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強
顏真卿(709-784),字清臣,京兆萬年(今陜西省西安市)人,祖籍瑯玡臨沂(今山東省臨沂市)。唐代杰出的政治家、書法家。
顏真卿存世書跡較多,然多為楷書,行草較少,且多刻帖,《祭侄稿》和《爭座位帖》是其行草書的主要代表。項穆《書法雅言》曰:行草如《爭座》《祭侄帖》又舒和遒勁,豐麗超動,上擬逸少,下追伯施,固出歐、李輩也。其中《祭侄稿》最負盛名,是書法美與人格美高度融合的最杰出典范,被后世譽為“天下第二行書”。
《祭侄稿》(全稱為《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中出現(xiàn)了5處留空和7處(14次)涂抹修改,多被認為是魯公書寫時的復雜心境和書寫狀態(tài)使然,甚有以為是書法審美的曲解,實不盡然。此間“留空”與“涂改”飽含深意,體現(xiàn)了顏真卿秉承儒家“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君子慎其獨”“謹于言而慎于行”的人文修養(yǎng)和政治修養(yǎng)。
一、留空
顏真卿《祭侄稿》留空五處,分別在“爾父”“天”“天澤”“仁兄”之前,另有一處在“受”“命”之間。但看留空處,皆魯公之所敬畏。敬天畏地、忠君愛國、孝道為本的儒家正統(tǒng)理念貫穿在祭文書寫的字里行間。
1《. 祭侄稿》第10行,“爾父”之前留空?!盃柛浮奔雌湫炙就筋侁角?,顏季明之父。儒家有“三綱”,其中“父為子綱”強調了儒家以“孝”為本的道德觀念?!缎⒔?jīng)·廣至德章第十三》曰: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見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君者也。在“爾父”即其兄前面留空,體現(xiàn)了顏真卿對“教以悌”的恪守執(zhí)行。
2.第11行,“余時受命亦在平原”,在“受”與“命”之間留空。此處應是“余時受皇命亦在平原”,避“皇”字而留空。儒家“畏大人”,亦有“君君、臣臣”之綱,皇權對于儒家來講是至高的崇信。
3.第12行,“仁兄”之前留空?!叭市帧币嘀割侁角?,同前。
4.第16行,“巢傾卵覆,天不悔禍”,“天”之前留空。儒家“畏天地”,亦尊“天命”是儒家的文化根基?!墩撜Z·陽貨篇第十七》云: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儒家對“天”是一種積極的敬畏,在“三畏”中居首位,“巍巍乎!唯天為大”,也是歷代儒家對待自然、對待社會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5.第18行,“吾承天澤”,“天澤”之前留空。同前。
上述“留空”,在顏真卿《爭座位帖》中也得到了印證。
二、涂改
顏真卿《祭侄稿》的涂改部分,經(jīng)過歷史的變遷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新的審美部分,但單純以一種審美認知一定是不夠全面的。也有人分析這些“涂抹”是日常書寫狀態(tài)下的不拘小節(jié)和失去親人忘我的悲痛所致,但事實卻并非如此。
現(xiàn)分析如下:
1.第十三(“從父”涂去)叔唐代人將叔父尊稱為“從父”,一般是出于晚輩的口吻,此處顏真卿改為“第十三叔”,體現(xiàn)了其“亡者為大”的儒家傳統(tǒng)思想及修養(yǎng)。
2.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方憑積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戩谷。
此處是對侄子顏季明的褒揚,說他自從出生就很健康且優(yōu)秀出眾,品學兼優(yōu),是家族中的佼佼者,勝似“瑚璉、蘭玉”,“方憑積善”意思是說,剛剛看到顏季明有望成為有修養(yǎng)的人。而在顏真卿看來,如此評價也不足以體現(xiàn)季明之模范,而是改為“方期戩谷”,出自《莊子》,意思是有達到盡善盡美程度,相比之前的“方憑積善”更為深刻。體現(xiàn)了顏真卿對侄兒的臻愛和極高的文學素養(yǎng)。
3.爾父竭誠,(“制”涂去,改“被脅”再涂去)常山作郡。
此處涂改了三次,可見顏真卿在此處用詞是推敲了兩次,先是“爾父受制”,第二次改成了“被脅”,最后敲定寫成“竭誠”,前二詞都有被迫、被動之意,而“竭誠”既體現(xiàn)了顏杲卿的忠誠,也寫出了在戰(zhàn)爭中的無奈,用詞更為嚴謹。
4 .孤城圍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被“擒”所表達的有自己能力不足而失敗的意思。“陷”有被陷害,無奈之舉。可見顏真卿的語言能力之高超。
5 .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河東近”涂去)“河東近(關)”意思是已經(jīng)撤退到了黃河的東岸,有失地之嫌。而“河關”則表示依舊鎮(zhèn)守在關口,體現(xiàn)了顏真卿的政治敏感度和成熟度,免受奸臣誣告之柄。
6“. 泉明比者,再陷常山”(之前寫作“亦在常山”),“亦在常山”改作“再陷常山”,猶“屢戰(zhàn)屢敗”與“屢敗屢戰(zhàn)”。
7 .“(‘提涂去)攜爾首櫬,及茲同還?!薄疤帷备淖鳌皵y”,“提”著顏季明的頭顱,有些生硬,而“攜”有陪伴、攜同之意,表示了對亡靈的尊重,也有顏季明忠義尚在人間的悲憐之情和家族自豪感。
三、從顏真卿的留白與涂抹看儒家思想對中國書法的影響
顏真卿《祭侄稿》血淚斑斑、慷慨凌然,如此兩種矛盾的心境在這幅作品中完成了一次完全的交融,并將顏真卿真實的人格、儒家正統(tǒng)的思想基礎和高深的書法技藝完美融合,變成了我們透過《祭侄稿》解讀顏真卿、解讀書法思想性的確切信息。
漢代以來,中國書法把儒家所倡導的人倫修養(yǎng)視為自己成就藝術的階梯,儒家講德、才并重,并對德的要求特別重視,認為道德是才華的根本,注重人品的內(nèi)在素質和外在表現(xiàn)的統(tǒng)一。 趙壹《非草書》對當時習草之風的批判,便是儒家書法觀的發(fā)端。他站在正統(tǒng)思想的背景下對書法明確提出文化本位的要求,即書法必須遵循儒學的理念和價值取向。從此,書法作為記錄和傳承文化的主要形式被納入了儒家的評價體系,界定了書法的文化性質。明項穆《書法雅言·書統(tǒng)》云:“書之作也,帝王之經(jīng)綸,圣賢之學術,至于玄文內(nèi)典,百氏九流,詩歌之勸懲,碑銘之訓誡,不由斯字,何以紀辭?故書之為功,同流天地,翼衛(wèi)教經(jīng)者也?!边@也是歷代書論中對書法功用定位最高書法學說,事關帝王治理國家,圣賢探究學術,至于那些深奧的文字和佛教經(jīng)典,百家九流,詩歌的勸懲,碑刻銘文的訓誡,假如沒有文字,怎么能記載下來呢?所以書法的功能,與天地一樣,可以護衛(wèi)儒家經(jīng)義,教化人心。
儒家的藝術功能觀,大都以“厚人倫、美教化”為根本,儒家的書法觀也不例外。項穆的《書法雅言》是一部帶有濃厚儒家思想色彩的書論著作,在項穆看來,書法的最重要功能是“翼衛(wèi)教經(jīng)”,即書法是人倫教化的重要手段。因此,書法絕非是無足輕重的小技,“書之為功,同流天地”,具有偉大的作用。通過“正書法”可以“正人心”,而“正人心”又是“閑圣道”的前提?!笆怪泻汀笔侨寮业赖掠^念的基本內(nèi)涵,同時也是指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和諧共生的基本原則,“中和”在成為對人的道德評價的基礎上也成了儒家文化審美的核心,書法審美的理想和原則也隨著“致中和”在歷代文人心目中的植根而確立。
宋《宣和書譜》說:魯公平生大氣凜然,惟其忠貫日月,識高天下,故精神見于翰墨之表者,特立而兼括。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嚴尊重,使人畏而愛之。
宋朱長文《續(xù)書斷》曾有感嘆:嗚呼!魯公可謂忠烈之臣也,而不居廟堂宰天下。唐中葉卒多故而不克興,惜哉!其發(fā)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揚子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也。
顏真卿的精神體現(xiàn)書法上,是剛毅雄奇、體勢嚴謹、技法完備,如忠臣義士,態(tài)度嚴肅而不可侵犯地立于朝堂之上,就算在生死關頭也不失節(jié)的情操是不可剝奪的。揚雄說“書為心畫”,在顏真卿的身上得到了驗證。顏真卿是自覺的儒家殉道者,“孝悌稱其至”“仁道原其終”,盡忠孝、正朝綱、守禮制,這些儒家觀念在顏真卿的書法之中也得到了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