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八百里皖江滋養(yǎng)的文脈

龐勉

長江進入安徽境內(nèi)，蜿蜒約400公里，因安徽簡稱“皖”，八百里皖江由此得名。圖為安徽大通古鎮(zhèn)過江渡口。

IC?Photo　?圖

梁淑怡　?　制圖

觀看視頻，微游長江兩岸的和美之都

★天合群峰勝，山崖百折奇?？辖塘魉?，不遣世人知。

正是這亙古長存的山河，惠及萬物生靈，哺育出引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的桐城人物，上溯李公麟，下啟方以智、方苞、姚鼐……也看見他們哭過、笑過、痛過、醉過的萬千況味。

漢武帝樅陽射蛟

處暑雖過，酷熱并沒有遵從節(jié)氣的指令消退。連綿的山野依然草木葳蕤，生氣蓬勃。趁清晨，日頭低矮，我一路踩著露水來到了樅陽，一座依偎在長江北岸的小城。街頭，行人還是一副夏季的短打扮；老頭老太三五圍坐，邊剝著豆稈上的新鮮豆莢，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常……順著他們指示的手勢，我穿過附近兩棟門面房之間的短巷，前往一個叫“上碼頭”的地方。

短巷的盡頭攔起一道水泥防洪墻，約有兩人高，尚未完工。四周靜謐，在墻根下，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耳畔不時傳來墻外起伏的濤聲。轉(zhuǎn)過一處大拐彎，在右手邊一攤黃泥泛濫的工地里，找到了一塊橫臥的巨石，上鐫黑漆隸書大字:古樅陽上碼頭。沒錯，就是這里。然而，從前帆檣林立、舳艫蔽江的場景早已消逝殆盡，甚至碼頭上一塊老舊的磚石都難以尋覓。拾級爬上防洪墻，眼皮底下立刻躍出一條波浪寬闊的大河。身旁的工人說，這是樅陽河，再遠一點，隔著沙洲，那邊才是長江。

樅陽河，當(dāng)?shù)厝朔Q為“長河”，但實在算不上長，只有24千米。不過，在水運鼎盛的時代，這條由北向南再東折入江的河流，好比一條高速公路，串起了今天安徽中部山地丘陵間散落的湖泊。如果將時光倒推至兩千余年前，這里還是江河同流、沼澤遍布的荒蠻郊野，出沒著一種叫做“蛟”的兩棲猛獸。

元封五年（前106年），帝國開疆拓土的偉業(yè)進入尾聲。年過半百的漢武帝劉徹，依據(jù)《禹貢》《職方》等古籍，將天下分為十三州，每州設(shè)刺史，監(jiān)察州內(nèi)地方官員以及豪強。是年冬天，一支浩蕩的船隊從江陵（今湖北荊州）順流而下，“至于盛唐（今安徽安慶）”。在賜封天柱山（位于安慶潛山境內(nèi)）為“南岳”的稱號之后，漢武帝興致不減，再度泛舟長江。司馬遷在《史記》中寫道：“浮江，自尋陽出樅陽，過彭蠡，祀其名山川?！边@段文字中的“尋陽”“彭蠡”，具體在哪，學(xué)界至今爭論不休，唯樅陽沒有任何疑義?！稘h書》也記載了漢武帝南巡往事，較之《史記》大同小異，但多了漢武帝親力親為的兩處細節(jié)：一處是“自尋陽浮江，親射蛟江中，獲之”；另一處是“薄樅陽而出，作《盛唐樅陽歌》”。

惜乎，《盛唐樅陽歌》失傳久矣，倒是射蛟遺事尚有痕跡可尋。上碼頭的另一端連著樅陽老鎮(zhèn)，在逐日凋敗的徽派建筑中，我注意到一條麻石鋪砌的街巷，名：蛟臺里。經(jīng)遛狗長者的指點，我終于窺見了“躲”進社區(qū)工作站背后的達觀山。達觀山，與其說是山，不如說是三四座連續(xù)隆起的大土丘。由于舊城改造在即，山路成了工程余渣占據(jù)的臨時“主場”。頗費了些周折，我才找到一條“旁逸斜出”的小徑。一番手腳并用之后，我爬上了西南邊稍矮的山頭。五六十年前，還在此間“排兵布陣”的巨石群已蕩然無存，除了一畦葉色青綠的紅薯田，就只有從四面圍攏過來的灌木叢了。若非田頭豎立的兩塊文物保護碑，刻有“射蛟臺”的字樣，恐怕不會有誰知道：這里，一代雄主漢武帝曾挽弓射殺蛟龍——后世所稱的揚子鱷。

也就在這一年，樅陽歷史上首次設(shè)縣，轄治現(xiàn)今的樅陽、桐城諸地。其后，唐宋元明清直至1949年初，這塊縣域在絕大多數(shù)時光里，被稱作桐城。

龍眠山居圖

臨近中午時分，我站在景區(qū)仿古牌坊式門樓投下的陰影里。迎面而來的，是一道自西北向東南逶迤的山嶺?；蛟S因為前一日滂沱大雨的洗刷，此刻，白云輕撫的峰巒顯得格外青翠、飄逸，令人頓生出塵之思。這便是橫亙江淮平原的大別山余脈、“擅江北名山之秀”的龍眠山。

約摸半個鐘后，錯過班車的我被一輛摩托車馱往李家畈。公路隨山勢而建，迂回盤旋之間，前方海拔1057米的主峰大徽尖忽隱忽現(xiàn)。許多風(fēng)力發(fā)電機佇立其巔，葉輪偶爾打上幾個懶洋洋的轉(zhuǎn)。從那里發(fā)源的龍眠河，始終喧嘩地奔流于公路兩側(cè)，時左時右。駛過雙溪橋，李家畈不遠了。

與龍眠河谷地里的許多村落一樣，李家畈小小的，十來戶人家，依山傍水，看上去普普通通，并無出奇之處。不過，村口“元寶塘”畔的標識牌告訴我：九百多年前，此地不僅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還筑有一座占地面積達4000平方米的龍眠山莊，薈萃名木奇葩，游魚睡蓮。而山莊的主人，就是被譽為“第一大手筆”“百代宗師”的北宋大畫家李公麟。其留傳至今的作品《五馬圖》，堪稱“宋畫第一”。

李公麟，字伯時，自號龍眠居士?！端问贰氛f他“好古博學(xué)，長于詩，多識奇字”；《宣和畫譜》則稱“其文章則有建安風(fēng)格，書體則如晉宋間人，畫則追顧陸（指東晉畫家顧愷之和南朝畫家陸探微），至于辨鐘鼎古器，博聞強識，當(dāng)世無與倫比?！?/p>

熙寧三年（1070年），虛齡22歲的李公麟考中進士，先在州縣做縣尉、錄事參軍之類的小官，后得到重臣陸佃（即陸游的祖父）的舉薦，赴往汴京（今河南開封）就任中書門下后省冊定官、御史檢法、朝奉郎等閑職。其時，廟堂之上黨爭激烈。而李公麟“宦居京師十年，不游權(quán)貴門，得休沐，遇佳時，則載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訪名園蔭林，坐石臨水，翛然終日”。用今天的話講，李公麟在職場上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佛系”。但私底下，他又與王安石、蘇軾、米芾、黃庭堅等新黨舊黨人物交誼甚厚。王安石失勢罷相后，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門庭冷落。李公麟執(zhí)子侄禮（李公麟的三弟李公權(quán)娶了王安石的侄女），與其“相從于鐘山”，臨別之際，王安石贈詩四首，傳為佳話。

蘇軾整整大李公麟一輪，何時相識，無從考證，但兩人關(guān)系非常密切。據(jù)史料記載，蘇軾為李公麟的畫作題詩贊文多達15篇（首）。難怪，互為好友的黃庭堅直呼蘇軾才是李公麟的“真相知”。起初，李公麟以擅長畫馬出名，蘇軾稱賞，“龍眠胸中有千駟，不唯畫肉兼畫骨?！睋?jù)傳，李公麟剛畫完《五馬圖》中的第五匹馬，馬恰巧死了。黃庭堅聽說，戲言：“蓋神駿精魄，皆為伯時筆端取之而去?！苯Y(jié)果養(yǎng)馬人信以為真，竟懇求李公麟不要再畫了。后來，李公麟服膺高僧勸言，改攻佛像、山水、花鳥等，蘇軾夸贊他“神與萬物交，智與百工通”，并常常與他聯(lián)袂合畫。兩人共畫的作品中，最有名的要數(shù)《憩寂圖》。蘇軾先畫石，再由李公麟完成松樹和人物，末了蘇轍、蘇軾、黃庭堅分別題詩：“東坡自作蒼蒼石，留取長松待伯時”“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還作輞川詩”“龍眠不似虎頭癡，筆妙天機可并時”。

元祐二年（1087年）六七月的一天，駙馬都尉王詵（宋英宗的女婿）邀請?zhí)K軾、蘇轍、米芾、黃庭堅、李公麟、晁補之、張耒、秦少游、日僧圓通等16位名流，娛于自家府第西園。席間，賓主賦詩、作畫、題石、撥阮、觀書、聽琴、參禪……極盡宴游之樂，飽覽園林之勝，風(fēng)流蘊藉不輸東晉蘭亭雅集。酒酣耳熱時，李公麟“畫興”大發(fā)，運用純熟的白描技法，將聚會現(xiàn)場的盛況“直播”于紙間。這就是著名的《西園雅集圖》，米芾題記曰：“水石潺湲，風(fēng)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p>

然而，詩酒唱和，終究過眼繁華。隨著黨爭再起，李公麟的朋友們星散四方。蘇軾、蘇轍相繼遠謫嶺南，黃庭堅則被貶至戎州（今四川宜賓）安置。

在戎州一千多個日夜里，黃庭堅無比懷念從前的雅集。他效仿“曲水流觴”之意，鑿石引水，修建流杯池。當(dāng)杯中斟滿當(dāng)?shù)孛谰啤耙ψ友┣睍r，黃庭堅欣然賦詩，“清而不薄、厚而不濁。甘而不噦，辛而不螫”，還不忘提及“老夫手風(fēng)，須此神藥”。

那時候，汴京城里的李公麟也正飽受“病痹”之苦。元符三年（1100年），李公麟等不及蒙赦北歸的老友們了，因病辭官，“肆意于龍眠巖壑間”?！端问贰氛f他“既歸老……自作《山莊圖》，為世寶”。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據(jù)《山莊圖自序》記載，早在熙寧十年（1077年）十二月，李公麟就已“買山于龍眠”，并以唐朝詩人王維的輞川別業(yè)為藍本，開始精心營造龍眠山莊。至遲在元祐四年（1089年），龍眠山莊落成。因為這一年，李公麟拿出繪好的實景長卷《山莊圖》，請?zhí)K氏昆仲、黃庭堅鑒賞。一見之下，蘇軾大為嘆服，親自題跋《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使后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蘇轍遵兄所囑，為山中景致一一題詩，作《龍眠山二十詠為李伯時賦》；黃庭堅則寫下“諸山何處是龍眠？舊日龍眠今不眠。聞道已隨云物去，不應(yīng)只雨一方田”。

有意思的是，《山莊圖》所描摹之龍眠山水竟勾起晚年蘇軾“買房置業(yè)”的沖動。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四月，蘇軾從海南島返程至虔州（今江西贛州）。在寫給昔日下屬蘇伯固的信中，他說：“住處非舒（宋時桐城屬舒州）則常（指時屬常州的陽羨），老病唯退為上策”“龍舒（亦指舒州）聞有一官莊可買，已托人問之。若遂，則一生足食杜門矣”。然而，來不及了，4個月后，蘇軾溘然逝于常州（今常州市區(qū)）。又5年后，再也未能與老友們重逢的李公麟病歿龍眠山莊。臨終前，“猶仰手畫被，作落筆形勢”。

雖然蘇軾“落戶”的心愿未遂，但《山莊圖》的橫空出世，無疑令龍眠山身價倍增。打那之后，歷朝歷代尤其明清以降，遠近官宦世族巨戶莫不在此大興土木，構(gòu)筑別業(yè)、莊園、草堂甚至塋域（家族墓園），作為耕讀漁樵、隱逸終老之所。比如，左光斗家族的“三都館”、方以智家族的“碾玉山房”、戴名世家族的“響雪亭”、張英張廷玉父子的“賜金園”“雙溪草堂”“文和園”等。值得一提的是，“賜金園”就位于龍眠山莊舊址。由張英動用康熙皇帝的500兩賞銀建成，故名“賜金”?？滴跛氖辏?701年），官至文華殿大學(xué)士兼禮部尚書的張英致仕還鄉(xiāng)。又在“賜金園”旁筑“雙溪草堂”，每日詩酒自娛?？滴趼勚?，化用前人句子，為之題聯(lián)：“白鳥忘機，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開?！?/p>

“天合群峰勝，山崖百折奇?？辖塘魉?，不遣世人知?！闭沁@亙古長存的山河，惠及萬物生靈，哺育出引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的桐城人物，也看見他們哭過、笑過、痛過、醉過的萬千況味。

長河熱淚方以智

明萬歷三十八年臘月，北京城，后來成為崇禎皇帝的朱由檢出生。10個月后，距北京兩千里之遙的桐城，方以智呱呱墜地。以公元紀年計算，兩者同齡，皆1611年生人。雖然一位貴為天子，一位堪稱百科全書式的大學(xué)者，但迎接他們的，同為一個“天崩地坼”的時代。

四百多年過去了，我駐足凝望的庭院剛剛經(jīng)歷一場風(fēng)雨。地面水痕猶存，未及清掃的黃葉一直鋪到庭院深處。那頭，青磚圍墻中央開著一孔月亮門，四進大屋遠遠露出小瓦堆砌的房頂。此外，庭院的步道兩側(cè)還點綴著數(shù)十尊太湖石。顯而易見，若干年前，這些石頭應(yīng)該屬于一座造型精妙的假山，而非眼前毫無章法的模樣。

庭院深藏桐城老城北大街，今稱瀟灑園，系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失火后復(fù)建，由方以智孫、人稱瀟灑公的方正瑗重新命名。之前，庭院被稱作遠心堂、廷尉第，構(gòu)筑于明萬歷年間。方以智就出生在這里。

據(jù)《方氏宗譜》記載，方以智一出生，精通易經(jīng)的祖父方大鎮(zhèn)便援引“蓍圓而神，卦方以智，藏密同患，變易不易”為他取名。其字“密之”也由此而來。不久，曾祖父方學(xué)漸從無錫東林學(xué)院講學(xué)歸家，為他取乳名“東林”，期許“將來磨鐵硯”。

方以智果然是一顆讀書的種子?！澳晔?，群經(jīng)、子、史略能背誦。博涉多通，自天文、輿地、禮樂、律數(shù)、聲音、文字、書畫、醫(yī)藥、技通之屬，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逼溟g，方以智兩度跟隨父親方孔炤宦游四川、福建、河北、北京、山東等地，并接觸西學(xué)，對哲學(xué)、自然科學(xué)產(chǎn)生濃厚興趣。

20歲前后，方以智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兩部著作之一、博物學(xué)著作《通雅》的初稿，并著手撰寫另一部自然科學(xué)著作《物理小識》。需要說明的是，方以智所言的“物理”，概指世上一切事物之理，并非當(dāng)今物理學(xué)的含意。《物理小識》集中體現(xiàn)了方以智的科學(xué)見解，提出了金星、水星繞日運行的正確猜測；介紹了大量西醫(yī)解剖學(xué)知識，指出“人之智愚系腦之清濁”；關(guān)于煉焦和焦炭作用的記載，早于歐洲一百多年……清朝編修的《四庫全書總目》稱《物理小識》“考證奧博，明代罕與倫比”。該書17世紀晚期傳入日本，被評價為“當(dāng)奈端（牛頓）之前，中國誠可以自豪的著作”。

崇禎三年（1630年），方以智走出桐城，仿效司馬遷，壯游江淮、吳越。彼時，有著“小東林”之稱、主張“興復(fù)古學(xué)”的復(fù)社成立不久，方以智得以結(jié)識了一幫聲氣相通的青年才俊。兩年后，方以智返回桐城，揭穿同鄉(xiāng)前輩阮大鋮天啟年間攀附閹黨的丑聞，勸說同學(xué)錢澄之退出阮大鋮創(chuàng)建的中江社。對此，阮大鋮嫉恨在心。

?下轉(zhuǎn)第23版

“桐城四祖”之一姚鼐視覺中國?圖

一位游客在六尺巷做直播。

龐勉　?　攝

?上接第22版

著書立說是方以智的終極理想。然而，時局紛亂，根本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崇禎七年（1634年），丁憂在籍的方孔炤平定桐城“民變”。未幾，張獻忠領(lǐng)軍殺到，周邊縣城相繼失守。唯桐城，在方孔炤的謀劃下，固若金湯，贏得“鐵打的桐城”之譽。孰料，此役過后，鄉(xiāng)民流言四起，方家不堪其擾，被迫流寓五百余里外的留都南京。

在方以智的年代，毗鄰江南貢院、夫子廟以及無數(shù)秦樓楚館的秦淮河，其上空飄滿了荷爾蒙的氣味：家國興亡、功名情欲、才子佳人……

在南京，方以智繼續(xù)過著“衣紈縠，飾騶騎，鳴笳疊吹，閑雅甚都，蓄怒馬，桀黠之奴帶刀劍自衛(wèi)者，出入常數(shù)十百人”的豪奢生活，忙于結(jié)交黃宗羲、顧杲、陳子龍、西洋傳教士畢方濟等各色人物，常于金陵嬌娃的脂粉堆里廝混。據(jù)此，紅樓夢研究學(xué)者、我的朋友陳斯園認為方以智是賈寶玉原型之一。

很快，方以智聲名鵲起，與陳貞慧、冒辟疆、侯方域合稱“復(fù)社四公子”。文采風(fēng)流、倜儻不羈，無人不知。冒辟疆第一次聽說董小宛，就來自方以智的介紹，“晤密之，云：秦淮佳麗。近有雙成（指董小宛），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p>

那個時候，不甘寂寞的阮大鋮也從桐城趕到南京，上下打點，試圖與復(fù)社修好。結(jié)果，痛遭抵制。崇禎十一年（1638年），復(fù)社140人聯(lián)名發(fā)布文告《留都防亂公揭》，將其逐出南京。事發(fā)前，方以智已回鄉(xiāng)備考，并未參加署名。但阮大鋮“氣愈沮，心愈恨”，聯(lián)系中江社往事，認為方以智在幕后指使。

6年后，也就是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清晨，北京。時任皇子永王講官的方以智和寥寥幾人站在金水橋上，商議去城外求援，扶立太子繼位。未及行動，李自成的大順軍已從宣武門外洪水般沖了進來。二十三日，方以智跑到東華門外崇禎靈位前放聲痛哭，被大順軍發(fā)現(xiàn)。“加毒刑，兩髁骨見，不屈”。不久，李自成兵敗山海關(guān)。方以智趁亂越獄，經(jīng)通州一路討飯?zhí)又聊暇?。這段經(jīng)歷后來廣為流傳，時人謂方以智乃大明“文天祥”。

此時，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馬士英、阮大鋮等人擁立有功，把持南明弘光朝政，瘋狂報復(fù)排擠復(fù)社。對方以智，阮大鋮扣上了“既虧臣節(jié)，復(fù)撰偽書”的“莫須有”罪名。不得已，方以智化名吳石公，避難浙閩粵一帶，以算命、賣藥、教書、賣字、賣畫糊口。兩年后，方以智在廣東肇慶參與擁立南明永歷政權(quán)。旋即，因宦官擅權(quán)去職?！八鞐壠拮?，散童仆，孤身強病，遁跡幽峒”，漂泊于貴州、湖南、廣西等地的深山老林。永歷十次征召他為東閣大學(xué)士，他十次稱病不就，寧愿“曲肱茅屋雞同窗，舉火荒村鬼為鄰”。

清順治七年（1650年）十一月，清兵攻陷桂林，永歷亡命南寧，隱居昭平（今屬廣西賀州）仙回山的方以智被捕。法場上，“左置官服，右白刃”，清將勸其投降：向左走，當(dāng)官；向右走，砍頭。“以智趨右”。清將被其“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fēng)”的意氣折服，放他一條生路，送到梧州削發(fā)為僧，法名弘智，號無可，別號藥地等。

此后余生，方以智一襲僧衣云游天下，頻繁往來安徽、江蘇、江西、福建等地。駐錫名寺古剎，傳經(jīng)講學(xué)；會晤新朋舊友，詩文唱酬；青燈伴佛，著述不輟；唯獨時事，閉口不談。由于方以智身懷絕技、行蹤不定，后世不少人猜測他暗地里從事反清復(fù)明活動，組織秘密會社“天地會”。

的確，當(dāng)時方以智的出行以及“遺民隱逸……鮮不入山相訪”的情形引起了清廷猜忌。康熙十年（1671年）四月，清廷以所謂“粵難”為由，抓捕已辭去青原山凈居寺（位于今江西吉安）住持的方以智，投進南昌大牢。當(dāng)年夏天，“循贛江押解”廣東對質(zhì)。十月七日，座船溯至惶恐灘江面，方以智已染病不起?；炭譃?，位于今江西萬安境內(nèi)，是贛江十八灘中最險惡處，江水湍急，暗礁林立。其原名黃公灘，因蘇軾留詩“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而改名，又因南宋抗元英雄文天祥詩句“惶恐灘頭說惶恐”而聞名。是夜，“波濤忽作”，大明孤忠方以智“即逝，而風(fēng)浪息”。

方以智逝后，經(jīng)桐城縣令判理，墓分三處：衣缽建塔于青原山；爪發(fā)（即指甲頭發(fā)）建塔于今樅陽浮山華嚴寺；肉身由“子孫領(lǐng)回安葬于浮山北麓”。

與兩小時前一樣，我又出現(xiàn)在一座庭院外。不同在于，這是一座尋常農(nóng)村庭院，建在小山坡上。院門敞開，院內(nèi)悄靜，日頭正暴曬著水泥地上的蓖麻。詢問數(shù)聲，一個小丫頭跑過來，對我說，繞到她家屋后，就是方以智墓。

能看得出來，相當(dāng)長時間，沒什么人來過了。蒿草青青，蔓及我的膝蓋。抬頭北望，墓坐落在一串臺階的頂端。墓地由拜臺、祭壇、墳冢組成，一方事略碑鐫刻生平，兩側(cè)書聯(lián)：“博學(xué)清操重百世，名山勝水共千秋?！北^精妙的獅子滾繡球，系從前墓道牌坊的遺構(gòu)。事略碑后數(shù)步，并排方以智和夫人潘氏兩穴，墳塋在前，墓碑在后，正中欄板浮刻：方密之先生墓。據(jù)說，方以智墓碑不書清朝年號，示其終生反清之志。但我實在沒有勇氣做出不敬之舉，蹲踞墳頭一辨究竟。

鞠躬禮畢，我緩步走下臺階。路過來路時，一只鳥雀從蒿草叢里鳴叫著飛向青天深處，然后，一切重新歸于寂寞。

天下文章出桐城

趕到六尺巷時，滴滴答答下了半日的雨好歹收住了。繞過“懿德流芳”牌坊和大照壁，就看見了兩面圍墻夾峙的六尺巷，長約百米，寬2米，鵝卵石鋪成。不時，有行人拎著傘來來回回。對游客如我而言，這是桐城最著名的“打卡”景點；對附近居民來說，這是往返文城西路與西后街的捷徑，至少走了三百多年。

六尺巷的形成，源于一次“宅基地”糾紛。康熙年間，小巷中央豎著一堵山墻。墻南張家，朝中有人做官；墻北吳氏，富甲一方。某日吳宅翻修，擅自動墻，張家不許。兩家鬧到公堂，縣令難判。張府“馳書于都”，復(fù)信，乃詩一首:“一紙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　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dāng)年秦始皇。”張府遂“撤讓三尺”。吳氏“聞之，感其義，亦退讓三尺”。

以詩回信者就是前文提及的張英。不過，此詩并非他的原創(chuàng)，乃改動明人林瀚《誡子弟》前兩句而成:“何事紛爭一角墻，讓他幾尺又何妨。”林瀚祖籍福建閩縣(今屬福州)，其家族“三代五尚書，七科八進士”。與之相較，“康乾盛世”里的張英家族更加顯赫:“父子雙雙宰相，一門六代翰林”，張廷玉還成為清朝唯一配享太廟的漢臣。

這一時期，正值日后稱雄文壇兩百余年、清代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古文派（簡稱桐城派）興起。桐城派提倡學(xué)習(xí)先秦、兩漢及唐宋八大家散文，講究“義法”，主張“義理、考據(jù)、詞章”，強調(diào)語言雅潔、文以載道，與清廷推崇的程朱理學(xué)、衡文標準“清真雅正、理法兼?zhèn)洹毕嗥鹾稀?/p>

行走于今天的桐城，不難發(fā)現(xiàn)，市區(qū)有4條街道，名：南山路、望溪路、海峰路、夢谷路。它們分別取自“桐城四祖”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的字號。正是這“四祖”，開創(chuàng)了桐城派。也有研究者認為，方以智、錢澄之亦有啟導(dǎo)之功。但不管怎么說，有清一代的桐城人，讓桐城成為天下聞名的“文都”乃不爭之事實。

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七月，43歲的戴名世冒著大雨走進“宗伯張公邸第（即張英在北京的府第）”。自從8年前被薦入國子監(jiān)，他就常常寄居此間。他父親戴碩是張英發(fā)小，故而張英對他照拂有加，還請他得便教授子弟。其時，戴名世文名遠揚，卻不愿“曳侯門之裙”而倍受冷落。直到4年前，遇到比他小15歲、文學(xué)主張相近的表弟方苞——戴名世母親是方苞姑媽。因方苞在南京長大，兩人并不認識——內(nèi)心積郁始得廓清。在《北行日記》里，戴名世寫到，他們在北京相聚時，往往“極飲大醉，嘲謔罵譏”“酒酣論時事、吁嗟咄嘻，旁若無人”。

那個時期，戴名世選編過一些八股文范文集，“文稿脫手，賈人隨刊布之”“天下皆誦”。私底下，也自承“此非吾之文也”。戴名世雖然編書在行，科場卻一直蹭蹬——鄉(xiāng)試屢屢落榜。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戴名世回桐城做五十大壽。其弟子尤云鶚花費24兩銀子刊刻《南山集偶鈔》，即《南山集》，并延請方苞、汪灝、朱書等人作序，刻版存放方苞的南京家中。此書問世，洛陽紙貴，似乎也扭轉(zhuǎn)了戴名世的運途。3年后，戴名世中舉；7年后，戴名世連中會元、榜眼，授翰林院編修。

然而，意外比明天先來了?？滴跷迨辏?711年），左都御史趙申喬彈劾戴名世“私刻文集”“語多狂?！?。坐死戴名世的，是一封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寫給門生余湛的信。信中引用南明年號，不用清朝年號。清初三大文字獄之一的“南山案”由此興起，“吏議（戴名世和牽涉此案的《滇黔紀聞》作者方孝標）身磔族夷，集中掛名者皆死”。

一年后，圣旨下。戴名世斬立決，不問家人之罪；已亡故16年的方孝標開棺戮尸，全家充軍寧古塔（今屬黑龍江）；其他包括方苞等人在內(nèi)的數(shù)百名受株連者，發(fā)往漢軍、旗人家為奴。雍正年間才“赦歸原籍”。

臨刑途中，戴名世口占一絕：“鼉鼓咚咚響，西山日已斜。黃泉無酒店，今夜宿誰家？”法場上，看到一個木匠獲罪戴枷，監(jiān)斬官也是一位翰林，自幼善對的戴名世吟誦一聯(lián)：“木匠打枷枷木匠，翰林監(jiān)斬斬翰林。”被殺后，老友楊千木雇了一輛馬車拉著一口棺木趕到，捧起他的頭顱，放入棺內(nèi)。堂弟戴輔世待事態(tài)稍緩，將其遷葬南山岡（今屬桐城市孔城鎮(zhèn)清水塘村）。

滂沱大雨把我堵在離孔城老街入口約百米的地方，也讓我拜謁戴名世墓的行程泡了湯。隔著重重雨簾，老街上鱗次櫛比的馬頭墻，隱約如淡墨勾描。通過與當(dāng)?shù)厝伺收?，得知：孔城老街地處今桐城東部，與樅陽、廬江兩縣交界，往北可達巢湖，向南聯(lián)通長江，過去因水運繁盛。孔城因長毛（指太平軍）打來前，這里居民多姓孔而得名。

及至雨歇，步入街內(nèi)，才發(fā)現(xiàn)這條長方麻石鋪成的街道呈S形，蜿蜒二三公里。相比我走過的許多新建的“古鎮(zhèn)老街”，這里算得上原汁原味地保存了清末民初時的風(fēng)貌。因疫情和天氣的影響，我沒看到幾個游客。沿街店面也早早上齊了門板，嚴嚴實實地，像捂著一個秘密。

還好，桐鄉(xiāng)書院的門大開。碧草、綠樹、青磚路的盡頭，站著一幢兩層紅樓。近看匾額，上書：朝陽樓。書院始于道光二十年（1840年），因教學(xué)成效卓著，被諭令全國效法?？婆e廢除后，改“公立桐鄉(xiāng)高等小學(xué)堂”，鄉(xiāng)人稱“洋學(xué)堂”。著名美學(xué)家朱光潛在此就讀了半年。書院創(chuàng)辦者戴均衡，桐城派后期名家之一。就是他，不顧清廷禁令，搜羅戴名世遺篇，整理成《戴南山先生全集》。且撰文直言，戴名世“足與望溪（方苞）齊名”。

“南山案”發(fā)，方苞先被收押南京，后轉(zhuǎn)入刑部死牢。其間，方苞堅持著述《禮記析疑》。獄友嘲笑他，“命在旦夕，尚為此無用之文，何益？”方苞答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數(shù)年后，方苞追憶獄中見聞，寫下名篇《獄中雜記》。

聽到方苞下獄的消息，大學(xué)士李光地想起廿年前初讀其文時的感嘆：“韓（愈）歐（陽修）復(fù)出，北宋后無此作也。”遂勉力營救。忽一日，康熙感嘆：“汪霦死，無能古文者”，李光地奏曰“方苞能”。終于討得御批“戴名世案內(nèi)方苞，學(xué)問天下莫不聞”。出獄次日，方苞被召入南書房，開啟了三十余年的學(xué)官生涯。

康熙末年，已為文壇領(lǐng)袖的方苞偶然間讀到劉大櫆的文章，“大奇之”。逢人就說：方苞算什么？我的老鄉(xiāng)劉大櫆才是真國士，“自是天下皆聞劉海峰（劉大櫆號海峰）”。其時，兩人尚未謀面。劉大櫆正在家鄉(xiāng)和張若矩（張廷玉之侄）、姚范等人交往過從。康熙六十年（1721年），劉大櫆應(yīng)張若矩的邀請，到張家勺園教書。在那里，劉大櫆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好友傾素懷，芳園有佳樹?；ㄌ旃矟狨?，月地連幽步。”

勺園太不起眼了。我在文城西路往返幾趟，才發(fā)現(xiàn)它就蜷縮在六尺巷北邊，只隔百步之遙。據(jù)資料記載，勺園“方廣盈畝”。這跟我實地所見，相差甚遠。雖然大門緊閉，不得參觀，但從短垣矮墻、檐草瓦菲知道，勺園頹敗了。道光三十年（1850年），勺園易主，桐城派后期名家方宗誠入住，隨即建起九間樓，存放萬冊藏書。勺園因此又稱方氏九間樓。此后，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長串的名字都與之相連：方守敦、方孝岳、方令孺、方瑋德、舒蕪（方管）……捎帶說兩句，方守敦曾支持陳獨秀在安徽興辦公學(xué)。1939年，方歿后，陳獨秀送挽聯(lián)：“先生已死無鄉(xiāng)長，小子偷生亦病夫”。

劉大櫆于雍正三年（1725年）離開勺園，赴京游歷。次年，拜入方苞門下，傳其義法。同時，設(shè)館授徒，準備科舉。豈料，十年下來，場場敗北。乾隆元年（1736年），方苞薦劉大櫆應(yīng)征“博學(xué)鴻詞”科，殿試時被張廷玉罷黜。后來，張廷玉得知乃劉大櫆落榜，心生悔意。12年后，姚范之侄姚鼐正式拜劉大櫆為師，學(xué)習(xí)古文。乾隆十五年（1750年），朝廷詔舉“經(jīng)學(xué)”。為彌補遺憾，張廷玉親薦劉大櫆，結(jié)果還是不中。而第一次參加鄉(xiāng)試的姚鼐，順利中舉。這一年，劉大櫆53歲，姚鼐19歲。

被視作“韓愈復(fù)出”的劉大櫆老了。為了生活，他輾轉(zhuǎn)于江蘇、湖北、浙江等地充當(dāng)幕賓；在黟縣擔(dān)任教諭；主講安慶敬敷書院、歙縣問政書院。直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才停下奔波的腳步，回歸故里。

那個時候，為官僅五載的姚鼐對官場充滿失望，開始萌生退隱之意。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朝廷設(shè)立四庫全書館。劉統(tǒng)勛（劉墉之父）推薦姚鼐入館，擔(dān)任纂修校辦。次年夏秋之交，姚鼐“稱疾”辭官。回鄉(xiāng)途中，他登上泰山，寫下著名的《登泰山記》。

居鄉(xiāng)期間，姚鼐常去看望劉大櫆。劉不顧“足疾未平”，和姚鼐討論文章，“每窮半夜”。劉大櫆八十大壽時，姚鼐在揚州梅花書院擔(dān)任山長，無法親臨道賀。他給老師寫了一封賀信——《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在這封信里，姚鼐闡明了方苞、劉大櫆與自己的師承關(guān)系，首次指出“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劉大櫆病逝。就在這一年，姚鼐傾盡心血編選評注的《古文辭類纂》終于告成。全書選錄的722篇作品，體現(xiàn)了桐城派的文學(xué)主張，是最完善的古文讀本。此書在姚鼐生前沒有刊刻，以鈔本形式傳布，影響極大。桐城派后期大家吳汝綸評價此書：“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為六經(jīng)后之第一書。此后必應(yīng)改習(xí)西學(xué)，中學(xué)浩如煙海之書行當(dāng)廢去，獨留此書，可令周孔遺文綿延不絕?！?/p>

從梅花書院開始，姚鼐先后主講安慶敬敷書院、歙縣紫陽書院、南京鐘山書院。歷時40年，名氣越來越大。“士子以得及門為幸”，門生弟子中才俊迭出，如梅曾亮、管同、方東樹、姚瑩、劉開、陳用光、吳德旋、李兆洛……“桐城家法，至此乃立，流風(fēng)作韻，南及湘桂，北被燕趙”，形成“人不必桐城，文章則不能外于桐城”的盛況。嘉慶二十年（1815年），姚鼐去世時，桐城派的地位已無可撼動。44年后，自稱私淑姚鼐的曾國藩，滿懷敬仰之情，在《歐陽生文集序》中寫道：“三子（指方苞、劉大櫆、姚范）既通儒碩望，姚先生（指姚鼐）治其術(shù)益精……由是學(xué)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

我再一次見到龍眠河，是在復(fù)建的東作門外。雨后的水流格外湍急，捎來龍眠山中的秋意。不遠的河床上，橫跨一座古老的石橋，名曰良弼。細辨橋頭亭中玻璃罩內(nèi)的古碑，始知：此橋系張廷玉捐出雍正賜金萬兩之一半，費時三年重修；而橋名，得自雍正賜予他的御書“調(diào)梅良弼”，意謂良相賢輔。

橋面已經(jīng)坑坑坎坎，一道深深的轍印仿佛一道擦不掉的痕跡，記下了流水般匆匆的日子，也記下了我身后小城里，至今誦讀不絕、弦歌瑯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