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
1
崳山,也叫崳山島,泊在東海邊。
東海宛若一匹藍綢,崳山恰似綴在藍綢上的一顆碧螺。
四月初,夏尚淺。淡淡的水霧,涼涼的風,裹挾著那一個崳山島。那是一個有生命的島,是一個有靈性的島,是東海水滋養(yǎng)的一個島。它優(yōu)美、秀麗、輕盈、靈動,它像一個“旖旎仙花解語,輕盈春柳能眠”的豆蔻女孩,淺笑盈盈,坐在東海的波濤上掐浪花,掐一朵,扔回海里,再掐一朵,再扔回海里……
那天,我要在美麗的崳山島度過一個初夏之夜。時間是農(nóng)歷四月初八,恰是釋家的浴佛節(jié)。俗語有“月光菩薩”之說,我希望能看到東海之上有菩薩一樣的明月浴海而出,即使沒有滿月,能有一彎眉一樣的新月,也會帶給人無限歡悅。
夜色朦朦。憑欄既久,只見近處是山,遠處是海,山海之間,都有漁火微茫。崳山島就像點了許多盞漁燈,顛簸在大海中的一只小船,船頭船尾飛濺著潔白的浪花,悠悠然駛向遠方。海鳥已經(jīng)睡了,東海在暮色中努力把一條又一條白練推到沙灘上,然后就像完成了一個神圣的使命,又悄然退回到海的深處,潔白浪花也頓然消失在海灘上。此刻的崳山,靜悄悄地立在東海之上,又恰似一位靜觀東海的女神,佇立在幽柔的暮靄里,安嫻而淑靜。如果有明月相照,該是多么柔美的海邊風情畫??!
然而天氣卻讓我失望了。水霧蒙蒙,沒有天光,也沒有月色……
我只好訕訕地回到青草與山花圍繞著的小木屋,打開前窗后窗,讓淡淡的草香、郁郁的花香,充滿小木屋,催我人夢。
海邊的夢,應該是藍色的夢,神秘的夢。
2
說來奇怪,剛剛觸到枕頭,我就進入了夢鄉(xiāng)。都是藍色的夢,而且是一個夢接一個夢。一個夢一個窗口,一個窗口就是一幅藍色的油畫。一幅幅藍色的油畫讓人振奮,讓人感覺神秘異常。
夢中所游依然是白天登過的太姥山,移步換景,也依然是白天的印象。青草幠了的曲徑,云霧縈繞的柳杉,綠蔭濃蔽的香樟,枝葉密實的竹林,向幽深的山澗急急奔去的溪流,綠波漪漪的湖泊。云影徘徊,金鱗翕忽,一只孤單的小金龜游衍在碧水盈盈的湖面上。繞湖都是花崗巖欄桿,憑欄有時,我問那只孤身只影的小靈龜覺得孤獨嗎?小家伙不理我,還把脖子梗了,眼睛望著遠方。
順著金龜目視的方向望過去,遠處是一座孤峰,上面有一座孤冷的楞伽寶塔。寶塔始建于大唐,七級八角倒也平常,只是實心塔身為國內(nèi)罕見。望著楞伽寶塔,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古人說:“德不孤,必有鄰?!惫滤?、孤峰、孤龜,眾孤相伴以德,友情必能穿越千古,更何況還有香煙氤氳的國興寺相伴。
國興寺雖然只是部分殘存,但規(guī)模卻依然浩大。大雄寶殿前有碧湖一汪,湖邊草地上斜躺著360多根八棱花崗巖大石柱,像三百多位古代的壯士,在風雨中枕藉而臥。真是“笛里誰知壯士心”?還有幾根石柱,說什么也不肯倒下,帶著歷史的創(chuàng)傷,傲傲然直戮蒼穹。那些石柱們也有過自己的輝煌,它們也曾經(jīng)做過亭臺樓榭的梁柱。然而,當年的光輝已經(jīng)不再,如今只能無可奈何地橫尸荒野。
站在那一根根橫斜無序的石柱前,我很難想象,古人是如何鑿取那么巨大的料石?又如何把那么粗糲的石料雕琢成如此動人心魄的石柱?又是用什么樣的工具把那碩壯的石柱運到了這里?今天,如果有人想扶一根石柱起來,倘若不用吊車,你就是百十個人也別想挪動它。我暗暗問自己:這三百多根石柱還能站起來嗎?若能站起來,若能站成原來傲然于世的模樣,中華民族的復興之路還會遠嗎?
國興寺與楞伽塔、太姥雕像,相鄰在“瑤山”深處?,幧剑步小安派健?,是堯時的山名,后來有了太姥之賢,堯便改瑤山為太姥山,以為褒獎,以為紀念。
然而,登太姥山拜太姥,未見太姥難免讓人惆悵。楞伽塔下的小路上,走過來一位僧衣飄飄的和尚。我合十問道:“尊敬的上人,你知道太姥在哪嗎?”和尚沒有說話,直指大山深處,意思是說,太姥種藍去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p>
夕陽西下,倦鳥還林。國興寺的和尚們已經(jīng)燃了晚香,趺坐唪經(jīng)。鐘磬悠揚,繞過竹林,浮在柔波細細的湖面上,依然是悲天憫人的余音裊裊。在夕照里,聽那哀笳般的誦經(jīng)聲,遙望著山頭上那一對石頭夫妻,難免心生感慨。感慨之余,我便趴在佛殿的臺階上寫下一首五律《辛丑初夏訪太姥不遇》:
山青憐水綠,路遠許花黃。
林倦忘歸鳥,云殘戀夕陽。
清鐘隨皓月,老尼漫焚香。
太姥種藍去,詩成夜未央。
吟詠罷,我仰頭望望中天明月,繼續(xù)我的太姥山尋幽。
石奇、峰險、洞趣、霧幻……堆翠的山,攬云的峰……一步一景,一峰一象,真不愧“海上仙都”!既是仙都,就誰也說不清其間隱藏著多少仙蹤,潛傳著多少神話。神話是山與峰的生命與精魂,如果沒有神話,沒有故事,山隈峰巒也僅僅只是一堆石頭。有了神話和故事,山才有靈氣,峰才有神骨,山峰才有宸氣纏繞的生命和靈魂。
崗巒遙列,峰回路轉(zhuǎn)。綠蔭森森中,我終于見到了太姥。高大的塑像,面對大海,襟抱灑然,態(tài)度風流,標舉著大山的風貌,秉持著大海的精神,太姥不老。
太姥曾是一位壯毅勤謹?shù)拇骞茫驗榉N藍,人們便叫她藍姑。我對著太姥折腰致敬,也輕輕叫了一聲“藍姑”,藍姑就笑了。藍姑笑著從高臺上走下來,引我去看藍。
一壟一壟的藍,一畝一畝的藍,山山嶺嶺都是藍。天藍藍,地藍藍,藍藍的福鼎,藍藍的閩東。
有感藍姑種藍,我填了一闋《水龍吟·謁太姥》:
嵯峨雄秀齊云表,巖岫霧纏嵐繞。仙姿神韻,龍蟠鳳翥,猿啼虎嘯。把酒臨風,月明皓皓,海風浩浩。有雁蕩南望,武夷東顧,鼎三足,平三島。
筑圃種藍仙姥,憑誰吟,風神月貌。香薰萬法,芬醒真如,慈襟懿藻。芬漾蓼藍,透香茶白,海山相照。爾來揖太姥,瀟瀟風雨,故園情調(diào)。
3
藍姑對我說,藍并不單單叫“藍”,原本叫“蓼藍”,是一種莖葉飽含藍汁的野草,經(jīng)人工栽培,可以做藍色染料,也可入藥。
我對藍姑說,我知道藍,是母親告訴我的。從“藍”中提取的染料叫“靛青”,提取的過程叫“打藍”,不打不成藍。我曾寫過一篇散文《母親藍》,述說母親如何用靛青染成藍布,夏天給孩子們縫短褂,冬天給孩子們縫棉襖。我們一年四季都穿藍,鄰居管我們叫“藍娃”。“藍娃”——我的童年;“藍色”——我童年的記憶。柔美的藍,和平的藍。母親的藍,太姥的藍……
聽我這么說,藍姑似乎就淚水潸然了。是激動嗎?是感慨嗎?是欣慰嗎?藍姑又笑了,揚一揚手,便招來一陣清風。我知道,那是堯風,是南風?!澳巷L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蹦巷L漾漾,輕輕拂過我的頭,那是藍姑的愛撫。藍姑愛撫孩子,愛撫天下。因了這曠古的愛撫,我感動得號啕大哭……
白發(fā)蕭散,我居然在東海邊的夢中哭醒了。
時正宵分,我已經(jīng)毫無睡意。從床上爬起來,掀起竹篾窗簾,向小木屋外面張望。萬籟俱寂,連一聲蟲鳴都沒有,非常平靜,平靜得就好像將要有一場暴風雨來臨。
將雨未雨的夜,其實并不平靜……
我重新躺下,雖然依舊沒有睡意,但我非常想重新人夢。只有在夢中,才可以與藍姑對話,只有與藍姑對話,才可以啟迪我的智慧,觸動我的靈感。
迷迷糊糊中,藍姑果然來了。
藍姑頭戴的斗笠還滴瀝著雨水,她把帶著泥土的鋤頭放在小木屋門口,對我說,要我跟她去茶山看白茶園。我對藍姑說,白天我已經(jīng)去過茶山看過白茶園了。
藍姑一下子就嚴肅了,藍姑嚴肅地對我說,你以為去了一次白茶園,你就采到了你所要的“風”嗎?你以為去了一趟白茶園,你就理解了白茶園嗎?你以為粗粗轉(zhuǎn)一次白茶園,你就能寫出一篇關(guān)于茶的好文章嗎?藍姑說得我張口結(jié)舌。
看我尷尬,藍姑就笑了。藍姑笑著說,我只是希望你把感情傾注給茶山,把心交給茶山,心與福鼎共寒暑,心與茶山共日月。只有如此,你即便寫不出天地文章,也不至于文字拙劣。如其不然,別說你這樣一位遠方來客,即使久居茶山的老茶人,也不敢說自己就讀懂了茶山,理解了福鼎。他們天天種茶,采茶,喝茶,品茶,伺奉茶,擺弄茶,研究茶,把自己的心完全操在茶樹上,尚難探其幽微,尚難識其妙理,尚難搞其天趣。所以他們聘請了專家、學者和教授,幫他們探究茶的仙梵玄奧。你一陣風似的,輕輕飄過,浮光掠影,你能理解茶山嗎?你能讀懂茶山的萬千分之一嗎?
說到這,藍姑又緩了口氣說,你既然是作家,是詩人,你當然一定知道的比我多,見識的也比我多。但我還想問問你,你知道這每一座茶山,每一棵茶樹,每一片茶葉,每一朵茶花,都是有生命、有靈魂、有思想、有感情的,你想過與它們對話嗎?你能與它們進行心靈的交流嗎?你能與茶樹一起話春秋、話秦漢、話唐宋嗎?你肯定不能。不管知識多么豐富,你肯定不能夠與茶山對話。盡管你一生都愛喝茶,但你沒有能從每一滴茶水中體驗到茶的品行與氣質(zhì)的能力。你與茶山茶樹沒有共同的生命意識,你與茶山茶樹的靈魂無法相融。就說太姥山種植的福鼎白茶吧,通人性,有靈性,也有神性,不但好飲,還能治病,還能防疫,人們說它是“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福鼎白茶品質(zhì)為什么飲譽海內(nèi)外?太姥山的山勢、石頭、土壤、空氣、海風、山風、山嵐、海霧、云、霞、光,以及四季的雨水、泉水、溪流、氣溫,地上的竹林、花草與香樟、柳杉,池里的烏龜與金魚,寺廟里的香火與晨鐘暮鼓,等等,對茶樹的生長,對茶的品質(zhì),都有哪些影響?我自唐堯時期,就在這山上山下侍弄茶樹,到如今我都不敢說自己弄明白了,你僅僅去茶園轉(zhuǎn)了轉(zhuǎn),就敢說自己考察過茶山了嗎?……
我無言以對,只悄聲跟了藍姑,再登茶山。
4
白茶園那個象征性的“山”門,門楣上是詩人湯養(yǎng)宗先生書寫的“天池龍泉”,字體骨清、儒雅、古樸,浸潤著初綠的茶風,帶著茶山的風姿與放逸。
進人山門,那么多伺茶姑娘,我一時分不清誰是藍姑,誰是茶姑了。但見潔白的裙裾飄飄,像云,又像風。每一位茶姑都像仙女,都是藍姑的后進,奔波在藍姑曾經(jīng)奔波的山路上,繼續(xù)著藍姑的事業(yè)。
坐在茶樹環(huán)抱的茶場,品大荒茶,做大荒夢。“夢里不知身是客”,喝茶,品茶,論茶,說茶,居然到了醉茶的境界。世人皆道酒能醉人,我這才發(fā)現(xiàn)茶也能醉人。醉茶的狀態(tài)與醉酒大不同,不是飄飄然,昏頭昏腦,而是悠悠然,心清氣爽。
荒野,老樹,茶園,茶山,白毫,銀針,太姥白,綠雪芽……
醉了,醉了,我真是醉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親近白茶樹,識得白茶樹的真諦,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準確表達出我對白茶樹的感覺,只好寫了一首五絕《致茶山》:
天池凹石上,樹下繞龍泉。
把盞云來去,同君共悠然。
每一位作家、詩人都認養(yǎng)了一棵白茶樹,我也在一個小小木牌上簽了我的名字,還留下了一首七絕《題福鼎大荒老樹白茶》:
老樹白茶宜大荒,云濡霧潤莽蒼蒼。
香茶一盞歆天地,福鼎山高水也長。
我把小木牌掛在白茶樹枝頭,我想,從此之后,它就是“我的白茶樹”了。在我生命的旅途中,在我的感情世界里,它便與我的命運交結(jié)在一起。想到此,我又激動了,就給“我的白茶樹起了個名字:“坤元白茶樹”。
“坤元”是我的本名,因為是父母給我起的名字,我輕易不讓他人呼叫。今天我慨然地分享給了“我的白茶樹”,表明我已經(jīng)和它誼如兄弟,情同手足了。
《周易·彖傳·坤》:“<彖>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周易·象傳上·坤》:“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p>
“坤厚載物,德合無疆”,一直是我的座右銘,現(xiàn)在分享給“我的白茶樹”,是我對這片“大荒茶山”的希望與祝福。
將要離開白茶山,難免回頭相望。因為分別,“我的白茶樹”也動了感情,每一條茶樹枝、每一片葉子,都在抖動,都在對我招手。我立即轉(zhuǎn)身回去,撲向“我的白茶樹”,我告訴白茶樹,我會回來的。即使“道阻且長”,我也會遣一縷魂魄歸來,守著茶山,守著“我的白茶樹”,守著太姥山的明月清風。
5
白鷴矯翼,黃鳥囀鳴。藍姑掮了鋤頭,(扌+匯)了茶籃,走出了我的夢,走進了太姥山深處。藍姑給福鼎留下的不僅是神話傳說,也不僅是民間故事,她給福鼎人留下了一座神奇的太姥山,留下了無盡的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太姥山是閩東一鼎。是福鼎,是永遠的福,是永遠的鼎。
藍姑又去開辟藍圃茶園了,藍姑又去栽蓼藍種白茶了。
我從蓼藍壟中穿過,我從白茶樹叢林中穿過,抱一抱蓼藍的清涼,掬一掬白茶的芳馥,我從夢中醒來。小木屋外,晨雨如酥。昨晚沒有看到海上明月,早晨也沒有看到海上日出,但我并不遺憾,因為我在崳山做了一個藍色的夢。
將要惜別崳山了,海輪已在催發(fā)。回望崳山,漁村被山崖半遮半掩,海灣中泊著點點漁舟。相聚三日的文朋詩侶,紛紛與崳山揖別,蒙蒙細雨中,都在頻頻揮手。我以一闋《一剪梅·別崳山》,祝福崳山,祝福朋友:
山海金蘭相契儔,山任鳥鳴,海任魚游。?;o不戀山丘,半個漁村,一片漁舟。
夜宿崳山夢斷愁,木屋沉沉,竹樹幽幽。平明揖別不羈舟,風雨漫天,一路清流。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