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路
【摘 要】“蹲點”采訪突破了一般事件性新聞的采訪方式,更貼近采訪對象及其生活方式,而田野調查方法旨在生產(chǎn)一套關于客觀對象的知識。兩者在一手資料收集過程中既相似又有差異,以此可以探討“蹲點”采訪對田野調查方法借鑒的可能性。
【關鍵詞】“蹲點”采訪;田野調查;新聞報道
都說新聞是易碎品,難保久遠。如果新聞是對社會的擬態(tài)反映,那么社會是否也同樣易碎?顯然不是,社會有其堅實的一面,而新聞史上的佳篇名作也反復被人們提起。新聞易碎與否的關鍵,除了采訪對象本身的特性之外,還在于是否采用了科學的方法。
我長期在西藏從事一線采訪工作,曾參與西藏日報社的“拉薩河紀行”系列采訪,沿拉薩河流域“蹲點”采訪一個多月,記錄村莊和人們生活的變遷;也曾在海拔4700多米的那曲市安多縣擔任駐村工作隊隊長,幫助村里夯實基層組織,規(guī)劃產(chǎn)業(yè)脫貧項目。新聞學與社會學雙重學科背景的我時常思考:除了事件性新聞外,西藏記者能否像社會學家或人類學家那樣工作,寫出更多具有時代深遠意義的稿件?
西藏地處民族邊疆地區(qū),信息與資源的流動速度遠遠不及內地,再加上高原地區(qū)不宜過度操勞和劇烈活動,人們習慣了慢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作為社會活動的組成部分,新聞活動的“節(jié)奏”要適應社會生活的“節(jié)奏”,原本爭分奪秒的新聞不得不“慢”下來,才有了西藏日報社大量“蹲點”采訪報道的出現(xiàn)。
“蹲點”采訪雖然不強調時效性,但絕非意味著容易。西藏地廣人稀,我和同事下鄉(xiāng)采訪,經(jīng)常“坐了一天車,不見幾個人”;為找到一個合適的“蹲點”采訪地點,要進行前期的摸底調查和論證;為了能與當?shù)厝罕娪H切、自然交流,漢族記者要像人類學家那樣掌握一定的藏語基礎;為了避免“擺拍”和“誘導”群眾,記者要進行長時間的參與觀察和記錄素材;在“蹲點”采訪素材的整理和寫作過程中,記者還要參閱大量當?shù)氐臍v史、社會資料,像學者那樣揭示社會現(xiàn)象背后的結構性原因,提煉出系統(tǒng)化的知識,使新聞報道更具有歷史厚重感和現(xiàn)實啟示意義。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宣傳思想干部要不斷“增強本領能力,加強調查研究”。西藏記者的“蹲點”采訪既是對“四力”的踐行,又借鑒了田野調查的方法。事實上,西藏日報社近年來出版的《重走解放軍進藏路》《雪域邊線行》《高原人家》等新聞作品集都具有人類學、社會學和歷史學價值,在講好“中國故事”框架下講好“西藏故事”的同時,一些記者也成長為扎根西藏的專家型記者。
在寫作《西藏日報:“蹲點”采訪對田野調查的方法借鑒》一文時,我深知新聞采訪常常被記者們當作“經(jīng)驗之談”,缺少方法論上的提升與總結,而業(yè)界與學界也缺少針對新聞實踐的交流,乃至對話的鴻溝有越拉越大的趨勢。新聞業(yè)界的論文既要從采、寫、編、評的實踐出發(fā),聚焦“真問題”,又要具備扎實的理論素養(yǎng),為實踐提供指導。于是,我立意于采訪之外,融入田野之中,完成了一篇合格的新聞論文。
愿此文能夠拋磚引玉,讓更多人關注到像西藏這樣邊遠地區(qū)新聞工作者的艱苦付出,也能在業(yè)界與學界之間搭建起更多有益的交流。
一、“蹲點”采訪的概念及實踐
“蹲點”采訪不是一個嚴格的學術概念,顧名思義可理解為以某個地點為中心的采訪活動。與以時效性、重要性、顯著性等新聞價值為追求的新聞采訪不同,“蹲點”采訪的采訪對象缺少明顯的新聞性,或新聞價值需要一個過程才能體現(xiàn),采訪需要用一段時間的“蹲點”來展現(xiàn)事物的狀態(tài)和特征。記者長時間從事某一地區(qū)的新聞報道,積累了不少行業(yè)性、地方性認知,為“蹲點”采訪提供了條件。
“蹲點”采訪讓記者從“習以為?!钡纳鐣钪邪l(fā)現(xiàn)新聞,以更貼近采訪對象的視角反映社會變革帶來的生活方式變遷。對于民族地區(qū)新聞媒體而言,具有重大新聞價值的報道多集中于黨政部門,媒體在履行好“喉舌”職能的同時,也要防止“只跑機關,不下基層”的怪圈,用“蹲點”采訪展現(xiàn)民族地區(qū)豐富的文化是媒體理應具備的基本功?!段鞑厝請蟆方陙硗瞥隽艘幌盗小岸c”采訪報道,如反映西藏邊線地區(qū)歷史巨變的“雪域邊線行”、紀念西藏和平解放50周年的“重走解放軍進藏路”、反映西藏各族群眾幸福生活的“高原人家”等,積累了不少“蹲點”采訪經(jīng)驗。
“蹲點”采訪的時間相對寬松,記者通過熟悉宣傳報道的方針和精神,取得相關地方、行業(yè)部門的支持,確定“蹲點”的時長、關注點、稿件數(shù)量等。在采訪中,記者更能頻繁地使用觀察、提問等技能挖掘民族群眾生活中看似平常的故事。例如,“高原人家”系列報道《“松巴老人”的感嘆》《體驗鄉(xiāng)村“文化味兒”》《小作坊“釀”出好日子》等采訪中,記者對當?shù)丨h(huán)境和采訪情景進行了詳細交代,包括采訪對象的經(jīng)濟水平、收入來源、家庭情況以及言語、穿著、心理狀態(tài)等?!袄_河紀行”系列報道《斂風聚氣的“上谷”寶地》《熱鬧的“江村”》等采訪中,記者盡量讓“自己說自己的故事”,在揭示采訪對象真實生活狀態(tài)的同時,獲得了更多的細節(jié)、故事和情節(jié)?!岸c”采訪獲得的一手材料相較于一般新聞采訪更為豐富,包括不同時間點、不同事件、不同人物中新聞來源的多樣性以及形式的無規(guī)范性等。這在寫作中增加了報道的可讀性,有助于提升新聞作品質量。
“蹲點”采訪帶來的作風和文風改變,促使記者思考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新聞、如何與采訪對象打成一片等。除了從新聞業(yè)務中查找問題、總結經(jīng)驗外,還把目光投向以調查見長、同樣追求客觀的田野調查方法。一種假設性的思考是:如果對西藏邊線地區(qū)發(fā)展、拉薩鄉(xiāng)村、農(nóng)牧民家庭生活等進行田野調查,得到的結果會有什么不同,“蹲點”采訪如何從田野調查方法中獲得一些啟發(fā)?
二、“蹲點”采訪與田野調查方法的比較
田野調查早期多關注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部落群體,該方法使用參與觀察、訪談、問卷調查、檔案研究及描繪親屬關系圖表等方法收集資料。隨著人類社會交往的日益頻繁,一種完全意義上的他者文化難覓蹤影,田野調查以回歸日常為契機,“通過深入受訪者的生活環(huán)境,體察他們的心理世界,表達無法輕易被領會的感受,在看似尋常的互動交流中探究那個重大而隱秘的世界”[1]。
對客觀對象的系統(tǒng)研究是一個耗時的過程。在進入田野之前,研究者需要進行田野調查的理論訓練和查閱所在地相關文獻,并嘗試提出研究假設。以熟人身份進入田野的研究者更有助于與調查對象構建平等交流的關系,把身份介入對環(huán)境的影響降到最低。在具體調查中,研究者通常先觀察、后發(fā)問,重點關注權力結構、社會資本、交往網(wǎng)絡、道德倫理等,在田野環(huán)境中待上一段時間后,很多“問題”已不言自明。不似記者在采訪現(xiàn)場記錄,研究者會利用田野調查中的空閑時間將見聞以田野筆記的形式記錄,當中還可以加入自己對材料的理解。
田野調查獲得的材料常常數(shù)萬字,研究者再把社會科學理論與田野材料有機“縫合”起來,以此檢驗此前的研究假設。研究假設是可以修正、改良和完善的,田野調查的材料經(jīng)過學術思維的抽象化后,最終形成本土化經(jīng)驗和地方性知識。田野調查的學術規(guī)范和學術倫理強調反身性,即研究者的身份、行為等可能對研究的客觀性造成的干擾,以及這種干擾如何被排除和克服的,從而為研究的可信度、適用性和可重復性留下依據(jù)。
“蹲點”采訪和田野調查的比較屬學理上的劃分,目的在于更加明確各自的問題指向、適用范圍和操作路徑等,并無價值判斷。
同時,采訪“蹲點”與田野調查都以固定的調查點為對象,通過觀察、訪問獲取資料,并不存在難以跨越的鴻溝[2]:一是注重一手資料,無論是采訪需要“帶著泥土”的材料,還是田野筆記,都以從客觀對象中來的材料為依據(jù);二是“以小見大”的視野,調查的地點雖然相對固定,但其中的經(jīng)驗與意義卻有一定的普遍性,需要從整體和全局去把握某個群體、社區(qū)或現(xiàn)象;三是倫理道德與人文關懷,調查必然介入他人生活,既要彌補一般采訪或研究視角“浮于表面”的缺憾,又要做出尊重他人隱私的道德抉擇。這些相似之處成為采訪“蹲點”借鑒田野調查方法的基礎。
三、“蹲點”采訪對田野調查方法借鑒的可能
《西藏日報》“蹲點”采訪的系列報道既成為外界了解西藏的窗口,又為田野調查研究提供了可供參考和引用的材料;一些學者也將在藏開展的田野調查中體現(xiàn)民族文化魅力和反身性思考的部分,以新聞形式在媒體上發(fā)表?!岸c”采訪與田野調查的有機互動在實踐中并不新鮮,需要的是在理論上對“蹲點”采訪借鑒田野調查進行總結,以期進一步提升新聞業(yè)務水平。
(一)問題意識:關心小眾群體
媒體肩負著社會“瞭望者”和信息“上傳下達”的職能,但不少記者在實踐中滿足于從政府部門獲取新聞線索,被動地組織新聞報道。這不僅限制了記者對社會生活的了解和社會調查能力的培養(yǎng),反過來也不利于政府部門做出決策。因為科學的決策需要大量的第一手材料,為政府部門提供社會真實情況、反映群眾訴求恰好是新聞媒體應該承擔的責任。
田野調查是帶著“問題意識”觀察社會的,這讓研究者在進入田野之前就對“蹲點”調查對象的階段性特征、存在的問題、可能的對策等產(chǎn)生較為清醒的認識。在部分媒體的新聞報道中,少數(shù)民族難以擺脫“能歌善舞”的刻板印象,進城務工人員、精神病病人、丁克家庭和被拆遷者等小眾群體甚至被有意識地遺忘或以片面的個案出現(xiàn)。借鑒田野調查方法,記者可以透過社會權力關系的比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所處環(huán)境,也將這種問題意識作為認識社會的一種方法提升。
(二)主位視角:調整與采訪對象關系
為了加快采訪進度,記者常常通過跑口的相關部門與采訪對象建立聯(lián)系,在采訪對象面前帶有“無冕之王”的光環(huán),有時還會“引導”采訪對象以得到想要的答案。此時由于雙方關系的不平等,采訪對象可能會主動迎合記者的采訪需要,不愿表露真實想法。
在田野調查中,研究者與客觀對象的關系有“主位”和“客位”之別。作為外來者,記者的采訪視角以“客位”為主,對當?shù)厝宋纳鐣l(fā)展的描述帶有上級政策在基層的落實情況、不同地區(qū)發(fā)展之間的比較等,這與當?shù)厝藢ψ陨砩鐣恼J識勢必有差異。一旦當“客位”視角對當?shù)氐睦斫獠磺‘?,就可能釀成報道失實甚至文化沖突。因此,記者采訪中應該補充當前相對缺失的“主位”視角,嘗試以更加貼近當?shù)厝说姆绞娇串數(shù)??!爸魑弧币暯切枰浾咭欢ǔ潭壬戏艞墶坝浾摺钡纳矸荩簿褪怯浾吲c采訪對象之間隱含的權力關系,通過采訪對象關系及視角的調整,釋放更多平等的意義。
(三)定點采訪:間隔性回訪當?shù)?/p>
在“走、轉、改”活動的帶動下,媒體將“蹲點”采訪作為一種制度加入日常運作中。例如,《西藏日報》就要求駐站記者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深入基層采訪。然而,一些“蹲點”采訪策劃強調采訪地點的數(shù)量,剛剛對一個地點大致情況有所了解,又要馬不停蹄地趕赴下一個地點。究其原因,在于媒體不得不面對市場環(huán)境下的各種壓力,記者不可能像研究者那樣長時間調查。
對客觀對象的認識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是反復調查與檢驗的過程。研究者田野調查時間通常不少于一年,但未必是連續(xù)的,也需要從田野中抽離一段時間查閱文獻、整理材料和調整視角等,帶著新的問題重回調查地點。一種可以借鑒的方式是,媒體間隔性地對某地進行定點采訪,這樣可以一定程度上彌補單次“蹲點”時間的不足,而且一些現(xiàn)象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呈現(xiàn)出階段性特征?!段鞑厝請蟆帆@2016年度中國新聞獎三等獎的作品《老新聞新故事》,就是此前“蹲點”采訪的間隔性回訪,通過對當?shù)夭稍L經(jīng)驗與新聞作品的積累,進而完成更具深度的新聞報道。
(四)文化拾遺:多元形態(tài)的話語表述
事件性新聞報道以時效、異常及精英代表為價值追求。受思維慣性影響,記者在“蹲點”采訪中也可能尋找“方便樣本”:從相關部門負責人那里獲得整體情況,從調查地點的基層干部那里獲得具體情況,再從幾個表達能力強、愿意配合采訪的當?shù)厝四抢铽@得更多信息?!胺奖銟颖尽彪y以擺脫主題先行的痕跡,標準的、僵化的話語代替了采訪對象豐富多彩的表達。
田野調查注重對客觀對象的“深耕”,通過多角度、多渠道、多層次的聲音錄入,突破人為設定的框架,恢復被遮蔽的多樣性,實現(xiàn)多元形態(tài)的話語表述。“蹲點”采訪不應簡單為了預期的結果而收集材料,還應借助田野調查方法關注散落在日常中的細節(jié)。這種看似大量碎片化的信息,其內在是自洽的,使得新聞?chuàng)碛懈蟮娜〔目臻g與敘事的可能。
四、結語
新聞采訪是新聞業(yè)務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在新聞報道方式日新月異的媒介環(huán)境下,新聞采訪如何求新、求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蹲點”采訪突破了事件性新聞的采訪方式,重在展現(xiàn)事物的狀態(tài)和特征,從而與田野調查方法有了更多對接的可能?!段鞑厝請蟆方陙硗瞥龅摹岸c”采訪報道拓展了新聞報道的覆蓋面,反映了西藏社會發(fā)展的面貌,但仍需要從田野調查方法中獲取提升空間。
在“蹲點”采訪與田野調查方法的比較基礎上,“蹲點”采訪可以從關注對象、采訪視角、報道連續(xù)性和話語表述方式等方面嘗試借鑒田野調查方法,從而彰顯媒體的人文關懷和提升公共服務能力。然而,正如學術研究屬于小眾,“蹲點”采訪對記者的個人綜合素質和媒體的編輯方針提出了較高要求,以市場效率為法則的媒體運作使得這種借鑒還面臨很多挑戰(zhàn)。
(本文刊發(fā)于《中國記者》,獲第三十屆中國新聞獎新聞論文二等獎)
注釋
[1]孫起.瞬間現(xiàn)象與田野傳統(tǒng):民族志新聞的意義與前提[J].國際新聞界, 2016(7):100-113.
[2]郭建斌.“詢問”與“提問”:人類學學者和新聞記者“問”的差別[J]. 新聞記者, 2016(11):23-34.
(責任編輯:黃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