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七七
我愛甜食。記得過年回老家,柜里有個罐子,伸手一摸總不落空,因而吃得滿口蟲牙。父親雖然嚴格限制,奈何祖父母萬般溺愛,偷偷塞進我的口袋。
江浙舊俗,提親嫁娶必備喜糖喜餅,討個吉利。本塘最傳統(tǒng)的喜餅是云片糕,紅磚似的一條,沉甸甸的,拆開紅紙,露出云母白。香甜的粳米粉,夾雜瓜仁、核桃、砂糖、紅綠絲,壓得很實。重刀切成薄片,別名“書冊糕”,一片一片撕下來,還真有一種翻書的感覺。噙在口中,猶如噙住二月的霜雪,慢慢化開。上海作家張愛玲說:“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
云片糕偶爾還能買到,麻酥糖卻幾乎絕跡了。這是過年才有的一種甜食,黑芝麻磨成細粉,和麥芽糖反復疊壓成條,切成火柴盒大小,截面酷似大理石的花紋。它比龍須酥還細膩些,濃濃的芝麻香味,吃多了唇齒都是黑的。
那時街上常有義烏貨郎,挑著擔子喊“雞毛換糖”,我把還沒用完的鋁皮牙膏拼命地擠,匆匆忙忙拿下樓去,換一把麥芽糖,白色,軟萌,鋪一層米粉,夏天會微微有些發(fā)酸。太黏牙了!那可是糊住灶王爺嘴的玩意兒,若不幸正逢換牙期間,乳牙都能被它粘掉嘍。
另一種麥芽糖,土黃色,有點像疏松多孔的海綿,很輕,也很硬,用鋸條吭哧吭哧地鋸開來吃,倒是不粘牙,一見水立刻化為烏有。甜的發(fā)齁,味道類似今天的“焦糖”,有股鍋巴香味。
端午節(jié),奶奶包蜜棗粽。蜜棗古已有之,宋時有“蜜煎局”專司制作。紅棗連皮縱割一圈,使其入味,飴糖或蜂蜜煮后曬干。剛買來硬硬的并不好吃,只有粽子蒸熟之后才會變軟。本地蜜棗小小的,有一種外地蜜棗,竟可大如雞卵,原料到底是棗還是蘋果,至今還很疑惑。
元宵節(jié),外面賣的都是寧波芝麻湯圓,我們家自己做赤豆湯圓。蒸洗豆沙,用糖和豬油炒干,外面包水糯米粉,搓成團,煮或油煎,都很美味。若是有木制模具,換粳米粉,可以敲成粿子。點紅是新媳婦或小孩子獨有的權利,牙簽沾紅水,點三個“吉祥痣”,好像化了妝一樣。包上箬葉,上大鍋蒸,一股竹子的清香。南宋《吳氏中饋錄》“煮沙團方”:“砂糖入赤豆或綠豆煮成一團,外以生糯米粉裹,作大團。蒸或滾湯內煮,亦可?!贝笸‘?。
麥芽糖產自糧食,叫做“飴”,引申為舒暢。當時巧克力是奢侈品,五分錢一塊的飴糖,才是童年最廉價的快樂。
童言無忌,竟說長大要嫁給賣飴糖的人家,惹親戚好一陣笑。長大后才明白,在那物事匱乏的年代,上了年紀的人其實更愛甜食,只是舍不得,攢起來,看孩子們吃得蠻橫,才歡喜呢。
假如幸福有味道,那一定是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