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著書者說
晨光褪去了金黃,清茶熱了又涼。窗外桃花又新發(fā)幾枝,蜜蜂總能找到甜味的路徑。布衣下的這顆心,雖有孤單,也存著天下。
偌大的鎮(zhèn)街,我只需一間小屋。一桌一椅,鋪上潔白的紙,磨開濃黑的墨。再沒有這樣安謐的場景,鋪排開半生的心事。
一炷沉香,在曉色中修行。儀式古老,儀式喚醒日漸枯竭的行云流水。面對一張白紙,我不敢輕易說出熱愛。
那么多人懸在空中,雙足不能落地;那么多人蓬頭垢面,匆匆趕一條沒有光的路。我欲為他們命名,比如石塊、塵埃,血或淚。
我只是,愿意那些名字,在紙上嗅一嗅人間的香氣。那么多的面目無跡可尋,那么多的臉龐終生浸在沉默之中。只有時間對我竊竊私語,時間像一個偉大的魔法師,將千年揉成一瞬。
我將凝固于光陰中的哪一秒,我赤裸的憂傷將為哪一個世界收走?我愛著的一切,又將停留在哪一層空間?那時候,我為世界留下了什么?
這世間,總有人愁腸百結(jié),又總不乏花天酒地的人。我想起祖母的咳嗽,和她最后的坐姿。多少個荒涼的夜,活著的尊嚴被衰老和疾病帶走。
我是一個有罪的人,躲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耽誤了春耕和農(nóng)事。我又是一個有福的人,長久地沉浸在眷戀之中,不善言辭又長于雕刻。我刻下的一些人的戰(zhàn)栗,至今還在風中微微顫抖。
在江南,有我遙遠的故鄉(xiāng)。也許我將回到那里,度完我的一生。也許我將嵌入遠方,成為硌在通往天堂之路的一粒小石子。
然而我從未停止眺望,那自由的呼吸,那露出海面的島嶼。孩子們停止了抽泣,獲得一次完整的安睡。
一叢漢字,多么像一座森林,充滿了迷宮一般的指向和意義。四壁岑寂,只有一縷沉香環(huán)繞著我,像一面無處不在的湖水。
清夜邀月
臨水而坐。一個人的孤獨由背影說出。月光始終掛在我的睫毛上,像遲遲不肯落下的一滴淚。
河岸邊,花枝染上了燈火的顏色。有風吹來,一塊老舊的青石板微微搖晃了身子。我抱緊了身體里的黑夜,春天,還透著南方的微涼。
只有叫賣的聲音熱氣騰騰:玫瑰酒、青梅酒、黃精酒、話梅酒、捻子酒……那么多人熱愛著斗酒節(jié),而我想要找一個人靠一下,想要兩只杯子,舉至眉目,想要滿世界都蕩漾你溫柔的眼波。
與我做伴的,是一條不會說話的河,一叢沉入小世界的花,一杯淡若流水的青梅酒。良夜如斯,三五成群和兩相依偎,歌舞升平或絮絮私語,都是別人的。
一座石拱橋大過了天上的明月。但我走下船艙的時候,只有那輪明月跟著我。一扇木質(zhì)的窗戶,低低地飄出老歌,像極了我今夜的心情。為何甘甜的青梅酒,只在喉間留下酸澀?
這時候,遠方的親人應(yīng)已沉入夢鄉(xiāng)了吧。春天,會在他們的夢中開一朵蓬松的蒲公英。而此刻與我共酌者,還剩一輪明月。它從不說安慰的話,只對我搖碎一河的柔波。
干杯,明月、親人和影子;干杯,昨日、今夜和明天;干杯,行過的路、說過的話和流過的淚……那銹跡斑斑的時光,那死去的水仙和一條忠誠的狗。
想要哼一支舊歌謠,送給經(jīng)過的每一個橋頭;想要彈一支古琴曲,填充這遼闊的寂靜。忽覺這些年,輕慢了太多的事物,只將自己安置于一個嚴嚴實實的繭中央。
船仍在緩緩地行,水仍在靜靜地流,明月還在不離不棄地跟隨我前行。水中還有我的影子,永遠如此忠實地圍繞左右。
我在哪里,為何突然被幸福填滿了胸膛?
海到天邊
這是我們的春天么?你帶著海水的咸以及灘涂的濕潤。我仍舊有些遲疑,將一枝牽?;⊕佅虼蠛?,要怎樣才能開出花朵?你有鋪天蓋地的藍,而我不諳水性,只是晨曦里孱弱而短暫的紫。
我聽見了輕輕的叩門聲,黑夜那么空,那么大。我已經(jīng)在季節(jié)里枯榮了幾個來回,一粒種子要怎樣抵返生長的軌跡,重新找到為某個人繁茂的理由?
你說,如果你是一塊木頭,就要我做一個木匠??墒俏疑鷣聿粓?zhí)利斧啊,一座木屋只存在于幻想的海邊,我永遠住不進去。甚至,還沒打出一枝破浪的槳,就將自己耗成了七零八落的木屑。
我從未如此接近自己的頹廢。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如何能讀懂他人內(nèi)在的風聲和浪濤。
那個夜晚,我聞到了潮濕的氣味,就像遙遠的某個雨天,淚水漲成一條河,澆灌了無數(shù)個低溫的日子。
你俯下身來,像那座城市里遍地生長的樟樹那樣,低垂了枝葉。一個夢境從未如此真實。黑暗中,我像一個溺水的小孩,摸索到帆和桅,還有紛亂的云。我沉溺于夢境,就像賭徒沉溺于終將潰敗的牌局,一只荊棘鳥沉溺于最后的歌聲。
那么多的腥和咸灌進我的五臟六腑。誰在打開我的耳朵,打開我的唇舌,告訴我這不僅僅是一個夢?琴弦上滑過醉人的尾音,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鷗鷺紛紛展翅飛翔。
我終于可以確認一個春天,在漫長的歸途中,握住一只木頭一樣結(jié)實的手,哪怕它斑痕累累,哪怕它還來不及學會柔軟,哪怕它終究不能變成一座木屋或一枝堅硬的槳。
那時候,我總是想到與大地有關(guān)的事情,想到泥土和沙地。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無處不在的野草,在天地間自由爛漫地伸出根須。無論棲身于荒漠、巖石、褶皺、灘涂,總能在春風里按時醒來。
海到天邊,當藍和紫開成一朵花的顏色,我們?nèi)套〕聊咏鼤r光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