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土龍祈雨”是一種基于天人感應(yīng)思想進行雩祀的方法。它可能起源于上古時期,至少在漢代固定成為王朝官方祈禳儀式中的一個部分,隋唐盛行一時,最終于趙宋之世為其他祈雨方式所代替。本文旨在對土龍祈雨法的發(fā)展歷程作一考證,并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吳元扆拒絕召巫作土龍祈雨之事入手,探討宋朝官方祈雨政策的內(nèi)容,并分析“土龍祈雨”衰落于宋代的原因。
【關(guān)鍵詞】土龍祈雨法;雩祀;禁巫政策
【中圖分類號】K242?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1-0045-03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吳元扆被詔褒之事,提到他知定州時祈雨的情形,記曰,“屬久旱,州吏白召巫作土龍祈雨,元扆曰:‘巫本妖民,龍止獸也。惟精誠可以格天?!思朗?,設(shè)壇醮,潔齋三日,百拜懇禱,信宿而雨”。吳元扆不采納州吏的提議,棄土龍之法而以道士代巫祈雨,應(yīng)當(dāng)與宋朝官方祈雨政策和巫覡地位的變化有關(guān)。
一、由官府到民間:土龍祈雨法的發(fā)展歷程
《淮南子》有“土龍致雨”一句,高誘注曰:“湯遭旱,作土龍以像龍,云從龍,故致雨也。”有學(xué)者據(jù)此認為,作土龍祈雨的方法商代就已存在了。①現(xiàn)存的甲骨卜辭里有“其乍(作)龍于凡田,又雨”“十人又五,□□龍□田,又雨” ②等字樣,遼寧阜新查海遺址和湖北黃梅焦墩遺址也發(fā)現(xiàn)了用石塊堆塑的巨龍③,證明上古時期人們確實用造龍形物的方式祈求甘霖。但泥土制成的龍很難留存,無法得出土龍之法起源的具體時間。
到了漢代,土龍祈雨法有了國家層面的詳細規(guī)定?!洞呵锓甭丁穼1佟肚笥辍芬徽拢U述了一年四季不同的求雨儀式,有暴巫、聚尪、祭牲酒、服彩衣等,但都要設(shè)壇祝齋,并且堆塑龍形,讓人們圍之而舞。具體到細節(jié),對儀式流程、持續(xù)時間、供奉的牲畜酒品、說的祝詞、龍的尺寸顏色等,都有規(guī)定。四時方法不同,但“為龍必取潔土為之”。作土龍求雨的依據(jù),東漢的王充認為是《周易》中“云從龍,風(fēng)從虎”的聯(lián)系,“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設(shè)土龍以為感也”。④今人皆知董仲舒完善了天人感應(yīng)思想并將之歸納為系統(tǒng)的理論,具體到土龍祈雨法,他自己的解釋為“同類相動”“百物去其所與異,而從其所與同。故氣同則會,聲比則應(yīng),其驗皦然也?!锕室灶愊嗾僖玻室札堉掠?,以扇逐暑,軍之所處以棘楚?!?⑤到了東漢,朝廷每年要求各郡國匯報當(dāng)年的雨水情況,如果不多,就祭社稷;如果大旱,則官員要舉行祈雨儀式,具體做法就是“開陰閉陽”,穿黑衣,堆塑土龍、土人,然后讓童子八男八女圍著跳舞。⑥此時的祈雨流程比起董仲舒的規(guī)定簡略了很多,更利于各地方官員的實踐。劉昭注引《桓子新論》中有劉歆致雨之事,還有桓譚和劉歆就土龍的答問⑦,反映了士人對土龍祈雨法的肯定。
隋唐時期,土龍祈雨法不僅被官方繼續(xù)遵奉,而且流行于民間?!端鍟ざY儀志》和《大唐開元禮》都規(guī)定了在雩祭中要造土龍請雨,與漢代相比,增加了朝廷在儀式中的作為。先在京師郊外設(shè)大祭壇,同時官府要反躬自省,理清冤獄,免役濟貧;如果仍舊不雨,則徙市,禁屠殺,造土龍,同時皇帝必須御素服,避正殿,減膳撤樂,百官也要撤掉傘、扇兩種儀仗物。州縣的規(guī)定跟京師差不多,只是詳明了各級官員的職責(zé)。《開元禮》和《隋志》所書雩祭大體相似,只在細節(jié)上有些差別,應(yīng)是唐承隋制。宋《冊府元龜》收大量唐代史事,也能看到“七月,詔曲江雩土龍” ⑧這樣朝廷直接命令地方造土龍祈雨的記錄。民間百姓也自發(fā)采用土龍祈雨的做法?!缎绿茣份d,永泰初年,天大旱,“里巷為土龍聚巫以禱”。不過,在唐代,官府有時更看重政治作為在祈雨中的作用。永泰大旱史料中,官員馬璘提出“旱由政不修”,下令將土龍、巫師撤掉,“明日雨,是歲大穰”。⑨另一條記載中,京兆尹黎干作土龍應(yīng)對大歷八年的旱災(zāi),“自與巫覡對舞,彌月不應(yīng)”,代宗令他毀去土龍,自己則減膳節(jié)用,“既而霪雨”。⑩此時,皇帝及官員自身的修省對攘除旱災(zāi)起了重要作用。
宋初沿襲前代做法,仍對土龍祈雨做出規(guī)定,采用唐代官員李邕創(chuàng)制的“雩祀五龍祈雨之法”。據(jù)《宋史·禮志》載,該法也要地方長吏組織祭壇,取土造龍,但特別強調(diào)“不得用音樂、巫覡”。等雨水充足了,為表感謝,要將龍請入水中。祭日干支、建壇取土里數(shù)、禮器大小、土龍規(guī)模,都依照五行進行規(guī)定。?但這次頒布的效果或許并不理想,因為僅僅在六年后的景德三年,朝廷再次下詔,將畫龍祈雨法付有司刊行,不再作土龍。?此后各代官方禮志未見土龍祈雨之法。不過,土龍求雨的思想在民間仍未消失,散見于各類詩文當(dāng)中,如宋人李石《驟雨》中的“濫興桑羊誅,妄使土龍斗” ?;明范景文《和北吳歌》“風(fēng)刮土龍鱗爪動,楊枝灑水叫甘霖” ?;明李默《孤樹裒談》 ?“京師旱,街巷小兒為土龍,禱雨,拜而歌”;等等。
二、從“土龍”到“畫龍”:宋朝祈雨政策中巫覡因素的消減
土龍祈雨法不再為朝廷所用,是因為宋代官方另有一套祈雨政策。祈雨又被稱為雩祀,據(jù)《宋史·禮志》,應(yīng)當(dāng)有兩種類型:一種與“祈谷”并列,屬于常祀,“孟春祈谷,孟夏大雩”,無論有無旱災(zāi),都要定期舉行,由皇帝或有司?主持儀式;?另一種則是根據(jù)實際情況舉行的求雨儀式,目的是消除當(dāng)前的旱情,方法沿襲前代的有撤樂減膳、祭祀祠廟、告社稷海瀆等,始于本朝的有“啟建道場于諸寺觀”“遣內(nèi)臣分詣州郡”等,這種雩祀有時由中央下詔令行,有時由地方長吏自行組織。?土龍祈雨法和朝廷頒布的用于代替的政策都屬于后一種。
景德三年頒布的畫龍祈雨法像是土龍祈雨法的變形。具體規(guī)定是選擇潭洞或林木密集之所,在庚、辛、壬、癸日,由地方長吏帶領(lǐng)耆老,仍舊筑壇,以描畫在絹上的龍代替土龍進行祭祀;在一旁插上黑旗,殺鵝取血為獻,再以楊枝沾水灑于龍圖上;如下雨超過三日,要酬謝龍神,先殺一頭公豬,再把畫龍投入水中。?值得注意的是,其圖像“黑魚左顧,環(huán)以天黿十星;中為白龍,吐云黑色;下畫水波,有龜左顧,吐黑氣如線,和金銀朱丹飾龍形”,具有明顯的道教特征?;实v二年,朝廷又頒《祭龍祈雨雪詔》,提出祭龍法,具體操作是“由一道士敕水解穢于壇上,少繞壇壝,隨后祭龍” ?,根據(jù)敘述,此“龍”疑為畫龍。
熙寧十年四月,因夏旱,神宗又出蜥蜴祈雨法:捉蜥蜴數(shù)十放在大甕中,放入樹枝草葉,再讓二十八個男童穿青衣、揮柳枝,圍繞容器灑水念咒。蜥蜴身形與龍類似,蜥蜴祈雨法應(yīng)當(dāng)也是蘊含了“物以類相召”的天人感應(yīng)思想。
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宋代官方的祈雨政策中基本沒有巫覡的容身之地了,而更多地出現(xiàn)了道士的影子。究其原因,應(yīng)與宋朝官府對巫覡?wèi)B(tài)度的變化有關(guān)。
三、“土龍”的衰落:宋廷禁巫措施的影響
土龍祈雨法的衰落,和宋廷對巫覡的打擊是相伴而行的。
隋唐時期,巫在朝廷還占有一席之地。史載隋文帝第四子楊秀以巫術(shù)詛咒皇帝遭廢,與漢武帝時的巫蠱之禍類似,巫術(shù)仍被用作政治斗爭的工具;?唐朝皇帝喜愛方士,“天師”們不但掌管醫(yī)病、祈福、祈雨,有時甚至參與帝妃立廢和官吏升遷等大事的決策,身份舉足輕重,撰出《晉書》的《天文》《律歷》《五行》三志的李淳風(fēng)即是其中的顯著代表。?
到了宋代,情況截然相異。檢《宋史》《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書,朝廷所出的禁巫詔令不絕于紙,在此僅列幾例作說明。太平興國六年,太宗下詔,“禁東、西川諸州白衣巫師” ?;淳化三年,再詔,“禁兩浙諸州巫師” ?。天圣元年,朝廷詔江南東西等路轉(zhuǎn)運司:“自今師巫以邪神為名,……意涉陷害者,并共謀之人,并比類咒咀律條坐之。非憎嫉者,以違制失論。其誘良男女傳教妖法為弟子者,以違制論。和同受誘之人,減等科之。情理巨蠹者,即具案取裁?!??
隨著官府打擊力度的增強,巫覡雖仍流行于鄉(xiāng)野街巷,卻在士大夫階層失去了市場。史載,邕州風(fēng)行淫祀習(xí)俗,患病者不接受治療而向鬼神祈福,知州范旻下令禁止這種巫術(shù)儀式,親自買藥調(diào)和給病者,使愈者以千計,再將醫(yī)書刻在石龕置于廳壁,用來感化平民百姓;?夏竦認為“左道亂俗,妖言惑眾”,知洪州時勒令巫覡一千九百余家還農(nóng),收繳的神像法器一律焚毀,并上疏要求嚴(yán)禁巫鬼。?吳元扆不采納州吏的提議,一是土龍祈雨法不再流行、實施效果有限,另一重原因應(yīng)當(dāng)出于此。
注釋:
①李錦山:《史前龍形堆塑反映的遠古雩祭及原始天文》,《農(nóng)業(yè)考古》1999年第1期,第131頁。
②裘錫圭:《說卜辭的焚巫尪與作土龍》,胡厚宣主編《甲骨文與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3頁。
③研究人員認為最有可能用作祈雨而不是圖騰。見李錦山《史前龍形堆塑反映的遠古雩祭及原始天文》,第129-130頁。
④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90頁。
⑤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26-436頁。
⑥《后漢書》卷95 《禮儀中》,中華書局1965年點校本,第3117頁。
⑦《后漢書》卷95《禮儀中》,第3120頁。
⑧⑨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757頁。
⑩《新唐書》卷145《黎干列傳》,第4721頁。
?《宋史》卷102 《吉禮五》,中華書局1977年點校本,第2499-2500頁。
?《宋史》卷102《吉禮五》,第2500-2501頁。
?李石:《方舟集》卷1,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頁。
?范景文:《范文忠集》卷12,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第23頁。
?李默:《孤樹裒談》卷5,明刻本,第2頁。
?據(jù)《宋史·職官志》,祭祀事宜由禮部、太常寺和司天監(jiān)負責(zé)。見《宋史》卷163《職官三》,第3851-3852頁;《宋史》卷164《職官四》,第3882-3885頁;《宋史》卷165《職官五》,1977年點校本,第3923頁。
?《宋史》卷100《吉禮三》,第2456-2459頁。
?《宋史》卷102《吉禮五》,第2499-2500頁。
?《宋史》卷102《吉禮五》,第2500-2501頁。
?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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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宥儒,女,四川宜賓人,四川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旅游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