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換季是件讓人暗暗激動的事。
在深圳燠熱的長夏里,我會無數(shù)次地演練換季。
臥室空調開足,頂燈和臺燈開亮,衣柜里掛著的和折疊的冬裝取出來,一件一件地攤在床上,一件一件地換裝,站在穿衣鏡前轉來轉去地打量自己,思忖著這條百褶裙和那件長外套好像從沒互搭過,那條闊腿褲又似乎襯得起這件套頭衫。
偶爾男室友會推門瞄一眼,朝我豎個大拇指,再默默拉門退出。
試夠一個鐘,時間到,所有衣服統(tǒng)統(tǒng)歸位,疊的疊,掛的掛,燈光關,空調關,換季者懷揣赴死之心昂然而出,撲進樹靜蟬鳴的濕熱里。就好像午夜鐘聲敲響,金碧馬車變回土肥圓南瓜,那個假裝在冷風中搔首弄姿的女人瞬間被打回原形,又是一條酷夏里汗流不止的苦娃。
與這樣的場景配套行刑的,是各種本地氣象媒體的頻頻認錯:“入秋(入冬)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p>
這沒啥,失望太多,早已見怪不怪。反倒是不時傳入耳中的“對于某某,這將是一個嚴冬”讓人感覺奇怪。嚴冬怎么啦?嚴冬很得罪人嗎?你們不能這樣歧視嚴冬。
少年時有首歌這么唱:“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呀,多少祈禱在心中,讓大家看不到失敗,叫成功永遠在,讓地球忘記了轉動呀,四季少了夏秋冬,讓時光懂得去倒流,叫青春不開溜?!?/p>
那時就覺得好笑,“成功永遠在”和“青春不開溜”這樣的祈禱,基本是癡人說夢吧?!吧倭讼那锒钡乃募靖幌脒^,不喜歡。
對我來說,一年里沒有扎扎實實地春一次、夏一次、秋一次、冬一次,就是沒過好這一年。
前些年,我總會把年休假留到年末,在每年深冬外出一趟,專挑那種寒冷的地方。比如某年一月份在首爾,恰遇年初第一場雪,猶記得落雪當晚渾身哆嗦在寒風中奔跑,雪后清晨手機凍得自動關機,喜的是可以一腳踩進茫茫雪堆里抬頭看雪粉飛揚,雪霽街邊枝頭的火紅野柿子啪嗒跌落……那種冷到極處的心醉神迷,真沒法跟畏寒的人說。
所以我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乘一架季節(jié)穿梭機在四季中來來去去。這里沒有冬嗎?那就去異鄉(xiāng)投奔一個。
大約十年前,我喜歡在電腦上玩一種彈珠游戲。沒什么技術含量,比的就是個眼疾手快,特別適合在緊張工作的間隙里讓自己停下來蠢那么一會子。記得有次一男同事經過我座位時瞥我電腦一眼,不屑道:“弱智游戲。”話說我當時不是不羞愧的,但后來有天我看到那男同事自己也在玩,就質問他:“這怎么說?”他不要臉地答:“這叫益智游戲?!?/p>
我呸。
我不知道男同事的智益得如何,但至少我玩那個游戲是有收獲的,因為在反復通關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這秘密投射到換季這件事上就是:一季和一季之間隔著一座山,你可以翻山越嶺,也可以鑿穿隧道,但無論如何,你得捱過辛苦時光,經過反復試煉,才能從一端抵達另一端。
不容易,可是,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每當你抵達終點,看見滿山花樹,你的人生就小小地高潮了一次?
通不過幽暗關節(jié),無以享四季風光。
四季輪轉,一季有一季的高低悲喜。那些在季節(jié)更替中發(fā)生的糾纏、輾轉、遲疑、試探、迂回和反復,是錘煉,是考驗,也是祝福。
而每一次,當新的季節(jié)來臨,一顆心落定,就仿佛一個理想實現(xiàn)。
你從柜子里、箱子里、各種抽屜里取出新一季的衣服,架起熨衣板,一件一件,將衣服熨平、掛起,像安撫一群憋屈已久的后宮,告訴她們揚眉吐氣的好日子已經來臨。至于上一季的佳麗,該輪到她們低調一陣子了,風光大戲輪流演嘛,這個,都懂的。
你慢慢地收,慢慢地取。這過程徐緩從容,因為你心中篤定,這一次,是真的換季了。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中女馬普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