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君
【關鍵詞】張志和,《漁歌子》,隱逸詞
張志和的《漁歌子》是中國文學史上非常有名的一首隱逸詞。詞的名氣很大,詞人的名氣卻有點小,似乎他只寫了這一首詞,然后就沒什么可說的了。說起來,張志和也算是名門之后,他有過讓寒門士子艷羨不已的風光歲月。他父親張朝游乃唐玄宗一朝的翰林,他的舅舅就是那個七歲便“舉神童,作正字”的李泌,三朝元老,卻又如“山中宰相”一般進退自如。
唐代道教發(fā)達,張朝游清真好道。他共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張霞齡,次子張鶴齡,三子張龜齡。只看這三個名字,便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期許。張龜齡自小聰穎好學,年十六便隨父親游太學,受到玄宗的賞識,與太子李亨關系密切。李亨還賜其名日“志和”,字“子同”。古人講“和而不同”,“志和”就是“有志于和”,“子同”就是“以同為子”。天寶十四載,安祿山起兵反唐,張志和隨李亨轉戰(zhàn)靈武一帶。次年,唐玄宗奔蜀,李亨于靈武即位,是為肅宗。張志和從龍征伐,與舅舅李泌常在肅宗左右備問,頗受器重,官至正三品。
然而,就在張志和仕路看好的時候,不期然轉折點就來到了。肅宗即位第二年,張志和坐事被貶南浦尉(今重慶萬縣),具體原因不詳。不過,當時奸相李輔國當朝,連李泌都退避三舍,他的被貶也許與此有關。按說宦海沉浮本是尋常事,張志和卻暗下了掛冠歸去的決心。此次貶謫時間并不長,中途即量移他郡,張志和卻不愿去。正好這時母親去世了,他便以守孝的名義,回鄉(xiāng)過上了歸隱的生活。
唐肅宗和張志和算是宿交,張志和的母親又是李泌的姐妹,肅宗感念這兩層關系,特敕加贈張母為秦國賢德夫人,意欲讓他守孝期滿,回朝效力。誰知母孝方守滿,妻子又去世了。張志和乃絕意不復出仕,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其漁父的身份形象就這樣初步確定下來了。
下面進入《漁歌子》的文本。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漁歌子”原是曲調(diào)名,后人據(jù)它填詞,又成為詞牌名。張志和這一首是不是第一首不能肯定,卻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首。他能把詞牌和內(nèi)容結合得如此完美,渾如天成,也是后人學不來的。你看蘇軾的《念奴嬌》和念奴沒有一點關系,就知道張志和這首《漁歌子》的妙處了。
“西塞山前白鷺飛”。中國有兩個西塞山,一個在今湖北黃石以東的長江南岸,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吳王孫皓曾于此處鐵鎖橫江,劉禹錫寫有《西塞山懷古》;另一個在今浙江湖州西郊,名氣沒那么大。如今兩地為了張志和這首《漁歌子》而爭得不亦樂乎,連桃花、鱖魚和釣魚的環(huán)境都作了比較。張志和曾去南浦就職,走江路應經(jīng)過黃石西塞山。他晚年在湖州活動較多,對湖州西塞山也肯定很熟悉。個人感覺后者可能性更大,因為路過和隱居心境不一樣,張志和詞中的心情是悠然自得的,沒有一點遷謫路上的倉皇。
《大清一統(tǒng)志》載:“西塞山,在烏程縣西南二十五里,有桃花塢,下有凡常湖?!蔽魅阶飨驏|,塞住東流的江水,積而為湖。有山有水有桃花,這背景也就齊備了。
西塞山前白鷺飛,白鷺是大鳥,故而可以在山的大背景下進入畫框,而不顯得小氣。雨天里水墨彌漫的灰色背景下,飛行的白鳥為畫面增加了一道清麗。問題是為什么要專寫白鷺?一個詩人選什么入詩不是無緣無故的,披頭一句白鷺飛,這便是遠離人間煙火。
“桃花流水鱖魚肥”。西塞山有桃花塢、桃花自不必說。但這里的桃花卻不是樹上桃花,而是水中桃花,所謂“落花流水”。漁翁靜坐垂釣之時,眼覷著面前的溪水,其實沒什么景致,但鮮艷的桃瓣漂流而過,感覺就不一樣了;更何況還有渾身黑斑的鱖魚游走,這便使畫面充滿了生氣和色彩。
值得一說的是,張志和用“肥”字來形容鱖魚,但這鱖魚卻是用來入畫的,而不是人口的。據(jù)顏真卿說,張志和釣魚不用餌,哪會有魚兒來上鉤。他要的只是那種漁父的感覺,所以“鱖魚肥”不但沒有引發(fā)一點口腹之欲的聯(lián)想,反倒無形中完成了對漁隱生活怡然自足的隱喻。
“青箬笠,綠蓑衣”營造出了漁父的形象,但作者卻偏偏不直接寫人,而是用服裝道具來代替。這服裝和道具,用料不是竹便是草,色彩不是青便是綠,寫的是人,人的形象卻退隱了,這正是作者想要的效果。另外要注意,漁父本人其實是看不見自己“青箬笠,綠蓑衣”這個形象的,這必須在旁觀者的眼中才能形成。這說明作者是把自己的形象對象化了。張志和還是一個畫家,《唐才子傳》說他“自撰《漁歌》,便復畫之”,本詞的詩情畫意未嘗不與此有關。
“斜風細雨不須歸”。一般說來,除了旋風和龍卷風,風都是直的,所以這里的“斜風細雨”,不是斜風吹細雨,而是直風把細雨吹斜了。風吹細雨,一般的打漁人都要回家了,這漁父卻說“不須歸”,既保證了那詩意的畫面能延續(xù)下去,也透出一股“漁家傲”般的倔強。這個“不須歸”還有生活方式的意義。張志和家里除了兩個奴婢,已經(jīng)沒有妻室了,于是回不回家差別就不大了。他甚至成心過一種以船為家的生活。且看《漁父詞》的第三首:
霣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
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所謂“舴艋為家西復東”,不是明明白白的以船為家嗎?再聯(lián)想到玄真子對道家的傾心,這“不須歸”何嘗不是一種“半出家”的生活狀態(tài)。
顏真卿曾承諾為張志和換條新船,這話不是空頭支票,還真的兌現(xiàn)了。他不僅為張志和造了一條新船,還舉行了落成典禮。有皎然的詩《奉和顏魯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可以參證:
滄浪子后玄真子,冥冥釣隱江之汜。
刻木新成舴艋舟,諸侯落舟自茲始。
得道身不系,無機舟亦閑。
從水遠逝兮任風還,朝五湖兮夕三山。
停綸乍入芙蓉浦,擊汰時過明月灣。
有了這條船,想來張志和更是要瀟灑江湖了。但他的哥哥張鶴齡卻有點不放心了,于是寫詩勸弟弟回來——別老想著“不須歸”了。有意思的是,哥哥的贈詩居然也是弟弟《漁歌子》的和詩,他寫道:
樂在風波釣是閑,草堂松徑已勝攀。
太湖水,洞庭山,狂風浪起且須還。
在張鶴齡看來,江湖風波不是那么好玩的,還是早點歸家為好。張志和自然是不聽的,結果,“水解”了。南唐沈汾《續(xù)仙傳》專載道家神仙軼事,居然還記下了張志和的“往升”,那是在顏真卿湖州雅集之后不久的事:
其后真卿東游平望驛。志和酒酣,為水戲,鋪席于水上獨坐,飲酌嘯詠。其席來去遲速,如刺舟聲,復有云鶴隨覆其上,真卿親賓參佐,觀者莫不驚異。尋于水上揮手,以謝真卿,上升而去。
如果真是這樣,為張志和作碑銘的顏真卿不可能不寫。最有可能的是,張志和酒酣之際,表演水戲,玩高興了,落水而卒。所以顏真卿在碑銘中不無遺憾地寫道:“忽焉去我,思德茲深,曷以置懷?”
這便是張志和的一生。
張志和留下的詩文不多,好多讀者也只知道這一篇。不過只這一篇,便足以讓他青史留名了。聞一多曾稱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為“孤篇壓倒全唐”,我們也可以說,張志和的《漁歌子》也以孤篇占得全唐詩一席之地。
《漁歌子》面世之后,流傳極廣,“和者無算”,但沒有一首比得上原詞。大詞人蘇軾曾以非常崇拜的心情,把這首《漁歌子》擴寫成《浣溪沙》:
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蘇作不如原作的地方在于,原作乃是從七絕體變化而來的,帶著七言絕句的超逸,一旦擴成兩片六句,松散而又累贅。
值得一提的是,《漁歌子》居然流傳到日本。日本嵯峨天皇非常喜歡,親自在賀茂神社開宴,與眾文臣一起唱和,也成一時之盛。以前日本人學的是“漢詩”,《漁歌子》讓他們認識了一種新文體,不妨稱為“漢詞”,于是張志和也就當之無愧地成為日本詞學之祖。
2020年春天,來自東瀛之國的援助讓中國人見識了日本人的漢詩修養(yǎng)。那詩意而得體的表達,既源于日本國民當前的文明素質(zhì),也與他們歷史上對漢詩的浸染有關。而這首《漁歌子》,也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