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我在你臉上看到了閃電。從那以后,我就忘不了你。我想起小時候我有一次看到的閃電。我一直想給人講這個故事,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今天一見你,我就又想起來了。原來,它是等著給你講的。
等等,你等一下,什么閃電,我臉上有閃電?你這話可說得不怎么樣???
她臉上露出微嗔的笑容,頭側了一下,胳膊放到書桌上,手舉起來支住下巴。她的赤腳從桌子下面伸出來,踩在杏黃色地毯上,腳趾上涂著指甲油,玫紅色的。她的腳踝很細,半隱在藍得發(fā)白的緊身牛仔褲里。
她眼睛上挑,盯著他。他看到她脖子下面藏得很深的皺紋。
你先聽我講。那時候我可能八九歲的樣子,在村里學校讀書。學校建在村莊的最外面,后面全是莊稼地。莊稼地中間有條沙石路,一直通到很遠。莊稼樹中間有一棵歪脖大樹,不是槐樹就是榆樹,我記不清了。那天我們在上課,外面雷聲轟轟隆隆,天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到最后,成了黃褐色。黃中透著白光,非常強的白光,那一刻,感覺天地像個大墳場一樣。我們都被嚇住了,呆愣愣地看著窗外。我看見一個黑人影兒在那條路上走,遠遠望去,像是背了很重很重的東西,腰弓得快要著地,一步一步往前挪。我又急又怕,怕他被雷劈了。這時候,天上突然一道閃電,強光四濺,咔嚓嚓,直劈向那個人。那人一下子就不見了。我嚇得坐直身體,只感覺一陣冷氣注入心里,就像死神鉆了進來。接著,嘩啦啦,渾天濁地,狂風暴雨。我死死盯著那條路,我要找到那個人。你猜怎么著?
怎么了?難不成見到鬼了?
她坐直身體,似乎被他的講述吸引,又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伸起雙臂,交叉放在腦后,整個身體靠在椅背上,仰起來。窗外的光照在她臉上,打上一層金光,把她的輪廓給映了出來。她的臉很小,穿著簡單時尚,白色短雙排扣長袖襯衫,水磨藍鉛筆牛仔褲,稍遠一點看,像一個女大學生。
他從房間另一頭的貴妃沙發(fā)上站起來,朝她走過來。他走起路來左肩高右肩低,好像右腿有點問題,他走得很小心,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書桌就在窗邊,他站在書桌旁,望著窗外。
我一直盯啊盯,眼淚都盯得流了出來。過了不知有多長時間,可能只是一小會兒,我不太清楚,我連呼吸都停了,根本沒有時間概念,突然,我又發(fā)現(xiàn)那個黑人影兒了,但是,他的背不駝了,腰挺著,頭昂得很高,大踏步往前走,就好像那閃電擊中他,讓他獲得新生了一樣。我尖叫一聲,倒在地上。你猜我怎么醒過來?老師一只手拎著我的眼皮,把我提起來,一直從教室靠窗這邊拎到另一邊,另一只手在我頭上啪啪啪敲著,罵我裝神弄鬼。
哈哈我不信。她趴到桌子上,笑得喘不過氣來,我不信,拎著眼皮咋能把人拎起來?打死我也不信。
不信我拎你一下試試。你體重輕,剛好可以一試。他回轉身,嬉笑著,用手去摸她的臉。她閃了一下,躲開了。他轉而又看著窗外。這是二十八層。對面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樓房綿延而去,形成一道灰暗結實的天際線。
別跑題了。我說的是那個人復活了。原先,他明明是彎腰躬背,一步一挪,閃電之后,他腰也直了,大踏步,一直往前走。那漫天漫地的雨,硬是擋不住他。你說,奇不奇?
奇是奇了。她身體晃著椅子,腳也左晃右晃,手無意識翻著書桌上酒店的簡介。她垂下眼睛時,能看到眉眼間的皺紋??赡呛臀疑蛾P系?她說。
他仍然朝窗外方向看著。你不知道吧?我最喜歡這里。二十五年前,它是這城市的第一高樓,現(xiàn)在,還一點也不過時。據(jù)說當時請的全是意大利設計師,無噪音、無污染施工,靜悄悄的,一幢三十幾層的樓起來了。要不是當時我也在場,簡直不敢相信。他頓了頓,回頭看一眼,發(fā)現(xiàn)對方并沒有看他,就轉過身,又接著說,你看這房間,這壁紙、地毯、沙發(fā),還有墻上的畫,咱們剛才辦入住的前臺,那挑高,那水晶燈,那花崗石,多講究,誰也不相信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吧?都是那董事長親自挑選的。你說,那家伙也是土鱉一個,怎么眼光就恁超前?
到最后不還是土鱉?環(huán)境一變,適應不了了,一溜煙跑到國外,溜得比兔子都快。
那你就不懂了,這叫規(guī)避風險。他又踱回到黑金撒花的貴妃沙發(fā)前,坐了下來。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把頭上的皮筋解下來,用雙手去攏松散在脖頸四周的頭發(fā),陽光剛好照進來,頭發(fā)絲在光中飛舞。
站在這二十八層看外面有啥感覺?他問。
啥感覺?她轉頭看看窗外,說,看的是城市的頂,不是底,一覽無余,你走在馬路上,再怎么仰著頭,也是看不到這風景的。哈哈你說你每次來都住高層,是不是覺得自己很高大?
你錯了,不是高大,是渺小。城那么大,你能看到頭嗎?樓那么小,人也那么小,太脆弱了。我就莫名感動。
她轉過來,說,喲,現(xiàn)如今老板抒情是不是一種流行???我可不是你員工,別在我這兒拽情懷。你倒是說說,那閃電,我臉上的那個,和那黑人影兒啥關系?難不成你把我當成他的變身了?
她頭又歪了一下,笑的時候眼睛瞇瞇的,長睫毛幾乎把眼睛蓋住了,只能看見黑亮的瞳仁。
他把身子往沙發(fā)床里沉了沉,頭支在靠背上,滿臉深意地看著她,說,勝婭,你一點沒認出我?還沒想起來?
她臉上的笑容有些凝固,手本能地伸向放在書桌上的包,又停住,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他。
我就知道你想不起來。我看見你臉上的閃電了。你站在操場上,校長對著話筒宣講,唾沫星子飛得老高,連站在人群后面的我都感覺被噴到了,你低著頭站在臺子上,好像很聽話的樣子。校長讓站你旁邊的男生站過去,念自己的檢討書。那男生個子很高,長得也帥,是學校有名的學霸。那一刻,他低著頭,嚇得像個孫子似的。他寫的全是你如何追他,天天堵在他家門口,讓他無法學習,還打扮得像個妓女一樣,穿蕾絲邊兒鏤空胸罩,脫了讓他看,那內容又太刺激了,大家一陣又一陣哄笑。這時,本來垂著頭的你突然昂起頭,把校服脫了,里面是一件黑色連身胸罩,鏤空的,影影綽綽能看見里面軟軟白白的乳房。當然,軟軟白白是我想象的,那么遠,根本看不清。那可是三十年前,當時,“蕾絲邊兒”“鏤空”這些字眼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你走到那男生面前,你猜怎么著?你不記得了?我不相信。
你說的根本就不是我,我咋記得?別賣關子,趕緊往下講。她把玩著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走到那男生面前,把他的檢討書奪過來,踮起腳。我記得很清楚,那男生很高,你得踮起腳,才能夠著他的臉,你親了他一下,然后,轉過身,對著話筒說,老娘親你一下,算是對自己以前的感情一個交代。你又舉起檢討書說,這寫得是個屁玩意,啥屁學霸,老娘看不起你,從今以后,咱們各走各路。你把檢討書撕個粉碎,朝空中一揚,大踏步走了。就是那時,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那個閃電,感覺那閃電從你臉上一閃而過。當時,我渾身冰冷,脖子像被掐住一樣,動彈不得,和小時候看見那閃電的感覺一模一樣?,F(xiàn)在我告訴你,也是那一刻,我遺精了,第一次。
喲,因此長大成人了?
她臉色有些陰沉,說話懶洋洋的。她撲到那張大床上,胳膊大張著,還占不了床的二分之一。這是一張名副其實的大床,足有三米寬,白色床單床罩,床頭是綠底藍花布藝,人躺在上面,很小。
她看著他,說不清是什么眼神。然后,爬到床頭,拿起電話,接通前臺,說,給2808房送一個大果盆、一杯咖啡、一杯濃蜂蜜水。她放下電話,白了他一眼,說,給你醒醒酒。
你真覺得我是醉了?中午我喝不到三兩,你忘了,我是一斤不倒的量。
她一臉不置可否。
我覺得每個人的人生都有那一刻,突然顯出本質,獲得新生。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認定了你,我得跟著你。你身上有光啊。你也讓我跟著,我給你買飯買煙,到公園閑逛曬太陽,可你從來沒正眼看過我,你連問我從哪里來都不問。
胡扯。你見我吸煙嗎?我一聞見煙味就想吐。
房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她從床上爬起來,腳步輕盈。她看起來很高,約有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卻纖細圓潤,不同于普通中原女子的寬大骨骼,但也不像南方女子那么柔順。她走路時腰左右閃動,大大咧咧,又疏朗安然,好像并不在乎什么。
她把蜂蜜水遞給他,站在他旁邊,看著他喝完。
我哪里知道你是市長的女兒,沒過兩個月,你轉學了,我退學了。
哦是嗎?
她好奇地看著他。他上身穿皮爾卡丹的T恤,下身穿的是深灰亞麻薄褲,腳上是一雙無后跟的軟皮鞋。
勝婭,你原名是叫勝婭吧?我在給你表白,你怎么一點也聽不出來啊。
信你才怪,你就編故事吧,我當笑話聽了。
對了,你看出來我腿有問題嗎?右腿,你看。他站起來,走幾步,說,我右腿比左腿短幾寸,還截了兩個腳趾頭,走路落太實就會疼,我只穿牛筋底的軟皮鞋。他看著她,她又靠到了床上,雙腿交錯在一起,喝著咖啡。
你是市長的女兒,你想上哪所學校就到哪所學校,可你學習好,你不需要你爸就考了進去,我是我那個做包工頭的爹送禮送進去的。那校長后來倒了大霉了,他哪里想到你是市長的女兒,哪有市長的女兒讀書市長一聲不吭的?教育局不聲不響把他給撤了,那學霸被他父母狠揍了一頓,要說當時的檢討書還是他們一起討論出來的。學霸一家是普通工人家庭,學霸學習好,學校給有獎勵,可你談戀愛那就不行。你也知道,咱們那個時候管多嚴啊。他們一家人到市政府去找你爸,給你爸道歉,據(jù)說那男生嚇得給你爸下跪求饒。不過這和我都沒關系,我正專心致志當你的小馬仔呢。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睛,繼續(xù)喝咖啡。
窗外的陽光溫和了一些,層層遠去的樓房清晰、明亮,小汽車在無聲行駛,有人推著嬰兒車往街上去,對面學校操場上,孩子們從教室里陸續(xù)出來,開始打籃球、跑步。
勝婭,你記不記得暑假過后,我突然不跟你了,消失了。不是因為你沒給我好臉色,是因為那案子。你肯定記得那案子,我爹被判了十年刑。你知道是誰主使的?你猜不到吧?我也是過了好幾年才知道,是你爸。政府欠了我爹幾十萬元工程款,我爹去要,你爸當時主管這一塊兒,一查,說我爹還欠農民工好多錢,農民工也正在上訪。當時正是抓這方面典型,就把我爹抓進去了。我退學了,也成農民工了。
勝婭從床上站起來,到窗邊書桌拿起自己的包,走到門口去穿鞋子,邊穿邊說,李總,你這是干嗎?和我算賬?羞辱我?看啊,當年市長的女兒現(xiàn)在不也還得求我,想出賣身體獲得訂單,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叫勝婭,我從來沒去過那個市里,我爸也不是市長。這單子你愛做不做,老娘可以陪上身體,但是,不允許你拐彎抹角污辱我。
李總一言不發(fā),看著她在門口做一系列動作。
果然,看李總沒有反應,勝婭動作慢了下來,把穿了一半的鞋子又踢掉,站到貴妃榻邊,俯身低頭,雙腿攏住李總伸在外面的腿,用力夾住,說,你這講故事的毛病得改改,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拉倒,再不然出去喝一場,在這兒睡一覺,都行,干干脆脆,兩不相欠,你非拉著人聽故事,多沒勁啊。
勝婭你錯了,我從不給人講故事,我做實事,剜到籃里才是菜。我不聽人吹噓,不看排揚,我只看生意做得咋樣。我是看見你才想起來過去的。
那么說,你恨我?恨勝婭?
我不恨你,一點也不。奇怪,這場景怎么似曾相識,我躺在這里給你講故事,你說我恨你。咱們真的就一直沒再見過面?他迷惑地看著眼前這個白衣牛仔褲的姑娘,說,你到底幾歲,怎么一直不老?。?/p>
說過多少遍,李總,我三十五歲。勝婭說,臉上掛著諷刺的笑容。
你看我這腿。李總把褲子拉上去,一道蜈蚣樣突出的傷疤爬在他腿上,從大腿一直延伸到小腿。李總把褲子放下,站起來,又走到窗前,說,你知道為什么每次來我都住在二十八層以上,你看對面那個,那個上面有大圓頂?shù)臉欠?,我的腿就是在那兒受傷的。當時那幢樓還沒起來,一條鋼筋從下到上,直插進來,不死已是萬幸。當時我就發(fā)誓,我非干出個名堂不可,我不可能一輩子在工地給人當小工。只有在你和你爸面前,我充當過小丑。我去求過你爸,我每天站在市政府門口,纏門衛(wèi),盯著過往的車輛,找哪個是你爸。我跟著你,到過你家門口。有一天你爸站在門口抽煙,我往前湊,想說說我爹的事情。你爸一看見有人湊過去,立馬就進屋了。
李總,我現(xiàn)在明白了,那個勝婭是不是我,并不重要,一般大人物都喜歡回憶過去,讓過去的人來給他做個見證,以證明自己的偉大。勝婭盯著李總,嘲弄地笑起來。
你不明白,你撕下那檢討書,親那個傻瓜的那一時刻,是多光彩照人,就好像,怎么說,一個人重生了。我一輩子都在找這種重生的感覺,煥然一新,從里到外,都是個新人。多好啊。我經(jīng)常半夜醒來,感覺身上被石頭死死壓住。在那時候,我經(jīng)常想起你。想不到真的又碰見你了。
哈哈你這是虧心事做多了。勝婭走過去,和李總一起站在窗前,一只胳膊虛虛地挎在李總肩膀上。勝婭輕盈、圓潤,李總很高、很瘦。如果有人從外面看到這一景象,肯定會覺得這一對非常般配。
虧心事?嘿嘿,要說一件沒做,誰也不信。你放眼望去,包括最遠處的那片灰色,哪一幢樓沒我干過的活,在這個城市,搞裝修,家裝工裝,說我是老大誰也不能說啥。
你就沒欠過農民工的錢?和你老爹一樣?
那不算啥。干工程的都是連環(huán)欠,你就看政府現(xiàn)在欠了多少工程款,你就知道我有多難。
多難?多難也不妨礙你發(fā)財致富吧?
勝婭坐到房間靠墻的沙發(fā)上。沙發(fā)是杏黃絲絨面料,上面撒著淺黑透白的大喇叭花,線條瀟灑雅致,和地毯的淺黃色呈呼應之勢,沙發(fā)上面的墻面掛一幅略帶異域風情的幾何圖案畫,顏色也是金黃灑黑,很有點神秘感。她把茶幾上的茶具擺開,燒水燙壺,從隨身小包里拿出一小盒紅茶,金駿眉,泡上。悶了一會兒,把第一道水倒掉,一股香氣瞬間溢滿房間。勝婭又沖一次水,立刻倒入茶杯里。又是一陣清香。勝婭說,來,李總,你講故事講累了,喝喝我的茶,歇一歇,我也給你講講我的故事。
李總過來,坐到茶幾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
我不叫勝婭,我叫子君。不是我老爸起的,是上初中時我自己到派出所改的。誰年輕時候又沒談過戀愛呢?我上高中時也多少算是學霸吧,長得又搶眼,追的人很多,想不談都不行。我當然是很挑的,就和另一班的一個男生談了戀愛。也是學霸,個子也高,走在一起,不瞞你說,真是養(yǎng)眼。連我們班主任都默認了這段感情,他說,子君啊,我攔不住你,我唯一一個要求就是別影響你學習。你家庭情況你自己知道,你是老大,上學是你唯一的出路。我說老師你放心,他還能輔導我功課。
你家庭艱難?編也得像一點,當時你多驕傲啊,頭昂得像只鹿一樣,我不懂你穿的運動鞋是啥牌子,可一看就知道貴得要死。李總撲哧笑著,對她的故事不以為然。
我們倆成校園一景了,那時候學校的圖書館剛剛蓋起來,我們就在圖書館的大教室里自習,反正都到高三了,該學的知識都學完了,都是自主復習。他數(shù)學物理好,我語文英語好,我們就互相講解,進步很快。中午到食堂吃飯,他總是打肉菜,他家條件好,我就打一些素菜、湯啊什么的,他連這都不讓我花錢,說讓我省著給弟弟妹妹。我很感動。我被這所市里最好的高中錄取后,我爹也跟著我過來,給人打零工,有時出去賣菜。家里弟弟妹妹就靠我媽一個人在家種地為生。我爹說,女兒啊你好好學,咬咬牙就三年,爹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想上大學,你算幫爹圓夢了。
你爹是老農民?能養(yǎng)出你這樣的閨女?
你別插話。勝婭的口吻有點嚴厲,察覺之后,又放緩一些,說,李總你耐心些,別你自己的故事講完了,不想聽別人的。反正天還沒黑,也沒什么事可做。不是嗎?
李總笑起來,誰說天不黑就做不成事?
勝婭把手里的紙團扔了過去,帶著褐紅茶色的濕紙團一到李總的褲子上,那灰色亞麻褲子便臟了一小塊。
要是一切順利,我倆考上重點本科毫無問題。一切都很完美。他說他家條件好,可以幫我付大學學費。我雖然不是沖著這一點和他戀愛的,但是,一想到我爹在工地上搬磚,推著三輪車走鄉(xiāng)串戶賣菜,就覺得要是有人幫我也好。我那時很傻,沒想過家庭條件好與不好這個概念,覺得倆人就像一個人,互相幫助多正常啊。后來,他父親知道了,你知道嗎?他父親是市長,那真是雷霆之怒,據(jù)說把校長叫到他辦公室,訓斥了幾個小時,又把自己兒子痛揍一頓。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想的是什么,我只是詫異,何至于此?不就和他兒子談個戀愛嗎?我學習也不差,長得也不差,有哪點配不上他兒子了?
哎亂了亂了,怎么你男朋友的老爸也是市長,你是不是按照我的故事編的?李總晃著手里的小茶杯,表示不相信。
你就沒覺得這故事很熟悉?子君看著李總,意味深長地說,你當初不正聽了你爹的話了嗎?有一天,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黑著臉坐在那里,我猜肯定是你爸。他也沒發(fā)脾氣,給我講道理。我忘了他說的是啥,反正是我哭得一塌糊涂,你想啊,他治一個小姑娘還不一治一個準。哭完,他說,你轉學,我負責辦手續(xù),你上學的一切費用我包。我說叔叔我不能轉,其他學校都不好,我爹指著我考上大學呢,再說,我也不能當叛徒,我不能背叛愛情。他的臉就又黑得不像樣子了。他說小姑娘你不想身敗名裂吧?
李總有些迷惑地看著眼前正在講故事的這個女子,陷入了沉思。
這樣僵持了一個月。我和他還在一起上自習。我能感覺出來他有些消沉,就給他打氣。有一天,我正在教室學習,突然班主任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我爹出事了。那段時間我爹在賣菜,推一輛三輪車,早晨四點多出門去批發(fā)市場進菜,六點多走鄉(xiāng)串戶賣。我一下子哭了,我說是不是叫人撞了,班主任說不是,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只知道人被抓到派出所了。那段時間市里在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市,天天抓流動攤販,我爹肯定是被逮住了。我哭起來,抓著班主任問那咋辦那咋辦,我爹得出來啊,他還有哮喘。班主任停了好長時間,說,子君,按說我不該和你說,我也是小老百姓一個,可是眼下這情況,我還是提醒你,你趕緊和他分手,你要是不分手,會有更大禍事。你是個聰明孩子,我不說你也明白。班主任高估了我,我哪里明白,我要是明白,我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我就不會現(xiàn)在還坐在這里給你講故事。
子君喝了一大口茶,靠到沙發(fā)上,看著面前的李總。李總還是一副神游天地的樣子,好像還沒從某個夢境中出來。
人一旦成了大老板,就會覺得自己了不起,就總想給自己編個神話,是不是,李總?我創(chuàng)業(yè)多難,家里多窮,只能單打獨斗,然后,一步步運籌帷幄走到今天,等等,如今流行給自己貼窮標簽,好像家里有基礎影響了自己的光輝形象一樣。當年我太小了,不知道時機,不知道妥協(xié),我找到派出所,給警察下跪,求他們放了我爹。我哪里知道,他們只管抓人,至于為什么抓,為什么非不放這個賣菜的,他們也管不了。
那天早晨全校師生做完早操,該進班晨讀了,校長說,我還要說一件事,這件事影響很壞,不但影響了學校聲譽,還把畢業(yè)班的學生都帶壞了。這就是XX和XX談戀愛的事情。學校明令禁止談戀愛,他們明目張膽,違反學校紀律。XX和XX到臺上來。我一下子愣住了,之前沒人告訴我,就迷迷糊糊往臺上去,他從另一隊列里也往臺上去,手里還拿著幾張紙。等我們都站上去,校長說,XX已經(jīng)寫了檢查,請他給大家念念。我不敢相信,前一天晚上我們還是一起上晚自習,他是啥時候寫的檢查???他自始至終沒抬頭看我,站到話筒前念檢討書,他說我主動追求他,還穿著黑色蕾絲邊兒的胸罩誘惑他,說他早就要分手可我一直纏著他。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黑色蕾絲邊的胸罩是他送我的,他說他看到過他媽穿,特別好看,就偷偷買來送我。
勝婭看著李總,邊說邊解開白襯衫,露出里面的黑色蕾絲邊兒胸罩,說,我現(xiàn)在只穿黑色蕾絲邊兒的,哈哈我感覺我都有些病態(tài)了,李總你喜歡嗎?
李總的眼睛閃了過去。
喲咋還有些害羞?當時我們坐在河堤邊,就是城東那防護堤上,一到晚上談戀愛的很多,誰也不看誰。他看著我,渾身發(fā)抖,臉紅得像潑了血一樣,我不知咋想的,把他的頭按到我胸口中間。他的檢討書足足兩大頁,感覺他念了好長好長時間,最后是保證和我斷絕關系,給師弟師妹做好榜樣。我聽見校長說,那就好,全校同學都在監(jiān)督著你,希望你說到做到,子君同學屢教不改,學校已經(jīng)勸退她,以儆效尤。我那時心里雷聲轟轟,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閃電?眼睛模糊一片,我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我恍恍惚惚記得我當場脫下校服,扔到地上,走下臺子,離開了。你看,李總,咱倆說的是不是一個場景?
子君仍然敞著胸,她每動一下,黑色胸罩下面的乳房就跟著晃動,白得很,李總的眼睛垂著,躲閃著這晃動。
子君站起來,脫掉白襯衫,走到李總面前,坐到地毯上,說,你根本就沒認出我來,對吧?不然你不會給我講故事。你是不是給無數(shù)人講過你那個故事?我不叫勝婭,也不叫子君,你想不起來我叫啥名字了,可這胸罩是不是很眼熟?你走進包廂的一瞬間,我就認出你了,李泉明。我等了你整整兩個月,我想著你肯定會去找我,你是被父親逼著寫了那封檢討書,那不是你的本意。我甚至收拾好行李,我們一起私奔,到哪里不能活啊,只要我們好。我爹幾天后在我退學后被放出來了。他啥也不知道,以為是自己倒霉被抓,做流動攤販的,哪一個沒被抓過?只是他被狠狠打了一頓,腰受傷了,哮喘也更厲害了,再也不能也不敢上街賣菜了。兩個月之后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明白,你再也不會來了。我拿了一把水果刀,朝著自己右腕割了下去。
喏,你瞧,子君伸出胳膊,把長袖扒了上去,手腕處有一道疤痕,上面還有暗紅色的小肉結,子君說,我為啥從來不穿短袖?我是疤痕體質,一輩子都得帶著這疤。哎李總你在想啥,咋不說話了?這故事不合你心意?你如愿以償,考上了好大學,娶到了省里一個大官的女兒,原來是你父親和她父親早就商量好的,你那么學霸,長得又帥,對方早就看上你了。正所謂“門當戶對”。可天也有不測風云,正在你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候,你父親被人實名舉報了,人還沒送到紀委,你父親就像倒豆子一樣,啥都說了。你老婆迅速和你離婚,怕影響自己父親,所有之前你的朋友你的事業(yè)伙伴都紛紛離你而去,就在那時,你開始嘗到人間疾苦。親愛的李總,是不是這樣?
子君趴在李總腿上,雙手托臉,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李總。李總不和她對視。子君直起身體,整個上身靠到李總身上,李總被壓得往后一仰,前面兩個沙發(fā)腿懸在半空中,子君的黑色胸罩抵到了李總頭上,子君把他的頭按到了她乳房之間。
李總掙扎著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傾著身子,把沙發(fā)往下放。勝婭,不,子君,他摟著子君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的身體,子君順勢倚了過去。李總說,怎么著,比著誰出身苦?那你說,我該怎么補償你?目前我這個裝修項目不太適合你,項目太大,要求高,你做不了,回頭我找個適合你的。
李總,你就承認那學霸是你吧,你不承認,這故事沒法往下編啊。咱倆沒辦法愛恨情仇、相互糾纏???
哈學霸?學霸現(xiàn)在都在我手下老老實實干活呢。幸虧我當年是個連你都看不上的小癟三。
那你是不承認你的前幾桶金是依靠你老爸和老丈人挖來的?這也不丟人,誰的原始積累后面不是白骨累累、權錢交易啊。我明白了,你其實是接受不了你父親坐牢后的人情突變,你老提閃電,李總,你至少在我面前講過三次閃電的故事了。
李總歪著頭看了看子君,不相信似的,說,我近幾年見過你?我咋不記得?
你當然不記得,我只是你講故事的對象而已,我是誰,你老人家才不會管呢。啥“人的本質突然閃現(xiàn)”,你就是想不開,你想告訴自己,一道閃電突然擊中你,但你不想被毀滅,對不對?不過,我倒是有個疑問,你到底有沒有找過那個叫勝婭的姑娘,知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你真不是勝婭?
我才不是呢,勝婭差不多和你同歲,我有那么老嗎?
那你的故事從何而來?這疤又是從何而來?
大叔,你是這城市最大的老板,我又被你叫來,雖然隔了好久,但也說明機會更近了些,難道我就不做一點功課嗎?
李總抓住子君的胳膊,用手使勁按她手腕上的傷疤,叫道,你真有疤啊。
那你這意思是你早就知道勝婭為你自殺過?這么多年,你就沒想著去找找她?李總,你這可……說難聽點,可有點太薄情了啊。
李總像沒聽見子君的話,把她拉過來,攏起她的頭發(fā),子君順勢把頭倚到李總的胸前。李總仔細檢查子君右邊脖頸靠頭發(fā)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一個圓圓的、淺白的傷疤。他把子君的頭挪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是誰有那么重要嗎,我的李總大人?你到底啥出身,咋發(fā)家的,這城市,可真是沒一個人能說清楚,光我聽的,就不知有多少個版本?不過,李總,你想不想知道你那個閃電故事的真實版本是什么?那可精彩極了。子君雙手摟著李總的腰,認真地看著李總。
你倒是當真了,你這個小傻瓜?
一縷暖紅色的光照進房間,剛好包圍著他們倆。子君光潔細膩的臉浮起一層粉,粉后面的皺紋清晰可見,下眼圈一層厚厚的黑色暈染下來,她仰著頭,一副滿臉無辜、游戲人生的神情,憔悴中帶著點倔強。李總倒是紅光滿面,一副保養(yǎng)得宜的樣子??勺屑毧矗纳袂橛行﹨挓?。
李總推開子君,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踱到窗口。他的精神似乎有些松懈,走起路來,更顯跛了。
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暗淡下去,近處樓群依然清晰,遠處的天際線則變得更加結實,像是水泥把天際線給澆鑄起來。整個城市,像一個巨大的鐵蛋,人就被囚禁在這個鐵蛋里。窗戶近處,一群鴿子,正在旋飛,背部閃耀著冰冷的鐵色光亮。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