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
當(dāng)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韓愈《山石》
討論唐代詩歌,韓愈的作品是繞不開的。蘇軾說,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潮州韓文公廟碑》)。這番話,概括了韓愈一生的成就和思想性格。確實,韓愈提倡“古文運動”,反對漢魏以來駢儷浮靡的文風(fēng);在寫作實踐中,寫下了《進學(xué)解》《師說》等平順流暢、氣勢如虹的散文,為中國文學(xué)史揭開了新的一頁。
韓愈也寫詩,據(jù)錢仲聯(lián)在《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中統(tǒng)計,他寫過的詩,計有四百零二首。其中,大部分是他在三十二歲被貶為陽山縣令之后寫的。在這之前,他只寫了八十四首。以詩的體裁而言,他寫的大多數(shù)是古體詩,只有少數(shù)是近體詩。因此,人們對韓愈詩的評價,也多就他的古體詩創(chuàng)作而言。
說韓愈“文起八代之衰”,人們是一致認(rèn)同的。但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意見就有分歧了。蘇軾說:“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還認(rèn)為他的詩“豪放奇險”,自成一派。司空圖甚至說:“愚嘗覽韓吏部歌詩累百首,其驅(qū)駕氣勢,若掀雷抉電,奔騰于天地之間。物狀奇變,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保ā额}柳柳州集后》)對韓愈的詩毫無保留地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不過好些人對此不以為然,像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甚至說:“韓退之(愈)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他認(rèn)為韓愈的詩只是押韻之文,實際上不是詩。這也并非沒有道理,韓愈寫的是不需要按平仄規(guī)矩的古體詩,如《讀皇甫湜公安園池詩書其后二首》其二:“我有一池水,蒲葦生其間。蟲魚沸相嚼,日夜不得閑。我初往觀之,其后益不觀。觀之亂我意,不如不觀完?!边@不就像文句連貫而只是押了韻的散文嗎?
有趣的是,無論對韓詩褒者貶者,都認(rèn)為《山石》一詩確是一首好詩。許多唐詩選本,也很難不把《山石》列入。這是什么道理呢?
韓愈生于公元七六八年,這年代正是從盛唐進入中唐,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捩點,封建體制所帶來的腐敗和社會的各種矛盾已經(jīng)暴露無遺。整個社會向何處去?這是當(dāng)時思想界和政治家必須考慮的問題,也是命運失落人士必須尋找出路的問題。韓愈出身貧寒,少“家貧不足以自活”(《上兵部李侍郎書》)。他所結(jié)交的朋友和弟子,如張籍、孟郊、李翱之輩,也多是貧寒出身。他參加過多次進士和博學(xué)宏詞科的考試,卻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二十四歲時,得中進士,依然無所作為。后來,韓愈又一次參加博學(xué)宏詞科考試,僥幸上榜,不久被推薦到張建封手下當(dāng)差,才正式進入仕途。
韓愈半生窮愁潦倒,出仕前多次在人生的道路上碰得頭破血流,受到社會上種種鞿縛,處境局束。這也讓他有機會看到人民的疾苦,產(chǎn)生了改變現(xiàn)狀和沖出思想牢籠的想法。他認(rèn)為當(dāng)時社會混亂和政治腐敗,原因在于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統(tǒng)治集團離經(jīng)叛道,不遵守從古以來的儒家精神。在文壇上,文風(fēng)的淫靡正是當(dāng)下道德淪喪的表現(xiàn)。因此,他提倡“古文運動”,主張改革文風(fēng)。要求在文化領(lǐng)域矯正時弊的改革主張,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
與此相聯(lián)系,他在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上,也實踐了文風(fēng)改革的主張,力圖把散文的寫法引進詩壇,從而改變詩歌創(chuàng)作過度追求和諧、優(yōu)美和具有韻律性的傳統(tǒng)。他讓自己所寫的古體詩呈現(xiàn)出“豪放奇險”甚至怪異的審美理想。他從平凡中看到美,更有甚者從丑陋中看到美。正如劉熙載所說:“昌黎詩,往往以丑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體,若用于近體則不受矣?!保ā端嚫拧ぴ姼拧罚┲劣凇笆┲朋w”,是否就能夠為讀者所接受,還有待于歷史的檢驗。
當(dāng)然,韓愈的做法,也不失為建立一種特殊的風(fēng)格,但這往往會讓審美受體不知所措,甚至難以跟隨他想入非非。像他寫月蝕,竟說是“帝箸下腹嘗其皤”。他把月亮的光被遮掩,說成是上帝咬了月亮的屁股。這想法很奇特,也很粗俗。像在地面上看到一攤污穢的水洼,這爛攤子實在不堪入詩,而他竟然也給予吟詠,說是“蛤蟆跳過雀兒澄,此中有魚何所求”(《贈侯喜》)。至于使用大量僻字怪辭,以讓人驚異的形象、意象入詩,在他寫的古體詩中比比皆是。而且從他被貶為陽山令,以后又被貶到潮州等蠻荒之地的過程中,從多次的起起落落,最后仕途又較順暢,乃至被晉升為吏部侍郎的經(jīng)歷中,世事的激烈多變和命運的榮辱無常,折射為他特具詭異的詩風(fēng)。這便讓他的古體詩風(fēng)格顯得變幻莫測,愈為“奇險”。
不過,韓愈《山石》這首古體詩卻有點例外。它是韓愈在貞元十七年(801)九月三日寫成的。那時他正好通過吏部考試,獲得銓選。又在等待任命前,請假回到故鄉(xiāng)附近的洛陽旅行。不錯,經(jīng)歷了多次落第,他磊落不平,但畢竟得到了賞識,通過了銓選,被任為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這特定時期的心境,相對是比較平和的。他很滿意有機會出仕嗎?并不是,因為他認(rèn)識到飽受羈絆之苦。他很不滿生活的現(xiàn)狀嗎?也不是。這時的他,剛?cè)缭敢詢?,和后來因上表痛陳民間疾苦而觸怒皇帝,被貶到嶺南的心態(tài),畢竟大不相同。《山石》一詩,正是他在心態(tài)比較從容的情況下,和幾位朋友同游洛陽惠林寺時有感而作。
韓愈的《山石》,以“山石”為名,其實全篇寫的并非山上的石頭,只不過詩的首句,是“山石犖確行徑微”。由于詩的開頭用了“山石”兩字,便以此為題。在晚唐,李商隱也是常以詩句開頭兩字為題的,像《錦瑟》并非專詠“瑟”這種樂器,像《日日》無非是詩的首句為“日日春光照日光”,像《碧城》也是由于首句是“碧城十二曲闌干”。這樣作有題目的詩,實際上等于沒題目的“無題詩”。李商隱是因為有難言之隱,所以或明說“無題”或故意以詩的前兩字為題。
韓愈的《山石》全詩意思明朗,絕不像李商隱那樣因不得已而閃爍其詞,也沒有什么不想明言的地方。這首詩寫的無非是黃昏到了佛寺,天明離開,下山游覽的全過程。整個旅程從容得很,他也就隨便地拈出首句的“山石”兩字為題。這做法又適足以表現(xiàn)出他在將仕未仕時特有的心態(tài)。
“山石犖確行徑微”這一句讓人感到有些拗口,而“犖確”一詞等于“犖埆”,是指石頭堅硬而又凹凸不平的意思。這詞語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不常見的書面語言,非得注釋清楚才能讓人明白。好些學(xué)者,如顧隨先生,還做過很詳細(xì)的分析和考據(jù)。其實似不很必要,因為它只是唐代的日常俗語,至今這詞語還流傳在粵語之中。大家知道,粵語保留著許多唐代中原語音語詞和語法的成分,粵語中形容凹凸不平的詞,發(fā)音就是國際音標(biāo)的“l(fā)?t5 l?t5 ?h?t5 ?h?t5”,亦即“犖犖確確”??梢婍n愈在詩的第一句即融入當(dāng)時的俗語,這在當(dāng)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確是別開生面,卻不至于奇險。至于“行徑微”一般理解為山路狹窄,這固無不可,但我以為它更多是指山路微茫,甚至是山徑看不清楚,這和后面寫下雨天和“黃昏到寺”的景象是互相聯(lián)系著的。詩人說他在攀登的路上,山石凹凹凸凸,四野微微茫茫,讓他和幾位“驢友”走得頗為艱難。
詩的第二句,韓愈就寫他好容易到達惠林寺了。“黃昏到寺蝙蝠飛”,寺是指在洛陽之北的惠林寺。這寺院原是唐宗室李憕在七六八年建成的別墅。安史之亂爆發(fā)時,李憕戰(zhàn)死,其子李源看破世事,便茹齋禮佛,帶發(fā)修行,成為居士,并把別墅改建為佛寺。當(dāng)韓愈在八○一年前往惠林寺投宿時,這寺已經(jīng)有了約四十年的歷史,實際上已逐漸荒廢破落了。韓愈在黃昏時分到達,天色明顯已經(jīng)昏暗。而他到達寺門的時候,引起他注意的竟是“蝠蝙飛”。那情景當(dāng)然是實寫,也讓人感覺到寺院破落的景象。
古代詩人在寫黃昏時刻的情景時,往往以歸鳥、棲鴉的形象烘托夜色的凄清,像杜甫的《羌村三首》寫他到達家門,是“柴門鳥雀噪”,像《野望》有句云“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宋代詞人秦觀的《滿庭芳》則寫“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元代散曲家馬致遠(yuǎn)寫荒野的黃昏,用的是“枯藤老樹昏鴉”;清代的納蘭性德寫黃昏時候的寂寞,用的也是“昏鴉盡,小立恨因誰”;然而,韓愈不說是“黃昏到寺昏鴉棲”之類的詞語,偏偏說的是“蝙蝠飛”。
在民間,蝙蝠的“蝠”與“?!弊中嗡魄抑C音,人們往往把它用作吉祥的圖案。而實際上它的形象丑陋,讓人討厭。它的出現(xiàn),往往意味著荒涼與空落,甚至有點恐怖。所以白居易說:“千年鼠化白蝙蝠,黑洞深藏避網(wǎng)羅;遠(yuǎn)害全身誠得計,一生幽暗又如何!”(《洞中蝙蝠》)宋代的朱繼芳說:“千年白蝙蝠,來往撲人衣?!保ā妒ь}》)明代的張治說:“舊壁龍蛇落,空堂蝙蝠飛。”(《草市廟》)很明顯,在黃昏出現(xiàn)“蝙蝠飛”的形象,不會是可愛的,甚至是可怕的。韓愈寫它的出現(xiàn),只能給人以野寺荒涼的感覺。而他偏偏讓這丑陋的東西,出現(xiàn)在詩句中,恰好符合他常?!耙猿鬄槊馈钡膶徝烙^念。在《送文暢師北游》一詩中,他也說:“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蝎?!毙樱瑥膩硎侨藗兌紖拹旱某箢?,他竟然說“喜見”,這和把蝙蝠寫入詩中的做法同出一轍。顯然,他寫到自己和李景興、侯景、尉遲汾幾位同游的朋友,在暮色中走過崎嶇的山路到達惠林寺,來到可以歇腳投宿的地方時,只帶著平常心,并沒有半點喜悅的心情。
到了惠林寺,韓愈便寫:“升堂坐階新雨足?!边@句寫得很平淡,卻很有趣。走上佛寺,進了佛堂,一般人是會首先拈香拜佛,至少也應(yīng)多看菩薩幾眼吧。然而詩人完全撇開不寫,他的動作竟是“坐階”!這很讓人意外,他怎么連凳子也不坐,在濕漉漉的天氣中,一屁股就坐在石階上,去看寺外的雨景呢?這說明,他來到惠林寺,并不存心拜佛,只是投宿而已。他在崎嶇的小徑中,走得累了,又急著想看看寺外的景色,這就既不講究禮節(jié),也懶得搬個凳子,直接坐在寺門的石階上。在這里,我們不要忽視“坐階”的意味,這出人意料的舉動,正好說明作者來到佛寺里毫不拘束、隨隨便便的神態(tài)。
他坐在石階上看到了什么?看到的是“新雨足”,那春雨下夠了。至于如何表明外面的雨水已經(jīng)下夠了呢?詩人簡單地用“芭蕉葉大支子肥”做回應(yīng)。“支子”即“梔子”,芭蕉和梔子花,吸收了足夠的水分,自然顯得葉厚花肥。這就是他所看到的黃昏寺外的景色,很單純,也很自然。當(dāng)然,韓愈在這句中下一“肥”字,以形容動物的詞語去形容植物,很奇妙也很有趣。在這很隨便的視覺描寫中,又多少表現(xiàn)出詩人喜歡用詞考究的創(chuàng)作特色。
接下去,韓愈便寫僧人來接待他了:“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那和尚向他殷勤介紹,說墻壁上有很值得看的佛畫,并且點起火把照著墻壁讓他參觀。據(jù)說,惠林寺收藏了大畫家吳道子的作品,“佛畫好”可能是事實,但韓愈說自己的反應(yīng)是“所見稀”。有學(xué)者認(rèn)為“稀”是珍稀的意思。我想這是對韓愈心情的誤解。如果韓愈對佛畫真有興趣,作為文士,下面該有所表示才是,但他卻就此打住。我認(rèn)為,這里“所見稀”的“稀”是稀少的意思,無非是說他在火光的影照下,見到的佛畫,只是很稀少的部分,他也只是隨便看看,沒有多大興趣。
我們知道,韓愈一貫反佛,早在貞元十六年,亦即在創(chuàng)作《山石》的前一年,他剛寫過反佛的詩歌:“浮屠西來何施為,擾擾四海爭奔馳。構(gòu)樓架閣切星漢,夸雄斗麗止者誰?”(《送僧澄觀》)可見,他不可能認(rèn)為“佛畫”有什么珍稀可言。當(dāng)然和許多唐代詩人一樣,韓愈也和佛教徒有所來往,但比其他的詩人來說,友好者實在不多。據(jù)劉克莊統(tǒng)計:“唐僧見于韓集者七人,惟大顛、穎師免嘲侮”,“如惠、如靈、如文暢、如澄觀,直以為戲笑之具而已”(《后村詩話》)。從他一貫的態(tài)度看,惠林寺的寺僧殷勤邀他看佛畫,他是不看佛面看僧面,敷衍一下,湊趣湊趣。
接著,韓愈便寫在寺里吃飯留宿的狀況:“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边@里用筆平淡而簡單,甚至粗糙??磥砘萘炙缕饺詹]有多少來客,所以客房里床要重新鋪設(shè),席子要拂去塵埃,待客的羹飯,也是粗糙的。而作為客人的詩翁們也不予計較,只要能塞飽肚子得過且過便算了事。這也說明韓愈和他的幾位朋友,本來就沒有參觀佛寺的打算,只是把這地方作為行旅的落腳點。
順筆下去,韓愈便寫晚上的情景:“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痹谏揭暗囊雇?,總會蟲聲唧唧,但在這里連蟲聲也沒有,見到的只是月亮,它幽幽地從嶺上升起,那涼浸浸的月光,也照進房子里。這一切,顯得周遭一片死寂。這在荒山中,原也正常。但你說在這平凡中,韓愈就沒有發(fā)現(xiàn)一些愉悅之處嗎?也不是。那雨后芭蕉的油綠和梔子的肥大,那照進房里的月影,不是也有一點清雅而平常的野趣嗎?從作者以白描的手法,寫他夜到山寺投宿的經(jīng)過,讀者也可以感受到韓愈一直本著隨遇而安,一切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度過了黃昏和夜晚。
以上十句韓愈寫的是冒雨上山和到惠林寺投宿的全過程,每一句連續(xù)地表達一個場景,除了個別詞句如“犖確”“肥”等較不尋常以外,其他并沒有驚人之處,這和他后來專門使用“奇險”的寫法大不相同。所以這夜宿荒寺的情景,實在沒有讓人感到有什么特別。而其妙處,也正在于韓愈有意讓人感到在寺廟投宿隨遇而安的心境中,在似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中,隱藏著特別的詩心。
從“天明獨去無道路”開始,韓愈便寫自己一早起來,出寺游山去也!
值得注意的是,本來他是和幾位朋友一起到惠林寺的,當(dāng)然也是一起住在寺院里的。但這詩很妙,在投宿和游覽山景的過程中,韓愈絕口不提其他人的存在,而且在天明時,還強調(diào)“獨去”。顯然,他強調(diào)自己獨來獨往,不受拘束。結(jié)果一個人亂闖一氣,不知道東南西北,在山坡上看不見道路,走到哪里算哪里。而詩人寫“無道路”的山景,也和詩的首句“行徑微”有所聯(lián)系。這地方,人跡稀少,自然是行徑稀微,乃至連道路也沒有。
這一來,韓愈便說自己“出入高下窮煙霏”。他上了坡,又下坡,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像是盲頭烏蠅,到處亂撞。倒也無拘無礙,隨心所欲,信馬由韁,走進了煙霧迷茫的去處。
驀然,他寫到自己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了美景:“山紅澗碧紛爛漫。”這讓他的心境發(fā)生了變化。按照一般詩人的寫法,既然上文寫到在山坡上胡亂地迷茫地尋路,忽然發(fā)覺景色盡變,紅色的山、綠色的水,對比強烈。按道理,他應(yīng)該會多描寫幾句,展示山花燦爛,綠水潺湲,甚至還可以多寫幾句直接抒發(fā)自己欣悅的心境。誰知道,他竟只用“紛爛漫”三個字便打發(fā)了??磥硭那椴诲e,卻又覺得這也不是什么奇異的風(fēng)景。這“紛爛漫”的輕描淡寫,正好表達出他隨便觀景的平常心態(tài)。下一句說是看到不少大樹:“時見松櫪皆十圍。”這些樹,肯定是又高又大的老樹,佳木森森,那虬龍撐天的姿態(tài),一般詩人肯定會贊嘆描繪一番。但韓愈也沒有給予特別的描寫,只以“皆十圍”一筆帶過。
倒是在溪澗里摸著石頭過河的場面,韓愈寫得頗為有趣:“當(dāng)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fēng)吹衣?!彼谷幌駛€喜歡玩水的孩子,首先面對流動的溪澗,接著脫了鞋襪,光著腳板,然后踩著溪澗里的石頭。這三個連續(xù)動作,活畫出他欣悅甚至有點天真的野趣。接著,他還破例加上一句寫自己踩著澗水過河的細(xì)節(jié),那是“水聲激激”,腳下的溪水流速湍急,嘩啦啦地直響,而且山風(fēng)陣陣,把他身上的衣服也吹得飄飄然迎風(fēng)拂起。這情景,韓愈用了兩句加以描寫,在全詩是不多見的。這有野趣的場面,又安排在全詩寫景的最后,可見韓愈很注意要以此表達他既隨便又欣悅的情愫。
很明顯,在《山石》中,韓愈對他這次旅游情景的描寫,分為兩個不同的階段。上半段寫他黃昏到惠林寺投宿的情景,下半段寫他在天明時出寺游覽的情景。兩段的心境,有人強調(diào)它的不同。日人所選《增評韓蘇詩鈔》認(rèn)為:“前半篇極用沉厚筆,下半篇極用平淡筆,正是濃淡相極,夷險并行之作法。”這詩確是有上下兩半。但說前半沉厚,卻不是事實。我認(rèn)為上下兩半段都是用“平淡筆”,只是上半段寫在入住寺院時,用不大有趣的平淡筆,下半段寫離開寺院游玩時,用頗為有趣的平淡筆而已。當(dāng)然,詩的上半和下半,情調(diào)也有所對比,那是頗沒趣和頗有趣的對比,并不是“濃淡相極”的對比。這首詩,最值得注意的特點是:無論頗沒趣還是頗有趣,韓愈都覺得無所謂。于是這就蘊含著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美。這澹然悠然的美,就是別具一格而又不易被人覺察的詩!再加上韓愈以散文化的寫法,連貫地,流暢地,一句一景,像拉洋片一樣,把一個一個畫面延續(xù)起來,讓人感悟到它是一幅視野開闊的圖卷,從中展現(xiàn)出他在整個游覽過程中優(yōu)哉游哉的心境。
如果說,上半和下半的情味有所不同,不過是上半寫寺院比較荒蕪局促,下半寫寺外生意盎然而已。對此,韓愈也都不太在意,連詞語的運用也很普通。當(dāng)然,至于說“支子肥”,以“肥”形容花朵,確有些出人意料,卻不見得過于雕琢,和后來李清照“綠肥紅瘦”之句相比,反更近于自然,少了些刻意修飾的痕跡。方東樹說《山石》“不事雕琢,自見精彩,真大家手筆”,又說它“夾敘夾寫,情景如見,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記,而敘寫簡妙,尤是古文手筆”(《昭昧詹言》)。這評價,頗為準(zhǔn)確到位。
從平凡中看到美,這是韓愈特具的審美眼光。比如“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那蒙蒙小雨,那迷茫草色,都很平常,但在韓愈看來,早春的小雨有酥油般的潤澤;早春的草色似有還無,給人以夢幻般的感受。本來,在首都的天街,早春時節(jié),煙柳畫樓,可寫之處,不一而足,可是,韓愈卻從最一般最平凡的小雨和草色中看到美,于是,這似是很隨意的描寫,便顯現(xiàn)出早春天氣特有的意境?!渡绞芬辉娨彩侨绱?,那寺內(nèi)寺外呈現(xiàn)平凡之美的意韻,正好是詩人自由自在心態(tài)的折射。
韓愈用了十六句,分別夾敘夾議寫宿寺之景和出寺之景兩個方面以后,筆鋒一轉(zhuǎn),竟發(fā)出一番感嘆:“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鞿,是束縛、羈絆的意思。現(xiàn)在,我們可以明白他宿寺和游山的意思了。
就宿寺的描寫而言,他只在寺院里看雨看畫,吃了就睡,沒什么講究,只隨隨便便,率意為之。就天明出寺的描寫而言,也只信馬由韁,走到哪里算哪里。當(dāng)看到花,看到樹,看到溪澗流水,心情放松,興之所至,便赤足踩水。總之,在惠林寺的內(nèi)內(nèi)外外,食宿簡陋也罷,景色愉悅也罷,他的心情絕對放松,沒有什么難堪之處,也沒有過度的興奮。一切隨隨便便,身心沒有半點局束,絕對沒有受到外力的鞿絆,這就是他認(rèn)為人生的最高境界!顯然,韓愈以平淡的筆觸,寫他宿寺游山中平淡的心情和景色,全是為了說明“人生如此自可樂”,一輩子平平淡淡,隨隨便便,就是最快樂的事。這首詩,從上山宿寺,天明游山,一路放手寫來,真像是一篇散文化的流水賬。韓愈采用這種自由揮灑的形式,正是為他要表達討厭“局束”,以及不滿“為人鞿”的感情所決定的。
詩的最后兩句是:“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韓愈不是天明時“獨去”游山的嗎?當(dāng)他體會到隨意所之,一切順其自然,心境不受“局束”的樂趣時,忽然記起和他同游的朋友,于是又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他們,也等于向他們發(fā)出號召。但他又想到,實際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愿望未必能夠?qū)崿F(xiàn),于是不由得發(fā)出怎樣才能永遠(yuǎn)留在這里,永遠(yuǎn)保持隨心所欲狀態(tài)的感嘆。
這最后的幾句,韓愈直接以議論入詩,這和一般抒情詩的寫法,大異其趣。我們暫且不論其得失,總之,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樣寫就怎樣寫,毫不計較文與詩的區(qū)別,這恰是韓愈古體詩創(chuàng)作的特點。就他以理入詩的做法而言,對后來宋代詩壇的風(fēng)氣也是有所影響的。
相對于韓愈所寫其他古體詩而言,《山石》一詩用詞遣句并不“奇險”。如果要評論這詩的風(fēng)格,倒是用韓愈自己的話,“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亦即用詞剛健有力,結(jié)構(gòu)妥帖曉暢,似乎更準(zhǔn)確一些。但是,在他所有的古體詩中,能達到這樣水平者,也并不多。多數(shù)的詩,特別是那些以丑為美的詩,盡管自成流派,終究讓人嚙牙結(jié)舌,顛倒奇崛。老實說,我是愛不起來的。
在詩壇上,就詩風(fēng)發(fā)展的態(tài)勢看,中唐時期許多詩人,確實失去了盛唐時期詩人那種開朗樂觀、敢于直面人生的氣概,更多從社會特別是從個人命運的失落中看不到前景,于是委頓消沉、纖弱澆薄之風(fēng)在詩壇上彌漫。與此相對應(yīng),一些渴望改變政治現(xiàn)狀的詩人,也從不同的方面追求改變詩壇的風(fēng)氣。由于經(jīng)歷、性格和審美理念的不同,詩壇里便出現(xiàn)了不同的流派。像劉禹錫、白居易等,就寫了不少“諷喻詩”,或直接或委曲地針砭時弊,同情人民的疾苦。在詩歌語言上,則走向平易淺近的一路,像白居易在創(chuàng)作時,不是有過讓“老嫗?zāi)芙狻钡墓适聠??他們也勇于向民間吸收養(yǎng)分,像劉禹錫不就寫了不少近于民歌風(fēng)格的“竹枝詞”嗎?
韓愈說過:“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保ā洞饎⒄驎罚┻@顯然和主張文風(fēng)革新一樣,他也主張改變詩風(fēng),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要有獨創(chuàng)性,不能因循守舊,要敢于突破時尚的頹風(fēng)。這有其積極意義的一面,也說明中唐時期的封建專制政權(quán)雖然嚴(yán)酷處置參與“永貞革新”的官員,但主政者自己已是四面楚歌。時代的洪流,讓他們無法遏止人們沖出思想牢籠的愿望,反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革新思想的詩人便追求創(chuàng)作個性化,追求與俗流不同的、獨特的甚至出格的審美理想。于是,韓愈便注意在平凡中看到美,甚至在丑陋中發(fā)現(xiàn)美;在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中,則著意追求意象的雄怪奇險,乃至于出格,常常讓觀者莫名其妙,不易接受。至于那一幫追隨韓愈的詩人,如孟郊、樊宗師等,走的就是怪誕奇詭、詰曲盤紆的路數(shù)。正如歐陽修所說:“元和之際,文章之盛極矣,其怪奇至于如此!”(《跋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不錯,在古體詩的改革上,他們希望打破傳統(tǒng),但又闖過了頭,走向了過于“前衛(wèi)”的道路。至于如何全面評價他們在古體詩改革上的得失,以及文風(fēng)與詩風(fēng)出現(xiàn)矛盾的問題,不是這篇短文能說得清楚的,容后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