上我離得有點兒遠,所以就聽不見牛勝說些什么。趙匡聽了牛勝的話很興奮,我那么遠就看見他笑裂了嘴。趙匡一邊笑就一邊朝那個窩棚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我看見趙匡走到窩棚邊之后,就和我剛才那樣把眼睛貼在了窩棚上面的一個破洞處。
白蠟一直在窩棚里沒出來,我不知道她還在里面干什么。趙匡朝窩棚里偷看時將屁股高高地撅著,似乎看得如癡如醉??戳艘粫?,趙匡忍不住大叫了兩聲。??!她在屙尿呢!趙匡這么叫。我的天呀,屁股白花花的!他又叫了一聲。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趙匡原來是在偷看白蠟解溲。白蠟聽見趙匡的叫聲后,立刻也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媽呀!白蠟這么叫著就沖出了窩棚。死憨人,你敢偷看我屙尿,我饒不了你!白蠟一邊罵著,一邊朝趙匡撲了過去。趙匡像是被白蠟的架勢嚇住了,我看見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白蠟這時候變成了一個潑婦,她一撲上去就舉起雙手在趙匡身上亂抓亂打。趙匡卻不還手,只顧雙手抱頭縮成了一團,看上去像一只刺猬。
牛勝靜靜地看著白蠟打趙匡。他又點上了一支煙。牛勝快把手頭的這支煙吸到一半時,突然扔掉了,然后大步朝窩棚那里走去,一把扯開了白蠟。牛勝接著伸手把趙匡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后對他說了幾句什么。牛勝說完,我看見趙匡像啄木鳥啄蟲那樣點了幾下頭。
第二天放學后,我再次去白蠟那塊玉米地邊上放牛時,看見憨人趙匡正在為白蠟掰玉米棒棒。趙匡背著一個大背簍,掰一個朝背簍里扔一個,累得滿頭大汗。白蠟那么大一塊地的米玉棒棒已被掰了一大半,看來趙匡已經(jīng)掰了整整一天了,估計再用一天就可以全部掰完。我滿懷疑惑地問趙匡為什么幫白蠟掰玉米棒棒,趙匡卻不回答我。我又問牛勝頭天對他說了一些什么,他還是不回答我。這讓我更加疑惑了。
秋天過得真快,一眨眼樹上的葉子就落盡了。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油菜坡。直到這時,我仍然不知道那個柏樹疙瘩到哪里去了,那件迷彩服和那條黃軍褲在我心中一直還是個謎,還有憨心趙匡,他為什么要那么老老實實地給白蠟掰玉米棒棒呢?打一個比喻吧,這一連串蹊蹺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的疙瘩結(jié)在我的心頭,讓我無法解開。就在這個時候,麥成家的豬被人偷了,我心頭的疙瘩于是就又多了一個。
麥成住在我們上學的路上,他長得像個女人,說話也像個女人,而且家里該女人做的事都是他做,比如喂豬。他是我們村里唯一的一個喂豬的男人。麥成還是一個養(yǎng)豬高手,每年都喂一頭大年豬。麥成家的豬欄就在路邊上,我們每天上學和放學都可以看到他家的豬,可以說麥成的那條豬是我看著長大的,春天的時候那條豬只有貓子那么大,到了臘月便長成一頭小牛了。當時油菜坡已經(jīng)開始殺年豬了,豬的慘叫聲在村里此起彼伏。
麥成家的年豬定于臘月初八殺,可在臘月初六的晚上,那頭豬被人偷走了。那天早晨我去上學,看見麥成坐在他的豬欄里嚎啕大哭,一問才知道他的年豬在夜里被人偷了。麥成哭得很傷心,一邊用手拍打著豬槽一邊喊著他的豬。
李袖住在離麥成家不遠的一棵大松樹下面,那棵大松樹下面住著兩戶人家,一戶是李袖,另一戶是吳光。李袖是聽見麥成的哭聲以后來到麥成這里的,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他聽說麥成的年豬被盜之后,我看見他眼里飛快地閃出兩條怪異的目光,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李袖走進豬欄,拉了一下麥成的肩膀,然后低聲說,我知道你的豬是被誰偷了。麥成立刻止住哭聲,抬頭望著李袖問,誰?李袖說,肯定是與我住在一起的那個人干的,昨天黃昏時,我看見他坐在自己屋里編著一個餅子那樣大小的鐵絲箍,就問他編這么小一個鐵絲箍干什么,他怔了好半天才對我說,他要編一個鐵絲箍把他家那條狗的嘴箍上,以免它咬傷了人。可剛才我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時,他家那條狗的嘴上沒發(fā)現(xiàn)鐵絲箍,看來他是用那個鐵絲箍把你家的豬嘴箍上了。麥成聽了說,原來是這樣,難怪我的豬被盜時連一聲叫喚也沒有呢。麥成邊說邊從豬槽邊的石凳上站了起來,非常氣憤地說,該死的吳光,居然干這種事,我一定要去村委會告他!李袖頓時慌張地說,你告他可以,但千萬別說是我李袖提供的線索。吳光那個人的德性你是知道的,他要是恨上了誰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髞睇湷珊屠钚湔f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匆匆忙忙朝學校去了。
我們學校旁邊有一個肉豬買賣場,一到臘月就有外地人開著車來這里買豬。那天早晨,我在學校門口意外地看見了吳光。他騎著一輛摩托車正從肉豬買賣場出來。摩托車后座上橫著一塊木板,我看見木板上有幾砣豬屎。吳光是一個滿臉長毛的壯漢,看上去像一個野人。他經(jīng)常販豬賣狗,口袋里賺了不少錢。吳光騎著摩托車從我眼前閃過去的時候,我猛然想到了麥成的那頭豬,心想?yún)枪饪隙ò邀湷傻呢i偷來賣給了外地的豬販子。
下午放學回家,從麥成的豬欄外經(jīng)過時,我看見村委會的治安主任正在那里審問吳光。周圍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麥成也在那群人中間。治安主任用手指著吳光的鼻尖問,你把麥成的豬偷到哪兒去了?吳光馬上用手指著治安主任的臉說,你他媽的別用手對我指指戳戳,誰說我偷他的豬了?治安主任說,你還是老老實實承認吧,麥成是有證人的,要是沒有證人,我也不會這樣審你!吳光跳起腳來問,證人呢?我看誰能證明我偷了麥成的豬?治安主任這時將頭扭過去望著麥成說,誰能做證?你讓證人出來說一句。麥成紅著臉說,李袖可以作證!治安主任便對身邊的一位村民說,請你去把李袖給我叫來。
李袖來時,頭軟丟丟地朝一邊歪著,像是被人砍了一刀。走到麥成豬欄邊,治安主任問,李袖,你知道是誰偷了麥成的豬嗎?李袖慢慢抬起頭來,把周圍的人打量了一下。當他看見吳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李袖的眼晴里迅速掠過一絲恐懼。治安主任這時催問,李袖,你快說吧,到底是誰偷了麥成的豬?李袖將嘴唇緩緩張開。麥成看著李袖的嘴,兩眼一眨不眨。李袖終于把嘴張開了,他說,我不知道是誰偷了麥成的豬!李袖的話音未落,吳光一步?jīng)_到麥成跟前罵道,你這個豬日的,竟敢誣蔑我,我一拳打死你!他說著就捏緊了兩只拳頭。幸虧治安主任和鄉(xiāng)親們及時把麥成拉開了,不然的話,吳光恐怕會將麥成打個半死。
三
好在,那一年快要過去的時候,我終于弄清了我那個柏樹疙瘩的去向。在那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絲毫沒有想到那個不翼而飛的柏樹疙瘩會與馬燈有關。馬燈幾乎每天都和我一道上學一道回家,很多時候還一起放牛一起砍柴,我怎么會想到他身上去呢?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我的柏樹疙瘩與他有關時,我不禁大吃一驚,兩只眼睛像死魚那么翻了起來,好久好好久無法閉上。
每當回想起春天挖柏樹疙瘩的那個早晨,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那天沒能挖起那個柏樹疙瘩,我就只好背著空背簍回家。我爹一見我回家背著一個空背簍,就懷疑我在山上玩了一個早晨,劈頭蓋臉把我臭罵了一頓。我對他說我沒偷玩,而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柏樹疙瘩,因鋤頭壞了沒能挖起來??晌业幌嘈盼业脑?,還說我在騙他,說著就要撲上來打我。當時,我爹把打人的竹竿都抓在手中了。我急忙對他說,你先別打,我下午放學后就去廟坡把那個柏樹疙瘩挖回來,要是挖不回來的話,我自己脫了屁股讓你打。聽我這么說,我爹才把那根竹竿丟在地上。那天放學后,我是一口氣從學校跑回家的,回家扔下書包,拿起一把好鋤頭就去了廟坡那里,但是……當我又一次背著空簍回家時,我爹就再也不饒我了,他用那根竹竿把我的屁股都打成了肉餅。不過,我沒有恨我爹,我只恨那個搶在我前頭挖走柏樹疙搭的人。
馬燈在我面前一直表現(xiàn)得跟沒事一樣。他甚至還幫我分析了幾個值得懷疑的人。馬燈最先懷疑的是毛筆未來的姐夫哥梁山,他說梁山和毛巾談戀愛喜歡鉆樹林,有可能是梁山鉆樹林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柏樹疙瘩。接著馬燈懷疑起獸醫(yī)牛勝來,他說沒準兒是牛勝挖了那個柏樹疙瘩送給他的某一個相好了。牛勝有許多相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馬燈后來還懷疑到了吳光身上,他說吳光最喜歡一邊烤疙瘩火一邊在火坑邊煨酒喝?,F(xiàn)在想起來,馬燈真是像一個好演員??!
在我們油菜坡,有一個烤接年火的風俗。到了臘月三十的前一天,每家每戶都要在自家的火坑里放上一個大疙瘩,讓這個疙瘩一直烤到正月初一,當然能烤到初二初三更好。
那年臘月二十九的晚上,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們一家人正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一股異香忽然被一陣風從門縫里吹了進來,吹進了我的鼻孔。一聞到這股香氣,我馬上想到了我的那個柏樹疙瘩。因為我知道,只有柏樹疙瘩燃燒之后才可能散發(fā)出這種沁人心脾的香氣。
我一下子睡意全無了。我趕緊開門出去,聞著香氣去尋找我的柏樹疙瘩。我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馬燈家門口。馬燈家其他房子都是黑的,只有烤火的那間房還亮著燈。我感到那股香氣正是從馬燈家的烤火房里散發(fā)出來的。我趕緊走到那間烤火房的窗前,踮起腳尖透過玻璃朝里面看去。我一眼看見了我朝思暮想的那個柏樹疙瘩。馬燈和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火坑邊烤火,他們的臉在柏樹疙瘩的香氣中笑得像春天的花朵。
說完柏樹疙瘩,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想多說了,再說就畫蛇添足了。不過,我還想補充說一句,當我發(fā)現(xiàn)那個柏樹疙瘩與馬燈有關的時候,我的心情真是高興極了。因為,看清了馬燈這個人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我認識到,人這一輩子,無論碰到什么樣的疙瘩,終究都會解開的。
(選自《三峽文學》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