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豪
【摘要】 江淹的模擬詩《雜體詩三十首》備受推崇,全部被收入《文選》之中。這些模擬前人優(yōu)秀詩家的作品表現(xiàn)出江淹個人在雜擬詩創(chuàng)作潮流下對五言詩創(chuàng)作的推陳出新;江淹的詩作在模仿多位前人多種風格的同時仍能細致精準地把握被模擬者的個性與風格特征;而這種擬古喻今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仍寄寓了江淹個人對詩壇文風的現(xiàn)實批判與個人情感的抒懷慨嘆。
【關鍵詞】 江淹;雜擬詩;《文選》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9-0023-03
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主編的《文選》中選錄了334首詩歌,是《文選》收錄的眾多文體之中數量最多的。其中收錄了江淹31首詩作,選詩數量僅次于陸機(52首)與謝靈運(40首)。而在這三位中,江淹雖收錄作品數量不及前兩位,但《文選》的選詩足見蕭統(tǒng)對江淹的重視。他的作品不僅打破了當時文壇上“三體爭秀”的局面,還在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不落窠臼,追求個性的文學理念。后世的文學家與批評家也對江淹的文學創(chuàng)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而淹以掞天之才,逞吐鳳之伎,綜注該博,敘事暢通,布景淋漓,寫情透徹。”[1]本文試圖通過分析《文選》中收錄的江淹的雜擬詩,來剖析江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的獨特的藝術內蘊。
一、創(chuàng)作潮流下的推陳出新
在《文選》所選錄江淹的31首詩作中,有30首詩為雜體詩。這30首雜體詩被統(tǒng)稱為《雜體詩三十首》,收錄于“雜擬”卷中?!半s擬”一詞應為蕭統(tǒng)首創(chuàng),根據胡大雷先生的釋意,“雜”為“或擬某詩而作,或擬某人而作,或籠統(tǒng)言擬”;而“擬”則為“以古志明今情”[2]。因此,雜擬詩即模仿前人詩作的作品,在六朝時期,這種復古的、模擬式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了一種風潮。
雖然雜擬詩在這股創(chuàng)作潮流的感召下產生出大量作品,但大多數文學價值較低。而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挑選了從漢代至劉宋末年的三十家優(yōu)秀詩作進行模擬,不僅達到了形神兼似的程度,更推陳出新,為這股風靡一時的創(chuàng)作潮流提供了創(chuàng)新的借鑒與典范。可以說,江淹通過對詩體的創(chuàng)新,以及對創(chuàng)作主題風格的推廣拓展,推動了六朝文學產生新的形態(tài)與創(chuàng)作動向。
首先,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在文體上全部選用五言詩。“雖然五言詩自魏晉以來一直呈繁榮昌盛的態(tài)勢,但并沒有被理論界充分肯定,依然被視為‘流調’”[3]。在時人心目中,只有以《詩經》為代表的四言詩才是詩的正體。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全部采用五言詩的寫法,并被收錄進《文選》中就有著特殊的價值與意義。從五言詩的發(fā)展歷史與創(chuàng)作現(xiàn)狀來看,五言詩需要受到公正的審視,需要有人以新的眼光對其進行看待和評論。因此,江淹的《雜體詩》“極有可能為蕭統(tǒng)《文選》在詩歌的立類方面提供了有益的借鑒”[4]。
江淹為《雜體詩三十首》所做的序言可看作第一篇針對五言詩的專論。作者以模擬仿作的方式來展現(xiàn)歷代名家作品風貌,并全部采用五言詩將其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簡明地勾勒出五言詩發(fā)展的歷史輪廓,使其成為“一部史論結合的早期文人五言詩的演變史”[5]。序言中稱:“譬猶蘭朱成彩,錯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tài)不極。故娥眉詎同貌,而俱動于魄;芳草寧共氣,而皆悅于魂。”江淹認為五言詩在詞采與聲音的表現(xiàn)上更加復雜且富有魅力,甚至達到了“動魄悅魂”的境界。
江淹充分肯定了五言詩的優(yōu)越性,實際上造成了對以《詩經》為代表的四言詩的挑戰(zhàn),它所昭示出的文學史意義也被后世的批評家們進一步解釋出來。正是有江淹對“四言為正”和“五言流調”的觀念的突破,才有了后來對五言詩的評論引起的學術爭鳴;也正是江淹對五言詩的大力挖掘,才引起了五言詩在創(chuàng)作上的高峰,并最終成為六朝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流。
同時,在詩歌題材的選擇上,江淹也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之處。江淹以前的擬古詩,大多局限于模擬某一特定時期或某一風格的作品。這些作品風格上較為單薄,在題材與風格上也不及江淹的擬詩廣泛。江淹充分把握了所模擬的每位詩家擅長且具有代表性的獨特風格,并用二字標目,簡明精準地表現(xiàn)了所模擬的詩家的風格與情志。其中他所標目的阮籍“詠懷”、郭璞“游仙”、謝靈運“游山”、鮑照“戎行”等亦被后來鐘嶸的《詩品》等理論著作承襲,成為被擬詩人最具代表性的風格簡介。
這些創(chuàng)作風格與主題也基本涵蓋了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幾種重要的風格與主題,奠定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范式??梢哉f,江淹不僅廣泛吸收以往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成就,更在繼承中將詩歌的創(chuàng)作推上了新的高地;不僅使擬古詩在中國文學上占據了一席之地,更推動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整體進步。
另外,這種獨特的審美意趣與創(chuàng)作傾向,也使江淹充分地發(fā)掘了魏晉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成就。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江淹對陶淵明詩歌的發(fā)現(xiàn)和肯定?!霸谠姼璋l(fā)展史上,江淹是第一位以擬詩的方式品評和肯定陶詩的人”[6],足見江淹的獨具慧眼。
陶詩的風格未受到時人的認可與重視,在《宋史》? 《晉書》等史傳中,也只是將陶淵明當作一個高潔的隱士,并沒有肯定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地位與價值;而在諸如《文心雕龍》等文學批評著作中,也不見陶淵明和陶詩的身影。只有江淹,第一個在詩歌的文學形式中發(fā)現(xiàn)了陶淵明,并將他置于五言詩的大家之列,肯定其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藝術成就。特別是江淹認定了陶詩最典型的類型——田園詩,用擬詩的方式明確地指出了陶淵明獨特的詩風,揭示其對詩歌題材、風格拓展的創(chuàng)新意義。而《文選》中選錄的陶詩中大部分都是具有田園風格及隱逸傾向的作品,可見江淹在對陶詩發(fā)掘和推廣上的深遠影響。
二、風格多變中的個性把握
盡管“擬古”是文人的一種創(chuàng)作途徑,但如果不能細致地把握被擬者的情感起伏與獨特的藝術意蘊,模仿者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就只能是對前人詩作的簡單模擬。但江淹的雜擬詩在后世有著高度的評價。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稱:“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7];施補華亦稱贊江淹的擬古詩:“江文通一代清才,神腴骨秀,其雜擬三十首,尤可為后人擬古之法?!盵8]江淹的成功是在向前代三十位詩家的學習模仿的過程中,能從眾家豐富多變的風格之中精準地把握每一位詩家的獨特個性與藝術魅力。
首先,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并非對詩人簡單的模仿,而是先整體地把握被擬者的人生經歷、藝術特色,以及情感上的起伏變化。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情感抒發(fā)的貼切與否是衡量詩歌作品質量的一個重要標準。雜擬類詩歌不僅要求在表現(xiàn)上達到形似,更要求在情感的表達上達到神似,與被擬者的精神世界相契合。這就需要創(chuàng)作者對模仿的詩人有著深入的了解和深刻的感悟。江淹的雜擬詩則能根據不同詩人的特色,準確還原被擬者的人生經歷,細致刻畫其心態(tài)的變化,還原被擬詩作的獨特質感與藝術境界。
例如江淹對郭璞模擬的《郭弘農璞游仙》。作者不僅把握了郭弘游仙詩的縹緲,且詞采絢麗,對游仙所見所感的描述華麗又令人向往。而詩中最后一句“永得安期術,豈愁蒙汜迫”,既可以看作詩人模擬的郭璞表達對長生、成仙,擺脫人世苦惱的渴望;也可看作江淹對郭璞人生境遇的哀嘆。一生求仙問道的郭璞最后死于非命,他的悲劇源自人生的荒誕與無情。江淹在對郭璞的詩作仿擬的同時也有著自己對郭璞人生境遇的同情與理解。
在對被擬詩家的風格把握上,江淹還將被擬者的全部作品甚至是同時代其他詩人相近的作品視作一個整體。這種既看重個體也看重整體的做法,“一是注意到他們受到的影響有多方面,往往不限于一家;二是注意到詩人在不同時期所接受的不同影響,而不是一成不變”[9]。這也是“對傳統(tǒng)詩歌‘知人論世’之說的發(fā)展,注重對所擬作家因個性和經歷不同但風貌相同或相異的作品予以整體把握?!盵10]99如潘岳的詩風善敘哀情,尤其是為亡妻所做的《悼亡》;而陸機身遭家國淪亡,詩作多寄身世感慨與悲哀。江淹為二人擬作,則分別摹寫出“凄愴無終畢”的深婉與“離思非徒然”的傷悲。
江淹的擬詩,正如陳恩維曾說:“江淹擬作‘成一縱局’,是因為他意識到了作家和時代的差異,其風格意識已經完全覺醒。從陸機到江淹的擬作類型的演變,與魏晉南北朝作家對個體風格的自覺追求的進程是一致的。”[11]當時詩人將模仿某人創(chuàng)作風格的作品在標題上寫明“學某某體”,同時這些模仿風格成熟的作品也成了后人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的典范。如南北朝史書中有明確記載的謝靈運體、謝惠連體、徐庾體、吳均體等?!斑@些被模擬的詩家本人并沒有形成明確的‘體’的意識,而他人的模擬卻將其‘體’的特征確立并凸顯出來,進而形成一個在發(fā)展中被不斷整合的整體?!盵12]100
江淹的《雜體詩三十說》對詩家的風格予以系統(tǒng)性的揭示的同時,實際上已經開啟了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人、詩作批評的新風氣?!啊峨s體詩》將所選三十位詩家最有代表性的題材聚合在一起,加以精心模擬,直觀而準確地再現(xiàn)各自的創(chuàng)作特色,互相比照,遂使它們獲得明確的風格界定,從而成為后人進行相關的創(chuàng)作、批評時所自覺遵行的范式、標準?!盵13]
三、擬古喻今中的批判與抒情
蕭統(tǒng)主編的《文選》不僅對當時的文壇形成巨大的轟動,更在文學子集的分類里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意義?!耙驗樽髡邎猿忠从超F(xiàn)實,大膽指出社會上的不良現(xiàn)象,敢于鳴不平之音,針砭時弊,不攀權貴,不同流蘇,因此存在不少爭議。但作者仍昂首翹立,專心編撰擁有同樣志向的詩人與作品。”[14]《雜體詩三十首》雖是仿擬古人的詩作,但仍具有擬古喻今,批判現(xiàn)實的意義。
首先,江淹對當時詩壇的現(xiàn)狀與核心問題展開批判。江淹在《雜體詩三十首》序中稱當時的“諸賢”的作品“各滯所迷,莫不論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批評他們只寫自己擅長的題材,同時又與其他詩家互不相容。這不僅違背了江淹主張的“通方廣恕,好遠兼愛”的包容性,同時這種傾向與詩歌爭論也限制了文學的全面發(fā)展。
其次,江淹對“貴遠賤近,重耳輕目”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們提出了強烈的批評,否定他們食古不化,拒絕詩歌變革的做法。盡管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是模擬古人詩家的作品,但他也表達了對盲目崇古的不良風氣的反對。序言中的“庶亦無乖商榷云爾”,即一種委婉的表達方式,表明了他對當時詩風的不滿,又希望自己的擬古詩為五言詩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做出貢獻。
而在面對詩壇謝、顏、鮑三家過于追求逐字煉句的詩風的現(xiàn)象時,江淹也大膽地指出其中的流弊,他的批評可以看作對創(chuàng)作風氣革新的呼喚。江淹不肯隨波逐流,大膽指出文壇的錯誤風氣與傾向,敢于質疑詩壇崇尚經典的異象,并用雜擬詩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型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方向。
同時,江淹通過細致的發(fā)掘與細膩的表達塑造自己的文學理念與批評觀念。因此,盡管他的擬作可以做到對被擬者惟妙惟肖的模仿,但仍有自己的真實情感與理念。如他對王粲模擬的《王侍中粲懷德》。在王粲的《公宴詩》中云:“古人有遺言,君子福所綏。愿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克符周公業(yè),奕世不可追?!?/p>
據李善注,此詩乃王粲侍曹操宴時所作,“賢主人”應指曹操。江淹的《王侍中懷德》明顯受到此篇的影響 ,尤其是詩的后半部分:“賢主降嘉賞,金貂服玄纓。侍宴出河曲,飛蓋游鄴城。朝露竟幾何,忽如水上萍。君子篤惠義,柯葉終不傾。福履既所綏,千載垂令名?!北砻嫔?,這里的“賢主”應與原作一樣,都是代指曹操,但由于江淹為這首詩標目“懷德”,因此侍宴只是此詩敘述的背景,而非真正的主題。這也在后世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如清人洪若皋就感覺這樣的稱呼不符合王粲的口吻:“仲宣無此響亮,不稱圣君,而稱賢主,亦無此氣骨,令仲宣讀之,當自汗顏。”[15]后人認為“江淹對曹操'賢主'的稱呼親近有余,但尊崇不足”[16],但如果看此詩的最后四句,就會發(fā)現(xiàn),江淹實則是以君子自比,將自己從模擬的王粲身上跳脫出去,雖述志的口氣略顯質直與自負,但也是江淹自己個人的發(fā)言與志愿。
而江淹也將古人的身世遭遇化為己用,表達自己的身世經歷與感受??v觀江淹的詩文,多以憂傷哀怨為主要的情感基調,這也與他個人的人生經歷息息相關。江淹一生歷仕三朝,也經歷過牢獄之災。
亂世之中,江淹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與人生理想,這也為他的詩文增添了一絲憂愁與哀怨的氣息。這樣的情感在他的擬詩中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如《魏文帝游宴》,詩中結尾“肅肅廣殿陰,雀聲愁北林。眾賓還城邑,何用慰我心”。針對當時社會的動蕩不安,以及江淹本人的身世浮沉,盡管渴望建立不朽功業(yè)是當時社會的主題,但對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慨嘆亦是江淹對人生境遇的抒懷。曹丕的原詩中盡管也對人生短暫發(fā)出感慨,但并非完全悲觀的基調,而是只要能稱己心意,便有一絲安慰。江淹的擬作則完全是一種無以“慰我心”的孤獨苦悶,一個“陰”字與“愁”字寫盡了個人的哀怨之情,這種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哀怨傷感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同樣,表達離別的哀怨與憂愁的作品在他的擬詩中也不在少數。如《張司空華離情》寫男女相似離別之苦,《潘黃門岳述哀》述傷夭悼亡之痛,《王征君微養(yǎng)疾》談病中的寂寞惆悵多是借傷感的情愫引起江淹個人的感情共鳴,抒一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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