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青年作家,中國東北人,現(xiàn)居美國從事藥物研發(fā),于各文學期刊發(fā)表多篇小說,在“網(wǎng)易人間”等媒體平臺著有“失落東北”等系列非虛構(gòu)作品。中篇小說《吉他與手槍》獲“2017年臺積電文學賞”。
一
“說來真挺怪的,”校長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音量,幾十個有線頻道掃過一遍,“昨天我這屋兒還空得跟水泥殼子似的,今天擺上這臺東芝,立馬就像一個家了。”
“那當然,”他在桌上擺開狗肉、蒜醬、辣根、啤酒、一次性筷子和塑料口杯,“屋里只要晃動人影、響著人聲,可不就是個家了么?!?/p>
“老金家這狗肉又肥又腥,光蘸辣根壓不住,”校長推開窗子,外面的霧又濃又沉,“所以才叫的拌醬,蒜味兒太大,開窗放放。”
他倒的啤酒從不起沫,小心翼翼遞給校長一杯。
“霧這么大,”校長打開手電,光刺不透窗外的霧,“街上那瘋子你能看見么?”
他順著窗往樓下看,大街白茫茫有幾顆人頭若隱若現(xiàn),霧慢慢吞吞往屋子里爬,爬得他腿上一股濕氣。
“第一次見那瘋子把我嚇一跳,”校長給他夾了片狗肉,“三十來歲一女的,說不上難看,也說不上好看,就那么站在大街上渾身光著?!?/p>
他在里面被弄壞了胃口,輕易不動葷腥,那片狗肉滾夠了辣根蒜醬才入口,舌尖辣到后腦勺,吃不出什么味兒了。
“咱縣根本沒人把這瘋子當回事兒,”校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就我剛從市里回來,車停下來傻瞅?!?/p>
“那女瘋子早就有了,剛開始咱縣人也瞅,可是瞅多了,也就不瞅了?!?/p>
“你瞅過么?”
“我—”他抿了一小口啤酒,“—我那時還在里面蹲著呢?!?/p>
“啥也別說了,往事不堪回首。”校長給他倒酒,大半杯全是沫子,“來,老五敬你一個!”
現(xiàn)在喝空腹酒容易胃抽筋,但他還是仰脖而盡。
“外人面前你叫我校長,那是咱駕校立的規(guī)矩,不能隨便破,”校長又給他夾狗肉,“現(xiàn)在就咱倆,叫我老五?!?/p>
“謝謝老五?!彼⒅ò紫嚅g的狗肉。
“有啥謝的,”校長抓起遙控器,放開音量,電視廣告轟然而出,“咱倆多少年的老同學了?!?/p>
駕校里沒鐘,他腕上沒表,這些有線臺的節(jié)目又沒看過,搞不清幾點,又不好問校長,只能等《新聞聯(lián)播》開播,馬上回家。
“市里早就有人玩駕校了,咋玩兒咋來錢,輪到我自己當老板,才知道有多不容易。”
“這不剛開始么,慢慢就好起來了,畢竟是咱自己縣,沒有說不上話的人,更沒有辦不成的事?!?/p>
“這你就比我外行了,人這東西才賤呢,越是自己縣越給你下絆子,”校長連摁遙控器,“你看,裝上有線,臺是多了,可是心亂,什么也看不下去?!?/p>
最后停在了省臺,他還是看不出幾點。窗外的霧變得灰暗,想是太陽已經(jīng)落了。
“你先幫我好好帶著學大車的,一年之內(nèi)就會招來學小車的,”校長又給他倒酒,白膩膩的沫子流到桌上,“到時候你當小車教練,來錢快,還能認識人。”
校長打開吊燈,地上瓷磚掛了層霧珠,像高燒發(fā)出的汗。
“小破縣城,能有幾個學小車的?”
“這你不用操心,只要市里有啥,縣里就會有啥。咱這邊價位再拉低一檔,都能把市里學小車的吸引過來?!?/p>
這話聽著上頭,惡心,蘸多少醬也壓不住胃里的狗肉腥。他眼前現(xiàn)出這駕校的看門狗,騰著熱氣的舌頭,牙縫里流著黏黏糊糊的液體。
“這霧下的,”校長關(guān)上窗戶,“把我家姑娘都給打濕了?!?/p>
墻上貼著譚麗影的明星照,不到十歲的孩子臉上抹著二十歲的粉底,口紅再加上彩電屏幕泛出的光,譚麗影在他面前現(xiàn)出古怪蒼老的笑容。
“昨天小影生日,跟她媽還有她姥家人一起過的,”校長手扶著墻,親了一口明星照,“去哪家店的我都問不出來。”
“要不我先回家吧,”他拿起遙控器換臺,《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開演了,“揚揚早就放學了?!?/p>
“行,我不留你了,但今晚得過來打更,我要回市里給小影補個生日,”校長把剩下的狗肉拼成兩個泡沫飯盒,“拿回去給我大侄兒嘗嘗?!?/p>
“不用了?!?/p>
“這么晚還給孩子做飯?”
他只好跟校長下樓。駕校大院被霧填滿了,幾輛教練車隱沒其中,不知何處傳來幾聲狗叫。
“這條敗家狗,”校長打開手電,彎腰往霧里鉆,“一頓不喂就窮叫喚。”
他找不見大院的門,捧著飯盒原地轉(zhuǎn)了兩圈。
“你趕緊過來啊,”大霧深處,校長的喊聲伴著狗叫,“霧一散我就回市里了!”
二
他摸著大霧往家走,跌翻一個飯盒。揚揚不在家,屋里一片漆黑。打開燈,鍋碗瓢盆橫七豎八,好像一片尸體。剩下的飯盒蒜味刺鼻,紅彤彤全是醬,也沒有幾片狗肉。褲子被霧打透在腿上,又沉又涼。膝蓋倒很燙,估計是跌破皮了,好在褲子應(yīng)該還能穿。
黑白十四寸擺在寫字臺上,他不習慣,以前是擺在床頭的,揚揚喜歡趴床上看。他一進去,十四寸就被她挪到寫字臺上了。其實擺在床頭信號才清楚,她根本不懂。他曾在煙囪上綁了鐵圈,十四寸能收四個臺。出來后鐵圈不見了,只剩下中央一套和縣臺兩個頻道,問怎么回事。揚揚說被雷劈掉了,他疑心也是被她拆的。
爸,剛出來時揚揚問他,我媽去哪兒了?
去外地了。
啥時候回來?
半年一年吧。
他們說我媽跟人跑了。
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他們。他們還說你沒去外地,你蹲監(jiān)獄了。
你媽說我去哪兒了么?
她說你去外地了。
你聽他們的還是聽你媽的?
我聽我媽的,也聽你的。
他打開十四寸,雪花點下的《新聞聯(lián)播》,東歐內(nèi)戰(zhàn)報完就播天氣預(yù)報了,可是揚揚呢?調(diào)頻道的旋鈕被揚揚弄丟了,只能用鉗子擰。他揍揚揚,她攔著,他也對她動了手。當時他喝的是竹葉青,后返勁,下手沒個輕重。他擰到縣臺,人形跳個不停,聲音倒很清楚:“人間大炮,一級準備!”
演的什么玩意兒?他拍了一巴掌十四寸。以前揚揚總是趴床上看一休哥,看機器貓,再往后他進去,就不知道都看什么節(jié)目了。擰回中央臺,關(guān)掉音量。他想象女主播是她的聲音,說你怎么老在外面吃飯,說你還不管管揚揚,說你別打麻將了,說你少出夜車吧。譚老五駕校那臺東芝是二十四寸平面直角,他總覺得電視大了人臉也跟著大,女主播的臉一上東芝就跟面團發(fā)起來似的。他以前愛夸這女主播臉小,她不以為然,說哪是臉小,是咱家的破黑白太小。十四寸還是他們一起去市里買的,當時剛領(lǐng)完證,來回坐的綠皮火車。嫁給他到現(xiàn)在,也就去過那么一次市里。她現(xiàn)在在哪兒?他不敢想,也不敢看女主播的臉,怕一走眼就看成是她的臉。關(guān)了十四寸,靜得發(fā)瘆,能聽見青蛙在霧里叫。重新打開,空放著雪花,留一點音量擋住青蛙叫。
飯桌上兩只碗,兩雙筷子,還是早晨剛吃完的模樣。給揚揚煮碗面條吧,熱水熱湯的,也省得再洗碗筷。剛出來時不會做飯,他買了兩箱華豐三鮮面。煮完一箱,揚揚沒見怎么樣,他先受不了了,第二箱踹個稀碎,開始煮正經(jīng)掛面。揚揚舍不得扔,說方便面渣兒好吃,每天一包,胳膊肘懟碎了,拿學校當餅干吃。她以前老說方便面對揚揚不好,可是他沒辦法,剛放出來,連工作都沒有,方便面能接上溜兒就不錯了。幸虧譚老五開了駕校,先塌腰干半年一年再說吧。
他添了半鍋水,打開爐灶,捏不準火候,怕面煮好揚揚沒回來,揚揚回來面又坨了。面是機器軋的細掛面,不粘鍋底,像無數(shù)條細白蛇滾在水里千纏百繞。他還是喜歡吃她搟的面片兒,粗厚、敦實,吃到肚子里很舒服。揚揚逢人就說愛吃華豐三鮮面,她怪孩子不懂事。他聽著就笑,懂事還能叫孩子么?現(xiàn)在揚揚天天吃三鮮面,不見膩,也許真喜歡也說不定。又上鉗子擰十四寸,天氣預(yù)報,大半個中國云霧繚繞。七點半多了,別人家孩子都寫完作業(yè)在看電視,可是揚揚呢?
要是她在,肯定心急火燎跑出去找了。
三
南二道街被霧裹住了,路燈像一顆顆浮在半空的橘子,唯有“小恒發(fā)”的招牌發(fā)出濕漉朦朧的紫光。他推門進去,一股蒸茄子味兒。郭胖子對著鋁皮悶罐抽煙,麻將機前站著兩個少年。
“吃了么?”郭胖子問。
“來找我兒子?!?/p>
“哪個是你兒子?”
他愣了一下:“穿一小校服的是我兒子?!币郧岸际撬齺碚覔P揚的。
“一小的可多了去了,”郭胖子煙頭丟在地上,拖鞋來回碾。
“他腦門有條疤?!?/p>
疤是揚揚在學校暖氣片上磕的。她很心疼,要找老師理論,被他攔住,大吵一架。
“有疤的也多了去了,”郭胖子揭開悶罐,筷子挑了茄子,“一起整點兒?還蒸了黏苞米?!?/p>
“這是我兒子?!彼麖腻X包里掏出三口人的合影。
那是前年春節(jié)照的,她穿著綠色的人造革大衣,他給買的,她很喜歡,合影連擴再縮。擴的大張貼在客廳,他出來后就沒了,墻上空落出一大塊四四方方,白得扎眼。縮的小張被他從寫字臺玻璃磚下抽出來,夾錢包里貼身揣著。年剛過完,人造革就布滿了裂紋,她笑,說穿身上像一層烏龜殼兒。他剛剛買了嶄新的東風大卡,雄心勃勃,說再過年就給你買件真皮的。
“這是你家小子啊—”郭胖子瞥了眼合影照,破開茄子,往里灌豆瓣醬,“—街霸打得賊好,一個幣子鼓搗倆小時,嫂子來找過幾回,擰著耳朵往外拎,擰得人呲牙咧嘴。”
茄子味兒讓他的胃在抽動,悶罐里拿棒苞米,吹了吹熱氣,大口大口啃。
“今晚霧大,咱家沒來什么人,”郭胖子咬開兩棒兒啤酒,“沒見著你家小子?!?/p>
他灌了一口啤酒,苦澀溫溫吞吞蕩漾開來。
“和了!”一個少年喊。
“給我脫!”另一個拍著麻將機。
“咱家是游戲廳,不是錄像廳,”郭胖子飛過去一個啤酒瓶蓋,“回家看你媽脫去。”
“你媽才脫呢。”少年笑著把瓶蓋飛回來
郭胖子也笑,對著瓶蓋一巴掌拍下去,比游戲幣還扁還圓。
他酒喝不下,嗝打不出,頹然坐在鐵床上,嘎吱一響,倒有點像里面那張床。
“你咋想的?光倒騰黃豆就夠判了,為啥還整假錢呢?”
“打麻將輸太多了?!?/p>
“五滾呢?現(xiàn)在還沒抓著?他到底咋跑的?”郭胖子遞來一支煙。
“當時下大雪,我倆往下開盤山道,剛打開大燈,交警隊的大屁股北京就晃出來了,五滾直接跳的車?!?/p>
“你咋沒跳呢?”
“自己家的車,舍不得跳。最后連罰再判,托人送禮,三臺東風大卡都賠進去了?!彼叵胪?,煙頭明暗不定,每個肺泡都麻麻酥酥。
“你現(xiàn)在有營生干么?”
“跟譚老五一起搞個駕校?!?/p>
“譚老五?咱班的譚老五?他不是在市局干得挺好么?”
“他在市局干得挺好,跟在咱縣搞駕校也不沖突,”他翻出腰間的傳呼,“非讓我當副校長,還給配個這玩意兒?!?/p>
“每個月開多少錢?”郭胖子盯著那數(shù)字傳呼。
“老同學,談啥錢不錢的,駕校先整起來再說吧。”
“不再找一個?”郭胖子連倒半悶罐茄子,沾了滿嘴醬。
“找一個啥?”
“嫂子在外面都倆月了吧?回來還能一起過么?”
“現(xiàn)在幾點了?”他彈掉煙頭,“我去找兒子了。”
“你去北二道街錄像廳看看,”郭胖子用抹布先擦手再擦嘴,“門口擺一破音箱,啥片子都敢對著大街放,孩子全被勾進去了?!?/p>
東風,白板,兩個少年在麻將機旁聚精會神。大四喜,十三幺,他沖進大霧前瞥了眼屏幕里的動畫女郎。
四
他走在北二道街,渾身吸滿了霧,腳步有些沉重。腰間發(fā)出滴滴的響聲,是校長發(fā)的傳呼。剛打麻將那陣子很贏錢,他給自己配了個新傳呼,總有人傳,他最盼的是周雙玉,每次滴滴聲清脆又好聽。
“大官人真壞,嚇了奴家一跳!”
他四下張望,只有霧里冒出來的車。穿過霧,走到音箱前,女人的笑聲變成了喘息。他最后一次碰她,應(yīng)該是去年秋,剛剛翻修過東風大卡,麻將也戒了一兩個月。她抱住他,在他耳邊吹氣,那是怕被揚揚聽到。他突然覺得她就在里面,想踹門進去,但更害怕在這種地方見到揚揚。咱家揚揚是不是發(fā)育太晚,她翻過身小聲說,這都幾年級了,還讓我給洗澡。就是你給洗的,他笑,才耽誤發(fā)育了。他開始帶揚揚去人民浴池洗澡。大人為啥長成那樣,揚揚有些膽怯。別怕,他搓著兒子的后背,你也會長成那樣的。進去半年多,不知道是不是她又給揚揚洗澡了。出來后,揚揚只跟同學去洗,不跟他洗。
他踹了一腳音箱,拐出北二道街,霧淡了些,能看清“第一小學”四個紅色大字。學校里沒人,只有霧。教學樓亮著一個窗口,抬頭望去,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在光亮中來回踱步。那是揚揚老師的辦公室么?姥姥過生日,接揚揚放學,他多看了一眼穿裙子的班主任,她罵得很難聽。他把生日蛋糕摔在柳樹上,招來無數(shù)蒼蠅。揚揚默默走到姥姥家,撲進姥姥懷里大哭。
校門口小賣店,能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們家東西其實很貴,每次她接揚揚放學,頂多給買兩塊泡泡糖。他就不一樣了,方便面、火腿腸,揚揚要什么就買什么。所以揚揚一見是他就歡天喜地。不知是花錢大方,還是接得太少。
他走進小賣店,柜臺上坐著一個男孩,回頭看他一眼,繼續(xù)干嚎,不見眼淚。
“別搭理他,”柜臺后的女人對他搖頭笑,“人來瘋?!?/p>
臥式彩電,縣電視臺在放《戲說乾隆》。他進去前就開始放了,出來居然還在放,又臭又長。
“大哥買煙還是買酒?”
“打個電話。”他亮出腰間的傳呼。
女人彎腰從柜臺下拿出一部紅色電話,襯衫領(lǐng)口敞著,很瘦。要是燈夠亮,他疑心能看見肚臍眼。男孩看著他,拿不準要不要繼續(xù)嚎。
“這么大最難管。”他撥駕校的號碼。
“我妹家的孩子,”女人笑著擰頻道,“慣得不行了?!?/p>
“克塞,前來拜訪!”屏幕里跳出一個紅盔紅甲的家伙,男孩張嘴看著。
“演的什么玩意兒。”他笑著看那女人。要不是太瘦,簡直能從這張臉上看出周雙玉的眉眼。
“我給你調(diào)小點聲,”女人拿起遙控器,男孩又開始嚎,“再哭我就換臺了!”
男孩屈服了,惡狠狠地瞪著他。
“你在哪兒呢?”譚老五在電話里吱吱叫,像老鼠,“咋還不過來?”
“我這就過來?!?/p>
“這霧都散了,我今晚必須回市里給小影補生日!”
“馬上!”他掛上電話,“多少錢?”
“回傳呼五毛,”她半笑不笑打量他,“這么大霧還出去喝酒?”
“不是喝酒,是打麻將,”他抽出兩張十元票子,“來一捆火腿腸,再來串香蕉?!?/p>
“你們打多大的?”
“五毛,帶飄兒?!?/p>
“太大了,不好玩兒,不喜歡,還以為能帶我一個呢?!?/p>
男孩跳下柜臺,掏出一個紅色塑料頭盔戴上,揮舞手臂跟彩電一起喊:“人間大炮,二級準備!”
“那你想打多大的?”他從女人手里接過塑料袋。
“一毛,你們打么?通宵也行?!迸送t色頭盔上鑿了一下,“小點聲!”
“打,怎么不打?等我電話吧。”
駕校的電話有來電顯示,他拎起袋子往外走。他和周雙玉就是在麻將桌上認識的。進去之前,她應(yīng)該不知道周雙玉。進去后呢?他說不準。她跟人跑了,周雙玉也沒了聯(lián)系,好像商量過一樣,全都消失了。
他大步往前走,霧里又傳來男孩的哭聲。
五
姥爺去世早,姥姥在幾個舅舅家輪班過,所以姥姥是沒有家的。又或者姥姥在誰家過,誰家就是姥姥家。
咱家什么時候變成姥姥家,揚揚問。
你問你爸,她看著他。
等咱家買個大車的,就把姥姥接過來,他掐了掐揚揚的臉蛋,又圓又燙,一如彼時他東風大卡的夢。
老三家這鋁皮門掛了層霧水。他自己都不信揚揚會在里面。老三家的東東和揚揚同年不同校,揚揚要是來了,兩個小子不可能一點動靜沒有。塑料袋掛在門把手上,他掉頭就走。
門把手太濕滑,塑料袋落在地上,滾散了火腿腸,他蹲在霧里撿。
“過來了?”姥姥站在門口,“我就說有人來么。”
他進去前老三要借東風大卡一用,沒答應(yīng),兩家便斷了往來?,F(xiàn)在出來了,她跑了,拎個塑料袋來算怎么回事?
“快進來吧?!?/p>
他只好跟姥姥進了屋。
“揚揚咋沒過來?”姥姥用一只胳膊給他倒水。
揚揚曾問姥姥右胳膊哪兒去了,他說讓日本鬼子炸掉了。挨炸時姥姥多大?像你這么大。那姥姥是左撇子么?這么多年就一條胳膊,不是左撇子也是左撇子了。
“揚揚在家寫作業(yè),我就隨便過來看看?!?/p>
屋子里擺著柿子、青椒、韭菜、蒜苔,墻角的籠子里蹲著一只兔子,什么也沒吃,三瓣嘴飛快地嚼動著。
“老三呢?”
“他那三輪摩托燈不好使,被大霧堵菜市場了?!?/p>
“東東呢?”
“里屋寫作業(yè)呢,被他媽用板條剛抽完—”姥姥小聲說,“—抽得鬼哭狼嚎?!?/p>
姥姥左手轉(zhuǎn)著兩個保健球,桌上的水杯里泡著假牙。墻上是老三結(jié)婚那天的全家福,她當時新燙的頭,懷抱著揚揚,目光炯炯。他盯著那只兔子不說話。
“兔子太老了,也病得不輕,菠菜葉都嚼不動,喂青霉素也沒用,該殺?!崩牙褤瞥黾傺来魃希觳辉侔T了。
兔子似乎聽懂了該殺,停住嘴,豎起耳朵,鼻翼抽動得像一條狗。過去他和她常來串門,打撲克,也打麻將。那時老三剛養(yǎng)這兔子,又小又兇,咬過揚揚,還咬過她。她穿那條淡青色的裙子,蹲下喂兔子很顯腰身。你穿這裙子上班,他問,不怕很多人看么?連你都不看,她冷笑,有什么怕的。她那時在加油站上班,他當然知道那些南來北往的大卡司機在想什么。
“又錯了!你個沒出息的!”
里屋傳來老三媳婦的喊叫,啪啪的板條聲和東東的哭嚎。
“打吧,”姥姥放下保健球,擺了擺左手,“咱管不了?!?/p>
姥姥跟幾個兒子輪班過,沒鬧出什么大事,也沒落下什么好。她嫌他們天天打孩子。你還不讓人家管孩子了?他問。我媽搬誰家,誰家就打孩子,你說這是啥意思?姥姥要是搬咱家,揚揚在一旁插嘴,你們會打我么?
“揚揚功課咋樣?長個兒了么?”
“都挺好的,長了。”
“還老吃方便面么?”
“現(xiàn)在偶爾也吃?!?/p>
姥姥覺出話頭不對,和他一起看那兔子。兔子不知道該看誰。
“揚揚快睡了,”他放下塑料袋,“我回去了?!?/p>
“拿東西干啥?”
“給你和東東隨便買點嚼頭兒?!?/p>
“感謝神的大能—”姥姥閉眼禱告。
“媽,”他吃了一驚,“你還信這個?”
沒出事之前,鄰居老耿太太總攛掇姥姥去教會。姥姥堅決不去,說老耿太太越活越迷信?,F(xiàn)在信了,是因為他還是因為她?
“我連字兒都不認,也是瞎信,”姥姥笑,“就想給揚揚求神的大能,也給你和小花求求?!?/p>
兔子耷拉下耳朵,又開始空嚼。他受不了,起身要走。
“二姐夫過來了?揚揚呢?著啥急,坐會兒再走唄?”
老三媳婦從里屋出來,東東從她身后冒頭,怯生生瞥了他一眼,打開電視:“人間大炮,發(fā)射!”
“揚揚快睡了,我先走了?!?/p>
“咋還拿東西來呢?”
“也沒拿啥,就是過來看看我媽?!?/p>
“那我就不送啦?!?/p>
“不用送?!彼皖^笑著往外走。
“再等半年,”姥姥追到大門口,“半年內(nèi)小花肯定回來。”
“媽你回去吧。”
“我天天給你們求神的大能!”
霧散盡了,月亮半高不高地懸著,他落荒而逃。
六
前方閃著車燈,光很強很硬,既是霧散開了,也是夜太黑。車燈看著有一人高,他猜是雙排座,另一只燈在霧里撞瞎了。他聽過許多離奇的車禍,不是在國道上,是在麻將桌上。比如有人用雙排座拉鋼板,沒綁緊,滑出去一張,把后面騎摩托的腦袋削沒了,摩托照開不誤,開到前面,又把卡車嚇翻了。還有那個朝鮮人小樸,駕駛室掛一枚金正日像章,延邊買的真瑪瑙,鎮(zhèn)邪驅(qū)魔保平安。結(jié)果車翻了,腦門被像章磕出個窟窿,儀表盤上紅紅白白。牌桌上的司機都把這事兒當成個笑話,只有他在小樸翻車的路段停下來,燒了兩刀紙。
他找得心慌,到底去了北二道街的錄像廳。門口的音箱是沉默的,所有的喘息聲像被黑夜吞掉了。門是反鎖的,拍了沒人應(yīng),再踹,終于伸出一個腦袋:“通宵三塊!”
“我進去找人?!彼蓄A(yù)感,揚揚就在里頭,太陽穴越跳越脹。
“是趙哥么?”
“你是誰?”
“我是半條啊,”那顆腦袋嘿嘿笑著,“剛出來就把兄弟忘了?”
半條其實不比揚揚大幾歲,嗓子還沒變透,在里面很招大伙喜歡,腰上刺了半條龍,問剩半條哪兒去了,二條說太疼,就拉倒不刺了,半條的外號就是這么來的。大伙又問他為啥進來的。說是替老大扛事兒。替老大扛啥事兒?半條斜了一眼,等出來你們就知道了。
“找誰我?guī)湍愫啊!?/p>
“你不認識?!?/p>
他進了錄像廳,一股悶臭。十八寸的立式彩電,翻過無數(shù)遍的盜版帶,兩團蠕動的肉紅得發(fā)紫,沒有喘息聲,只放《為你朝思暮想》,周雙玉也唱過,他很喜歡聽,說你比那英好聽多了。
借著屏幕的光,他勉強看清前排的人。
“誰???”有人喊,“擋住了!”
“兄弟,”他在里面就這么叫半條,“幫我開一下燈?!?/p>
燈亮了,孩子,半大小子,老頭,盲流,有班上的,沒班上的,都捂著眼睛罵。他這才看清地上的煙頭、紅腸皮和咬剩的韭菜盒子。
“找著了么?”半條問。
他搖頭。
“喂,別啃了!”最后一排躺著的男女被半條拽起來,“是這倆貨么?”
他出去了。
“我老大跑了,”半條追了出來,“把人捅廢跑的,不知道啥時候回來?!?/p>
“兄弟,”他拍了拍半條肩膀,“等忙完這陣的,幫你找點正事兒干?!?/p>
“啥正事兒?”
“等我忙完這陣的!”
他奔向黑夜。
七
家里的燈亮了,孩子戴著紅頭盔趴在寫字臺上,十四寸里的雪花點默默陪伴。
“揚揚!”他用拳敲了敲頭盔。
“你才回來呀,”頭盔慢慢抬起來,轉(zhuǎn)向他,“我都睡著了?!?/p>
硬塑的頭盔,渾圓光滑,倒映著他的臉,血紅,不成形狀。他用力摘那頭盔,卻摘不掉。孩子雙腳離地,像連根拔起的蘿卜,被他猛然一推,頭盔磕在寫字臺上,四分五裂。
“憑啥打我!”孩子的臉破殼而出,胸口劇烈起伏。
他踹過去,孩子躺在頭盔的碎片上,鮮紅似血。
“騙誰錢買的?”他撿起一塊碎片。
“克塞帽是顧龍龍的!”孩子捂著胸口,“你憑啥打我?”
“撒謊!”碎片飛向孩子的臉。
“我媽跟人跑了,你還說出門了,你才撒謊!”
他站在那里,盯著十四寸的雪花點,任憑孩子用碎片戳他的腿。
“我媽呢?”碎片掉在地上,孩子撿起來繼續(xù)戳他,“我媽在哪兒呢?到底回不回來?你還我媽!”
“你媽真出門了,”他抱住孩子,胸前一陣溫暖,是孩子的眼淚和鼻涕,“她肯定回來。”
他給孩子擦干凈臉,重新熱上面,拌剩下的狗肉辣醬大碗盛了。孩子很餓,吃得嘴上臉上全是紅的。孩子說今晚最后兩集《恐龍?zhí)丶笨速愄枴?,家里電視老是跳,才去顧龍龍家看?說自己在家等他等得害怕,就開著電視,有雪花點就不怕了;說全班就跟顧龍龍好,因為所有人都撒謊說你蹲進去了,就顧龍龍說你出門了。
“他家沒留你吃飯?”他一片一片撿頭盔的碎片。
“蹭人家電視看已經(jīng)很不好了—”孩子被辣得伸出舌頭,“—爸,這是啥肉?太肥了。”
“他家問沒問咱家的事兒?”他給孩子倒了一碗涼水。
“問了,”孩子捧起碗就喝,“顧龍龍他媽問的,問我媽留沒留什么信兒?!?/p>
“你咋說的?”
“我說我媽出門了,很快就回來?!?/p>
“顧龍龍他爸咋說的?”他點著一支煙,手指在抖。
“他爸又出差抓壞人了,好幾天沒回家?!?/p>
他長吐一口煙。
“爸,克塞帽真是顧龍龍的,今天剛借我的?!?/p>
“我知道了,趕緊睡吧?!?/p>
“明天他管我要咋辦?”
“明天我買一個?!?/p>
“爸,你知道上哪兒買么?”
“你睡不睡?”
“紅白黃藍四種色兒,顧龍龍就喜歡紅的,你別買錯了?!?/p>
“你咋這么磨嘰呢,”他笑,“跟你媽一樣。”
“你不磨嘰,”孩子也笑,“你上來就打我?!?/p>
孩子在大床上睡了。他睡不著,黑暗中看著孩子。揚揚以前睡小床,半夜起來尿尿,尿完就說害怕,過來和他們擠這張大床,一睡著就說夢話,顧龍龍將來生孩子沒屁眼兒。他聽著好笑,她卻認定是在錄像廳里學的,北二道街門口擺音箱那家。她悄悄翻身過來,喘息中咬住了他的耳朵。你敢,孩子笑著說,我給你告老師。揚揚不會是有啥毛病吧,她停了下來。能有啥毛病,他興致全無,趕緊睡吧。他進去后,揚揚搬大床睡了,不知道是她怕還是揚揚怕。兒子說的夢話,他當笑話跟周雙玉說了。原來跟你兒子睡比跟你睡好玩兒呀,周雙玉沒生過孩子,渾身緊實,喜歡咬他的肩膀。
傳呼響了,又是校長,全世界就你家譚麗影過生日?他惱了,還是披上一件半舊的夾克。被霧打透的褲子在腿上貼得太緊,沒換。
“人間大炮—” 孩子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抬起雙臂,“—顧龍龍我是你爸爸!”
八
校長蹲在一圈啤酒瓶子中間,對著大黑盆發(fā)呆。
“養(yǎng)了五年,一槍就崩了?!?/p>
盆里蜷著駕校的看門狗,狗頭稀爛,硬邦邦地泡在狗血里。
“挺好一條狗,為啥崩了?”他斜了眼東芝彩電,《晚間新聞》的女主播好像新燙了頭發(fā)。
“打電話跟小影商量補過生日,死活不干,”校長抱著雙肩,像是擁抱自己的影子,“讓她媽接電話,不接;問想不想爸爸,不想;問想不想狗,倒他媽想了!”
“那還回市里么?”
“不回了,”校長遞給他半瓶啤酒,“后院刨坑埋狗。”
他喝了一口酒,像唾液,比死狗還惡心,脫掉夾克,捧著大黑盆下樓。校長是真喝多了,手電光亂抖。駕校大院本來是縣造紙廠大院,被校長打折買了,買得空空蕩蕩。四方的煤鍬,掄起來很順手。月亮又大又圓,晃得狗血發(fā)白。狗腥味兒被夜風吹散,總算能喘口氣了。
“我來吧?”校長關(guān)掉手電。
“不用,我再挖兩鍬就差不多了?!?/p>
“你打過老婆么?”校長斜了大黑盆往地上倒血,月光下汩汩作響。
“沒事兒打人家干啥。”
“兩口子連手都沒動過,嫂子就跟人跑了?”校長背對著月亮解手。
“老五,你把光亮都擋住了?!彼苗P子拍了拍校長的影子。
“我就是因為打老婆才離的,”校長提著褲子挪了兩步,“媽的,踩狗血里了?!?/p>
他挖出一個半人大小的坑,渾身燥熱,想一鍬把月亮拍下來。遠處傳來狗叫,校長的狗還是硬邦邦地蜷在盆里。
“打老婆這事兒吧,”校長系上褲子,“第一次打完確實有點怕,而且心虛,哄一段時間,結(jié)果又動手了,一來二去很上癮,就像打麻將,越打越輸,越輸越打?!?/p>
“像打麻將?”
“不是小打小鬧的那種麻將,是一宿上千的?!?/p>
一宿上千的他打過,都是周雙玉陪著,一次比一次輸?shù)脩K。他從沒打過周雙玉,連罵都沒罵過。在里邊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對她就能下得了手。
“換成一般人家,打幾下也就打了,問題是我老婆家在市里有錢有人,比我脾氣還大,只能離了。”
“挖好了。”煤鍬被他丟在地上,沾滿月光和狗血。
“我跟我老丈人倒一直沒斷聯(lián)系,搞不好還能復(fù)婚—哎,你把狗放下,拉倒別埋了?!?/p>
“不埋了?”
“對,不埋了!裝麻袋里,血空干了,明天中午送老金家,能賣多少是多少。”
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往回走,校長的手電光像一把刀往墻上亂砍。
“嫂子跑多長時間了?”
“我出來她就跑了?!?/p>
“你家小子呢?”
“揚揚很有出息,學習啥的不用我操心?!?/p>
“來,你摸摸這個。”
桑塔納停在圍墻角,校長把他的手摁在后備箱上,“摸著這坑兒了么?”
“摸著了?!?/p>
“你家小子砸的。我在街里看見他自己走,想拉他一段兒,結(jié)果掄起書包就砸我車?!?/p>
“書包能把車給砸出坑?”
“我還能騙你?你回家看看他書包里都裝啥了,一邊砸一邊罵,還伸腳踹。你進去了,嫂子跑了,孩子是不是落下啥暴力傾向?”
“車我掏錢給你修了?!?/p>
“說啥呢你?這不是你掏錢我掏錢的問題,這是教育下一代的問題,長大了不就成殺人放火黑社會么?”
“我回去好好說說他。”
“你自己都進去了,孩子聽你的么?”校長背靠著桑塔納,對著墻根大吐。
他舉頭望月,月光清冽,月心深處黑影斑駁。
九
中午烈日高照,老金家狗肉館扎啤打折,卡拉OK免費,藍色塑料凳從屋里排到屋外,招引來全縣的蒼蠅。待宰的狗們被套上嚼子拴成一團,無精打采地搖起尾巴,在死亡來臨前驅(qū)趕著蒼蠅。
他搖下桑塔納的車窗,熱、蒼蠅、肉味、汗味、《愛拼才會贏》一股腦兒涌了進來。
“你想吃冷面還是拌飯?”
孩子搖頭。
“在這兒等著,爸爸馬上回來?!?/p>
他下車,后備箱里拎了麻袋,老金頭兒正光著膀子顛馬勺。
“譚老五家的狗,昨晚現(xiàn)殺的。”
“三十五?!庇椭轱w濺,老金被燙得呲牙。
“五十?!?/p>
他收了四張十元票子,鉆回車,孩子戴上藍色的塑料頭盔。
“這么熱,不嫌捂么?”
“為啥給我買克塞帽?”孩子的目光透過頭盔的塑料窗射向他。
“昨晚爸爸錯了,不該砸顧龍龍的帽子。”
“你賠他一個就行了,為啥還給我買?為啥開別人家的車去學校接我?”
“爸爸給單位上班,這是單位的車?!彼麚u上車窗,點火,掛擋,縣城的街巷在眼前游移起來。
“這是姓譚的車吧?”
“這是單位的車,你譚叔也在單位上班?!?/p>
以前他問揚揚喜歡皇冠還是桑塔納。孩子說就喜歡咱家東風大卡,坐著高高的,外面一切都是矮的。
“譚叔說你碰著他車了,”他把手放在頭盔上,“爸爸帶你認個錯兒。”
“所以你才給我買克塞帽?”孩子摘下頭盔,額頭一層汗。
“這是兩碼事兒,你把單位的車碰了,就應(yīng)該認錯?!?/p>
“他先摁喇叭嚇唬我。”
“那也不能碰人家車?!?/p>
“你不是說單位的車么?”
“人家的車就是單位的車!”
“他說我媽沒出門,我媽跟人跑了?!?/p>
“你媽跟沒跟人跑,他說的不算!”
“他說你也沒出門,你蹲監(jiān)獄了?!?/p>
“還嘴硬!”他扇了孩子一巴掌,桑塔納急停在龍?zhí)恶{校門口。
和周雙玉打得最火熱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離婚。拉揚揚去國道邊的全魚館,沒人吃飯,也沒人打麻將,周雙玉拿出兩包蜂蜜花生,讓揚揚在樓下看黃飛鴻的錄像,笑著拽他上了樓。再下樓,他發(fā)現(xiàn)花生原封不動,問黃飛鴻好不好看,揚揚也不說話。抄小路往家趕,很顛,揚揚下了兩次車,迎風吐一次,干嘔一次。他在里面很后悔。出事前揚揚應(yīng)該瞞著沒告訴她。出了事,一切就難說了,畢竟是個孩子。
“我媽是不是跟人跑了?” 孩子緊緊抱著頭盔。
“沒跑!”
“你蹲沒蹲監(jiān)獄?”
“沒蹲!”
“我憑啥信你?”
“憑我是你爸!不信我信誰?”
“你讓我咋認錯?”孩子有哭音了。
“你在學校咋跟老師認錯,就咋跟譚校長認錯?!彼焓秩ッ⒆拥念^,被擋開了。
街對面一排楊樹,女瘋子光著身子手舞足蹈,揚揚用頭盔蓋住雙眼,他一個大彎拐進駕校。
十
靜默的東芝彩電,《午間新聞》男主播的嘴一張一合,像是在配合校長講電話。
他小聲問孩子吃不吃桌上的溜肉段。孩子搖搖頭,戴上了頭盔。
“市局這幫犢子!”校長撂下電話。
“譚叔叔對不起,”孩子彎腰鞠躬,在頭盔里悶聲悶氣,“我錯了?!?/p>
“你咋錯了?”
“我不該砸你的車?!焙⒆友恢睆澲?,像是被頭盔壓的。
“破玩意兒摘下來,”校長笑著說,“先吃飯吧?!?/p>
“我倆吃完了,”他也笑,“他得趕緊去學校,踢球比賽?!?/p>
“還比賽呢?真好,給我當兒子吧,”校長指著墻上的明星照,“這是你在市里的妹妹,你在縣里給我當兒子,行不行?”
孩子不說話,從頭盔里看他。
“咋地,還不愿意???”校長用瓶起子敲了一下頭盔。
“揚揚,好好認個錯兒?!彼聝鹤拥念^盔。
“叔叔我錯了。”
“給不給我當兒子?”
孩子又看他,他把頭轉(zhuǎn)向窗外。
“我可以認她做干妹妹?!焙⒆訉χ餍钦照f。
“行啊,”校長拍腿大笑,“你家小子牛!”
他笑著接過瓶起子,往口杯里倒啤酒,照例不起沫。孩子抱著頭盔往外走,校長遙控器一指,男主播說話了:“我省未來一周會持續(xù)有大范圍降雨,將導(dǎo)致多河流水位上漲,有關(guān)部門正積極啟動防汛應(yīng)急措施—”
“瞧見沒,又要發(fā)洪水了,”校長干掉一杯啤酒,“今年誰下鄉(xiāng)包地誰倒血霉?!?/p>
他從窗子往樓下看,孩子走過桑塔納,折回來,掄起頭盔猛砸。桑塔納巋然不動,克賽帽成了藍色的小碎片,一切寂然無聲,只有東芝立式喋喋不休:“在米洛舍維奇和人民軍的支持下,克羅地亞與波黑的塞族人通過武力手段—”
“下午市局有人過來,”校長關(guān)掉音量,光著膀子,連開四瓶啤酒,“中午咱倆少整點兒?!?/p>
他搬來椅子,背窗坐下,夾起一塊黃澄澄的溜肉段。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