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汝璧,1991年生于揚州,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2019年入選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六屆長三角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2020年《華燈》獲“鐘山之星”全國青年年度佳作獎。2020年小說集《史詩》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系列。
夏天還不到六點,路燈駝著腰從近處就一個點一個點輕輕叮叮地亮起來,從高處端著頸子含笑向下看,再遠就空沒了下去。懂音樂的人一定感覺像音樂上的哆來咪發(fā)響下去,又是一個提醒—向晚了。
城市里的構造使人經(jīng)常不辨南北,但是天上有一輪大太陽,總有光散進千家萬戶的時候,即便是一窗半牅。人走在一條光光的水泥路上,突然凹進去一塊,眼前一暗。檀太太的家也不清楚門朝往哪邊,但是客廳這時候也有了一點黃昏時的光,仿佛那才是曙色。因為她家的客廳里一天下來都是細細沉沉的夜。那路上的車在一年到頭中的從早到晚滾著薄塵呼來喝去,在已經(jīng)被碾壓的動物的死尸上馳過去,尸體的污點薄貼在路上。這里經(jīng)常有貓狗驚竄出去,下過雨的第二天就有許多蚯蚓、青蛙、蛇從前面一片的水與泥里爬上來。鐵皮門的褶皺里鋪著灰,一卷卷到頂端,大口洞開,濃淡的鼠灰色的雜碎東西,像是在傍晚車窗里的眼睛從收賣廢品的角落滑過,只留下舊黯的五顏六色的印象。就只有那白大米與白面粉的白是可喜的。城市里的地是這樣的寸土寸金,像檀太太這樣地理位置不好的也有人要。
她的丈夫檀培庸就在門口座談,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得來的時事新聞,用的一直又是老式手機。憑的都是經(jīng)驗罷!一個人到了這個年紀,無論如何是有些話要說的?!昂俸佟睅茁曅υ诒乔焕锏炊觯亲哟?,使得這笑大而無當,說道:“你們都不曉得么,現(xiàn)在房價說是又漲了呀!能不漲么?跌是不會跌的?,F(xiàn)在我這兩間門面你們給估估。”還有幾句高高低低的,聽不大清,“當初又沒有證……就后面那塊地皮賣了,現(xiàn)在誰還管!說是火車道馬上要繞過這里,這下子可要發(fā)死了?!边@些話要是被窮人聽了去都應該低頭納耳地討論:這下拆遷的可有錢嘞!錢還不是山水淌著來?那是窮人看不慣別的窮人空自有了許多錢,覺得有再多也沒用,因為沒有真正富貴過。說是這么說著,他好像也是從鄉(xiāng)村里來的一般心理來看城市里的人。他是有錢的。他有這么一間門面,只要有個機會賣了或者拆了。但是也就成了有一麻袋金子在樹上躲洪水的人—他在這座城里只有立錐地。所以臨了,也還是他先不開口,不知道在心里是不是發(fā)起恨來。
一輛扒滿干硬的泥土塊的卡車“嗯啃,嗯啃”在倒車,像關在豬圈里的豬在叫食,掀翻起的灰落在門口快膠干的一灘稠痰上。是個郁郁的潮悶的天,沉沉的黑幕動也不動,醞釀了一個下午。忽又出現(xiàn)反常的煞亮,怪不得人們常說一個人的脾氣喜怒無常就像天氣。仿佛那前戲蘊藉得越久,戲劇中的人物出場越是驚人。是要有一場大雨來沖刷沖刷這燥人的暑氣與塵氣??ㄜ囎咦咄M!!暗管囌堊⒁?,倒車請注意……”有條不紊地銳聲叫著,因為太尖銳的緣故,變了形。耐住性子拐彎,但是還是有點急,一聲又一聲。有輛電動三輪,不知從什么地方來趕超過去,用頭頂住衣服領子,從后面看像個無頭的怪物,滑稽又嚇人?!班?!要下雨啦?”檀太太十分懊惱,上午還是個好天。她今天預備把床單洗完曬干的。“死人天,又下了!”
井水是“順利飯店”開水空調用泵打上來的地下水,井蓋周圍的動物的內(nèi)臟像拋散在荒野?!绊樌埖辍钡奈槔习迥锎蠹s是沒注意到卡車已經(jīng)開走了,坐在小胡凳子上還扯著大嗓門說:“你的將來只有好嘔!愁什么呢?明珍上學有本事,雖說還有一個明志,將來還不是一個帶挈著一個!”“噗啦”一聲,檀太太站起來把一大盆水倒了下去,有回聲,井水嘩嘩流進下水道;有回聲,有點綠竹林里幽泉冷咽,簡直不像中國城市的風格。檀太太當沒聽到。“你家明志呢?一天都沒見到他人!”“在家看電腦,不曉得他有什么好看的,一天看到晚,要他去趙居重開的廠里去實習實習呀,他不肯,偏要跑到棒冰廠,干了個通宵,說是以后再也不吃棒冰了,那些人小便就在旁邊的陰溝子里。”“今天他不去了?”伍老板娘問?!敖裉炷娜サ牧耍?!不肯干!這些孩子,吃得了那個苦?”
說話說得好好的,伍老板娘突然站起來就往炒鍋店走去,有客人來。伍太太去叫她的丈夫,他說把這把打完。她沒嘖聲。誰也不說話,算計著。一只只的牌緩緩地往鍋里放。麻將桌上聽牌的氣氛,也使她緊張。不知道是誰,也許都在聽。等誰先自摸或者出銃。一般聽的大就把牌往桌上一坎,拈來一張,還沒看,先用大拇指與中指一夾,中指的指尖一摸刻印,憑經(jīng)驗猜牌,只有老手才這樣干。摸到了,驚堂木似的“啪”地一敲。氣氛松弛下來,還在討論剛才的打牌路數(shù)。也有不坎牌的,喊一聲。她不能待得太久,怕客人看店里冷清,禁不住等,他要“魚香鍋巴”打包帶走。伍太太留下了號碼,免費送貨上門。她不愿意失了這檔生意。她丈夫不成器,卻長得一副好身板。皮帶子圓兜兜地勒在肚子上,的確是“數(shù)移孔”,他多釘出來幾個孔,越移越寬。肥嘴里經(jīng)常叼著一只牙簽,給人的感覺永遠像是剛剛吃過飯,滿牙縫都是菜屑,這里搗搗、那里剔剔。不過最近被查出脂肪肝,肉不敢多吃,但照樣還是大著個肚子。每天到了那個時間點就左右隔壁進進出出,不久留,虛晃一下,是障眼法,掩伍太太的耳目?;沃沃妥搅顺村伒耆?。她再去叫他,牌已經(jīng)胡了。她瞄了眼他的籌碼,多了些,也許是輸找的零錢,她不認得。他的手卻還在碼牌,終于一鼓作氣把已經(jīng)碼好的一推:“不來了,不來了!”伍太太忙忙地打電話叫爾順回來。爾順本來送完外賣就去了菜場買菜。這時才看見他騎著車回來,后面一個大塑料簍子幾大包的菜用青繩勒得搖搖晃晃的。拿著個鐵箱子去送鍋巴。
她重新回來剖雞殺鵝?!皠偛爬衔橼A了?打得多大?”“誰曉得他?醫(yī)生要他吃過飯多走走,你看他一坐又是坐一下午?!蔽樘挥X得委屈了兒子。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在那換電瓶。說道:“噯,還是你家明珍有本事,這周圍幾個,哪個上學上得過她!”當然包含明志在內(nèi)。開糧油店的檀太太并不答話,只是張了張嘴,不知是笑,還是因為要使勁擰床單前吸口深氣。一般中國人夸自己子女好的,不是禮貌地回敬過去,就是說自己的孩子是犬子豚兒??墒翘刺唬髡涫撬юB(yǎng)回來的。但是要說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雖說不是親生,也養(yǎng)了她那么許多年,說起來也只是人我的分別。況且當年也是她自己去把她抱了來的。那時候計劃生育非常嚴格,檀太太與培庸結婚兩年卻一個也沒生出來。尤其還是培庸,檀太太那時是少有主張自由戀愛的人,與培庸也是自然而然認識的,但是婚后只有變得更不如前。只是不跟她吵,一天到晚板著個臉,心驚膽戰(zhàn)的。同一個生產(chǎn)隊里明珍的父親叫來算命的瞎子,瞎子拄著拐杖,凹下去的眼皮一直在極速跳著,時時刻刻地想要睜開來,只露出那點滯膩的白。算得第二胎是個男孩,但有個時間限制,要到什么時候生才會是。他們覺得不準,因為照日期推算,還要早半個月。隱約不甘心,抱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她母親干農(nóng)活時還真的就動了胎氣,一生下來才知道是個女孩。抱在家里兩個月又不敢出來見太陽,孩子生得更加雪白粉嫩。明知道瞞是瞞不住的,索性公開了罷,大約還是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斡旋下去,可以少罰點。因為就有一種成年人的定力與一種不了了之的倦怠,許多的說不清道不明。檀太太跟她母親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也是有人說夫婦生不出孩子的去領養(yǎng)一個,馬上就會有自己的孩子。她又是個跟人談起來可以談到祖宗上下三代的人,人一急,什么樣的偏言傳說不留心?沒有孩子的夫妻是徹底死了心,所以于無為處恰恰有為,有一種天機,佛家的神秘阻撓與放下的成全。第三年就生了明志。
其實明珍專門在檀太太家長大的時間很短,那時候應該家聲至少還是在的。聽明志跟那些姑表姊妹們講:“你還不知道那時我們檀家,在揚州的大街上,哪家的糧油行不是我們家的?”他講的是實話,不然也不會子承父業(yè),開糧油行,大約背地里是想重振家風。在經(jīng)歷過他們家盛世的老一輩就老覺得是叨承祖蔭。明志恨只恨在興衰轉折點的時候他沒能在,沒能夠力挽狂瀾于傾倒。
檀太太一把她與自己親生的兒子放在一起時,就會是風吹湖面,露一露蘆蒿的尖,隨又埋沒地想起這一層來。像一個人在電話里說得好好的,突然信號不好被干擾了那么一下。檀太太不愿讓別人誤會她的兒子有一天當真要靠她,臉湊到伍太太的面前悄悄說道:“他?你不能跟他說!高中時就販賣古錢,買來許多書來看。有一回,有個收古董的找他,把家里的一個銅板翻來覆去地看,看了有好幾天。明志說那銅錢就是造址不一樣,不然值二十萬。那個人要拿一萬來買,明志不肯。那人說這個錢不值錢。不值錢還要買干什么?天天來看,誰在意的,被調了包也說不定,來來就不來了?!薄八敱翱剂舜髮W,學費都交了,不肯上,硬是自己找校長把錢要來,現(xiàn)在錢落到哪個人的口袋里,還要的回來?我是佩服他?!蔽樘恍α寺?,笑聲中連點了點頭。檀太太又補充道:“他怎么會吃不得苦!就前年暑假,趕到他小舅舅那邊搜古錢。冒著大太陽把一個村就跑下來了,臉上被太陽曬出毒來,爆出一臉痘子呀。你看他現(xiàn)在臉上還坑坑洼洼!”檀太太說得憤憤的,鼻子干干地嗅了嗅。伍太太有點不耐煩起來,聲音一低,問:“你們家明珍這一向有了人沒有?好像年紀也有二十八九了吧?她是上學的人,年紀也確實不小了……”
明珍、爾順那時還小,她就常開玩笑說將來給爾順做媳婦,后來就一直未提。其實明珍有什么不知道的,都傳到了她班上,她整整一個學期沒跟爾順講一句話。還好后來分了班。明珍呢越來越好,再提,就不是玩笑了。被檀太太誤會了去,那是自貶身價。伍老板娘又是個要面子的人??墒?,現(xiàn)在不同了,明珍的年紀一年大似一年,古語有言“老女不嫁,踏地喚天”,是怎樣地失掉自己高貴的姿態(tài)。人們永遠只會紛紜嫁不出去的女人,太過成功的女人除外,而中國大多數(shù)的男人又不需要思想比他高的女人,即使有,悄悄地只在一邊故意不說話,看著她的可愛。檀太太沒有立刻接這個茬,她深知伍太太的口才。客人結賬時總喜歡抹掉些零頭,常常在酒酣之際跟她討價還價,養(yǎng)成了她一副刁俏的嘴。顧客吃了那么多錢,也不惜乎那點零頭,是故意的也說不定。檀太太敷衍著說道:“是呀,她自己非要去讀什么研究生。這一讀倒是一年一年地耽擱下來,她自己也不著急。我們是指望她好,一句話不對頭倒又要怪上你了,現(xiàn)在的小孩子,難啊!”伍太太把聲音低了低,說道:“上次不是說談了一個么?”在套她的話?檀太太把衣物裝好,是要走的意思,聽到洗澡間門開了,有腳步聲。她往里看了看,腔子里氣流在嘴里鼓咂有聲,是沒有音調的言語:“我哪里曉得她呀?她有什么事從來也不跟我們講。上次那個也還是明志告訴我們的?!北硎具@是獨家機密透露給她。伍太太不知道說些什么,用頭連連點應—沉默地勸慰:算嘍!她又忙問道:“什么原因分手噠?”檀太太一個勁只搖頭住嘴,抬起一大腳盆的衣物回了屋。
按照迷信,知道別人在背后談論自己,耳朵根會發(fā)燙的。不過在這促狹的洗澡間里穿衣服渾身汗珠滾滾,渾身都發(fā)燙。明珍也顧不得擦汗,衣服剛穿上去就蹇澀地黏濕在身上,她趕忙出來順手從桌上拿了張地產(chǎn)公司的廣告宣傳單扇不住。她坐在廊檐下看茶爐,又站起來進房拿了本書出來。蚊子嗡嗡地直撞到腿上,她邊看書邊噼啪扇打著腳邊蚊子。終于用長鐵勺掏出一塊紅炭來,點了昨天燒剩下來的一段蚊香。孤煙筆直地往上升,沖到了她頭上的一只由一根黯敗的苧麻白點絞著麻花辮的紅線吊著的梨形電燈泡,緩緩地散開了去。因為這里燒煤炭,上面沾滿了塵灰吊子和蜘蛛網(wǎng),偶爾也看到只灰色的小蜘蛛在上面爬移過去。粗釉黃龍瓦缸里新添的煤炭,成麻袋的著火用的木屑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燈光像被抽去了水分,放了太久的白菜,軟癟癟的、齷齪的。這些都嵌入了她的生命里,從小習慣于忍受的。就連哭也不大方便,家里有人。她這時也沒別的事情做,尤其在這個時候檀太太隨時隨地有事情交代她。
“阿珍啊,醬油沒了,去買瓶來?!薄安灰絼e處買,還是去阿耀家買!”檀太太在廚房乘著乒鈴乓啷的聲音,遙聲喊來。她還是兌了一點水進去,把瓶子晃了兩晃,倒進鍋里,先將就這一次罷。醬油上次還是借給隔壁飯店了,有一個晚上特別忙,連醬油都不夠用。培庸不知道,照他那脾氣還不跟爾順開玩笑提起來。告訴了伍太太,嘴上不說,背后嘈嘈切切的,也照樣傳得四鄰皆知。有什么人在她那兒打水,開玩笑說起來,又不好跟他吵,說她沒肚量。明珍起身摸黑到客廳飯桌的屜子里拿錢,只聽得“啊喲!”一聲,檀太太在廚房里問道:“怎么回事啊?”明珍用手揉著膝蓋,把凳子死命往旁邊一踢,凳子又撞到了桌子“哐啷”一下。明珍怨氣道:“沒什么,被撞了下,疼死了!”他們家客廳本來就小,一張方桌就占滿了客廳。平時三張凳子吃過飯都得放到桌肚里,明珍在家多了張,今天不知道誰沒放進去,橫斜在中間。還不是他們家養(yǎng)成的規(guī)矩,人不在,都要關燈??蛷d的燈也就四十瓦數(shù)。上次也是的,去吃喜酒,白天找人家錢,燈開著,也不覺得,兩人去的時候都沒注意。培庸在半路上才想起來了。盡管不十分肯定,他卻渾身不舒服起來,非要趕回去看看。檀太太不允許,這時候還要折回去關燈,時間也來不及了。他一上午維持著沉默寡言的風度,像是有什么貴重的東西要被人借走,但是為了客氣,還是禮貌地答應了,當然過后還是后悔的心境。要是當時硬了硬心,那頓午飯一定是痛痛快快吃完的。他回來一看,果然燈亮著,與他太太鬧了幾天冷戰(zhàn)。他是從不吵架的,家和才萬事興。
明志在房里聽到了檀太太要明珍去買醬油,立刻從床上“好”地一聲振奮地銳叫,一個鯉魚打挺,搶著要去買。明珍已經(jīng)拿上錢關燈就要走了,明志立刻就從抽屜里一疊溫厚的碎鈔票里抽出一張五十塊趕過去,讓她順便帶點東西回來。東西是他吃的,檀太太每回從明志的房間里理出一堆食品袋或者提著垃圾桶時,嘴里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會帶到她。家里呢,是有明志這么個閑人,卻偏老是要她打下手,就因為她不是親生的?他們那一輩人比較知道“女生外向”,所以不用白不用?以后是別人家的人,想用也用不到了。明志又在屋里大聲喊道:“你手機響了。”恐明珍走遠,又趕出來疾呼,那紗門是砰來砰去,檀太太只管在廚房里罵,只恨自己騰不出手來:“門遲早毀在你的手上!”明珍返回自己的房間摸黑拿手機,一到房門口,就有股霧氣似的,像夏天連雨天里堆積而久未翻曬的稻子。一接是君年打來的。他大概聽到她口氣不對,小心翼翼地問:“怎么回事?”
“沒什么,就是剛才撞了一下?!?/p>
“我還以為為上次的事生氣呢,怎么還在生氣?”
明珍咯咯地笑了起來:“沒有,我沒有生氣,上次的事,你還沒道歉呢。”她轉嗔為喜。
“那怎么辦呢?”
“你看著辦啊?!蹦沁叜斦嫦肓讼耄f要發(fā)紅包,她不要。兩人說來說去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明珍不由得真氣起來了。就掛上了電話。
起風了,明珍身上的汗一下子被吹得熨帖在皮膚上,她竟怔住了,站著等著風吹過去,那風尾巴像個粉撲子淡掃額眉,是巧克力在嘴里融化到了末尾,是最高潮的時候。知道就快沒有了。房間里太熱,有時候不知在夜里的什么時候熱醒了,就在睡得熱烘烘的席子上滾過來滾過去,貪圖席子一晌涼。電風扇吹來吹去,吹的也是熱風。一個暑假下來,她整個人要瘦掉一圈。遠處無數(shù)小蠓蟲一處處地團聚著,有一種千軍萬馬要奔過來的陣仗先兆,整支隊伍被風吹得整個地一擺一蕩的。她身上的寬大的化纖睡衣也顫抖著,那雙乳也跟著此起彼伏,動物的觸角似的觸到了自己的眼邊。呵!年紀確實不小了,過了年就二十六了。她立刻把眼光微微地移到別處,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般情況下,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齡而想到自己年紀,就等于是想到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但是在明珍,就有股哀怨。
現(xiàn)在的這個,對她還不錯,人會做菜,整天圍著她團團轉。他在鄉(xiāng)下,在城里做油漆工。果真要結婚,恐怕也麻煩,像樣的彩禮拿不出手,傳出去,她在家里更難做人了。之前她一個朋友妹妹結婚,她問彩禮多少,說是二十萬,她替她妹妹說得很硬氣。莫說二十萬,十萬他家都拿不出來的。
他留著兩撇小胡子,也是她告訴他留胡子好看,男人的胡子可以長得那么可愛。她笑了起來,自己并不知道。
褲腳處綻開的細綿線粘在腿上,梭梭癢癢的,像什么蟲子在蠕蠕地爬。她不耐煩地用手胡亂撓了撓,碰到了膝蓋,痛得快要流出眼淚來。她直起身,一抬頭正好望到了那一爿糧油店,在整個一棟樓的最底下非常的白亮。只有客廳的門,被很深地擠在一個角落邊,黑洞洞的。里面有她自己的一間房,非常有點像俄羅斯套娃,一個套一個,她是最里面的那個。檀太太一定在里面燒湯,她再忙,無湯不飯。總是在飯桌上一副難以下咽的樣子。
廚房用半段塑料扣板隔著外面的客廳,上半段是玻璃,還是以前那種月白色老式玻璃。廚房容不下兩個人,明珍站在窗口的外面,那玻璃給里面的一切蒙上了一層舊色。人在里面生活了許多年。她與檀太太一起等湯燒滾。被鐵鍋圓底綻開成菊花瓣的火苗,像一只有許多爪子的手柔貼著鍋?;鸸馓诓讳P鋼的吸煙器上,上面沾了許多油點子、鐵銹斑,也有鋼絲球擦洗過的、凌亂的陳年拉絲印。明珍突然說道:“今年要把它拆下來洗洗了?!碧刺ь^看了看,用手指一抹,一層垢膩,皺著眉頭說道:“噯,可不是又是一盆黑水呀。記得上回你人在學校,我一個人把你房間那窗簾拆下來洗,洗了三遭,還是有黑水?!泵髡湔玖⒁贿?,想要說些什么安慰的話,終究沒有說。對于檀太太的繁忙,她有時候卻也覺得像個客人似的有著諸多抱歉。她想起剛剛在外面看到一小爿店,那么現(xiàn)在自己就身處在里面。她以前看見過半夜在路邊睡覺的乞丐,在空曠的喧囂下,破舊的被子,睡著實在是需要意志力。她在他身邊走過,像是置身于逃難之中,逃出來了,再看錯過的殺戮與渡劫過去的廢墟,簡直是有一種瘋狂的安全感。碗邊站著剛買的那瓶醬油,那醬油在白瓷碗里,濃汁郁墨,拌飯吃,米粒子油油的,在燈火通明之下更有色誘之感。
檀太太怔怔地看著鍋,彎腰把煤氣灶上的火絞小了些?;鸸庥吃谒哪樕?,仿佛是一種幽幽的笑意,“你不知道,他姑姑家的二女兒結婚第二天就離掉了!為這事吵死了!”“誰?是趙居重的姑姑?”湯滾了,她立刻把鍋蓋一掀,倒坎在灶臺上,怕水蒸汽滴下來。“不是他還能有誰?他那個姐姐……本事也大喔,幾年賺了幾十萬?!痹诿髡涞挠∠罄锼麄兡沁吽坪踔灰隽艘粋€人物,其余的只要是能夠扶持的,個個都跟著厲害。趙居重的妹妹就是拿錢進的名牌大學。出來也一樣的嫁個有本事的人,出差費都是每天一千,油費另算。檀太太說起來從來都是一口的闊氣,并不恥于拿錢買名譽。況且他的勢力縱而深,海關里面都有他認識的人。普通人有錢都沒有門路去花。她用勺子舀了點湯,小心翼翼地用輕薄的唇點嘗咸淡。明珍吃驚問道:“是什么原因?”檀太太也不是十分知道這其中的底細,但是即使不十分知道,她認為也一定是這樣的,人不都是那樣的人么。她眼珠子正了她一眼,轉到別處的時候眼皮一闔:“還不是她以前的男朋友壞!婚禮當天打個電話來給她新婚丈夫,算計她?!彼D了頓,干咳了幾聲,聲音陡然銳上去,“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知道了他的號碼。”她放下手中的事又說道:“你不曉得,明志那時恨不得找人要去打他,家里一個人都不知道,硬是攔下來了,手臂上抓破了一大塊皮。后來還是趙居重出面擺平的?!迸滤幌嘈?。不是不相信,只認為太富戲劇化的伎倆不可能就那么順利地進行,就像一個人的愿望。他們在背后都直呼趙居重其名,只在背后有距離地不尊重,把他平民化。他發(fā)跡發(fā)得很神秘。她這才記起來有次在飯桌上,明志吃飯吃得好好的,伸長了脖子,眼睛空空地看著遠處,幽渺中透出一點笑,似乎是替他不好意思,說:“我可真沒想到趙居重居然親自出馬!”似乎是他第一次知道趙居重還有痞性流氓的一面,而且還是為了自己人。有一天他如果出了什么事,趙居重當然也會這樣對他。她當時覺得奇怪,沒頭沒尾的,又有旁的人在場,沒好意思去問。他當然對檀太太一家也格外關照,聽親戚講起檀太太的恩情,都是他年輕上學時跟檀太太要錢時只有多給。就連對培庸他都罵過,罵她的丈夫時,明珍可以想象檀太太的面部虛和,不執(zhí)一詞,默默地站在一邊,那就是打圓場了。鍋蓋“噗噗”地響,水蒸氣把鍋蓋往上頂,水往外撲濺,檀太太慌里慌張關掉煤氣,那小爪子驟然退縮了下去。
明珍把飯菜端上桌,從桌肚里拿出凳子來??纯慈艘粋€還沒到,又把碗筷分配到各人座位上。檀太太在房間里趁著天光為培庸準備洗澡衣服,那些不穿的疊好分開來單獨放在上下抽屜里,他從不愿意把自己的衣服與女人的混放。房間里那么多抽屜,里面放些什么,她記得清清楚楚。洗衣服時都一定要男人的衣服先洗,在掉了色的臟水里再來洗女人的褲頭。并不是什么當家立紀的規(guī)矩,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遺留下來的。若溯及先考,培庸的父親有兩個太太,雖未正名,但也許培庸的母親就是個姨太太,是那種不自覺的壓迫下的自律。但是也與他的妻同床共枕了許多年,也有一個生出過的及許多未出生的那些孩子。親戚們隔一段時間就團團圍在在床邊看檀太太。短短的五指總也攏成一個巴掌,半掩在嘴邊說:“噯,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嘲笑他一天到晚讓她懷孕流產(chǎn)。
檀太太疊好衣服從房間里出來,就在外面大聲喊:“明志啊,出來吃晚飯了?!泵髦緫艘宦?,人卻半天不見出來。檀太太不耐煩了,一手叉著腰,上面一排糯米細牙含咬著下唇致使臉被往下拉得繃起來,像是含著口氣,對調皮的孩子揚起手做出要打的手勢。她徑直走到房間里,質問道:“我說的話你不聽,是不是?”走過去把亂七八糟的插頭線一把拔,她不會關那些大大小小的開關,切斷電源是最簡單利落的法子,而且造成了一點氣勢。與培庸生活那么多年,就連發(fā)脾氣都有點低眉順眼。明志這才從床上慢吞吞扭身坐在床邊,雙手筆直地撐在床沿,看了一天的電腦了,頭有點昏昏沉沉的,明志還不見動,她又催道:“咦,你不動是不是?”明志臉側向她,雙眼斜定定地看著地。憊懶地皺了她眉頭。他伸了個懶腰,用手拍了拍自己胸脯上的肌肉,發(fā)出“啪,啪”響亮的聲音。純粹是想聽聽胸脯上那點響亮的聲音。兩年前因為高考沒了指望,吵著報名去當兵。他原先的打算是先當三年五年的兵,等混出個小軍銜,以后到哪都吃得開。只因體質弱些,沒應征上,所以自己做了個沙包掉在房頂上,天天亂打,在胸脯上是打出了一點紋路來了。還沒派上用場,那邊他父親已經(jīng)動用了他的堂姊妹,讓他去了北方的一所軍校?;貋淼臅r候,他的軍裝保存很好,拿出來穿給她看。
檀太太先前說他販賣古錢,這一點倒是事實。他過去在闊親戚那邊偶然受了點刺激,雖然他向來不朝那邊的人看。然而他知道,現(xiàn)在在這個社會沒有人,簡直是困難重重,“朝中無人莫做官”,從小耳濡目染,比成年人都知道其中的厲害。因為比成年人較容易遇到麻煩。后來他還是越來越覺得販古幣這條路是前途有量,識實務地放棄了。
“噯,爸爸呢?怎么還不回來?”說著就坐下來動筷子。在一盤油汪汪的醬油沉在底的魚盤子里挑了一塊魚尾上的魚肉,在嘴里細細地蠕出魚刺來。“噯,這雨下得真大,開到半路上又打起雷來。”培庸拿著干拖把刮著褲腿上的水漬。有人叫打熱水,“來啦!”檀太太開門笑著跟人答話,“喲,打雷啦,看來雨不?。 薄袄咸磪?,老檀還沒回來?”“打過電話了,還在路上,今天送貨送得晚。”打水的人把幾個銀角在手里顛了顛,隨手迅疾地往瓷缽子里一扔,說:“沒零錢,下次罷?!碧刺株P水龍頭,眼望別處,嘴里低低地道:“沒有就算了?!陛p巧地一帶而過,表示不放在心上。水瓶裝滿了,塞好放一邊,故意笑著問:“咦,你家明珍還沒結婚呢嘛?嫁不出去嘍!”檀太太立刻側過身來,面對著門外,笑道:“等你來做媒人吶!”培庸回來了,且不進家門,往她這邊來。那人一看,小聲詭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你們老檀來了。”她態(tài)度也很平常。他就是這樣,只要她跟什么人說話說的時間有點長,他馬上就插進來。她需要時不時的就要掉頭看看,可以隨時隨地打住。
明珍在里面隱約聽到了,她向來不喜歡把這種事情拿到臺面上講,并不是以前女子懂得要保持緘默。她自己沒有什么呵護的回憶,而在別人一講仿佛是把她自己東西攤開在手掌心任憑觀覽,尤其恨他們還說不好。
外面雨下得這樣大,不知道要怎樣出去,打傘是不可能的了,雨夾風,傾斜地下下來,淋濕不到頭,照樣也會打到下半身。明志道:“就不要打傘去了,車也不要騎。那么大的雨,就穿我的雨衣去?!碧刺蓡柕溃骸跋逻@么大的雨,還要上哪兒去?”明珍道:“就是上個星期托老同學找的一家家教,說起來還是他家的親戚,也才去過兩次?!鳖^兩次她是借故去高中同學家玩,不過是先去看看。培庸頭也不抬,問道:“又是哪來的大學同學呀?”搛了顆油炸花生米往嘴里一撂,“咯”一聲,心里不由得又恨了起來:把她養(yǎng)得這樣大,什么事也不與他講。生怕知道她有錢,跟她要似的。他重重呷了口紅酒,“篤—篤”的瓶底直撞在桌子上。他一向喜歡嘴套在瓶口上喝,那瓶酒也就只能是他喝。酒在酒瓶子里晃來晃去,瓶口還留有花生衣子的殘渣。酒面稍稍平穩(wěn)下來,便浮游著一層油晃晃的五彩的光,是他嘴里的。那半禿的腦袋與長的一氣呵成的“肚肺臉”在燈下的光是臘肉豬皮在陽光下溢出的油。頂端時時刻刻都有一小塊光點隨著腦袋一靜一動而忽明忽暗?!鞍?,爐子那邊要換個燈泡了,五角一角找,給人看不清?!泵髡湔f道。培庸聽了,不以為然,說道:“燈太亮招蚊子,又不住人。五角一角的重量你還掂不清楚呀?”檀太太說道:“現(xiàn)在門市的水電價又是一個價了。”兩個人一遞一聲。換燈泡的事明珍說過幾次了,惹他生氣也好,至少覺得快心。
雷嚯嚯地響,間隔之間是人屏著的口氣,是緊張是不是還要打,到底還是像從什么崎嶇的高山上滾將下來,一路跌跌撞撞。明珍盡揀人多的地方走,饒是這樣還被撞得心驚肉跳。雨衣套在身上,又濕又悶,一陣陣熱浪被雨水打得往這邊涌,像一盆水澆在燒得通紅的炭上的煙炭氣。應該補完課才洗澡的,但是他們一向睡得早,房間里一部電視機還是二十年前的了,只收到當?shù)氐呐_。放什么就看什么。只有檀太太也還看看。晚上回去弄出很大的動靜來,他們那邊隔音效果也不是太好。第二天早上又在那里說了。 雨順著雨衣嘩嘩地直往下流,流滿了全腳,穿的是涼鞋絲襪,鞋帶子快要壞了,走路往前跐著,怕把鞋帶子掙斷了,只好慢些走。她也不及顧望四周,以前騎車幾分鐘就到了,今天雖是徒步,也不見得有多遠,可是還是有點疑心是不是因為剛剛走得太快而過掉了。其實她今天完全可以打個電話過去說不去的,她雖然一直缺錢用。她父親早就放出過話來,她上學上到哪是哪,缺一分也不會給她。除去義務上的學費,平時與他拿十塊,總要打個折扣給八塊?!耙X干什么呀?”像是借錢給個外人。然而她很清楚,明志就在那年考高中,一下子花掉三萬塊,那還是找了那邊的人了的,不然花得更多。
明珍這樣想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抱著一瓶肥實實的可樂瓶子幾乎迎面撞上去。他仰頭張口就朝明珍笑,露出那兩排稀稀疏疏的牙,被碳酸飲料蝕的,被銼子銼過一樣,邊沿生了鐵銹。就是那個補課的孩子。明珍道:“咦,怎么一個人下來買東西的?”男孩仰著頭朝她擺出一個涎涎的笑臉,用舌頭舔舔嘴角看著她。因為抱著個大瓶子,飽餿餿的腿又有點短,上樓梯時腳抬得老高,一只腳要在半空中頓一頓,走得東搖西晃,不著地就會有跌下樓梯的危險。明珍要幫他拿,起先是不肯。還沒到門口,男孩就跑著奔過去,“媽媽,媽媽”地叫,像發(fā)現(xiàn)一件寶貝似的,要快點告訴她。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人,每次來幾乎都看見她都穿著一件絲綢睡衣,睡衣褲腳裹在涂著紅色指甲油的細白腳面上。曾經(jīng)染過的頭發(fā)用一只蝴蝶形的塑料夾子胡亂地夾在腦后,沒夾住的幾綹子半亸在雙鬢。黃泱泱的臉上的顴骨有沉淀下去的、淡淡的雀斑斑塊,像是站在了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別處影子脈脈地落在了上面。她不同于檀太太,檀太太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的貧婦,她最好的時光也就是在布滿夕陽的窗戶下喂孩子喝奶。
“你來了!”她問了聲,等了很久似的,終于等到了。她去衛(wèi)生間拿了條干毛巾來,明珍把雨衣小心翼翼地脫下來,免得把上面的水蹭到衣服上,雖然穿著雨衣,但水跡子還是直印到膝蓋上。“喲,褲子都濕了,要不要換下來?當心著涼,房里還開著空調吶。”這怎么好意思,明珍把雨衣掛在門外,嘴里忙推辭道:“不用了,天氣也不冷,一會就干了?!薄澳悴灰覀兛蜌?,在我們家隨便得很。你以后久了,就知道我們家是什么樣的人家了?!薄叭ソo老師拿飲料來,老師來了,你怎么倒不吱聲的?”她掉過頭來對男孩說,小男孩抱著她的大腿,她就推著他去。他仿佛對明珍不好意思,家里很少有人來罷?來了個人就已經(jīng)很熱鬧了,因為陌生而產(chǎn)生的一種神秘的氛圍,就有許多要探知的欲望。明珍忙阻攔道:“噯,真不用了!”她連連推辭,腳上因為穿的是絲襪,就把濕掉的襪子悄悄脫了塞在口袋里。一面把褲腳繃得直直的,使它很快地變干。但是因為拘謹?shù)木壒?,使得自己很難堪—穿著濕衣服給人補課,就為了舍不得這一趟補課錢?她說道:“今天下這么大雨就不用來了。他剛剛還在講‘今天姐姐是不是不來了啊’?”明珍笑了笑,說道:“還好住得近,總不要緊的?!彼疵髡洳缓攘耍陀址浅?蜌馄饋恚骸昂妊?,你喝呀!都是他爸爸買的,他爸爸一買就買上幾打。我是不怎么喜歡喝這種東西,都是他們要喝,要是我一口也喝不下。他們也喜歡喝淡牛奶,腥氣死了,我就喜歡喝白開水,清清爽爽的?!彼灶欁缘貙λv上許多,也只能使人虛心地聽著,否則話是越講越多的,倒耽誤了補課。明珍寧愿早來些,那也是覺得不像是占她的便宜。她倒是跟明珍談得來,也是覺得她聽的時候多。
明珍來這兒幾次了,補課也到九十點鐘,鞋架上男人的皮鞋還是有的。鞋面上的折痕里滿是灰,那也許是舊鞋。孩子這么小就給他找老師補課,實在是有點早。時間又是在晚上七點到十點,周末的時候倒不去。城市里從來不缺聲音,所以也應當最不易寂寞的。早上不到六點半就聽見拖拉機“特特嗒嗒”來小區(qū)鏟垃圾,把人老早地吵醒了來。然而這到底是夜,有著自然的重量,什么都在收斂。城市的四周這時是一個圓的橫切面,而這個面的中心是她夏季睡完午覺一時沒起來,還躺在床上,不分遠近,總有那么些模糊的聲音,春天里游絲般的,嗡嗡隆隆浮浮沉沉。有時又是一輛卡車載貨顛簸而去,那車上的貨就跟著一蓬一蓬起起落落。但是因為在圓的中心,距離一樣,非常的愜人意。她努力地看見路口穿熒光綠背心的警察圍著一輛車,然而并不見什么流血與傷患。她嘬起嘴左努右努,努進了一口熱茶,眉心緊鎖,小心地護著嘴。隔著厚厚的玻璃,玻璃上室內(nèi)室外重影炫目,外面有一層不銹鋼柵欄上緩緩地流過城市珠光寶氣的最后一抹光。
她偶爾也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想起來有時插進來一句:“姐姐講的阿懂啊?”男孩趁機轉過頭來看了他母親一眼,抬起頭,齜牙咧嘴,一雙肉眼瞇起看著她,心事被說中了。她再也不去看他,厭煩起來,低頭在手機屏幕上用手指龍飛鳳舞,終于提起了她的興致,那邊大約跟她開了一些拿捏到位的玩笑,心里很高興,因為僅限于豐滿的語言上,那縱逝的滿足,是無招勝有招。她一時興奮地躺了下來,用垂下來的一只腳的腳趾頭撥弄著一只拖鞋。玩得累了,站起來回房,手機有大約有什么訊息,一路低頭笑看著,用腳勾了勾門,用力得宜,門“嘎”地一聲蕩漾過去。
明珍從頭再講一遍。那扇形的印花卡其布窗簾,粉藍色的底子,星星月亮、卡通人物,非常擁擠。蘸著一些在書桌上,厚厚地擋在她眼前。房間太小,本來這間小房間就是他一個人的。健康的整潔的煙褐色細水紋家具嵌在墻里。有席夢思的床,床上是四件套,一派成年人的用品作風。一只小枕頭,也正好可以夠他一個人睡。很多東西都是量身訂做,單單只為他停留在的這一個階段,要是他長大了呢,房間就盛不下他了……很多東西都要換……說不定連房子都要換。怎么倒為他考慮將來的事情了?她的腳有點冷,但是襪子還是濕的,穿上去只有更冷,還好是絲襪,穿在腳上干得快。
君年又打電話來了,因為是周末,他也有時間,怎么倒這樣粘她。她有點討厭他起來:“怎么又打電話來?”可是不是他,還能有誰呢?現(xiàn)在二十六七歲,兩年一過,她更危險。難得他這樣粘自己。
“我現(xiàn)在有點忙,剛補完課回來。你還沒睡?”她語氣緩和下來。
那邊說他還沒睡,知道她補課,問她回來了沒有,她倒是有點感動,但是馬上就又有點討厭。
“沒什么事,我先掛電話了。”
“嗯,我周一去城里工作完,去你那一趟?!彼R時關照一聲。但是來這要住哪?他就是這樣,生怕自己一畢業(yè)就不要他了。
她閉目躺在床上,一只腿的膝蓋豎立著,另一只腿的腳跟點在上面搖晃著,是錢在心里細細計較著,計較得全身都皺在那里,被什么東西向四面八方牽扯住。沒有真正地大方過,她憎惡,太缺乏安全感,這么許多年來不都是一不小心錢就不夠用么!屋后的檀太太的菜園子里的促織嚦嚦叫著,曲曲折折地蕩了幾蕩,有一陣清風從窗子吹進來,心下一涼。窗外的飛蛾看到光亮,啪啪地扇著翅子撞在窗子上,想要進來—窗子可是關著的。隔壁就是廚房,滴答滴答的滴水聲。檀太太為了節(jié)省水費了一番腦筋,她讓水一滴一滴地從水管子里滴下來,她做過實驗,這樣水表是不走的。明珍躺在在床上,更深人靜,更像是漏聲迢遞。錢是夠用的了,終于還是悵悵的。
周一他下班準時來了。她跟他出去逛街。因為在家里實在是不方便??墒且怀鋈?,就要花錢,她寧愿花幾個錢也要這么地跟他出去一趟。她稍微打扮了一番,穿上一件粉紅色裙子,還是遠方的親戚送給自己的。她穿起來,露出一雙纖纖長腿。他要為自己買幾件衣裳。他這樣,她倒又有點歉疚,將來如果真的不要他,害人家白花這個錢??墒悄杏褳樽约号鸦◣讉€錢也不算什么。他自己應當知道,要是出去,就必得花錢。
她想來想去,決心為自己添置幾件衣裳。實在是難得出去買,一買就是買幾件,因為趁著這決心,過后就會沒有了??纯催@件是沒有的,那件也是沒有的,忽然感到疲倦,好像全買回去還是缺衣服似的。女孩子衣服穿的就是個款式,否則就要過了時,買得貴又太不上算。在年輕人的眼光里,常常從衣服式樣的更新頻率而有家貧家富的疑心。
她試了幾件,他站在那里幫他細細看著,提了些意見,但是她總有點不相信,有那么好?不放心地問問店主:“那么這件怎樣呢?”店主馬上感動了,孩子似的相信大人。于是馬上上下迅疾地溜一眼,說:“嗯……款式還是不錯的,顏色好像老氣了一點,姑娘就應該穿得花哨些,那么試試這件呢!”又眼疾手快地從衣架上撈出一件遞到她面前,一撈撈幾件,直叫她試試:“喏,這幾件顏色是不錯的!”其實她皮膚白,又是個瓜子臉。終于買了下來。檀太太的兒子丈夫本都是男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與明珍一同出來買衣服,可是她連這一點機會也失去了。明珍沒法向她征求意見。她沒有錢。檀家的會計是培庸,錢財?shù)倪M出、結余,檀太太是一點也不清楚,索性全都放棄了。然而,她花得稍微隨心所欲點,培庸馬上就覺得了,面向身不向地對著她問:“你哪來的錢?”是明志明珍背后給的一些。也是多年來被迫養(yǎng)成的一個節(jié)儉的習慣。她幾件過年的衣裳輪流著穿,好在鄉(xiāng)下那些親戚記性不大好,她一年才回去一趟,每年農(nóng)歷初二她的娘家人鄭重其事地等她這個城里人回來吃團圓飯。
兩人在外逗留了很長時間才往回走。他拉住她到一個黑暗的地方,兩人爬上一座樓梯,樓梯扶手也很高,兩人背對著人,俯身倚在扶手上。他不看遠處,他只滋滋地看她,仿佛她遺世獨立。雖然這時候一定沒有什么人,可是難免會遇見熟人。明珍不免還是有點擔心。
他拉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拽拽。她被拽到他身邊后,他的手開始蠕蠕地爬上她的背,他還想干些別的。她只說:“小心被人看見?!?/p>
“我才不怕,你是我女朋友?!彼烷_始吻她。
他今天帶了另外一套干凈的衣服來換上,防止油漆沾到自己身上,衣服上有洗衣液的清香味。她忽然也很感動,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她也就讓他這么吻下去。
“時候不早了?!泵髡淅死约旱囊路K軡M足,就說:“我送你回去?!?/p>
“這么晚,我爸媽一定覺得奇怪。”她知道他會跟她一起進去的。
她拎著衣服,拉開卷門,那邊檀太太早聽到了。檀太太是希望她嫁給君年,將來到底是個依靠。可是彩禮的事情,她也考慮到了。像他們家不像是能拿出幾個錢的,但是酒水,她不能夠低頭。面子還是要替她撐一撐的。
檀太太計算得很周到,但是沒多久,就傳來君年與明珍分手的消息。檀太太這一點倒是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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