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輪槍
從有記憶開始,我說話就口吃。
我們那兒流傳著一個治療口吃的偏方,說是下雨天的時候,你趁口吃的小孩不注意,冷不丁地打他一下,他說話就不結(jié)巴了。
所以,我小時候最痛恨的就是下雨天——外面是瓢潑大雨,屋里是四處潛伏的我媽,巴掌突如其來,我避無可避。我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被打了無數(shù)個下雨天,但是口吃依舊是口吃。
周圍小朋友的家人通常不允許自己家孩子跟我講話,因為在他們那一代的觀念里口吃不僅治不了,甚至還會傳染,它好像一只看不見的小惡魔在孩子們之間磕磕絆絆地流竄。
但其實我自己獨處的時候說話挺利索的,念報紙也沒問題,在我的理解里口吃更像是一種心理上懦弱和自卑的表現(xiàn)。
最直觀的表現(xiàn)是我小時候一直是一個非常聽話且乖巧的孩子,因為我口吃嘛,有小朋友愿意跟我玩,我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自然不敢跟別人發(fā)生正面沖突。
后來我上小學了,上課的時候老師通常是不會點我回答問題的,公開課尤甚。一個口吃的孩子在教委派來視察的領(lǐng)導面前是不可以開口說話的,我的老師們會替我感到丟人。
但是在平時,偶爾也有1%的幾率,我會被叫起來回答問題。
我站起來的時候,全班同學都仿佛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所有的腦袋都轉(zhuǎn)過來看著我。我告誡自己不要丟臉,然后努力地憋出一句完整的話,班里鴉雀無聲,我知道他們在等著,直到我終于卡殼了——“嘩!”大家都笑了。
當然,我相信他們的笑不是惡意的。這就好比聽京劇,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地等著那一個節(jié)點,直到它出現(xiàn),集體叫個好。我的同學聽到我卡殼的那一刻,也是這樣一種娛樂的心情,他們露出一種心滿意足的笑容——“對嘍!這才是他!”
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成為了班隊委的一道杠,而一道杠的職責之一就是當老師不在時管理班級的紀律。
當時我們班里有一位酷似《機器貓》動畫片里的胖虎的同學,他長得又高又壯,憑借自己遠超出其他小學生的身高和體重,經(jīng)常欺負和恐嚇同班同學。其他班干部在管理的時候,通常是眼睜睜地看著“胖虎”違反了班級紀律,也不敢把他的名字寫在黑板上。
有一次,輪到我管理班級紀律了,“胖虎”又在說話,我鼓起勇氣警告他:
“你別講話了!你要是再講話,我就把你名字寫上?!?/p>
“胖虎”還是有恃無恐地在說話,甚至用言語恐嚇我,我轉(zhuǎn)身就把他的名字寫在了黑板上。
寫上就寫上了,寫上了以后他也沒把我怎地。我突然意識到“胖虎”實際就是一只紙老虎,平日里作威作福,其實只是裝腔作勢。
從那之后,“懟胖虎”好像成為了我生活中的一個隱喻,每當遇到難以解決的困難時,我都會把它們想象成“胖虎”。
而在整個青春期,我最想要懟的那個“胖虎”,就是口吃。
上了高中,我喜歡上了一位姑娘,因而想要不口吃的愿望日益強烈。
我第一次有了自信是在課堂上朗誦一首李白的詩歌,《夢游天姥吟留別》。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氣沉丹田,好像一千兩百年前的詩句突然一齊穿過了無比漫長的歷史,奔著跑著擠過教室的窗戶縫向我蜂擁涌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就爆發(fā)了,我一個磕巴都沒打,莫名其妙地就爆發(fā)了,感情特別充沛,把所有的同學和老師都震了。我就發(fā)現(xiàn),我原來讀詩歌行。
后來光讀詩歌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了,我就開始自己創(chuàng)作,不假思索地寫,就好像李白握著我的手,讀詩和寫詩對我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流暢的體驗。
雖然現(xiàn)在來看那時候?qū)懙臇|西都是垃圾,但是在當時那確實是我追女孩的唯一法寶。
我高三那年的成績不好,報志愿的時候很受限。當時我一心想報考師范院校,可是我父母說我是口吃,不可能當老師的,他們就擅自做主給我報了一個工科院校。
但是我就是想當老師。
當老師就得說話,我想利用一切機會練習說話,正好那會兒學校組織了一個演講比賽,我也參加了。初賽的頭一天晚上,我在宿舍樓的水房里練習了一夜,第二天演講的時候讓所有人都震驚了,我說得特別流利,然后從班里選到了系里,又從系里選到了院里,最終參加了校級的決賽,得了一個三等獎。
大學畢業(yè)以后,我還是想當老師。
我想懟“胖虎”,我當時覺得一切以口吃為由不讓我當老師的人都是“胖虎”,我媽是,這個社會也是。
我放棄了進對口國企的機會,去應(yīng)聘了全市的所有私立高中,但是都失敗了,人家就是非常明確地說“口吃是不可能當老師的”。
最后,我成為了一名郵差,每天穿著綠色的衣服,梳著锃亮的油頭,背著信兜子,騎著自行車滿城地轉(zhuǎn)悠。雖然每天都累得跟孫子似的,但是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白天送信,周末攻讀師范院校的函授本科。
我心滿意足,因為這份工作滿足了我想要“秀”的欲望——演講、寫詩歌、懟“胖虎”,我從小折騰到大,而一切都源于這一個原因,我希望表演,我想讓別人看到我,我不比你們差。
但其實這也是一種自卑的表現(xiàn)。
2010年,我獲得了師范學院的函授學位,而當時舟曲泥石流之后,很多NGO組織都在招募鄉(xiāng)村教師,我就報名到甘肅一個牧區(qū)支教去了。
當時從遼寧出發(fā)到那個牧區(qū)單程就要七天,先坐火車,再坐汽車,最后還得坐拖拉機。當我七天后終于風塵仆仆地到了村里的時候,上一任的代課老師拉著我到孩子們面前介紹:“這是孫老師,明天給你們上課?!本鸵驗檫@句話,我在那兒呆了一年。
牧區(qū)的房子很簡陋,我上課的學校沒有磚瓦樓房,是鐵皮搭起來的板房。全校分為學前班、一年級和二年級,所有的學生都擠在一間教室里,而全校只有我一個老師。我在同一塊黑板上教三個年級的孩子,給其中一個年級的孩子講課時,剩下的兩個年級就自己寫作業(yè)。
那是我第一次生活在一個沒有人知道我口吃的環(huán)境,好像獲得了赦免。每當我回想起那段時間,我總會陷入一種記憶的模糊,我記不清了,但好像那一年我都沒有口吃過。
在課上我盡量說短句,多停頓,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第一次上課的情景了,但是我清楚地記得最后一堂課,我把全班同學的名字一筆一畫地寫在黑板上,標注了拼音,然后教會了孩子們查字典。這樣即便我走了,他們也能知道每一個陌生漢字的讀音。
身高一米八五,從支教地離開時體重是110斤,整個人都瘦沒了。
我生了一場大病,體重嚴重降低,身體機能出現(xiàn)了問題,那段時間我的父母盡心竭力地照顧著我,夸張點說,是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第一次跟父母和解了,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生活是這個樣子的。
最終,我回到了我出生和長大的城市,進了工廠,工廠效益不好,我沒多久就下崗了。下崗之后,機緣巧合之下我去應(yīng)聘了一家書店,從高中開始的對詩歌和文學的愛好成了這份工作的敲門磚,我成了那家書店的活動策劃。
書店想做脫口秀,但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作為員工我就硬著頭皮上了,秀了二十多場,從最開始的不敢講,到敢講,再到敢以暴露口吃的形式講。
我最開始講脫口秀的時候,竭力地隱藏著自己口吃的毛病。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講的過程中,只要我一口吃,觀眾就笑了——就好像我在臺上講的時候,他們就等著我說話口吃的那一段出現(xiàn),然后露出那種似曾相識的笑容。
我相信這也是沒有惡意的。只是它讓我回憶起我在上學的時候,回答老師提問,全班同學扭過頭看著我,集體等待著我口吃的瞬間,然后心滿意足地笑出聲。
但是,我在書店做活動策劃,而脫口秀是書店的一部分,如果我不做脫口秀了,可能書店的工作也要丟了。如果書店的工作沒有了,我還能去做什么呢?送快遞?當保安?送外賣?當然,我不是說這些工作不好,但我不是李白嘛,李白不能送外賣,李白就算輸也得在書店。
那么我就要迎合他們,有作為一個藝人的擔當。有的時候我也會故意口吃一下,逗他們笑。
我感到我的心在滴血。
現(xiàn)在,我是拿我的口吃當工作了。
脫口秀不是笑話,我講的都是真事兒,我敢于把我的丑事拿出來給你們聽,這是自信么?這就是沒辦法,我得活著,活著就想要社會認同,那么我如何獲得你們的認同呢?我只有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給你們看。
這是可悲的,也是可笑的。
在接受了將近五年的心理咨詢治療后,我和我的口吃達成了和解。我意識到,口吃就是我的一個問題,但是我不能跟口吃過不去,就好比近視眼,你能跟你的近視眼過不去么?
我單身是因為我口吃的問題嗎?
我經(jīng)常換工作是因為我口吃的問題嗎?
我身體不好、小時候家境貧困是因為我口吃的問題嗎?
當口吃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的時候,它被無限地放大了。單身、失業(yè)、職場焦慮、原生家庭的這些問題,所有人都有,只不過因為我口吃,我就把這些問題都怪罪在口吃上面。這本身就是一個不成熟的人的表現(xiàn)。
現(xiàn)在我終于認識到這一點了,但是偶爾的時候,我還是會暗暗怪罪口吃。我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是李白,遇事我會抱怨,抱怨很正常,但還是要往前走,往前看。
(摘自微信公眾號“故事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