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瑞欣
1924年到1926年魯迅完成了作品集《野草》,《野草》由23篇散文詩構(gòu)成,其中8篇都以 “我夢到……”開始,采取了夢的表現(xiàn)形式,除了這8篇之外也有不少描述夢的世界。《野草》中有不少作品受到了《夢十夜》的影響,《過客》就是其中一篇。
檜山久雄在《魯迅與漱石》(昭和五十二年,第三文明社)中提到這兩部作品中較多地使用了黑、暗等一系列的詞匯,兩篇作品描寫的都是夢幻的世界,采用了散文詩的形式,多用到象征性的手法。由此可見《野草》或許是從《夢十夜》得到了某種刺激與影響。
《過客》是《野草》中唯一一篇以詩劇形式創(chuàng)作而成的散文詩。在這一點上,《野草》不同于散文形式的《第七夜》,除了黑暗之外,兩部作品的表現(xiàn)和構(gòu)思呈現(xiàn)不少相似之處。
一、《第七夜》中“西”的意象
《第七夜》與《過客》的共通之處之一就是主人公都是向著西方出發(fā)?!兜谄咭埂酚伞拔掖钌弦凰掖蟠遍_始。“西行”緊扣作品的主題,具有重要的意義。下面筆者將分析作品中與“西行”相關(guān)的表現(xiàn)和漱石其他作品中“西”的表現(xiàn)。
《第七夜》中與“西行”相關(guān)的表現(xiàn)中值得注意的是“異人”。主人公想與自己同乘船的大多數(shù)是“異人”,并有三個情節(jié)描寫。
(一)我瞧見一個女子在倚欄低泣。更瞧見她擦拭眼淚時那條白色手帕。她身穿印花洋裝……
(二)一天夜晚,我獨自在甲板上眺望星空時,有個外國人走近問我懂不懂天文學(xué)。
(三)看見一個衣著入時的年輕女子,背對著沙龍入口正在彈鋼琴。她身旁立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正在引吭高歌。
“異人”一般指的就是西方人,而漱石在作品中特意使用了“異人”這個詞。這三個場合中登場的人物都帶有西方的氛圍。(1)中的女性未必是西方人,但是穿著西式服裝。(2)提及天文學(xué)和基督教。(3)男女彈著鋼琴大聲歌唱。即主人公周圍的“異人”雖然可能有些并非西方人,但卻帶有西方的氛圍。并且主人公和這些人之間無法對話。
筆者調(diào)查了漱石在其他作品中 “異人”的使用,發(fā)現(xiàn)漱石全集中共有9處用了“異人”一詞。除了《第七夜》的兩處之外,其他七處都指的是西方人?!兜谄咭埂返摹爱惾恕敝傅氖俏鞣饺嘶蛘呶鞣交娜恕]d著這些人的船駛向的西方指的是近代文明。而這艘船象征的正是人們身處其中的近代社會。
漱石曾到英國留學(xué)。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漱石在《文學(xué)論》的序中寫他的西行中一直伴隨著不安。這種不安是出自對西方文學(xué)的疑問,也可說是對迅速文明開化的不安。漱石在英國第一次意識到了“自我本位”,并為此煩惱。
《第七夜》主人公坐著游輪向西航行。作品中的“自己”只是被動地向著西方的方向流浪。其中在描述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時寫道:“變得非常不安?!薄敖K于下定尋死的決心?!边@種“西行”和不安讓人聯(lián)想到漱石所經(jīng)歷的不安的人生。筆者認(rèn)為《第七夜》的向西航行并不單純意味著漱石的留學(xué),而是象征著抽象化的人生,這種人生是在經(jīng)歷了文明開化的社會變革的漱石的體驗中得到的。
二、《過客》中的“西行”
《過客》描寫的是某一個黃昏,一位經(jīng)歷了長途旅行、筋疲力盡的旅人向一位老翁與女孩討水喝,并展開的對話。值得注意的是這部作品中旅人前進(jìn)的方面也是“西”。首先我們來看下場景設(shè)定。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p>
在這里,舞臺設(shè)定從一開始就明確了東和西兩個方向。
和《第七夜》的主人公一樣,《過客》中的旅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不過兩人都向西方前行。但是《過客》的主人公卻沒有《第七夜》中主人公的不安。他的話中多次出現(xiàn)“要”這個字眼,表明了他雖孑然一身但決心堅定。此外《第七夜》中的“自己”是乘船被動流浪,而《過客》中的旅人則是徒步行走。從這些不同點出發(fā),筆者認(rèn)為兩位主人公的“西行”具有不同的意義。
《第七夜》中的主人公和周圍的人之間的對話并未成立,而過客中的旅人則和老翁及女兒開展了對話。老翁也曾經(jīng)走過旅人的路,他和旅人為同類人。
旅人從老翁的口中得知等待自己的未來是墳。位于西方的墳顯然意味著死亡和毀滅?!哆^客》中的死代表的并不是個人的死亡,而是更廣義上舊中國的滅亡。魯迅在作品集《墳》的跋文中寫道:“我確實知道一個終點。那就是墳。問題是去那里的道路,當(dāng)然不止一條,但是我不知道哪條路好。即便現(xiàn)在我依舊在尋找。”
魯迅在不斷尋找的終點不是個人的終結(jié),而是舊中國的終結(jié)。魯迅將改造國民精神當(dāng)作自己的使命,埋葬舊思想。他將自己的生的滅亡當(dāng)作代價。所以當(dāng)老翁勸旅人最好折返時,旅人回答道:“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恨他們,我不回去?!?/p>
旅人憎惡的顯然是舊中國的現(xiàn)狀。并且不僅東方甚至南北皆是如此,所以旅人唯一的脫困之路只有西行?!斑^客”最后描寫的旅人仰頭毅然向西而行,表現(xiàn)了旅人的意志。
旅人三四十歲,困乏卻倔強,眼光陰沉。魯迅在寫《過客》時45歲,可以說他刻畫的旅人正是他本人的象征。
魯迅在寫《過客》不久前應(yīng)報社的要求寫了 “青年必讀書”(一九二五年二月)。其中有如下一句話:
我在讀中國書的時候,總會感到沉靜下去,遠(yuǎn)離真實人生。讀外國書的時候,接觸人生,經(jīng)常會有想做什么工作的感覺。
魯迅對中國和外國書籍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是否切合實際人生。他所主張的對國民精神的改造正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覺醒??梢哉f,“過客”向西的行進(jìn),是一次與充滿欺騙的舊社會做斗爭,尋求現(xiàn)代化中國的旅程。
雖然《第七夜》和《過客》設(shè)定都是西行,然而《第七夜》的西航是漱石接觸并身陷其中的西方文化,《過客》的西行在魯迅看來那是切斷舊社會的唯一的道路和對近代化的追求。
三、懸空的恐懼
《第七夜》中主人公的不安來自對不可測的未來的恐懼。浩瀚的海洋,從東向西移動的太陽,這些都顯示了空間的無限性。在這種無限的空間里,“自己”乘著有一艘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達(dá)陸地的船,不知去向何方?!白约骸毕M与x這個無限的空間。于是主人公想到了用死亡來解脫。但是“只是船只似乎很高,我的身子雖已離開船只了,雙腳卻久久都不能著水。我才醒悟到,即使不知船只將駛往何方,我仍應(yīng)該待在船上的。懷抱著無限悔恨與恐怖,靜靜地墜落于黑浪中”。
這里描寫了另一個無限的空間,那是船和海之間。主人公從船上跳了下來,但一直到不了海里,處于懸空狀態(tài)。主人公在懸空的狀態(tài)下靜靜地墜落,不由得產(chǎn)生“無限的后悔和恐懼”。也就是說,即便是死也無法脫離無限的空間和不安。
對漱石來說,這個無法逃脫的空間就是文明開化的世界??梢哉f,《第七夜》的深度在于描繪生活在這個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的世界中的人類的苦惱、不安。對此情節(jié)的設(shè)定應(yīng)該指出,無論多么苦惱的世界都不應(yīng)該產(chǎn)生厭世的情緒。對此筆者十分贊同。應(yīng)該在人生中解決對人生的疑問和不安,這反而是漱石的基本想法。
四、對絕望的反抗
魯迅對《第七夜》最共鳴的東西,恐怕就是《第七夜》象征的無法逃脫的世界和生活及在這個世界里的人的悶悶不樂?!哆^客》描繪出一個與《第七夜》相似的近乎絕望的世界。
“過客”來的路和去的路都是無限的。老翁也曾和旅人一樣朝著西方走去,卻被這無限的路程所挫敗,停下了腳步。無論是老人的挫折,還是旅人路程的無限,這些都象征著舊社會黑暗和腐敗。魯迅給“過客”設(shè)定西行,無限擴(kuò)展的向西的路程的空間,描繪出象征著自己化身的旅人。
《第七夜》中的“自己”因為對西航深感絕望進(jìn)而投身大海,而《過客》中的旅人反而對過去的社會感到絕望。他只有向西行,既不能回頭也不能休息。
魯迅完成《過客》不久后,在3月11日給許廣平的信函中寫道:“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guān)。其一是‘ 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兒,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中略) 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jìn)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
魯迅在寫這封信的時候顯然想到了《過客》。可以說,這里呈現(xiàn)的魯迅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會不斷前進(jìn)的堅強性格,恰恰映射在《過客》的旅行者身上。
五、結(jié)論
經(jīng)歷了多次革命的失敗,魯迅看到了舊中國深不可測的黑暗,深切感受到國民精神改造的艱巨。對這樣的魯迅來說,《第七夜》的不可逃脫的世界和人類的苦悶引起了共鳴?!哆^客》不僅表現(xiàn)出人生的苦悶,還表現(xiàn)出了祈求食人社會滅亡的堅強意志。從這點可以看出魯迅和夏目漱石在思想上具有相似之處,同時也可以看出魯迅對夏目漱石作品的受容的主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