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安麗芳 編輯|王芳麗
彎彎的清江 攝影/吳曉陽
20世紀(jì)80年代以前,清江是恩施地區(qū)通往山外的唯一運輸要道。鄂西南盛產(chǎn)木材,尤以杉木著稱,扎成木排遠銷閩浙,因此,產(chǎn)生了“清江放排”這一行業(yè)。
八百里清江,自古便有放木排之利。從有關(guān)資料考證,早在明代即運送木排到長江,再經(jīng)長江運往各地。朱元璋建都南京,建筑宮殿,便大量采用施州衛(wèi)(恩施)木材。因此,恩施市木撫大峽谷木貢村就因貢木出名。清江放排一直延續(xù)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
記得,我家鄰居張爺爺?shù)臓敔?,就是這個行業(yè)的“老師傅”(行業(yè)供奉的人)。張爺爺繼承祖業(yè),是第三代放排人。逢枯水季節(jié)張爺爺不放排,在院壩光著身子曬太陽,逗我們細娃娃玩,要我們給他的背搔癢。他的背寬大如一堵墻,我得搭凳子站上去給他搔癢。我雙手使勁刨他的背,張爺爺說:“沒使勁,不管用?!蔽夷皿鷫K刮墻樣的從上到下地刮,他說:“舒服!舒服!”張爺爺常年在河里放排,赤裸著背膀,風(fēng)吹日曬,皮膚油黑光亮,像上了一層桐油,雨水不沾,難怪人送外號“牛皮張”。張爺爺和張奶奶一生無兒女,特別喜歡我們這些孩子。我們討好張爺爺,是為了跟他下河看放排。凡到漲端午水前后,我們就曉得張爺爺要出門放排了,我們細娃娃都跟著到河邊看熱鬧。
放木排的漢子將砍伐的一根根圓木滾下山腳,再抬到河邊碼著,等待河里漲水。我們小孩子喜歡爬上壘得高高的圓木上玩。張爺爺呵斥說:“危險!圓木滾下來砸死你們!”
無論放排、扎排,張爺爺是全把式,所有人都得聽他的。每次的大型放排,皆由他指揮操作,像一個指揮士兵的將軍。
而今清江長陽段因隔河巖水電站的建設(shè)已具千島湖風(fēng)光 攝影/趙紅繼
憑張爺爺?shù)慕?jīng)驗:放排看水勢而定,水大水小均不能放,只有水漲到將木排漂起,才是放排的最佳時機。
放排最重要的是扎排,扎排的好壞決定放排的一路順利、暢通。扎排是手藝,不是一般人能勝任的,要經(jīng)過了拜師或一代代傳承。
扎排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一定套路:每條排有5-7斗,每一斗有5-7條原木。先把5條左右的原木,用一米多長的雜木做成的“排劃”用特制的木排釘把原木前后固定成一個斗,然后把7斗連成一個長條,斗與斗之間用竹篾固定成一條排。每排的排斗都固定一個“牛頭”,“牛頭”是用來架設(shè)艄枋的。把一條10公分長的原木鋸成兩半,半條削成扁平,一端做成“抓手”成了艄枋。放排人用艄枋駕馭著整條排。
鏈排的大小,根據(jù)河流的寬窄而定。河流最窄處約15米,最寬的約200多米,因此,木排分大鏈排和小鏈排。小鏈排約7條排組成,大鏈排一般由10條小排組成。水寬處把這些排聯(lián)扎為適應(yīng)大河放運的大鏈排,河窄處,只能過小鏈排。
恩施新塘、建始景陽為“排臥子”(集中地)。每鏈排要有兩個人放,放木工人手持木篙,跟著江水走,竹篙一頭有丁狀的鐵頭,遇有江邊石縫樹根雜草卡住,或在洄水中困住的圓木,便用竹篙的鐵頭抓扯推拉,將圓木重新放入流水中。排中間搭個竹篷,便于晚上休息或避風(fēng)雨,出發(fā)前還要備好幾天的干糧。
每逢漲端午水,清江西岸北門河壩和清江東岸外河沿河壩兩處,岸上河下站滿看熱鬧的人,水面漂滿木排,首尾一次放運少則六七條大鏈木排,多則20條大鏈木排,接成長長的一條龍,隊伍浩浩蕩蕩,像萬千待發(fā)的軍艦,場面十分宏大壯觀。
解放前,放排人一般是幫木材商做短期水手。木料、貨物都屬老板所有,放排工僅替雇主水上運輸。放排途中若是遇風(fēng)浪、觸礁,排散,貨物被水沖走,即使保住性命,也會賠得傾家蕩產(chǎn),無力賠償者還要坐牢。不具有闖鬼門關(guān)的膽量,是干不了這一行的。
放排是個苦差事,頂著似火驕陽,烈日下?lián)]汗如雨。無論嚴(yán)冬酷暑,風(fēng)吹雨打,都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因常年在水邊作業(yè),衣服不耐穿,所以,寧可吝嗇樹皮,不吝嗇人皮。干這一行太苦,一般趁年輕吃得苦,攢了錢或到一定年紀(jì)就不再干這一行。
利川到宜都四五天時間在水路行走。從早到晚,直到夜幕降臨,看不清水路,排不能再行走,就靠岸邊休息一夜。風(fēng)從山谷中吹來,帶著水氣,更有一絲絲涼意,遠處隱隱約約有幾家燈火。人躺在木排上,風(fēng)漸漸地大了,似睡非睡中雨來了,而且越下越大,竹篷不擋雨,只能坐起來撐著油紙傘,兩個水手緊緊地靠著取暖。傘遮頭不遮腿,常常饑寒交迫。
好不容易挨到天終于放亮了,山谷中,江面上云霧繚繞,雨停了,江水漲了,流速快了,水渾濁不堪。行程又開始了。放排人商量著要到前面一個叫資丘的地方下排吃飯。行駛一兩個小時,資丘到了。這是一個古老的集市,老房子,青石板路,古樸,滄桑,一路沿階而上。偶爾有大方的雇主,木排兼運桐油、藥材等貨物,有押排人,押排人請眾水手吃席,狼吞虎咽一頓豐盛的菜飯,還可喝幾口酒,這樣好事很少,走時必得給留守木排的人帶點飯回去。
放排工一般都吃自己帶的食物,興致來了兩個伙計還喝酒劃拳。那個年頭飯都吃不飽哪還有下酒菜。放排人自有他們的辦法,放排人的下酒菜很特別:撿清江河里鵪鶉蛋一樣大小彈丸石子兒,在水里沖洗干凈,鍋里放鹽、大蒜、辣椒、花椒,將小小的蛋丸石子兒放鍋里混在佐料里炒,聞著香噴噴的,讓佐料味盡量浸透。炒過的小彈丸石子兒便是放排人的下酒菜。兩個放排人席地而坐,品一口酒,用筷子夾一顆彈丸石子兒,含在嘴里吮吸,享受佐料的滋味兒,吮吸到?jīng)]味了。再將吮吸后的彈丸石子兒放在一個竹兜里,掛在木排尾梢,讓河水自然淘洗,待下一次炒了再用。酒屬貴重物,不舍得喝。紅薯酒,或野生紅子兒熬成,有點兒酒糟味兒,裝一小葫蘆掛在腰桿上,喝一口才有勇氣赤身裸體跳入寒冷扎骨的河水里,酒是用于抵御風(fēng)寒的。醉了,困了,斜倚在竹棚邊上打盹,任河風(fēng)勁吹他們的頭發(fā),烈日暴曬他們的皮膚。水上人,吃水上飯,無拘無束。
隔河巖水電站攝影/呂新宇
如果天氣好,由利川到宜都需四五天時間,如果遇大風(fēng)大雨,放排人風(fēng)險難料,更是在驚濤駭浪中生死翻滾。民間素有“清江九梁十一老,一百三十二灘到宜都”的說法,鄂西甚至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
嫁人莫嫁放排公,
神仙難測吉與兇。
三天不回依門望,
五日不歸人無蹤。
據(jù)說,解放前,張爺爺十六七歲時就跟著老師傅學(xué)放排。遇到大浪時,師傅叫他抱緊棹桿,憋氣,換氣,使勁搖棹,聽他指揮,不能亂動。遇到好的景色,張爺爺左顧右盼。師傅常告誡他說:“行江不看牛爬樹!”他茫然,牛會爬樹嗎?那意思就是說即使牛爬樹的怪事,也不能掉以輕心。
張爺爺二十歲時,他第一次獨立放排,給新塘一個蔣姓商人放木排,運送貨物下漢口。經(jīng)過峽谷地段“三虎跳”時,遠處傳來轟鳴聲,且聲音越來越大,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前面的吊崖是有落差的瀑布,波浪翻滾,水氣沖天,他來不及搬動棹改變方向,江水咆哮著把木排卷下吊崖,聽到杉木啪啪的折斷聲,天哪!眼看木排朝崖石上撞過去了,人被猛浪一頭喂進吊巖的腹部,憋住一口氣,頭被巖石撞得暈頭轉(zhuǎn)向,卻找不到出口鉆出去。經(jīng)幾個回合拼命掙扎,終于眼前一亮,趕緊換氣,嗆了幾口水才僥幸鉆出吊巖,保住了一條命。但木排卻四散開去已被大浪打走。
年輕的張爺爺沒有對付大浪的經(jīng)驗??罩鴥墒只厝ピ趺聪蚶习褰淮窟@輩子就是做牛馬也賠不起。他越想越怕,干脆不回去,在外乞討流浪。
蔣老板聞訊后,通過警察局,終于將張爺爺抓獲。張爺爺說:“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打死我也賠不起?!笔Y老板讓人給張爺爺松了綁,笑著說:“你小子沒送命倒算運氣,到底嫩了點兒,水上經(jīng)驗不足,賞銀元二十,歇幾日繼續(xù)放排?!睆垹敔攺拇司毦鸵簧磉^硬本事,成了有名的放排、扎排第一人。排工中他干得最久,年齡最老。
60多歲的張爺爺,一生闖過無數(shù)險灘駭浪。1963年的端午,張爺爺放排出去已數(shù)日未歸,張奶奶望眼欲穿,她提心吊膽了一輩子。張爺爺這次臨走前,對囑咐他早日回來的老伴表示:“放心吧!這是最后一次放排,我老了,以后把這一行都交給年輕人去搞吧?!?/p>
不幸的是,就在這一次傳來噩耗,張爺爺再也回不來了。鄰居們都上門安慰張奶奶,張奶奶淡定地說,“不用安慰我,我早曉得,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
畏懼之心時刻困擾著放排漢子,他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于是把精神寄托在無所不能的神靈上。排工崇拜對象除家族祖先“向王天子”外,對行業(yè)老祖宗稱“老師傅”,也加以供奉。張爺爺及他的爺爺,就屬于“老師傅”,是被排工供奉人之一。
放排雖有風(fēng)險,但放排漢子自有他們干這一行的樂趣。木排上準(zhǔn)備好必需的家什和干糧,邀個能合得來手的伙計,木排順流而下,向下游城市劃去。水急時,他們搖櫓撐篙,搏擊險灘激流,放排號子越發(fā)高亢、激昂,此起彼伏地回響在峽谷中。
清江放排 繪圖/劉保國
喲呵…喲呵…喲呵…
陽春三月好放排喲,
頭排去噠二排來。
木排漂過千重嶺啰,
浪高落下萬丈崖喲。
喲呵…喲呵…喲呵…
水平緩時,沿途兩岸可順手采摘山菜、野果?;蛎摴庖路肭宄旱慕?,像河里的魚在排上和水中來回穿梭。三四天的水路,沿途湖光山色兩相宜,古老民族村寨將一片木樓青瓦呈現(xiàn)在這片翠綠的山水間。視野稍開闊,江水是黃色的,不時濺起水花,打在臉上。長陽到了,知道離宜都不遠,排工精神起來。老遠望去,很大的一個漫坡,一直延伸到清江邊,排駛近了,令人倒吸一口涼氣。半山腰上,簡易房星羅棋布,四處炊煙裊裊。放排人常年面對山水,年輕后生難免耐不住寂寞,于是扯開喉嚨,撒野地吼幾嗓子小調(diào)。木排順流而下,只幾擼幾篙,木排就穩(wěn)穩(wěn)地靠在岸邊,捆綁好纜繩。放排漢子飛奔到碼頭吃飯。
解放后,放排工納入林業(yè)部門管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清江放排已成為歷史。那些遠去的人物和故事,依舊存放在我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