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蘇婷
摘 要:凌惕安《筍香室日記》抄錄了梁任公致貴州當軸的一通信札,今將其整理以饗讀者。梁氏此函內容與《梁啟超致籍忠寅等函》基本相同,而此內容基本相同的信在不同時間多次發(fā)出給不同的人,是梁啟超為尋求滇黔兩省對武裝倒袁支持的試探。唐繼堯、劉顯世最終參加護國運動,功勛自在史冊,但并非一開始就毅然決然,從這封信中可以見到一些實情。
關鍵詞:信札 護國運動 梁啟超 劉顯世 唐繼堯
梁任公此封信札出自今藏于貴州省圖書館的凌惕安《筍香室日記》。凌惕安,名鍾樞,字倜菴,后改惕安,又作惕菴,以字行。貴州貴陽人,生于清光緒十八年(1892),卒于1950年。凌先生有很強的文獻意識,他認為有資料價值的東西,都會抄錄或貼存于日記中。日記中記:辛酉(1921)五月十二日整理文件,得梁任公(啟超)于倒袁之役致貴州當軸書一通,遂鈔存之。另在日記中還有一處提及梁任公,一并記之:癸亥(1923)冬月廿六日至中國銀行貴州分行赴宴,晤行長李子節(jié),聞其老母逝世,梁任公是否有挽聯(lián)寄來,子節(jié)答當時北京亦設喪所,任公若有挽聯(lián),當寄此間。遂托李子節(jié)專函問詢?!白鸵娪璧姐y行而不談金融,斤斤于此,未嘗不詫異也”。
王堯禮先生在為《貴州文庫》撰寫《筍香室日記》影印前言時發(fā)現此封抄錄下來的信札,附尋于《辛酉日記》五月十二日日記之后。后經友人查證各種版本的梁啟超全集,沒有發(fā)現此信。但筆者在中華書局1984年李希泌、曾業(yè)英、徐輝琪編的《護國運動資料選編》一書中,找到了一封《梁啟超致籍忠寅等函》,兩封信札的內容大體相同,只有信札前后部分有細微差異?,F將日記中抄錄的信札釋讀于下:
昨夜清理昔年文件,得梁任公于倒袁之役致本省當軸書一通,有可存者,特鈔之如右。
我兄執(zhí)事,契闊以來,倏逾年載,書問間闕,懷想豈任!循若北來,常相過從,藉諗興居,粗療饑渴。比來時事,亮所同憤,松、循諸公,聯(lián)翩南邁,賤子亦俶裝,將從此逝,兩公達者,宜審此意。
一月以來,與季常、敬民及其他二三摯友,反覆討論國家前途及吾儕所以報國之道,既有所決。夫己氏之不足奠定此國,自昔固已共憂,徒以顧全大局、投鼠忌器之故,甘犧牲一切與之戮力。一年以來,假面既揭,丑行畢露,凡百政象,眾目具瞻,無俟舉,就令無今茲叛國之舉,而聽其浸淫朘削,亦終必率全國士夫皆為禽獸,剝全國之氓庶盡成枯臘。長夜漫漫,亦復何望?今更中風狂走,冒天下之大不韙,學楊再思愿得一日作天子雖死無憾,馴至召五國干涉,使我國民蒙此奇恥大辱,猶不知悛,強迫勸進,電書旁午,籌備大典,日不暇給。彼今以騎虎之勢,作包羞之謀,推其驢計,不出二途:一曰效劉豫、石敬瑭將絕好江山揖讓與人,而自居于兒皇帝、侄皇帝之列;否則蹈那拉端庶人覆轍,鼓吹排外,奮螳臂以擲孤注。二者有一于此,吾儕四萬萬人豈知死所?而全國士夫方沉迷于利祿之中,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不問何方面何種類之人物,皆供其蹂躪利用,無不如意。吾黨二三子若猶是不自振拔,糟啜醨,則天下之大,更復何望?亡國之罪,實與彼中分之矣。是以義不反顧,計不旋踵,劍及屨及,以從今役。諸所規(guī)畫,在行間者自能面相商榷,無取形諸楮墨,惟更有數義,欲與兩賢窮析之者:第一,吾黨夙昔持論,厭畏破壞,常欲維持現狀,以圖休養(yǎng)。今以四年來試驗之結果,此現狀多維持一日則元氣多斫喪一分。吾輩擲此聰明才力,助人養(yǎng)癰,于心何安?于義何?。渴归L此無破壞猶可言也,此人則既耄矣,路易十四所謂“朕死之后,洪水其來,鼎沸之局,既無可逃”,所事早暮已耳。第二,吾儕自命穩(wěn)健派者,失敗之跡,歷歷可指也。曾無尺寸根據之地,惟張空拳以代人吶喊,故無往而不為人所劫持,無時而不為人所利用。今根本未覆盡者,只馀此區(qū)區(qū)片土,而兩敵日惎诇于其旁。當此普天同憤之時,我若不自樹立,恐將有煽而用之,假以張義聲者,我為牛后,何以自存?幸免于此,而為獨夫勠力,杯酒釋兵之事,數月后行且立見,傫然共為一匹夫,以坐待刲割,噬臍何及?第三,夫己氏淫威所播,先聲達人,遠慮之士,或主持重,不知一年以來,情勢已迥異曩昔。一則彼方狃于萬事,志得意滿,驕盈之氣,為眾所棄。彼其股肱心膂之任,若內而紀明,外而大樹,皆同室操戈矛,不交化豺虎。公等逖聽,想亦有聞。自馀所部,人各有心,論其勢力內容,可謂幾達零度。二則此人比來,不解何故,百凡舉措,皆失其常。如彼弈棋,專下亂著,揣其昏瞀,殆近死期。即如此次僭號之舉,生吞活剝,倒行逆施,以彼巧人,有此笨筆,非天奪魄,何以及茲?今者同迫于輿論,外挾于強鄰,舉步觸藩,捉襟見肘,書空咄咄,等于中魔。子陽井底之蛙,公路冢中之骨,待人驅除,更奚足畏?第四,或持老氏之教,謂不當為天下先,欲析此義,一當度地,二當方人。今舉國鬼氣沉沉之時,非有圣賢之心,豪杰之行,孰敢赴此大義?吾儕所欲為之事,雖為舉天下人人所歡舞以迎,而亦為舉天下人人莫敢倡道,故必須自動以待景從。且欲定大業(yè),先固本根,自馀方鎮(zhèn),雖或同茲義憤,然所處四戰(zhàn)之區(qū),卒然發(fā)難,脫有敗衄,先損聲威。故必擇可以進取可以保守之區(qū),乃足為關中河內之計。凡此諸義,與諸君子討論既熟,詢謀僉同,今方涂趨功,植基之謀,首在南服。
將軍風義弢略,久所欽遲,自當見義勇為,當仁不讓,惟兩公更有所決而力贊之,天下幸甚。萬里相思,發(fā)于夢寐,涼風凄厲,為國自愛。
弟梁啟超頓首? 十一月二十七日
兄夙所欽遲,比從循若交頻,聞風采益增,饑渴相見,乞為道念,此函并希出眎。
首先,通過同《梁啟超致籍忠寅等函》一文對照,內容基本相同,兩文存在幾處差異,如:“一曰效劉豫”“狃于萬事”“不交化豺虎”“所事早暮已耳”,通過語義上及字形的對比,推測此應是凌惕安抄錄手稿時所誤,當為“亦惟效劉豫”“狃于前事”“石交化豺虎”“所爭早暮已耳”。還有兩處是為通假字,如“倡道”通“倡導”,“涂”通“途”。同時凌惕安《筍香室日記》抄錄的此封信札其開頭加了一句“我兄執(zhí)事”,最末加了一句“兄夙所欽遲,比從循若交頻,聞風采益增,饑渴相見,乞為道念,此函并希出眎”?!读簡⒊录乙群仿淇畹臅r間是十一月十八,而此封信札的落款時間為十一月二十七日。由此可以推斷此封信札應是內容相同的一封信在不同時間多次發(fā)出給不同人的。
1915年,袁世凱承認“二十一條”,成立籌安會,將復辟帝制,梁啟超屢諫不從,乃轉而謀求武裝討伐。11月17日在天津謀劃武裝反袁計劃,參加梁氏之謀的有蔡鍔、湯覺頓、蹇念益、王伯群、戴勘、陳國祥,其中四人為貴州人。信中提及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北京乃四戰(zhàn)之區(qū),很難發(fā)難,要選擇一個既可以進取又能保守的地方,是為關中河內,而根基則當首在南方??紤]到西南地區(qū)地處邊陲,控制權在地方軍閥手中,又不是袁世凱的嫡系,且貴州當時軍界大都是云南學生出身,為唐繼堯任黔都督時帶出來的將士,與滇軍界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云南舉義實錄》一文中記:“顧黔于滇未起義之先,其軍界中之吳君傳聲、彭君文治曾與滇軍界之鄧、楊、田、李諸君有所聯(lián)絡,籌備甚周,故舉事亦甚易易也。原黔自唐公繼堯率師北伐代平黔亂被推舉為黔都督時,于選將練兵大加整頓,其軍界之中下級將士多云南學生出身,與滇軍界有密切之關系,故滇、黔能共同一致?!?而蔡鍔為前云南都督,在云南很有聲望,還有其老部下現任都督唐繼堯,因往日待唐甚厚,唐繼堯是認這份情的。1916年1月5日《蔡鍔致梁啟超函》一文中記:“蓂以未得吾儕之意向所在,且于各方面情形不悉其真相,遂一意穩(wěn)靜……迄王伯群到滇,將鍔在津所發(fā)一函遞到(先鍔五日抵滇),蓂意遂決。”2加之曾經一同在日本留學并追隨梁啟超的進步學生,如信中提及的蹇念益、陳國祥、蔡鍔、戴勘、王伯群、熊鐵崖、籍忠寅,回國后大都在北京、云南、貴州擔任軍政要職,并同當時掌管云貴兩省的唐、劉有千絲萬縷的師友關系、利益關系。其中不乏有軍隊實力又有共同的護國反袁的理想抱負的忠實信徒。
從兩封信對照來看,可知此封信札是在天津商定了滇黔武裝起義方案的第二天18日發(fā)出的,先發(fā)給了云南都督唐繼堯,也給了時任云南省財政廳長籍忠寅,九天后才送出至掌管貴州軍政大權的劉顯世。梁啟超之所以在1915年的11月底這個關鍵時候給云貴兩省掌管軍政大權的唐、劉寫這么一封長信。因此時離12月12日袁世凱稱帝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唐繼堯和劉顯世的態(tài)度都不明確,還徘徊著。梁啟超此時寫長信懇切地陳述了一年以來袁世凱的倒行逆施,怕是要亡國,作為中國士大夫當義無反顧地站出來。并從四個方面苦口婆心地闡釋為何決定要武裝倒袁護國,指出進步黨一直以來都厭惡破壞,希望國民休養(yǎng)生息,但四年以來確是助人養(yǎng)癰,萬不可再如此??墒橇簡⒊杂X自己既無尺寸根據之地,又沒有軍隊,赤手空拳吶喊,只能被人利用劫持。袁世凱昏庸到了極點,僭號稱帝,外又被強鄰挾迫,早已中魔。舉國上下鬼氣沉沉,當有圣賢之心,豪杰之行,敢于赴此大義,才能救國救民。袁世凱復辟帝制后,唐繼堯在1915年12月25日宣布云南獨立,舉起了首義的大旗,而貴州也在求安不得,只有自衛(wèi)的情況下,于1916年1月27日響應云南,宣布獨立。
《梁啟超致籍忠寅等函》信札落款時間為十一月十八日,其中確切地指出了“蓂賡、如周兩將軍”“惟兩公更有所決而力贊之,天下幸甚”3。可推知此函應至少是前后發(fā)給了云南唐繼堯、籍忠寅和貴州當時掌管軍政大權的劉顯世。說明在1915年11月以梁啟超為首的進步黨已選定了云南、貴州為起義的首發(fā)地,把滇、黔兩地的起義視為一個整體,軍事上相互依賴配合。1916年1月5日《蔡鍔致梁啟超函》一文中記“黔省當局初頗踴躍,繼以該省準備一切頗需時日,各省意存觀望,甚至倡言立異;加之袁政府之虛聲恫喝,龍建章之暗中把持,心志為之沮喪,未敢同時宣布。”4從此處可知原計劃是滇黔同時宣布獨立的,只是當時貴州不敢同時宣布。而劉顯世不敢一同宣布獨立的原因,曾業(yè)英先生在《劉顯世與護國戰(zhàn)爭》一文中作了詳細的分析,他認為貴州獨立的困難確較云南大得多,從外部條件來說,貴州東接湖南,北鄰四川,一旦宣布獨立,即面臨袁世凱死黨湯薌銘、陳宧的兩面夾攻;就內部而言,兵力不足,武器裝備差。加之內部不統(tǒng)一,巡按使龍建章,耆老會劉春霖等都反對獨立。5此文分析同蔡鍔當時的思考相似,或許是當時貴州的真實境況。
從上述的分析,由此也可以判斷梁啟超的這封分別發(fā)出的給掌管云貴兩省軍政大權的唐、劉二人的長信,其作用應是微小的。如唐繼堯起初也是沒有下決心首義的,直到王伯群于1915年12月15日抵滇并出示蔡鍔給唐繼堯的手書,才下決心首義的。王伯群在《云南起義經過》一文記:“群由天津到云南,約計半月。及面唐督,提出由遠省起義種種理由,唐初以財政、軍械不足為困難,群答以湯、梁諸公曾擔任募款,并購軍械接濟,但須舉動后方可運來。提議數次未決?!?貴州方面的劉顯世在1915年12月20多號以后同意的,如《蔡鍔致劉顯世電》1915年12月21日記:“頃致周兄電,計達覽。昨閱周兄致滇電,距躍三百。此舉于國家前途,吾黨榮辱,關系至巨。”1另王伯群在《云南起義經過》一文記:“二十二日,蔡、戴二公由香港抵滇,拍電商黔,得其同意?!?1916年1月5日《蔡鍔致梁啟超函》一文中記:“黔省當局,初頗踴躍。”劉顯世雖然剛開始積極踴躍,但真正云南宣布獨立的時候,又退縮了。王伯群回興義老家說服劉顯潛,戴勘1月2日從云南率軍前往貴陽,1月26日在貴州省紳商農學工各界會上發(fā)表演說,揭露袁世凱賣國求榮的卑劣事實。終在一月后的1916年1月27日宣布獨立。
對于“護國運動”,我們都意在強調梁啟超、蔡鍔等進步黨的作用貢獻,而對于唐、劉往往還會指責沒有在第一時間堅決擁護首義、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尤其是對于護國運動中的劉顯世,很長一段時間是持否定的,曾經甚至還背上了“反革命投機家”的罵名。但其實當時的地方人物自有其主體性,也有此地域管理運行上“自有其理”的機制,隨大流自衛(wèi)也好,保存兵力也好,都有地方人物對地方安定以及個人仕途的考慮。加之“護國運動”這個復雜、不明前途的政治運動開始時,無論是消息的獲取、書刊的傳播,還是行動上的附和、宣傳的呼應,很多時候地方人物是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的,甚至不情愿的狀態(tài)下進入的。他們不清楚中心地區(qū)的具體情況及動態(tài),也不清楚反對帝制,堅持獨立一方的政治前景,有幾成把握。當時的事態(tài)是地方勢力既可主動亦可被動,大多持觀望態(tài)度,斗爭的表現更大程度上是袁世凱集團和進步黨人士都積極在爭取地方勢力的支持。而地方上的領導人物尤其是地處西南的貴州,更是只能通過極少的渠道獲取信息,比如劉顯世的信息來源除了官方文書,就是通過同陳國祥、蔡鍔、戴勘等貴州人士了解京中情況。如他在1915年11月25日寫給身在北京的陳國祥、戴勘的信中說:“月馀未通音問,未審京中情形如何?國體事木已成舟,勢不能因人違言而中止。各省紛紛通電(指贊成帝制通電),均以軍民長官立言,似未周到。黔除照通電外,并以國民代表通一電,如各省皆然,想可塞外人之口?!?起初的唐繼堯也是這樣的,對于梁啟超、蔡鍔等人的意向,以及各方面的情況完全不了解,1916年1月5日《蔡鍔致梁啟超函》一文中記:“蓂以未得吾儕之意向所在,且于各方面情形不悉其真相,遂一意穩(wěn)靜。”4對于唐繼堯、劉顯世初期的遲疑,下不了決心,個人覺得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因為此事忽略了唐、劉二人在護國運動中的作用,以及貴州在滇黔首義中的舉足輕重的地位,從謀劃之始到護國運動成功,貴州一直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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