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萱
摘 要:晚明君臣以反思張居正擅權為起點,否定了嘉隆以來首輔專決票擬的傳統,導致了內閣權勢衰落。直到天啟年間在黨爭事件中產生了分票制,才改變了這一趨勢。分票制改變了內閣權力運作方式,為內閣重新集權、再現“宮府一體”提供了制度便利。以此為分界點,晚明內閣的權力運作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相。分票制加強了君相的緊密聯系,其運作弊病也加劇了內廷與外廷的矛盾,這反映了晚明時期“宮府一體”引發(fā)的爭議與外廷對待內閣的兩難態(tài)度。
關鍵詞:明代內閣 分票制 首輔制 崇禎帝
明朝建立之初,太祖朱元璋廢宰相,成祖朱棣設立內閣,這成為中國政治制度的一大變化。之后的二百馀年中,明代內閣在曲折中維持運作,得到發(fā)展,其權力之盛衰、制度之變化與明代政治的走向密切相關。以往的制度史研究對內閣制的整體發(fā)展已有較清晰的脈絡梳理,相對普遍的看法是:明代內閣制度至明中葉基本發(fā)展完備。隨著首輔制的發(fā)展,內閣權力不斷擴張,至張居正秉政時期達到頂峰,張居正去世后內閣進入了持續(xù)的衰落期。其中,天啟、崇禎之際,內閣票擬由首輔秉筆制轉變?yōu)榉制敝?。所謂“分票”,即由眾閣臣分別秉筆票擬,是與首輔獨掌票擬有別的一種內閣權力運作方式。學界對分票制的基本內容、形成時間等方面已有一定的研究,但這一制度變化往往概被視為張居正去世后內閣制度衰落的一個注腳而一筆帶過1,目前尚無專文進行探討。而在傳統政治史的黨爭敘事中,處于爭議漩渦中的晚明內閣,整體未脫離被動無能或主動從惡的道德負面形象。與此相關的互相抵牾的各類史料,需要制度史視域的新解釋。值得追問的是,后張居正時代的內閣雖然總體上無法與內閣鼎盛期相提并論,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它一成不變地延續(xù)著衰落的走向?方志遠根據明末顧秉謙等首輔長期掌握票擬的實際情況,判斷分票制并未根本改變首輔主票擬的傳統2,那么分票制對晚明內閣的權力運作及其權勢地位究竟產生了何種影響?分票制所關系的內閣權力變動與晚明黨爭有無內在關聯?本文擬通過對分票制的產生演變、日常運作及弊病的分析,觀察制度與人事的互動以及內在的思想推動力量,由此重新審視晚明內閣權勢的曲折變動,以期能對明代內閣制度與晚明政治史有一些新認識。
一、首輔秉筆制的困境
無論是明人還是后世學者,論及明末內閣“分票”時,都將其與首輔秉筆制相對,視二者分別代表票擬秉筆權的“分”與“合”。因此,要討論分票制,首先應當注意在“分票”出現之前,首輔秉筆制是如何產生,一度發(fā)展為首輔專決票擬,又如何陷入困境的。由此才能明了票擬秉筆權分合背后的深層關聯。
內閣設立之初,眾輔臣之間并無明顯的地位差距。天順年間李賢為閣臣,開始有了較為明顯的首輔、次輔之分,并逐漸形成了票擬由首輔秉筆的慣例。直到正德年間,首輔秉筆制基本上是諸輔共議、首輔執(zhí)筆,或由首輔委他人執(zhí)筆,尚未發(fā)展到首輔專決票擬、次輔唯首輔之意是從的程度。1首輔秉筆票擬進一步發(fā)展為首輔“專決票擬”,是在嘉靖時期。張璁、夏言、嚴嵩等人相繼憑借嘉靖帝的寵信成為一時的“權相”,促成了“宮府一體”的權力格局,從而對內取得了相對于次輔的獨尊地位,對外“頤指百僚,無敢與抗者”2。從嘉靖到萬歷初年是內閣發(fā)展的一段黃金時期。總體趨勢是內閣權力越來越大,且越來越集中于首輔之手。然而這一趨勢在張居正逝世后發(fā)生了逆轉。隨著清算張居正的政治風潮而來的,是朝野廣泛興起的對嘉隆以來首輔專決票擬傳統的反思。朱元璋廢宰相的祖制不斷被重提,群臣以此為依據質疑首輔權力的合法性。顧憲成對此有一段典型議論:
太祖罷中書省而設六部,惟恐其權不散,嚴分宜以來,內閣合六部而攬之,惟恐其權之不聚。散則互鈐,權臣不得行其私,國家之利也;聚則獨制,各人不得守其職,權臣之利也。3
謝肇淛視嘉隆以來的“宮府一體”為閣臣竊權行私,亦頗具代表性:“嘉隆以來,若分宜、新鄭、江陵等4,廣布爪牙,要結近侍,是以閣臣而假天子之威福者也?!?
張居正以后的首輔多是軟熟之人,雖有結好君主之心,卻缺乏前輩首輔那樣專決票擬的自信和能力,忌憚外廷譏議,閣部之爭隨之而起。明中葉以來伴隨首輔制的發(fā)展而形成的各種不成文慣例——例如諸臣上奏之前須先關白內閣,京察與會推大臣時有司預先請教內閣等——逐一經受著質疑和挑戰(zhàn)。6外廷官員每每以“擅權”之名指責首輔,抵制內閣侵奪六部權力,以至于首輔趙志皋激憤地說:“同一閣臣也,往日勢重而權有所歸,則相率附之以媒進;今日勢輕而權有所分,則相率擊之以博名?!?這頗能說明后張居正時代的內閣境遇。
因此,繼任首輔者不得不極力避免擅權之嫌,內閣內部的權力分配也相應發(fā)生了變化。申時行曾反駁言官對他“票旨不使同列與知”的指責,強調“臣時行在閣,無一事不與二臣擬議”8。沈一貫也稱“自有內閣以來,絕無一人獨任之時”,首輔的職責是“合眾人之力以為力”“合眾人之見以為見”1。萬歷二十一年(1593),工部主事樂元聲彈劾次輔張位越俎代庖,趙志皋難當首輔重任。樂元聲寄望于首輔擔當任事,認為首輔應當由膺服眾論的重臣充任。然而趙志皋卻有顧慮,他在閣揭中對皇帝說道:
臣實不敢以一人自專,遇事必計議而后請行,本下必商確而后擬票。又念先朝輔臣,師師有寅恭之幾中,熙熙成和平之治,而近年以來,始有操政柄以擅權,竊威福以亂政者,不知閣中之事,閣臣皆得而與之,孰為當事?孰為旁觀?元聲以臣為蚊負,固當矣,而以臣位為代庖,則非也。2
這里未點明的近年以來“擅權亂政”者,無疑指張居正。趙志皋如此評價顯然有失公允,卻正反映了外廷這類批評帶給首輔很大壓力,使他們以張居正攬權招禍之例為鑒戒。相比起嘉隆時期普遍的首輔專決票擬,萬歷中期以后,首輔雖然依舊掌握票擬秉筆權,但次輔們參議政事的作用有所增強。而次輔如果與首輔意見不同,必須說服首輔,才能行己意。天啟初年,群臣為遼東戰(zhàn)事部署爭論不休,次輔沈“欲藉以立功名”,苦勸首輔葉向高擬旨催巡撫王化貞進兵。葉向高堅決不肯,向對方曉以利害,沈只好不再堅持己見。3首輔與次輔如何共商國事,最后達成一致,從此例中可窺一斑。
不過,后張居正時代內閣的權力運作,并非簡單地從“首輔專決票擬”退回到“首輔秉筆,諸輔共議”的模式上來。最大的不同是激烈的黨爭以及萬歷對內閣的防備,實際上使萬歷中后期的內閣越來越混亂失序,具體表現為內閣長期缺員和缺本可擬。萬歷初年清算張居正后不久,閣部之爭已經初露端倪,此后甚至內閣與吏部“各結強援”“閣、部成兩訟場矣”4。東林與齊、楚、浙等黨并起分立,出現了“政府不能持權,而臺省持之”5的現象。明代大臣一被彈劾,便需要上疏自辯請辭。深陷黨爭泥淖的內閣,經常有首輔不入閣視事而次輔代為秉筆的情況,甚至閣臣俱被彈劾,無人秉筆擬票。首輔沈一貫數十次上疏萬歷帝,稱“臣獨身在閣,力小任重,所以日夜避賢求去,請補閣員”6。獨相葉向高、方從哲也先后力陳內閣缺員之弊,然其所請多不得允。閣臣有時還要面臨無票可擬的窘境。明代百官章奏要先經御覽,然后皇帝再將奏疏留中或交由內閣處理。萬歷以前諸帝出于權宜,“留中”僅偶爾為之。萬歷帝厭惡群臣黨爭紛擾,且不喜部分閣臣附和外廷上諫,于是明代歷史中出現了絕無僅有的大量留中章奏的現象7。章奏留中不發(fā)往內閣擬票,就意味著內閣無法正常行使票擬職能,以至于“福清葉向高、德清方從哲相繼首揆,嘗閑坐終日”8。與之伴隨的必然是內閣權勢地位的整體衰落,無論首輔還是次輔,都很難有所作為了。
萬歷中后期內閣的權勢衰微說明了首輔秉筆制并非內閣權力的保障。在首輔專決票擬的傳統被否定以后,首輔秉筆制充其量只能保證首輔相對于次輔的優(yōu)勢地位。而內閣能否有為,根本上取決于內閣與皇帝、外廷之間的關系。自萬歷帝怠政不見群臣以來,晚明君臣逐漸養(yǎng)成了相猜相疑的惡劣關系,皇帝的意志與“朝論”“公議”常常處于對立的狀態(tài)。內閣作為溝通皇帝與外廷的橋梁,其政治態(tài)度至關重要。閣臣如果調和矛盾,或與外廷同氣連聲,能夠贏得輿論的贊譽,卻有失去皇帝信任、削弱內閣事權的危險,而如果試圖結好于上,就難免遭到擅權之譏,無法久任。以上觀之,分票制并非導致晚明內閣權勢衰落的原因。相反,在首輔秉筆制陷入困境時出現的分票制,將為再現“宮府一體”提供制度的便利。
二、分票制的形成與延續(xù)
明末的內閣分票制經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最初出現于天啟四年(1624),崇禎初年成為定制,崇禎十年(1637)倪元珙奏請票擬注名。天啟四年(1624)魏廣微首次提出的內閣“分票”之議,是直接由激烈的黨爭催生的。劉若愚《酌中志》云:
初,南樂1欲專政,遂于告病之際,求逆賢密奏,先帝特諭分票商量,又引“世廟時必不敢如此”等語。2
劉若愚在天啟年間供職司禮監(jiān),曾與魏忠賢等人共事。對外廷內廷之間“傳遞線索”,劉若愚稱“累臣目擊最真”。文秉所著《先撥志始》將《酌中志》此段文字引為信史,而《先撥志始》又成為清人纂修《明史》所資考證的史籍之一。但劉若愚對此次分票始末尚多語焉不詳之處,其所謂“先帝特諭分票商量”,原旨如下:
諭內閣。圣諭……朕思各部擬票,不知應元輔經思耶?抑次輔等或間亦協贊一二也?!移蛴懠巛浾?,乞進侯爵者,卿概應之如響,朕倚毗藉賴平章謂何?追念去輔在時,或未屑越乖舛至此。自今以后,卿元輔還當同寅協恭,集思廣益,卿等亦勿袖手坐視,伴食依違。必大家殫力攄忠,務共期于平治。3
此旨系天啟四年(1624)十一月四日傳諭內閣,實由會推晉撫一事引發(fā)的連鎖反應。會推是明代特有的一種選任高級官員的制度。自萬歷中期實施類奏法以后,吏部尚書、吏科都給事中和河南道御史的意見對于決定會推人選變得至關重要。4天啟四年(1624)九月,山西巡撫缺員,同屬東林黨的吏部尚書趙南星與吏科都給事中魏大中主張會推謝應祥為山西巡撫,結果引來“御史陳九疇論應祥昏耄,大中有所私其間,訐辨不已”5。隨著宮中屢降嚴旨,責備吏部和都察院“含糊偏比”,魏大中“把持會推”6,事態(tài)逐漸發(fā)酵。吏部尚書趙南星和左都御史高攀龍等人相繼上疏請辭。按照慣例,內閣應代皇帝擬旨慰留,然而天啟帝卻直接出中旨逐趙南星等人回籍,“御批徑發(fā),不復到閣,而憲臣一疏,票帖又蒙御筆改移”。首輔韓爌稱此舉“大駭聽聞”,于是率眾輔臣“揭請留三臣,并宥言官”7。因此就有了這一道嚴厲指責韓爌并令內閣分票的圣旨。至是,首輔與宮中的意見沖突徹底無法調和了。
對于天啟四年(1624)末發(fā)生的這一系列政治變故,親歷者們多認為宮中有意與東林決裂,而閣臣魏廣微交結權宦,居中謀劃甚多。魏廣微“挾憤與忠賢通”成為改變政局走向的關鍵。那么魏廣微此時向宮中獻策“分票”有何用意?關鍵在于分票制提供了次輔以下的閣臣與司禮監(jiān)聯合的機會。明代特有的中樞決策制度決定了在合法的出令過程中,內閣的票擬與皇帝或司禮監(jiān)的批紅必須相互配合,這便要求宮府之間的協作互信。首輔秉筆制下宮府之間能否充分信任,基本取決于首輔與皇帝或司禮監(jiān)的關系如何,而分票制分割了首輔獨掌的秉筆權,無疑就增添了更多變數。次輔朱國禎對“特諭分票”一事的內情有一段重要記載:
孟冬□廟享,南樂8遲至,首垣等峻劾,示必不容,大恚,遂顯附逆珰,商之聊城9,合策以獻。凡閣票用墨,內批用朱,內有可否,必發(fā)改票。閣臣執(zhí)正,甚至強爭,內亦無如之何,必曲聽,或一二字添改,必注明俟考。皆首臣執(zhí)筆,想正統初年勒定。張?zhí)侍笏啤胺彩侣犗壬鲝垺闭?,世世守之,閣臣惟此一柄可以著力。即神宗在位久,事多獨斷留中,亦未嘗不依票改批。至是獻策曰:“散其權,某奮死奉命,何事不可為?”逆珰甚喜,傳旨云云。1
在這里,朱國禎指出了首輔秉筆制的一項特殊意義。首輔秉筆制下,閣臣在名義上同進共退,內部達成意見一致后,形成內閣的集體意見,通過公揭上奏皇帝。憑此,內閣往往能夠一定程度上對皇帝施加政治壓力,并防止宦官借批紅之權專擅朝政。長期以來首輔秉筆制被視為“世世守之”的祖制,未加改易。一旦首輔獨掌的秉筆權被眾輔分割,就意味著當皇帝或司禮監(jiān)的意志與首輔的意志產生沖突時,可以直接轉向其他閣臣尋求支持。而閣臣只要取得皇帝或者司禮監(jiān)的支持,不必位居首輔就擁有了凌駕于同僚之上的條件。
分票制所破壞的閣臣之間的同進共退,恰恰是萬歷中后期至天啟初年內閣權力關系的常態(tài)。如黃尊素所指出,張居正以前“嗣相位者必反前人之政,進其所忌,退其所暱”,而自申時行以后,閣臣們“轉相擁護,久而不敗,議者比之傳缽沙門”2。天啟初年的親東林內閣也與之類似。當時葉向高面對暗流涌動的政局,早有退隱之心,次輔韓爌、三輔朱國禎卻擁戴葉向高主持局面,極力挽留。葉向高每次閉門請辭,都被代行秉筆之權的次輔韓爌駁回,甚至彼此之間“哀懇不聽,至于詬罵”3??梢娛纵o、次輔之間如何相互援助,循資序秉筆,以保證秉筆權不落入異己者之手。
然而,閣臣之間太過團結便易使君主產生威脅感,進而疏離內閣。天啟帝即位后表現出的種種寵信宦官的行為,使外廷群臣憂慮“中旨頻宣,旁落可慮”,頻頻疏請“還票擬之權于閣臣”4。時任首輔葉向高“觸事力爭,久亦厭苦”5。宮府相持之下,司禮監(jiān)魏忠賢等人攬權的行為時常被內閣阻攔,而內閣不能“得君”,亦不敢侵六部之權。6
天啟初年,這種內閣事權過于受限的現狀已經引起了越來越多的不滿,分票制的出現并非無因。憂心國事者與黨爭失意伺圖報復者,竟殊途同歸地將期望寄托于恢復“宮府一體”,主張內閣集中事權。葉向高的友人白所知曾對葉向高言:“兄知天下所以亂乎?蓋宰相無權,六部各行其私,無人管束。如人家無家督,子弟奴仆皆為所欲為,安得不亂?”進而提出“今欲反之,非收權不可”。葉向高對此只答曰:“閣臣權去久矣,今安得收?”7茅元儀則更進一步明確指出內閣收權有賴于“宮府一體”作為前提,“為宰相者不得君,即小人亦不能行其奸,豈君子得以行其道乎?”因此,茅元儀勸新入閣的同鄉(xiāng)沈以張居正相業(yè)為榜樣,以赤誠之心得君,從而重振內閣,“收四十年已去之權,而為天下之重臣,則不唯相業(yè)自相公而光,即相位亦自相公而尊”8。不久后在部分士大夫的推動下,天啟三年(1623)張居正得到初步平反。不過對于沈來說,受限于首輔秉筆制,他入閣后很難越過首輔葉向高獨自行事,最終反因被清議詬病交結宦官而不得不辭官。天啟帝委權于宦官,絕非茅元儀殷切期望的“明主”。魏忠賢亦不是馮保,能甘心聽從內閣處置政事。歷史的諷刺性和悲劇性在于,最終并非士人理想中的君相遇合促成了內閣重新集權,而是魏廣微與東林的關系決裂。葉向高當時已敏銳地察覺到“士大夫往往有藉內力以行其意者”1,沈即是一例。但葉向高終究未能阻止魏廣微通過結盟司禮監(jiān)來攬權報復。借助于分票制,魏廣微突破了資序的限制,越次獲得了原本由首輔壟斷的票擬權,并與司禮監(jiān)的批紅權互相配合,從而達到了出令無阻、大肆清除異己的目的。茅元儀等支持內閣收權者原本矯枉振頹的初衷,落于現實政治的層面,就完全蕩然無存了。
分票制所造就的“宮府一體”完全扭轉了天啟四年(1624)以后的政局走向,并一度因皇帝對權宦無所約束而釀成大亂。其時葉向高辭任不久,韓爌為首輔,次輔以下有朱國楨、顧秉謙、魏廣微、朱延禧等人。分居首次的韓爌和朱國禎,其立場都偏向東林。未分票時,韓爌抗旨揭救趙南星等人,全體輔臣包括魏廣微、朱延禧,都不得不在此公揭上聯名。2從魏廣微之后的行為來看,附和韓爌揭救東林恐怕不是出自本心,只因有聯名公揭的慣例在,不便公然拒絕而已。自諭旨分票之后,內閣局面頓時一變,魏廣微、朱延禧將“蒲州(韓爌)原擬,改之至盡”。韓爌因被諭旨責備票擬不當,杜門請辭。次輔朱國禎按例代行首輔之權。朱國禎既無法獨掌秉筆權,又不得皇帝支持,他自述當日閣中情形道:
余肩次受事,權去無能為。朱童蒙以蘇松兵備捶死告災者,眾大哄,引疾。余照例票允,聊城攫取,改擢京堂。御史李蕃、李恒茂言它事,睹訕前案。余駁之,南樂追還,改褒獎。余即趨出。旬日間,蒲州、太宰及先生皆逆,余賜歸,歲除出京。3
由此可見魏廣微、朱延禧如何通過獻策“分票”,直接越過首輔、次輔,憑己意票擬,形成了內閣與司禮監(jiān)聯合的權力格局,亦即“宮府一體”的變種。天啟初年黨爭雖激烈,但總體仍維持了斗而不破的狀態(tài)。而魏廣微、魏忠賢等人聯合掌權后無所顧忌,“向日不得志者多分據要津,借中人取旨如寄,快欲所為”4,遂制造出了震驚天下的黨禍。始作俑者魏廣微后來與魏忠賢發(fā)生意見沖突,很快也被罷免。歸根結底,分票制所重現的“宮府一體”對內閣來說是把雙刃劍,能否發(fā)揮良性作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皇帝的個人素質。天啟帝沒有約束宦官亂政的意愿和能力,而內閣面對宦官作惡,失去了首輔秉筆制下同進共退抗爭的條件,除了辭官去位與曲意逢迎之外,別無他途。力圖固位的閣臣就難免淪為司禮監(jiān)的附庸和幫兇了。
分票制以一種非常態(tài)的方式出現后,群臣對它的態(tài)度經歷了從質疑到接受的轉變。天啟六年(1626),御史陳朝輔彈劾閣臣馮銓侵奪首輔秉筆之權:“閣臣職司票擬,向專責首揆,何銓便一手握定,侵攬自恣,或乘機報復,托言內處,或已經議妥,陽示救正?!?御史李燦然也彈劾馮銓“能侵票擬之權,擅翻天之手”6。這表明分票制施行之初,并未獲得群臣普遍的認同。時任首輔顧秉謙回護馮銓,為其申辯時,也未援引天啟四年(1624)諭旨分票之事為據,而是強調馮銓并未侵奪首輔之權,政務經諸輔共議后,“臣乃執(zhí)筆擬票,即二臣間有執(zhí)筆,亦必從臣裁定,無分爾我”7。顧、馮私交較好,彼此不為介意,但顧秉謙畢竟承認了“二臣間有執(zhí)筆”,而這正是“分票”的表現。到了崇禎元年(1628),御史袁弘勛彈劾次輔劉鴻訓不能秉公票擬,“因有大權在手,報復公行”。值得注意的是,劉鴻訓執(zhí)筆擬票的行為已不再被視為侵奪首輔的票擬權。劉鴻訓亦不諱言“分票”,反而強調自己勇于擔當任事才招致怨恨,“臣所分票本章,又皆觸犯兇鋒,取禍最捷者,臣擬票之際不勝忠憤”。隨后崇禎帝更在諭旨中直接稱贊劉鴻訓“票擬主持允愜”。1君臣上下無疑均已默認了分票制的合理存在。
崇禎改元后,分票制得以延續(xù)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崇禎帝嚴懲魏忠賢一黨,嚴防司禮監(jiān)弄權,首倡于魏廣微的分票制逐漸消褪了政治道德上的不光彩之色。崇禎初年的內閣閣臣或多或少與魏黨有私交舊情,“大凡所參劾,票擬語多依違”2。劉鴻訓是崇禎帝選用的第一位堅定支持東林的閣臣,雖然在閣僅位居第四,但分票制恰好給了劉鴻訓施展作為的機會。崇禎初年朝廷能夠暴風驟雨般地清算魏黨、召還東林,無疑得益于分票制。同樣是憑借分票制掀動政局,魏廣微因“交結近侍”而備受惡名,而劉鴻訓不必有此顧慮,得到了普遍的贊譽。因此,在清算魏黨的風潮中,作為魏黨留下的政治遺產,分票制反倒很少受到質疑。二是此時明王朝內憂外患集中爆發(fā),崇禎帝又是一位御下嚴急的君主,內閣政務急遽增多,客觀上也需要眾輔分票承擔。吳甡在崇禎末年入閣,所著《憶記》云:
至崇禎初,上懲魏珰專擅,事事總攬,羽書告急,日不暇給。上精明,票旨詳晰,或不當上意,輒發(fā)改,又多敕諭即日撰進,無舊案可考證,始議分票。票簽末書臣某謹擬,然內閣之職專司票擬云。3
此外,黃景昉稱“分票起天啟初,其簽內填臣某等擬,起崇禎初”4。黃景昉與吳甡同時期入閣,兩人的說法可為互證??梢姺制敝频漠a生雖有相當的偶然性,而它在崇禎時期得以延續(xù),卻又是必然的趨勢了。
三、分票制的運作
分票制發(fā)展到崇禎一朝始成型。崇禎一朝史料極不完備,既無官修實錄,內閣相關的最重要文獻《崇禎起居注》也毀于明末戰(zhàn)火。所幸崇禎時期的內閣大學士劉鴻訓、吳宗達、錢士升、黃景昉、吳甡等人的文集筆記中留下了諸多可供探討分票制的內容。借此,我們能夠稍微管窺分票制的具體運作過程、首輔與次輔的職權關系,以及分票制運行中出現的新問題。
內閣的官署為文淵閣,先來看它的基本構造。吳甡《憶記》云:
文淵閣在午門之東。初僅五間,崇禎時閣員獨多,改七間,為各輔臣分票之房。中一間上供孔圣人畫像……諸輔臣進揖圣人,以次對坐。中置長桌,凡分本及分票完,首輔與諸輔參酌,于此坐,他不得與?!擦衷汗俳栽谔脙纫?,不坐,故稱內閣中堂老先生云。5
黃景昉《館閣舊事》云:閣中凳坐分本訖,各歸房票擬。房舊只四間,開窗南向……崇禎中始將東典籍房改拓兩間,凡六間。6
文淵閣居中一間稱為“中堂”,其馀四間為諸輔辦公的值房,崇禎年間又擴建兩間。這就是閣臣日常票擬的基本活動空間。“每晨發(fā)本”,奏疏發(fā)下內閣以后,閣臣們先在中堂討論分派奏疏,即所謂“分本”。分本后,則各自回到值房處理奏疏。關于如何分本,也有較明確的規(guī)定。所有發(fā)下奏疏中,“不須出旨,止該部知道者,中書官自行匯出填簽”,其馀需票擬的奏疏,“總送首揆分票。如五六十本,則每位照數得若干,多寡勻配”。崇禎時期,除每日早晨的例行發(fā)本以外,不時有額外的奏疏需要閣臣票擬出旨。一是專門送閣的重要奏疏,“遇事體重大者,不時另發(fā)”,二是皇帝舉行大小召對時閣臣例當隨侍左右,召對后如需擬旨,眾閣臣“仍分本票”。1
值得注意的是,“分本”的工作由首輔主持。雖然分本的原則是每人均分,但實際上首輔能指定某疏由何人票擬。首輔黃立極被詬病分本時“專取易者與己,難者與人”2,以此趨利避害。劉鴻訓辯稱自己因票擬而招怨時也說“同官楊景辰知此等議論頗觸時忌,委之于臣”3。崇禎末年黃景昉入閣,遇到了類似的困境,他自述首輔周延儒“遇吏部起廢復官疏,多委余”4。顯而易見,如何“分本”關涉利害不小,而此項權力始終由首輔掌握,反映出了分票制下首輔仍具有一定的特殊職權。
閣臣各自分本票擬后,還須經過“匯票”,才能將票擬送呈御覽。這是閣臣商榷政事、交流意見的關鍵環(huán)節(jié),體現了票擬先“分”再“合”的過程?!娥^閣舊事》云:“夜匯票,將本詳細閱過,防有錯名、錯字及錯夾票簽等弊,關系非輕?!?不過匯票不僅僅限于檢查文書格式。匯票時,眾閣臣聚集中堂,參酌審核票擬的內容。對于票擬可否,次輔們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供首輔參考,首輔也可以要求次輔們更改票擬不當之處。商議的過程同樣須嚴格保密,除閣臣外其他人不能參加。雖然眾輔分票,若有強勢首輔在,其意見仍然舉足輕重。崇禎八年(1635)吏部尚書謝陞彈劾給事中許譽卿一事便是明顯的例證。當時次輔文震孟與首輔溫體仁就如何票擬謝陞此疏產生了爭執(zhí):
長洲欲右之。烏程曰:“太宰參之力。”長洲求罰俸,烏程曰:“安有太宰所參僅罰俸者?”長洲作色而去。遂擬降級,上不許,烏程擬削籍。晚坐會閱,長洲艴然曰:“削籍未嘗不好?!逼渌蹦稠楀X糧疏,烏程勸改擬,長洲勉應之,改訖擲筆。6
這里提到的“晚坐會閱”與黃景昉所說“夜匯票”指的是票擬的同一環(huán)節(jié)。謝陞這道奏疏經歷了初擬“降級”、諸輔匯票、皇帝駁回、討論改票、再擬“削籍”、諸輔再匯票至少六個步驟。文震孟在匯票和改票討論中均反對重處許譽卿,當時在中堂共商改票的錢士升調和矛盾,“復述同官之意于體仁,無非欲以兩端之議論,聽首臣之酌擬”7。不過對于溫體仁這樣深蒙寵眷的首輔來說,次輔們的意見僅僅是供其參考。文震孟初入閣時,溫體仁“每票擬,必商之”8。然而一旦溫體仁堅持己見,文震孟即使憤怒不滿也未能改變票擬結果,此后更因一語之譏立即被罷。周延儒第二次出任首輔期間,因為得到皇帝的特別倚信,次輔們甚至“事事請教惟謹”9。這樣,最初的眾輔分票之意反而淡化了。
票擬送呈御覽以后,有時皇帝對票擬內容不滿意,便會發(fā)回內閣令閣臣“改票”。閣臣改票后會上一封揭帖與皇帝溝通,闡明初擬與改擬的原因。原票擬者擬寫揭帖后,上揭前有時首輔還會刪削。內閣常就如何改票展開討論,如前述首輔溫體仁擬謝陞奏疏一事。無論原票擬者是首輔還是次輔以下輔臣,首輔在討論中所提出的改擬意見都非常重要。例如錢士升改票李琎奏疏,錢士升疏言“此票乃臣所分擬”,接到御批改票的命令后,他“當即隨首臣商酌,另擬恭進矣”。首輔溫體仁建議改擬“姑不究”,錢士升雖然并不認同,但只好遵言改票,然后另以上疏的形式表達反對意見。1此外,還有皇帝在舉行召對時徑自改票的例子2。
從票擬整個流程來看,崇禎時期分票制的運作特點與影響主要有三。第一是內閣恢復了作為決策中樞的職能,萬歷中后期以來君相隔絕、中樞混亂的局面得以終結。閣臣錢士升描述了當時內閣的氛圍,“取旨輒下,輒喜色,即不當駁改,至再,則惶怖請罪,更端射覆,盡喪其所懷來矣。故比來詔令嚴密,較萬歷間日當月,月當歲”3??梢娋嘣谌粘U罩械拿芮袦贤ㄒ约伴w臣對皇帝的依從態(tài)度。
第二是首輔、次輔之間的職權劃分較為模糊,加劇了閣臣之間的紛爭。崇禎十一年(1638),崇禎帝曾就內閣職責說:“卿等職業(yè)不專在票擬,就票擬一節(jié),亦見卿等猷為。雖諸臣分票,還該首臣商酌妥當。”4一方面鼓勵閣臣們要積極有為,一方面又特別強調了首輔的“商酌”作用?;蛟S崇禎帝意在使首輔、次輔各自發(fā)揮作用,兩不偏頗,不過含混的調解之詞并無多少實質作用。孫承澤即認為,實行分票制使得內閣“水火之端啟”,平添紛爭。
第三是促成了“宮府一體”權力格局和“權相”的重現。正因閣臣職權范圍存在模糊地帶,閣臣不再因循資歷,而是競相主動地爭取皇帝的支持,倚賴與皇帝的私人關系,這使內閣權力又開始向著皇帝的個別親信閣臣集中。崇禎帝所寵信的溫體仁任次輔時,“已自用事,宜興不敢較”5,任首輔時則大權在握,次輔以下的閣臣不能與之抗衡。而溫氏最為時人詬譏的一點便是不敢批皇帝的逆鱗,一味順從。論者將其與張璁、嚴嵩等人相較6,某種程度上即是暗示了中樞權力格局向嘉隆時代的復歸。
四、分票公開注名之議
隨著分票制發(fā)展為定制,外廷也針對這項新制度提出了新的訴求,即票擬公開注名。孫承澤記載:“崇禎中,御史倪元珙疏請分票。其后本下,即令中書分之?!?倪元珙原疏不存,他的從弟倪元璐為他撰寫的《光祿寺寺丞先兄三蘭府君行狀》(以下簡稱《行狀》)對此次上疏的背景及疏中內容略有提及:
復社之論作?!獾撾m貶官,心痛時事,上疏規(guī)切執(zhí)政,語甚激。又云:“今閣臣分曹擬旨,無主名,有所逃責,請令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弊嗌希瑘?zhí)政大怒,擬旨切責。然天子覽奏,心是光祿言,更令易擬,凡三上,不得天子意。天子竟自降詔俞之,著其言為令。閣擬疏名自此始。8
“執(zhí)政”指時任首輔溫體仁,“光祿”指倪元珙。崇禎九年(1636),陸文聲上疏攻擊復社結黨亂政,于是皇帝命倪元珙查究,據實回奏。倪元珙回奏為復社辯白,被認為是為復社開脫。崇禎十年(1637)三月,倪元珙被貶官1,不久后即上疏請求閣擬疏名。中書舍人陳龍正奏疏中有“頃自行人司之副倪元珙疏請閣臣票擬各自注名”2一語,也可佐證《行狀》記載。關鍵問題在于“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應如何理解。吳甡所謂“票簽末書臣某謹擬”的慣例,是因倪元珙請求票擬注名才形成的嗎?如果是,那么吳甡、黃景昉都認為此例起于崇禎初年,顯然有誤。如果不是,二者的區(qū)別又是什么?
所謂“票簽”,即閣臣用以擬寫批答章奏之辭的小帖。票簽用墨筆填寫,夾在章奏中進呈御覽,也稱“夾票”?;实刍蚧鹿僖勒掌睌M內容批紅,則直接用朱筆寫在章奏上。票擬的內容由此變?yōu)檎降氖ブI。批紅過的章奏發(fā)下外廷,而票簽則留存內閣,“旨下,典籍照墨字朱字登注絲綸簿”3。票簽內如有“臣某等擬”字樣,謄抄于絲綸簿,應當可備事后查閱。如劉若愚曾披露:
五日一比,追贓之嚴旨,四六駢儷之溫旨,皆昆山(顧秉謙)等所票擬也。閣中俱有底簿可考,中書官可證也。凡逆子良卿之獎敕、誥券文,皆內閣詞臣撰擬,用紅掩面揭奏,亦閣中有底簿可考也。4
可見內閣的文書制度較為完備。閣臣票擬即使是例行故事,亦有憑證留存。一旦事后發(fā)現紕漏,不難查覆出票擬出自誰手。崇禎元年(1628),御史吳玉彈劾次輔劉鴻訓受賄私改敕書,查實后劉鴻訓被革職??偠灾?,閣臣并非匿名票擬?!捌焙災寄持敂M”的做法,應當早在崇禎十年(1637)倪元珙上疏之前就已經施行。
那么倪元珙為何說閣臣分票“無主名,有所逃責”?這其實是針對外廷追責閣臣而言的,體現了外廷對“宮府一體”權力格局下閣臣擅權行私的擔憂。內閣向來稱為“密勿之地”,無論是票簽還是絲綸簿,均密藏閣中,除了閣臣與在閣辦事的職員,外廷諸臣很難看到。閣臣在票簽內的注名同樣不對外公開。而在晚明黨爭激烈的政治氛圍中,閣臣既已分本擬票,且不向外廷公示票擬過程及票擬的主筆者,這無疑就加劇了內閣與外廷之間的猜疑,正如閣臣吳宗達所說“分閣臣與廷臣為二而不相信”5。明代內閣不是出令主體,票擬一職是“代天子言”,實際卻承擔了出令的職責。萬歷時期外廷為防內閣專擅,就明白提出了一個由此衍生的疑問,“皇上斷,謂之‘圣旨;(申)時行斷,亦謂之‘圣旨。惟嫌怨所在,則以出自圣斷為言”6。更重要的是,票擬輕重可否往往關系到國事成敗以及在朝士大夫的仕途,外廷普遍對閣臣寄予厚望,但閣臣們則訴苦票擬“彌能生眾怨而啟群疑”7。首輔秉筆制下,首輔或獨擬,或與其他輔臣共商票擬,票擬責任不明的問題已初見端倪。泰昌元年(1620),即有朝臣提議“自今以后,某旨系共擬,某旨系某擬,旨下之次日,發(fā)抄曉然,與舉朝共見之”8,但未見施行。而分票制無疑讓這個矛盾變得更加突出。崇禎帝一度對首輔周延儒傾心委任,但在文秉看來,周延儒是“借力于內以示其威權,其語人也,輒以喜怒不測,歸之圣意”9,御史王象云更抨擊周延儒“藏機匿械于字句之間,隱中暗激以陰傷士類,恃此票擬之筆鋒,不殺盡天下人不止也”1。此言或有夸張之處,卻可見外廷朝野并不都視“宮府一體”為君相相得加以頌美,反而警惕閣臣假借上意擅權行私的一切可能,要求公開君相在密勿之地的決策過程。另外,崇禎年間明廷內憂外患深重,一遇封疆失事,群臣每每追論閣臣票擬的錯失,這時弄清票擬的主筆之人也就成為必要之舉。
在倪元珙上疏提議以前,外廷為探知票擬由誰主筆,也有權變應對之策。文秉《烈皇小識》云:“凡閣中有所票擬,中書每于外庭傳示消息,已成定例矣?!?文秉未曾出仕,其父文震孟在內閣時對文書保密之事不以為意3,或許文秉因此誤解內閣中書舍人向外廷透露票擬內容“已成定例”。實際上,受益于“宮府一體”的閣臣對此類行為尤其反感,將其視為對君相密勿決策的沖擊:
輔臣體仁奏:“閣中看詳,原稱密勿,外廷何由而知?輒傳系某人擬票。這都不是,通應嚴禁?!鄙显唬骸罢?。內閣舊制,原不許外人擅入,前卿等曾經條飭。就是跟隨人役,也都有限制,如今還要嚴謹?!薄o臣延儒奏:“外人自可譏防。這原是閣中供事員役,所以防范不到,正是臣疏庸之罪。”4
溫體仁向皇帝進言通過嚴格內閣的保密規(guī)定,來杜絕各種關于票擬的傳言,從后續(xù)看并無多少成效。加之明代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結果內閣與外廷彼此猜疑依然如故。崇禎三年(1630),御史吳執(zhí)御彈劾首輔周延儒挾私憤欲逐黃景昉,數年后黃景昉入閣,翻閱閣揭等記載,愕然得知“當時下石余屬烏程,非屬宜興”5。溫體仁被彈劾票擬徇私庇護同鄉(xiāng)后,也不得不上疏自辯,明言相關奏疏是由同官票擬,與己無關,并借勢抨擊外廷將捕風捉影的事“皆羅織為罪,閣臣將安所措其手足哉”6,認為這限制了內閣的權力。
明了以上背景,就不難理解崇禎十年(1637)倪元珙提出票擬“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是什么涵義,又何以惹得“執(zhí)政大怒”。倪元珙兄弟都持同情東林的立場。復社繼東林而起,名震天下,因故與溫體仁產生了嚴重的沖突。溫體仁借陸文聲上疏的機會意圖懲治復社,票擬嚴旨。倪元珙除了“上疏規(guī)勸執(zhí)政”以外,提議閣擬疏名的直接目的無疑是為了反擊溫體仁。票擬“各疏名,使明主得因事考其能否”,即票擬秉筆者公開署名,意在將內閣票擬置于公開的監(jiān)督環(huán)境中,形成輿論對閣臣的壓力,防止閣臣擅權行私,逢君之惡。倪元珙的奏請得到了崇禎帝的認可并下旨施行。次年,崇禎帝又諭:“以后凡遇大召對,準史館四員紀注。如聽聞不真,勿得臆傳。”7可見皇帝也苦于屢禁不止的政治流言以及由此導致的紛爭,希望能以有限公開中樞決策過程的方式來消除內外猜疑。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晚明言路向來以囂然著稱,張居正以后的閣臣與言路或相爭、或妥協,均未能取得壓倒性優(yōu)勢。黃景昉論及葉向高執(zhí)政,就認為葉向高太過聽命于臺省輿論,而不首先考慮其言可行與否,對這種“周旋門面”的做法頗有微詞。8在內外戰(zhàn)事不斷的背景下,明末內閣的權力雖然借助分票制而有重新擴張的趨勢,但也普遍存在著閣臣不敢任怨、尸位素餐的現象。僅憑票擬公開署名這一措施,很難短時期內引導政治生態(tài)走向良性。對待閣臣應如何平衡“防專擅”與“振作有為”,是終明一代未能妥善解決的問題。
五、結語
明代內閣的權勢盛衰與秉筆權的分合,并非簡單的一一對應關系。天啟、崇禎時期的分票制與首輔秉筆制中的特殊形態(tài)——首輔專決票擬,實際上有著相似的精神內核。它們都導向了“宮府一體”的權力格局。在晚明內閣權勢由衰再起的這一變動中,分票制的關鍵作用正在于此。通過改變內閣的權力運作方式,分票制打破了閣臣因循資歷秉筆票擬的規(guī)則,有利于皇帝憑己意自行擇相。因此,分票制雖然分割了原本由首輔獨掌的票擬權,但它加強了內閣與皇帝之間的緊密聯系,君相關系整體上從相抗重新走向相合,一定程度上再現了“宮府一體”的權力格局。而因為皇帝往往傾向于任用親信的閣臣擔任首輔,憑借著皇帝的信任支持,分票制在運行中反倒出現了權力重新向首輔集中的趨勢。
然而,外廷對待“宮府一體”始終存在著矛盾與搖擺的態(tài)度。張居正逝世后,反思首輔專擅的呼聲占據了主流,當內閣權力式微已極,朝堂政治秩序混亂后,主張內閣應當振作有為的聲音逐漸由潛流重新浮現。天啟年間“宮府一體”集中事權的主張被權宦所利用,崇禎時期外廷又重現對權相專擅行私的隱憂。究其根本,明代閣臣作為一個特殊的政治群體,擁有天子近侍與士大夫兩重身份。有明一代,“宮府一體”作為內閣建立事功的前提,有賴于私人性的君相信任關系,卻缺乏制度保障。外廷既警惕閣臣淪為君主私人,擅權行私,又期望閣臣能作為士大夫領袖順應公論,擔當任事,對君相私人性政治關系的批判與對內閣的事功期望構成了愈加難以調和的緊張。這既是引發(fā)各種政爭的一大原因,也成為推動制度變更的力量。
責任編輯:石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