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卿

蘇軾對自身醒醉心態(tài)的定義最初見于其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的作品《和陶飲酒二十首》：“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并且蘇軾還生動地表達了這種飲酒心態(tài)下的心境感受：“終日歡不足而適有余?！碧K軾反對魏晉名士式的狂飲濫醉，他欣賞的醉酒狀態(tài)是“清醒的醉”，即不醒不醉、亦醒亦醉的“醒醉”狀態(tài)。

這種飲酒心態(tài)的形成，一方面受客觀條件的限制，即蘇軾的酒量確實較小?！稌鴸|皋子書后》中載：“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比粢跃屏看笮≌摳叩停翘煜嘛嬀浦吮囟ǘ寄軇龠^他。另一方面則與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有關。而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及生命精神，恰恰與禪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蘇軾關乎“醒醉”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能明顯見得其受到禪宗精神內(nèi)核的諸多濡染影響。萬物皆空的禪宗宇宙觀，使蘇軾詞于“醒醉”中領略人生如夢的哲學理趣;“但無妄想，性自清凈”的禪宗內(nèi)在心境追求，使蘇軾詞于“醒醉”中尋求隨緣超曠的人生態(tài)度;“本心頓悟”的禪宗物我直覺觀照，使蘇軾詞于“醒醉”中成就淡泊自然的詞風?？梢哉f，蘇軾詞中體現(xiàn)的“醒醉”飲酒心態(tài)，恰恰是其禪宗思想的外化。而正是由于其與禪宗思想的不解之緣，“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能充分體悟酒之真正理趣，蘇軾真可稱得尼采筆下的“酒神藝術家”了。

一、人生如夢：于“醒醉”中領略宇宙哲學

“人生如夢”“人生如寄”原是中國文人的常規(guī)慨嘆，前者主要反映了人們在空間存在中對個體生命實在性的探尋，后者則反映了人們在時間流感中對個體生命有限性的沉思。而禪宗思想中的“人生如夢”則偏重于強調(diào)“萬物皆空”的“色空觀”以及人生短暫、世事虛無的生命理念。人生與世間萬物一樣是鏡中花水中月，如海市蜃樓、夢幻泡影一般稍縱即逝。

蘇軾涉及飲酒醒醉的詞中，不乏對“人生如夢”“萬物皆空”的直接慨嘆?！段鹘隆な朗乱粓龃髩簟分?，開頭便是一句“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正如莊子《齊物論》中所謂“且有大覺，而后知其大夢也”，世事虛妄，終當歸空無?！耙箒盹L葉已鳴廊”，“落葉辭柯，人生幾何”，人生多么短暫無常。詞末“把盞凄然北望”，只能暫且通過飲酒排遣中秋無人共賞月的孤寂感。與這首詞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念奴嬌·赤壁懷古》：“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币婚拙?，敬江上之月，敬多情本心，敬如夢人生，雖不至于酩酊大醉，卻也足以寄托著生命如幻影瞬息即逝的喟嘆了。

然而，源于對禪宗“人生如幻、空空色色、有無合一”的精神內(nèi)核的參悟，蘇軾對“人生如夢”有了更深一層的闡釋。不同于大多數(shù)前人沉淪于世事無常的悲觀消極，最終走向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虛無主義的流調(diào)，蘇軾詞中的“醒醉”盡管也寄予“人生如夢”的深沉慨嘆，但并不僅僅是一味沉浸于悲愁苦痛的，而更傾向于以一種樂天知命的態(tài)度面對生命的無常。在禪宗與信奉它的士大夫那里，宇宙如微塵，天地如芥子，它只是小小本心—人的思維幻化的虛影。千代萬代，如同一瞬，只有徹悟者才能得到生命的永恒，了悟者可以使萬劫變?yōu)橐凰?，也可以使一瞬變?yōu)橛篮?。所以，既然人生一切皆空，與其消沉悲哀，不如在對宇宙萬物的觀照中體悟到生命的哲學，在哲理思辨中消解哀痛與郁結，將世事的龐雜紛擾化解為易逝的泡影，在人生的苦悶情調(diào)中尋求愉悅的解脫，從而使形同“滄海一粟”的個體存在得到價值升華，于“一瞬”中實現(xiàn)生命時間與生命空間的永恒。

而蘇軾對“人生如夢”禪宗精神更深層次的理解，恰恰可以體現(xiàn)于其詞中獨樹一幟的“醒醉”心態(tài)。因為不被局限于消沉悲觀的、自暴自棄式的肆意情緒宣泄以及一味受感性驅(qū)使的遠離虛妄世事的倉皇遁逃，所以不需要完全無知覺的“狂飲濫醉”，而僅僅需要一種相對理性節(jié)制的“半醒半醉”的狀態(tài)。只有處于“醒醉”的狀態(tài)，方能在感受到解脫與釋放的同時，依舊保有對于宇宙哲學的思考力和領悟力?！懊髟聨讜r有？把酒問青天”，蘇軾飲酒的目的不僅僅止步于兄弟難聚的孤獨愁苦，更是為了向這廣博的宇宙發(fā)問?！叭擞斜瘹g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儼然突破了“小我之憂”的局限，將目光聚焦于蒼生萬物的演變與更替，令思維駛向那更闊大的宇宙規(guī)律去探索、去參悟。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也有對“醒醉”狀態(tài)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闡述：“如果說醉是自然與人嬉戲，那么，酒神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時便是與醉嬉戲……當他做夢而同時又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那狀態(tài)庶幾近之?！憋嬀浦白硇选毙膽B(tài)與“做夢又自知是夢”確實有著微妙的共通之處，而蘇軾的詞作恰恰打通了“醒醉”與“人生如夢”禪宗思想的聯(lián)系，使其醞釀出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慨嘆以及對宇宙哲學之禪趣的深刻領略。

二、隨緣超曠：于“醒醉”中尋求內(nèi)在清凈

較之于早期佛教，禪宗更傾向于內(nèi)在修行方面的突破。早期的佛教注重外在的形式，無論是追求靜坐獨處以求得內(nèi)心平靜，抑或是退隱山林，嘯吟風月，士大夫注重的都是從外在的形式追求心理的平衡，希望能從外界的體驗當中消解內(nèi)心的煩惱。而禪宗則認為一切苦惱皆是虛妄，只要保持內(nèi)心的清凈，就能體會到人生與宇宙的永恒，從而求得解脫。禪宗不講苦行與坐禪，而是講求隨心而行，隨緣任運，不受外在形式的束縛。

在這種“但無妄想，性自清凈”的禪宗內(nèi)在心境追求的影響下，蘇軾練就了隨緣自適的處世哲學以及超曠樂天的生活態(tài)度。這種哲學顯然不是一味地憤懣郁結于現(xiàn)實的困境與壓迫無法脫身，卻也和“小隱隱于野”，從現(xiàn)實中遁逃退避去追求虛無的隱遁主義不同—是在兩者中間尋得一個平衡點。這種面對坎坷命運，平和接納的達觀，在蘇軾有關飲酒“醒醉”心態(tài)的詞作中得到了充分的詮釋。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該詞作于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之際。小序中交代得很清楚，“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滿懷經(jīng)世濟民情懷的蘇東坡，卻仕途失意，被迫遠離政治中心，輾轉(zhuǎn)漂泊。難得乘興出游卻遭遇一場意料之外的雨，甚至連可供遮蔽的雨具都沒有，只能淋著雨前行。這種際遇在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和認知中，可以算得是雪上加霜、諸事不順了。若換做是“柳七郎”之屬的詞人，恐怕又免不了要生發(fā)出“凄風苦雨”式的關乎坎坷人生的哀嘆了?？墒翘K軾不一樣，他的詞作中展露的人生態(tài)度“自是一家”?！巴薪岳仟N，余獨不覺”，他對待這場令同行人“狼狽”的雨，是一種坦然接受、隨緣而喜的心境。一場不期而遇的雨，不過是得以一笑置之，甚至樂在其中的世間常情罷了。而這種曠達適意的態(tài)度被巧妙地融合于“料峭春風吹酒醒”的“醒醉”狀態(tài)中了。半醉之中，被微冷的風吹醒，卻不感到凄涼，抬首，山頭的斜陽露出暖意融融的笑臉，仿佛在迎接這位微醺中安然漫步的詞人。《定風波·莫聽窗外打卟聲》里的酒，脫離了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中“消愁”之酒、“苦悶”之酒的意象含義桎梏?！靶炎怼毙膽B(tài)下的“吟嘯徐行”也迥異于魏晉名士狂飲服藥后的顛癡狀態(tài)，是悠然地緩緩行步，是在理性的約束與感性的灑脫釋放之間尋得了微妙的平衡。末句“也無風雨也無晴”堪稱該詞的點睛之筆，其精妙之處恰恰在于將東坡看待一場雨的態(tài)度推演至其面對人生大風大浪的一貫態(tài)度，即雖免不了世俗觀念中因不得志而產(chǎn)生的郁悶與無奈，卻不一味糾結其中，而是跳出自哀自憐的思維怪圈，將生命中的困境與坎坷看作等同于“晴雨”的萬物常理，勇于接納并泰然處之，既然難以改變，那么就索性隨緣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