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后,我拉上了厚厚的床簾。燈光從殘留的縫隙插進來,刺向我的左胸,我吃了一驚,慌忙把床簾拉嚴。屋內(nèi)一片漆黑,世界終于消失,我松了一口氣。
我把床頭燈擰開,另一種光亮滌蕩開來。我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感到欣喜。
我打開一本書,踩在文字上小心前行,有時文字間的距離遠了些,我只好放大步子,吃力地邁過。有時前方又出現(xiàn)一個省略號,我不得不像跳遠運動員那樣奮力一跳——我不敢順著那條由六個細環(huán)連成的繩索走過,怕掉進字和字之間的空白處——在我看來,那是萬丈深淵。
我走得很累,但慢慢就習慣了,而且,漸入佳境。我每跳在一個文字上,它就彈動一下,震得腳底麻麻的,我馬上明白了它的含義。我連著跳過七八個字或十幾個字,它們就組成一句話,告訴我一個新的意思并指明我前行的方向。我挨著跳了幾句話,一個段落出現(xiàn)了,又一番全新的解釋彌漫在腦海里,我的神經(jīng)末梢像一株被春雨潤澤的小草。
我不停地跳,從一本書跳到另一本書,從方塊字跳到字母。眼前漸漸清晰起來,許多人物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穿朝服的,穿西裝的,黃皮膚黑眼睛的,白皮膚藍眼睛的,在我面前一一走過。他們和床外那個世界的人好像一樣,又不一樣。
我想融入他們,我果真這樣做了。我向他們示好,試圖接近其中的任意一個,但他們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仿佛我是空氣。我有些失望,甚至,悲哀。
終于,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散發(fā)著和我相同體味的人。我知道他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因為他吸了吸鼻子。他東張西望,眼睛四下里焦急地游走,我在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回過頭,先是驚奇,后是驚喜,我倆同時向?qū)Ψ綇堥_雙臂,像一滴水邂遇一滴奶。我們在人群中穿行,時間在我們的身后氣喘吁吁地跑著,但追不上我們。我們越走越快,將它遠遠甩在后面。我們很得意。
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個破敗不堪的木箱子,敞著口,沒有蓋子,像一張巨人的大嘴。我聞到了一種潮濕腐朽的氣息。
我們的目的地到了。他說。他毫不猶豫地跳進那張大嘴里,筆直地躺下,然后望了望我。我遲疑了一下,也跳進里面,和他并排躺著。黑暗中,腐朽潮濕的氣息更濃了,陰冷包圍了我們。早晚要來這里,不如先來。他說。你聽,外面庸俗的聲音。他又說。我在黑暗中點頭。
一塊蓋板從頭頂上砸下來,伴著與箱子邊緣碰撞的咣當聲,世界徹底黑暗了,或者說,我們與外面完全隔絕了。我靜靜地躺著,感覺自己正一點點融化。我摸了摸旁邊,空空如也——應該有幾本書才對啊,我囁嚅道。我忽然很沮喪。
你后悔了?!他的聲音像一把槍抵在我的耳門上??諝庵卸嗔四嗤梁托嗄镜臍庀?。
沒有!我大聲爭辯。
瞞不過我的。就知道你割舍不下的!你走吧,他推了我一把。
不,我不是……我的話還沒說完,頭頂上的蓋板消失了,我被甩到了外面。眼前依稀透出一絲光亮,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知往哪里去。
眼前的影像慢慢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像開始時那樣踩在了文字上,只不過,它們更調(diào)皮了一些,隨意亂晃,我像踩在一塊塊滑板上。終于,我站立不穩(wěn),向字與字之間的空白處跌下去,但我飛快地揪住了一個逗號的尾巴,總算沒有掉下去。我像一條魚一樣掛在那里,汗水沿著身體往下流淌,像咸澀的海水。我正想著怎樣回到文字上面,比如說做一個引體向上或類似單杠的翻轉(zhuǎn)動作,但憑空出現(xiàn)一只大手,果斷地將那個逗號抹去了,我來不及反應,像一枚炮彈一樣快速跌落。我大叫起來,我害怕那個爆炸的結(jié)局。
我沒有爆炸,一本書重重砸在我的臉上,扼殺了我的叫聲。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床上,剛才看的書正緊緊地貼在臉上。我的嘴巴張得很圓,形成一個大大的句號。我敲敲床簾,發(fā)出篤篤的聲音,像敲在一塊木板上。外面的燈光還能照進來嗎?我努力挪動那塊木板(床簾?),木板終于閃出一道小縫兒,光再一次插入我的心臟,但我感覺不到疼痛了。
我的眼睛轉(zhuǎn)向外面,透過光亮,我看見我躺在外面的另一張床上,正發(fā)出雷一樣的鼾聲。
【謝志強點評:主人公關(guān)閉門窗,隔絕外邊的庸俗世界,“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開始了一場幻想般的探險之旅——和書中的人物遭遇。這使我想到胡里奧·科塔薩爾的小小說《花園余影》,那個主人公在公園里遭遇了所看的書中人物出來刺殺讀書人。但張大愚的《遭遇》里,則是閱讀者和書中人游戲般的追逐、尋找,探索的是雙重性問題??扑_爾、博爾赫斯等拉美作家較為關(guān)注雙重性,包括英國的斯蒂文森。博爾赫斯的《另一個博爾赫斯》,寫了兩個博爾赫斯的遭遇。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兩個博爾赫斯”。可見張大愚的閱讀背景。他以他的方式探索了雙重性。小說是由獨特性表現(xiàn)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