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讀“無用之書”】
李浴洋:陳老師,每年的4月23日是“世界讀書日”,很高興可以就“讀書”這個話題和您做一次訪談。
關(guān)于“讀書”,您先后寫過《書里書外》《書生意氣》《漫卷詩書》《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與《讀書是件好玩的事》等。我注意到,從1990年代開始,差不多每年的“世界讀書日”,您都會應邀撰文或發(fā)表演說來談“讀書”。能否首先請您談一談對于“讀書節(jié)”的看法,以及您為何一再“勸學”?
陳平原:設立“讀書節(jié)”,是有心之舉。最好的狀態(tài)是,“讀書”已經(jīng)成為再普遍不過的事,不需要你提醒,也不用敲鑼打鼓地提倡或慶祝。
教了幾十年書,很容易養(yǎng)成“好為人師”的毛病,這點我很警惕。本來嘛,大千世界,人各有志,很難說哪一種生活方式最好。在“勸學”這個問題上,我有時散文,有時隨筆,有時講座,說多了,自己都感覺不太好意思。
比起傳授各種專業(yè)知識,勸人讀書或教人怎么讀書,顯得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以至于學有專精的教授們,普遍不太愿意涉足。前些年我在北大出版社刊行《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就是想打破這個成規(guī),讓“勸學文”變得有趣且有學問。只不過,關(guān)于讀書是否有用、有益、有趣,我希望論證的,其實是最后一點。假如有一天,“讀書”這一行為真的風靡全球,我相信,“有趣”必定是最為關(guān)鍵的原動力。
李浴洋: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和“開卷有益”相比,您更愿意告訴公眾“讀書是件好玩的事”?
陳平原:談讀書,我更愿意先問這“讀書郎”的年齡、職業(yè)、心境、目標等,然后才“給個說法”。比如,王國維的“三境界說”,就只適合于專家學者,拿到廣場上去對著大眾宣講,什么“獨上高樓”,還有“燈火闌珊”,不合適。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讀書體會,很少能“版權(quán)轉(zhuǎn)讓”。若“眾所周知”,不用你來嘮叨;若“獨得之秘”,那么我聽了也沒有用。
談起讀書,我欣賞兩句話。一是晚明文人張潮《幽夢影》中的說法:“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人,謂之福;有學問著述,謂之福?!痹谛W生一般感覺不到這一點,還埋怨老師布置那么多“必讀書目”,實在“不人道”。走出校門后,為謀生終日忙碌,那時你才意識到,有時間、有精力、有心境“自由自在”地讀書,確實是件很幸福的事。
二是1922年8月,梁啟超應邀到南京東南大學的暑期學校講學,有一講題為《學問之趣味》。其中提及“必須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而最能引發(fā)趣味的,包括勞作、游戲、藝術(shù)、學問等。我相信,人生百態(tài),讀書是比較容易“以趣味始,以趣味終”的。最近這些年,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很多退休人士,因投資、旅游、收藏等緣故拼命讀書,且很有心得。沒有考試的壓力,也不想成為專家,就是喜歡,甚至成癡、成疵、成癖。用晚明張岱的話來說,有癡、有疵、有癖才可愛,因其“真性情”。讀書也一樣,不管你喜歡哪方面的書,只要能讀出樂趣來,就是好事。在我看來,讀書講趣味,比講方法重要得多。
李浴洋:不過,坊間關(guān)于讀書的論述,更多還是旨在強調(diào)讀書的重要性。像您這樣特別推舉“讀書講趣味”的,似乎不是很多。
陳平原:現(xiàn)在年輕一輩所面對的誘惑,比我當年多得多。那么多“有趣的玩意”在等著,為何選擇相對比較辛苦的讀書呢?這個時候,能否真切體會到“讀書之樂”,就成了關(guān)鍵。
李浴洋:您認為,在今天倡導“有趣的讀書”,最大的困難與最大的意義分別是什么?
陳平原:在我看來,要講“閱讀的敵人”,首推過分功利化。時至今日,“黃金屋”與“顏如玉”的希望已相當渺茫,但依舊還是很多人刻苦讀書的主要動力。寒門子弟若想憑借自家才華和努力,殺出一條血路來,徹底改變命運,讀書依舊是最值得期待的“正路”。
也正因此,功利化的閱讀乃當下讀書的主流。我以前就在訪談中說過,身處專業(yè)化時代,確實需要很多目標非常明確的閱讀,可我們必須明白,這并非讀書的全部意義。傳統(tǒng)中國區(qū)分“為人之學”與“為己之學”,在今天看來,或許過于高蹈;但將讀書僅僅理解為拿學位、學本事、謀職業(yè),還是過于狹隘了。這也是我再三提倡大學生應該養(yǎng)成閱讀文史哲等“無用之書”習慣的緣故。不是說“有用之書”沒價值,而是因其已經(jīng)進入各大學的規(guī)定課程,有了制度性保證,且廣受世人的推崇,根本用不著你提醒或提倡。
有感于當下的讀書過于功利,我建議大家在業(yè)余時間,多憑自己的興趣讀一點“雜書”。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描述錢鍾書的讀書:“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咸雜進……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在舊書上。”汪曾祺撰《談讀雜書》,說此舉的好處多多:第一是很好的休息,第二增長知識,第三學習語言,第四“從雜書里可以悟出一些寫小說、寫散文的道理”。這里所說的“讀雜書”,不是漫無目的地“亂翻書”,而是指超越具體專業(yè)的限制,且不含功利目標。
所有關(guān)于讀書的論述,其實都該有的放矢——相對于獨尊自然科學的潮流,我們強調(diào)人文學的意義;相對于過分看重考試分數(shù),我們突出人文修養(yǎng);相對于專家之炫耀專業(yè)性,我們標榜閱讀興趣;相對于高歌猛進的功利性閱讀,我們主張“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讀書當如“挖樹兜”】
李浴洋:您剛才談到,對于書籍的興趣是您在成長過程中逐漸養(yǎng)成的。通常來說,“讀書”這一話題總是與學生時代難解難分,故“讀書”一詞本身,就有“求學”與“在學”的意思。在您的學生生涯中,有沒有什么特別難忘的讀書經(jīng)歷?
陳平原:我們77級入學時年紀普遍較大,學習很自覺?;叵肫饋?,我屬于比較規(guī)矩的學生,既尊重指定書目,也發(fā)展自己的閱讀興趣,而不是撇開課業(yè),另起爐灶。
念大學三四年級時,我的讀書,終于讀出點自己的味道來。記憶所及,有兩類書,影響了我日后的精神成長以及學術(shù)道路,一是美學著作,一是小說及傳記。
我開始“尋尋覓覓”的求學路程時,恰逢“美學熱”起步。因此,宗白華的《美學散步》、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以及李澤厚的《美的歷程》,都曾是我朝夕相處的“枕中秘笈”。此外,還有一位現(xiàn)在不常被提及的王朝聞,他的《一以當十》《喜聞樂見》以及《論鳳姐》等,對各種藝術(shù)形式有精微的鑒賞,我也很喜歡。
跟日后的研究工作毫無關(guān)系,純屬特定時期的特殊愛好的,是法國作家羅曼·羅蘭著、傅雷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此書最早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57年出版,我買的是1980年重印本。如此“雄文四卷”,就堆放在床頭,晚上睡覺前不時翻閱,而且是跟《貝多芬傳》對照閱讀。還記得《約翰·克利斯朵夫》扉頁上的題詞:“獻給各國的受苦、奮斗、而必戰(zhàn)勝的自由靈魂?!辈挥谜f,這話特別適合于有理想主義傾向的大學生。主人公如何克服內(nèi)心的敵人,反抗虛偽的社會,排斥病態(tài)的藝術(shù),這一“精神歷險”,對于成長中的年輕人來說,無疑有巨大的鼓舞作用。
李浴洋:您那時摸索出什么讀書的訣竅了嗎?
陳平原:當年學校安排我們這些大哥大姐去給80級的學弟學妹們介紹學習經(jīng)驗。他們基本上都是應屆畢業(yè)生,比我們年輕不少。還記得我當時的發(fā)言,主要是質(zhì)疑“金字塔讀書法”。胡適的“為學要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常被老師們用來教育學生,要求好好打基礎。我說,這方法對我們不適用,因為沒有具體的工作目標及衡量標準。學海無涯,一味追求既“廣”且“大”,到我們退休了,還沒到長“高”的時候,豈不可惜?我自己的體會是,讀書當如“挖樹兜”。選擇特定的樹樁,順著樹根的走向往四面八方挖,挖著挖著,就連成了一個網(wǎng)絡,你大學階段的學習任務就完成了。
以我的觀察,會讀書的人,大多有明顯的“問題意識”。知道自己為什么讀書,從何入手,怎樣展開,以及如何穿越千山萬水。對于那些已經(jīng)完成基本訓練或走出校門的人來說,我的“挖樹兜”讀書法不無可取之處。只有“帶著問題學”,才能選準目標,集中精力,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你閱讀的積極性,而且容易見成效,鼓勵你不斷往前走。
【人文學者的“博雅”與“專精”】
李浴洋:您成為職業(yè)學者之后的讀書生活,我們可以從您的隨筆集中得見,從中很能感受到您的“讀書之樂”。馬克斯?韋伯曾在1919年斷言,“學術(shù)已達到了空前專業(yè)化的階段,而且這種局面會一直持續(xù)下去”。(《以學術(shù)為業(yè)》)不知您是怎樣理解“讀書”與職業(yè)學者這一身份的關(guān)系的?
陳平原: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韋伯的斷言依然有效。直到今天,“空前專業(yè)化”仍是學術(shù)界的主流思想。當然,過于強調(diào)這種“專業(yè)化”,也會有很大的弊病。尤其是對于人文學者來說,可能限制其學術(shù)視野,也可能影響其綜合判斷,更可能消解其本該承擔的人文關(guān)懷。
關(guān)于學者如何超越具體專業(yè)的限制,中國人有個絕妙的說法,叫“博雅”——與“專精”相對應。如果受過高等教育,那么,不管是今天在校念書,還是畢業(yè)后走上工作崗位,最大的困境,很可能就是如何在“專業(yè)化”與“業(yè)余性”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我希望大家關(guān)注那些有專業(yè)能力而又趣味廣泛的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
周氏兄弟,可以說就是近現(xiàn)代中國最為博學深思的“讀書人”——我把“讀書人”看得比“專門家”還高,除了學問,還有趣味。周作人《我的雜學》分20節(jié),總結(jié)自己一生所學,從《詩經(jīng)》、陶詩到中國舊小說,從希臘神話到文化人類學,從生物學到性心理學,從醫(yī)學、宗教學到婦女學,從日本俗曲到佛經(jīng)文本,幾乎每個領(lǐng)域他都有論述。周作人說自己“國文粗通,常識略具”,這樣的“常識”,可不容易具備。至于魯迅的讀書趣味及知識結(jié)構(gòu),可參看許壽裳的《亡友魯迅印象記》以及周啟明的《魯迅的青年時代》。不僅周氏兄弟,清末民初的很多讀書人,在古今中西之間奮斗、求索,大都眼界開闊,趣味廣泛,志向高遠,很值得今人追懷。
李浴洋:在如何處理“讀書”與“治學”的關(guān)系問題上,的確存在古今之別。
陳平原:作為學者,整天手不釋卷,如果只是為了找資料寫論文,很容易會忘了讀書是件愉快的事情。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教訓。十幾年前,為了撰寫《千古文人俠客夢》,我猛讀了很多好的、壞的武俠小說。讀傷了,以至于很長時間里,一見到武俠小說就頭疼。真希望有一天,能完全卸下學者的盔甲,自由自在地讀書。
我寫過兩本閑書《閱讀日本》和《大英博物館日記》,那不是逞能,而是希望自己能恢復對于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以及閱讀樂趣。閱讀這一行為,在我看來,本身就具備某種特殊的韻味,值得再三玩賞。在這個意義上,閱讀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這種兼具手段與目的的閱讀,并非隨時隨地都能獲得。在《大英博物館日記》的后記中,我引了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篇”里“王子猷夜訪戴安道”的故事,真希望“讀書”也能到達這個境界:“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當然,如此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的“讀書”,是一種理想境界,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實現(xiàn),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李浴洋:過去這些年,您一直主張通過“必讀書目”來校正學生們的眼界、趣味與心態(tài)。這是否也與您對于“專業(yè)化”與“業(yè)余性”的思考有關(guān)?
陳平原:大概30年前,我接手北大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主任,錢理群教授給了我他們那一屆研究生的“必讀書目”。我一看實在太多了,刪節(jié)后發(fā)給了研究生。此書目使用了十幾年,輪到我的學生輩吳曉東、王風他們來權(quán)衡,據(jù)說又大為刪減。但到了學生手中,估計還會三折九扣。學科范圍的拓展以及學術(shù)熱點的轉(zhuǎn)移,促使新一代學者需要讀很多新書;但即便如此,若干本專業(yè)的基本書籍,我以為還是非讀不可的。
現(xiàn)在很多學校不重視“必讀書目”的作用,可我認為其可以伸縮,但不宜完全拋棄。社會閱歷、生活體驗、文化修養(yǎng)、審美趣味的巨大差異,導致學生們對不同的文學作品,有的極為癡迷,有的毫無興趣。作為一般讀者,“好看不如愛看”,你愿意讀都什么都可以。但專業(yè)訓練不一樣,有些書是無論如何繞不過去的。單從寫論文的角度,選冷門、讀僻書,是比較容易出成果的。可太在意發(fā)表,容易劍走偏鋒,不去碰大家或難題。長此以往,很可能趣味偏狹且低下。讀書的人都明白,長期跟一流人物、一流文章打交道,是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的。用老話說,這就叫“尚友古人”。
這就說到文學教育的目的,到底是培養(yǎng)有技藝、善操作、能吃苦的專門家,還是造就有眼界、有趣味、有才華的讀書人。我常感嘆,老一輩學者的見識遠遠超過其論著。圍繞學位論文來閱讀,從不走彎路,全都直奔主題,這不是“讀書”,應該叫“查書”。多年前我說過,我喜歡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而不太欣賞眼下流行的“不讀書,好求甚解”。
【人文學乃人類文明的壓艙石】
李浴洋:今日,網(wǎng)絡已經(jīng)無孔不入。在為人們提供巨大便利的同時,網(wǎng)絡也挑戰(zhàn)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當然也包括閱讀習慣。您是如何看待網(wǎng)絡時代的讀書的?
陳平原:對于習慣于閱讀紙質(zhì)書的我來說,電子圖書或網(wǎng)絡數(shù)據(jù)只是用來查閱與檢索的;至于下一輩的學者,很可能走出另一條道路。我不反對研究生閱讀校對精良的電子圖書,甚至要求他們做學問時要善于使用各種數(shù)據(jù)庫。我唯一擔心的是,整天在網(wǎng)絡上東游西蕩,表面上忙忙碌碌,實際上收獲甚微。還不僅是閱讀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心情——面對網(wǎng)絡上排山倒海、五花八門、激動人心、不讀就過時的信息,你還能沉得住氣潛心閱讀思考嗎?說句玩笑話,當下中國的讀書人,可真是“五色令人目盲”。
過去說買書不如借書,借書不如抄書。為什么?因為那種緊張的閱讀,需要調(diào)動全部的精氣神。如今則移動鼠標,一目十行,邊聽音樂,邊品咖啡,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朋友聊天,這樣的閱讀習慣養(yǎng)成后,很難再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情?,F(xiàn)在的大學生,很少能在課堂上記筆記的,說老師你把講稿給我們不就得了嗎?可我理解的記筆記,主要是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否則你跟不上思路,抓不住重點,記不下來的。
更為嚴重的是,人生原本千姿百態(tài),可如今信息的傳播太猛、太烈,導致越是生活在大都市,越必須警惕自己的人生是否被“模式化”。今天你以為極為重要、眾人都掛在嘴上、不知道就“出局”了的,過不了一年半載,很可能就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凈。今人的目光,過于集中在“時尚話題”——從財經(jīng)到八卦到瑣聞,因而浪費了大量美好時光,實在可惜。
李浴洋:您曾說過:如果你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讀書,而且沒有任何負罪感的時候,你就必須知道,你已經(jīng)墮落了。不是說書本本身特了不起,而是讀書這個行為意味著還有追求,還在奮斗,還在尋找另一種可能性,另一種生活方式。這很能引起大家的共鳴。對此,您有沒有什么具體建議?
陳平原:《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出版后,我曾接受采訪,談及當下部分中國人的“讀書”:第一,知識面廣,但缺乏深入探究的動力與能力;第二,擅長檢索,但抵擋不住時髦的誘惑,難得深入思考;第三,喜歡表達,但主要是滔滔不絕的“獨白”,而不是有理有據(jù)的“說服”,更不是包含傾聽與自我反省的“對話”。
最近這二十年,網(wǎng)絡力量狂飆突進,不要說城市面貌、生活方式,甚至連說話的腔調(diào)都“日新月異”。年輕人因此而志得意滿,忽略了各種潛在的危險——包括讀書、思考與表達。稍有航海知識的人都懂得,空船航行時,必須備有“壓艙石”,因為此時船的重心在水面以上,極易翻船。在我看來,人文學(包括文學、史學、哲學、宗教、倫理、藝術(shù)等)乃整個人類文明的壓艙石。不隨風飄蕩,也不一定“與時俱進”,對于各種時尚、潮流起糾偏作用,保證這艘大船不會因某些特定的原因而顛覆。在各種新知識、新技術(shù)、新生活不斷涌現(xiàn)的時代,請記得對于“傳統(tǒng)”保持幾分敬意。這里所說的“傳統(tǒng)”,也包括悠久的“含英咀華”“沉潛把玩”的讀書習慣。
與此同時,必須學會“拒絕”與“遺忘”,從而建立自家的閱讀立場。這其中,批判的功能格外重要。借用魯迅《狂人日記》中的話,讀書人須不斷地追問:“從來如此,便對么?”不僅反省具體的結(jié)論,而且反省整個知識體系、時代潮流——包括教育機制與傳播途徑等。我在《堅守自家的閱讀立場》一文中稱:“基于自家的立場,自覺地關(guān)閉某些頻道,回絕某種信息,遺忘某些知識,抗拒某些潮流,這才可能活出‘精彩的人生來?!?/p>
【讀書的策略】
李浴洋:您說的“堅守自家的閱讀立場”可謂至關(guān)重要。這不僅關(guān)涉讀書姿態(tài),甚至可以影響一個人性格和自我意識的確立。
陳平原:書讀得越多,越能深切感覺到,讀書是自己的事,別人幫不了多少忙。身為教師,說這話,近乎自己拆自己的臺??蛇@并非故作高論,而是認定讀書一事講求的是自得;世上有值得傾聽的讀書甘苦,但無可供傳授的讀書訣竅。我能講清楚自家的經(jīng)歷與困惑,至于對聽者有無幫助,說不準,那得看各人修行。你我都有關(guān)于讀書的切身體會,但別人的體會只適應于別人,再好我也無法拷貝。聽“成功人士”講讀書,唯一的作用在于引起讀書的興致、勾起見賢思齊的愿望,以及促進認真的自我反省。
讀書是很個人的事情,趣味也因人而異。審美眼光確有高低雅俗之分,但就“閱讀”而言,關(guān)鍵還是要找到屬于自己的趣味。人人說好的,不見得適合你;十年后才能讀懂的,不妨暫時束之高閣。對于真正的讀書人來說,“偏食”是正常的。因為,有趣味就意味著有個性、有邊界、有局限。第一次面對人人說好而你很不喜歡的書籍時,心里很惶惑,也很茫然。久而久之,明白自己的“閱讀趣味”,你就坦然了。
李浴洋:以您的豐富經(jīng)驗,尤其是對于“讀書”的高度自覺,我想終歸還是可以有若干策略讓我們參考的。
陳平原:建議認認真真讀幾本好書,以此作為根基,作為標尺,作為精神支柱。過去總說“多讀書,讀好書”,以我的體會,若追求閱讀的數(shù)量與速度,則很可能“讀不好”。成長于網(wǎng)絡的年輕一代,很容易養(yǎng)成瀏覽性的閱讀習慣,就是朱熹說的“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因此,我主張讀少一點,讀慢一點,讀精一點。世界這么大,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很多東西你不知道,不懂得,不欣賞,一點也不奇怪。不追求閱讀的數(shù)量,是希望你我停下匆忙的腳步,好好欣賞路邊的風景。表面上看在后退,實際上是求進取。
所謂“讀好書”,我并不主張只讀五百年或一千年的經(jīng)典。若真的以為“半部論語治天下”,或者“八部書外皆狗屁”,那很容易變迂腐的。新舊并置,長短結(jié)合,只要是經(jīng)得起考驗、略有些年紀的好書,都值得你我認真閱讀。
李浴洋:說到“讀好書”,除去書籍選擇,在閱讀思路上您有無推薦?
陳平原:抗戰(zhàn)中當過蔣介石侍從室秘書的徐復觀,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以少將軍銜退伍,專心做學問,日后成為海外新儒家的代表人物。1943年,他到重慶的勉仁書院找熊十力先生求教,熊十力吩咐他先讀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復觀說,這書我讀過了。熊十力說,回去再好好讀。幾天后,徐復觀來見熊十力,說那書我又讀了,里面有好多錯誤,這里不對,那里不妥。話還沒有說完,熊十力拍案而起,說你這笨蛋,你滾吧,這么讀書,一輩子都沒有出息。讀書先要看它的好處,你整天挑毛病,這樣讀書,讀一百部、一千部、一萬部都沒有用。徐復觀日后追憶,說這件事讓他“起死回生”,明白該如何讀書了。
熊十力主張讀透一部經(jīng)典,養(yǎng)成好的眼光、趣味與能力,是經(jīng)驗之談。你的主要任務是汲取好書中的精華,用來滋養(yǎng)自己,這是第一位的。至于高屋建瓴,火眼金睛,把古人批得體無完膚,那是做研究的時候才需要的。
李浴洋:熊十力與徐復觀的例子非常生動。在古今中外的讀書人中,還有沒有您特別欣賞的?
陳平原:再舉兩個大家都熟悉的人物,看魯迅與章太炎是怎樣讀書的。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隨便翻翻》中說,自己有個“隨便翻翻”的閱讀習慣:“書在手頭,不管它是什么,總要拿來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讀幾頁內(nèi)容”;不用心,不費力,拿來做消遣,明知道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要翻,已經(jīng)過時的書也要翻,翻來翻去,眼界自然開闊,不太容易受騙??杀仨氂浀茫斞刚f了,這不是讀書的全部,是“當作消閑的讀書”,“如果弄得不好,會受害也說不定的”。確實如此,魯迅還有另一種讀書姿態(tài)。
就拿治小說史來說,魯迅稱:“我有我獨立的準備”。將《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三書,與《中國小說史略》相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著述態(tài)度之嚴謹。比起同時代諸多下筆千言卻離題萬里的才子來,魯迅的學術(shù)著述實在太少;許多研究計劃之所以沒能完成,與他認真的治學態(tài)度有關(guān)??蓭资赀^去了,塵埃落地,不少當初轟動一時的“名著”煙消云散,而《中國小說史略》卻依然屹立,可見認真的好處。
回到讀書,該“隨便翻翻”時,你盡可灑脫;可到了需要“結(jié)硬寨,打呆仗”的時候,你可千萬馬虎不得。掛在口頭的輕松與壓在紙背的沉重,二者合而觀之,才是真正的讀書生活。這是魯迅的經(jīng)驗。
李浴洋:那章太炎呢?
陳平原:章太炎再三強調(diào):平生學問,得之于師長的,遠不及得之于社會閱歷以及人生憂患的多?!短紫壬远曜V》(1910年)則有曰:“余學雖有師友講習,然得于憂患者多?!倍?912年的《章太炎先生答問》中,又有這么兩段:“學問只在自修,事事要先生講,講不了許多。”“曲園先生,吾師也,然非作八股,讀書有不明白處,則問之”。合起來,其實就是三句話:學問以自修為主;不明白處則問之;將人生憂患與書本知識相勾連。
俗語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逼鋵崳胱x懂讀通“圣賢書”,恰恰必須關(guān)心“窗外事”。不是放下書本只問“窗外事”,而是從書里讀到書外,或者借書外解讀書里。周作人在《閉戶讀書論》中說:“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弊R得了字,不一定就讀得好書。讀死書,讀書死,不是現(xiàn)代讀書人應有的胸襟。“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這也算是中國讀書人的真實寫照。關(guān)心時世,洞察人心,是將死書變成活書,將苦讀變成人生一大樂趣的關(guān)鍵。
對于人文學者來說,學術(shù)與人生完全可以合一。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進,這是我的理想。
李浴洋:聽您談了這么多讀書的真知灼見,我收獲良多。最后一個問題,如果請您推薦一到兩本有趣的關(guān)于書籍的書給大家,您會推薦什么?感謝您接受訪談。
陳平原:談論書籍,最好兼及“精神”與“物質(zhì)”。在我看來,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閱讀史”,一部人類借助書籍的生產(chǎn)與閱讀來獲取知識、創(chuàng)造知識、傳播知識的歷史。加拿大學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寫過一本書,叫《閱讀史》(吳昌杰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這書講的是人類——從東方到西方、從古代到當代——是怎樣讀書的,以及讀書又是如何成為整個知識生產(chǎn)的中心的,值得推薦。
另外一本則是意大利哲學家、歷史學家安貝托·艾柯與法國電影泰斗、法國國家電影學院創(chuàng)始人讓—克洛德·卡里埃爾的對話,討論書籍對人類文明進程的影響,以及網(wǎng)絡時代紙本書的未來,書名為《別想擺脫書:艾柯&卡里埃爾對話錄》(吳雅凌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