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瑩
(石家莊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35)
作為宋元以來極為著名的民間瓷窯,磁州窯以生產(chǎn)日用瓷器為主,其粗獷質(zhì)樸、凝練精湛的藝術(shù)技巧獨樹一幟,尤其影響至北方不同地區(qū),形成了磁州窯系。磁州窯器物有碗、盤、瓶、罐等,種類極為豐富。其中瓷枕尤具特別意味,除去納涼解暑與日常明器兩用的功能,工匠或者民間隱逸文人結(jié)合枕面形制還會書寫古代詞曲經(jīng)典,使之具有更加重要的傳播價值與詞學意義。
這些瓷枕融詩詞、書法、枕形裝飾等于一體,傳遞著宋金元時期具有濃重市井趣味的審美特點,是文士雅致之外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佳品。雖然出身民窯,但在人類生活中影響廣泛,傳播久遠。從詞調(diào)切入,可以一窺瓷枕所書詞篇的獨特圖景與詞學意義。
依照如意枕上所書(參見圖1),詞云:
圖1 【如夢令】
江上綠楊芳草,想見故園春好。一樹海棠花,昨夜夢魂飛繞。驚曉驚曉,窗外一聲啼鳥。[1]2739
這首詞的作者實有其人,乃為南宋文士吳潛。吳潛(1195-1262年),字毅夫,號履齋,宣州寧國(今屬安徽)人。他一生仕宦輾轉(zhuǎn),曾經(jīng)位至宰相,后被賈似道等人排擠,遭遇貶謫,甚或遠赴潮州、循州。吳潛與姜夔、吳文英等詞人多有往來,詞作大多抒寫憂患報國以及志向不得伸展的憤懣。詞風以沉郁豪壯為主。著有《履齋遺集》以及《履齋詩余》。這首詞表達了他對于故園的無限憶念,應為吳潛身在仕途輾轉(zhuǎn)或者羈旅行役之中所作。他將故鄉(xiāng)景色濃縮在綠楊芳草和一樹海棠花上,恰在美夢之間,清晨的一聲鳥鳴打破了美妙的夢境,流露出濃郁的感惜之情,有聲有色,極大強化了作者的思鄉(xiāng)之意,收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效果。
眾所周知,磁州窯工匠器物書寫錯訛現(xiàn)象較為常見。檢核之下,這首詞抄錄并無一個錯字,有可能是民間隱逸文士所寫。此外,這方金代瓷枕上墨書瀟灑不羈、溫婉流美,而且運筆自如、尚意特色,某種程度上也傳遞出書寫者對于吳潛詞的無限喜愛與高度熟悉,可見后世對于吳潛及其詞篇的接受。
作為一個古老的詞調(diào),【如夢令】創(chuàng)生于晚唐五代時期,五代李存勖始為創(chuàng)調(diào)之作。后世詞人對這一詞調(diào)極為愛賞推崇,紛紛填制。由于多位著名詞人的積極參與,這一詞調(diào)涌現(xiàn)出憶仙姿、宴桃源、宴桃園等不同名稱。金元時期人們比較熱衷這一詞調(diào),傳世的磁州窯系器物上多見【如夢令】詞?,F(xiàn)藏于邯鄲市博物館的一方白釉黑繪瓷枕,上書一首【如夢令】。依照瓷枕所錄:“【如夢令】為向東波(坡)傳語,人在玉(畫)堂深處。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盵2]這首詞作于元祐二年(1087年),當時蘇軾在京城為翰林學士,“玉堂”是翰林院的美稱,他作詞寄送給黃州友人。在此之前,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團練副使,為接濟全家生活而躬耕于城外的東坡,并因景仰前賢白居易被貶忠州的躬耕事跡,而給自己起別號云“東坡”。這首【如夢令】表達了蘇軾對于黃州曠達生涯的回憶,以及對于林泉隱逸生活的向往。詞末說“歸去,歸去”,與他平時常常抒發(fā)的“歸去來兮”之情一脈相承。
東坡詞在金元時期傳播廣泛,其【滿庭芳】“香叆雕盤”、【菩薩蠻】“落花閑院春衫薄”等也書寫于瓷枕之上,透露出時人對于東坡詞的愛賞?,F(xiàn)藏于邯鄲博物館的一方瓷枕,上書佚名俚曲“漁得魚”[3]39,其中“請君試問蘇東坡”等景仰詞句也是東坡作品廣受追捧的注腳。這些生動典型的傳播現(xiàn)象,足以表明蘇軾在文士和市井的粉絲之廣,所謂“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軒”[4]821。出于個人愛好,這一評論不免有推崇豪放詞人的傾向,但東坡詞的廣受追慕也是事實,不失為中肯之論。因而,燕南芝庵的《唱論》中列舉“近出所謂大樂”排行榜,東坡的【念奴嬌】榜上有名,成為宋詞傳播和東坡詞影響力的極好縮影,也是“蘇學北漸”的生動印證。
還有一首【如夢令】①詳見馬忠理的《磁州窯裝飾藝術(shù)的民俗文化研究》一文,出自2000年《中國民窯藝術(shù)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書寫于金代橢圓瓷枕,今藏于邯鄲文保所。詞文云:“曾醉桃源西宴,花落水晶宮殿。一枕夢初驚,人世光陰如電。雙燕,雙燕,不見當年人面?!弊钭竺鏁鴮懺~調(diào)【如夢令】。這首佚名詞,抒發(fā)了作者光陰易逝、人生如夢的感慨,同時還暗用了蘇軾醉游水晶宮的傳說故事。無論如何,金元時期【如夢令】詞調(diào)廣為傳頌,與蘇軾及其詞作的影響力密切相關。何況,當初蘇軾填制此調(diào)時,不太滿意詞調(diào)名稱的艷情色彩,并且予以改名。其詞序云:“元豐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戲作《如夢令》兩闋。此曲本唐莊宗制,名《憶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為《如夢令》?!盵5]546因此,這一詞調(diào)是由蘇軾揮毫定名,并且由于他之后用以游戲和表達曠達之情,詞調(diào)“如夢令”的藝術(shù)天地就更為開闊了。
2018年,杭州曾經(jīng)舉辦了以“宋韻留痕”為主題的展覽,其中包括杭州博物館收藏的一方金元年間瓷枕,其上墨書一首【長相思】(參見圖2):
圖2 【長相思】
南高峰,北高峰,南北高峰云澹濃,湖山圖畫中。采芙蓉,賞芙蓉,小小紅船西復東,相思無路通。[6]
這方瓷枕或稱“白釉竹枝詞瓷枕”。金元之交,尤其是經(jīng)歷靖康之難、宋室南渡,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南移,大量北方窯工南遷,帶去的燒造技術(shù)影響了當時江南瓷業(yè)的發(fā)展。從瓷釉和書寫的風格方面判定,這件瓷枕明顯屬于磁州窯系,可能是北方窯工南下燒造或從北方流入。這首小詞,重在描寫杭州的山水美景。南北兩高峰是杭州西湖諸山中的著名風景點。南高峰風景秀美,登高遠眺可以將西湖與錢塘江景色盡收眼底;北高峰在南高峰西北,比南高峰略高,景觀可以與南高峰的景觀相媲美。由于兩峰景物別致,世人往往以此概括西湖諸山之勝。南北高峰被隱約煙云彌漫,遠眺湖山如畫。引人沉醉的是,采蓮賞荷的船兒往來湖上,游人嬉戲、水波蕩漾,渲染著難以傳遞的相思之情。
【長相思】調(diào)名來自《古詩十九首》,其中一首詩云:“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7]46這首五言詩表達了女主人公柔腸百轉(zhuǎn)的無限相思之情?!鹃L相思】為樂府舊題,南朝時期的蕭統(tǒng)、徐陵、陳后主、江總等都有詩作。后入唐代教坊,大多抒寫離別相思之意。此小令無論各體均三十六字,正體由三、五、七句式組成,每句一韻,前后段各有一疊韻,從而使音節(jié)瀏亮響徹。依據(jù)傳世之作來看,白居易之詞“汴水流”最早,是為正體。唐五代以至北宋初年,選填【長相思】者基本是應歌小詞,以抒發(fā)輕柔婉轉(zhuǎn)的男女相思愛情。這樣看來,詞調(diào)【長相思】在兩宋時期非常盛行,又被書寫在瓷枕上傳播,表明這首詞在金元時期流行一時。
關于這首詞的作者出處,有人認為出自宋末汪元量編纂的《宋舊宮人詞》,這首詞作者為宋末宮人袁正真。[8]233作為宋詞總集,《全宋詞》收錄了這首小詞,并注明源自《宋舊宮人詞》。[1]3345汪元量,號水云,錢塘(今杭州)人。因善古琴進入宮中,德祐二年(1276年)隨降元的宋恭帝以及太皇太后、王昭儀等北遷大都,后請以黃冠之身南歸。著有《水云集》《湖山類稿》。這首小詞與袁正真、汪元量關系如何呢?
小詞作者為袁正真,受到了學界質(zhì)疑。有學者懷疑元明時期有好事者,依據(jù)宋末遺民謝翱《續(xù)琴操序》所記,認為是宋舊宮人送別汪元量南歸所為。認為其間唱和如同出于一人之手,這些舊宮人詩詞應屬偽作。[9]655汪元量曾經(jīng)寫有【長相思·越上寄雪江】:“吳山深,越山深??展燃讶私鹩褚?。有誰知此心。 夜沉沉,漏沉沉。閑卻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盵8]1“64雪江”,不知何許人也。結(jié)合汪元量相關詩詞(《聽徐雪江琴》【柳梢青·湖上和徐雪江】),可知她可能是一位擅長歌舞的翩翩歌伎。這首詞表達了一種知音難覓的感傷。首先,枕上小詞的創(chuàng)意包括選調(diào)或許與此有關,好事者也以【長相思】偽撰宋末宮人詞;其次,汪元量與數(shù)位宋末舊宮人確實交游往來,多有詩詞唱和。廣為著名者,他唱和度宗昭儀王清惠的【滿江紅·和王昭儀韻】就是其中之一。汪元量筆下還有【水龍吟·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等,這些表明他與宋舊宮人往來之一斑。何況,宋末遺民周密《浩然齋雅談》記載了王清惠所作【滿江紅】,包括文天祥、鄧中甫的和作,卻沒有涉及其他舊宮人詞。[10]55-56此外,汪元量還寫有《西湖舊夢》十首“棹歌”,其中有以南北高峰入詩者:“南高峰對北高峰,十里荷花九里松。煙雨樓臺僧占了,西湖風月屬吾儂?!盵8]155既然稱為“舊夢”,大致作于自湘、蜀歸來之后,應該是感于宋亡的傷逝追憶之作,同樣能夠為作偽者提供借題發(fā)揮的可能。因此,借汪元量之名來制造偽作,顯然與他出入杭州、交往宮人、創(chuàng)作詩詞的背景條件等高度匹配。筆者贊同這一說法,這首詞應歸屬于后世偽托之作。
廣州南越王博物館收藏瓷枕中,有一件在開光處以篆書書寫【月中仙】的瓷枕。磁州窯系器物上書寫詩詞曲用行楷比較多,這種字體還是極為少見的。相較于楷書、行書等,篆書字體更為古雅。依照常理,一般工匠對篆書認知更有難度,可能由某位文人或者民間高人寫就,也說明這首詞在民間市井的認知喜愛程度。為論述方便,引錄如下:
獨倚危樓,向春來玩賞,山市晴嵐。青紅揮(灰)綠,見樵人相呼,獨木橋邊。渡口漁村落照,乍雨過、西山畔軒。遠浦帆歸岸。羌笛數(shù)聲,幽韻孤峰伴。
搖(遙)指酒旗高懸。望灘頭隱隱,平沙落雁。瀟湘夜雨,打松霜驚,山僧歸禪,洞庭秋月圓。聽煙寺、晚鐘聲潛遠。暮雪江天景,堪圖畫入屏仗(障)看。詞寄月中仙[11]217
【月中仙】又名月中桂,雙調(diào),100字、102字、104字。此調(diào)體式較多,瓷枕所書與通行詞體接近,唯有下闋的三四句式,后句衍生一字。瓷枕斷代為金代,所書詞篇作者不詳,應為金元時人。從其內(nèi)涵來看,這首詞著力描寫宋元時期流行的“瀟湘八景”,如同一幅縹緲悠遠的畫卷。
現(xiàn)存最早而且最為明確記述瀟湘八景的文獻記載,出自于沈括《夢溪筆談》。其中記載了宋迪繪制《瀟湘八景圖》而廣受推崇的景象:“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落雁、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盵12]卷十二雖然宋迪的相關畫作并未流傳下來,但這些名目成為后世同類詩書畫作品的標準稱謂。而且,據(jù)《宣和畫譜》記載,宋迪擅長山水畫,宮廷所藏畫作如“晴巒漁樂圖”“煙嵐?jié)O圃圖”“闊浪遙岑圖”“瀟湘秋晚圖”“遙山松岸圖”等,透過題目便會發(fā)現(xiàn)不少畫作與瀟湘八景類似,可見宋迪非常青睞瀟湘山水。這些極富詩意的題目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引人無限遐思。
瀟湘景色如此迷人,書畫家們不僅紛紛以畫作說話,甚至借詩詞以傳遞游賞之情。比如宋代山水畫家米友仁,就為瀟湘一帶的煙嵐所陶醉而心生歸隱之思,他曾經(jīng)填制【白雪詞】,也即【念奴嬌】寄贈好友。詞題序言說:“夜雨欲霽,曉煙既泮,則其狀類此。余蓋戲為瀟湘寫,千變?nèi)f化不可名,神奇之趣,非古今畫家者流也。”[1]731同樣源于瀟湘八景,有聲畫與無聲詩就此翕然一體。南宋趙汝鐩著有《八景歌》,也是在詠嘆瀟湘八景,其小序云:“《長沙志》載:度支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余昔嘗見圖本。及來湖湘,游目騁懷,盡得真趣,遂作八景歌。”[13]34211趙汝鐩曾經(jīng)寓目宋迪的山水畫作,瀟湘景色令他興發(fā)感動,于是寫下了《八景歌》。有意思的是,趙汝鐩的說法與沈括如出一轍,八景順序也完全等同,似乎是直接借鑒了《夢溪筆談》中的描述。
宋元時期,瀟湘八景以詩書畫為媒介,甚至傳到朝鮮和日本[14]263,稱得上源遠流長。學界大多注意的是文本記載和傳承,對于非文本的書寫和傳播關注很少。當時的磁州窯工們也會追逐社會文化熱點,除去傳世的四系瓶上描畫瀟湘景色,還在瓷枕等器物上書寫【月中仙】詞予以詠嘆,體現(xiàn)出不同藝術(shù)門類之間的潛在互動。瀟湘八景,其煙雨迷濛的自然特色魅力無限,加上文人藝術(shù)家的情感審美賦予,從而構(gòu)成了瀟湘山水文化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
詞人填詞,第一件事就是選調(diào)。詞的創(chuàng)作方式大致是“先曲后詞”“依調(diào)填詞”,詞調(diào)對于詞篇而言具有重要的先決作用?!霸~寄月中仙”,所謂“詞寄”,意為把歌詞寄托于某一詞調(diào)之下,即用某一曲子來唱這首詞。作為音樂文學,詞本來是可以歌唱的,遂有此種原始說法。后來,典籍文獻中說“調(diào)寄”反而晦澀難通了。河北省博物院收藏有一方元代方枕,上書“詞寄【西江月】”。這首“窗外日光彈指”詞,重在表達人生短暫光陰易逝,應該淡忘名利好好珍惜之意,并采用了當時的曲調(diào)【西江月】,可以想見它的流行之廣。今藏于日本松岡美術(shù)館的一方三彩束腰金代瓷枕,上書“詞寄【喜春來】”;今藏于首都博物館的一方三彩束腰枕,上書三首“詞寄【慶宣和】”,這些都是金元時期最流行的曲調(diào)。相關瓷枕文獻不僅說明詞曲依調(diào)填制的共同特點,還能透過歌詞感受這些詞曲調(diào)子廣為流傳的內(nèi)因。
與此相關,唐宋人也稱“倚聲”?!杜f唐書·劉禹錫傳》云:“禹錫謂屈原居沅湘間,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聲作竹枝詞十篇,武陵人悉歌之?!币彩且勒諛氛{(diào)配上歌詞的意思,即填詞。作為音樂文學,唐宋人倚聲填詞。除去個別詞人如柳永、周邦彥、姜夔等知音識律,能夠依照音譜創(chuàng)作新詞調(diào),一般詞人往往是按照前人詞體作詞,即依照詞譜來填詞。通觀之下,磁州窯系器物保留下來的金元詞曲,“詞寄”痕跡保留了當初傳播的原始生態(tài)和傳唱環(huán)境,能夠和文獻記載形成良好互補。明清詞曲常常說“調(diào)寄”,比如楊慎《廿一史》彈詞第三章《說秦漢》開場詞“調(diào)寄臨江仙”,【臨江仙】本是詞調(diào),語意表達上則有重復之嫌。
從紙本文獻角度看,【長相思】“南高峰”為偽作,其作者出處引人質(zhì)疑。然而,當它一旦書寫于瓷枕之上,便具有了別樣傳播和文本意義。
錢塘自古繁華,又曾作為南宋都城,引發(fā)當時許多詞人紛紛描繪此地風物,豐富了兩宋京都詞。有趣的是,許多詞人不約而同選擇了詞調(diào)【長相思】。從意蘊風格上看,有些詞人的詞作影響后世,可謂一脈相承。其中之一,是被譽為“梅妻鶴子”的隱逸之士林逋。林逋以詩著稱,其《山園小梅》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膾炙人口。其實,林逋的小詞也富有特色,他填有【長相思·吳山青】: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15]173
林逋生前結(jié)廬孤山、遍游西湖,幾乎成為這一帶湖光山色的形象大使。枕上小詞韻律與林逋詞相通,尤其是前后段開頭各有疊韻,同樣寫相思離情,風格味道極為相近。林逋名為隱士,身后僅僅留有三首小詞,在瓷枕上卻發(fā)現(xiàn)市井頻頻傳誦他的婉約詞篇,比如【點絳唇】“金谷年年”[16]79,從而說明其詞在金元時期擁有一定的傳播流量。另外一位詞人是指南宋康與之,他筆下有一首【長相思】:“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煙靄中。春來愁殺儂。 郎意濃,妾意濃,油壁車輕郎馬驄。相逢九里松?!盵1]1306-1307瓷枕小詞與康與之詞如同姊妹篇,皆從南北高峰起興,以湖山圖畫為背景渲染一種柔婉的相思情意。相比而言,康與之詞中“油壁車”等運用了與錢塘有關的蘇小小典故,而枕上小詞則描畫“芙蓉”如花間小令,情景婉約可愛。可見,【長相思】是宋金時期廣受喜愛的詞調(diào),與調(diào)名呼應常常書寫相思之曲,當年的杭州城里應該是處處傳誦著這些愛情歌曲的。枕上【長相思】采用三三七五句式,首二句具有的連環(huán)婉轉(zhuǎn)之美,以南北高峰為標志的南宋山河飄搖之嘆,一并產(chǎn)生了歷時性影響。元代劉秉忠《南呂·干荷葉》云:“南高峰,北高峰,慘淡煙霞洞。宋高宗,一場空。吳山依舊酒旗風,兩度江南夢?!盵22]72這首元曲同樣是以南北高峰為南宋都城政治的載體,表達盛衰興亡的無盡感嘆。從詞匯到詞味,如同【長相思】小詞的藝術(shù)再現(xiàn)。
東坡詞注重開拓詞境、創(chuàng)新詞風,詞學成就極為高妙。經(jīng)典評論如:“(蘇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態(tài),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18]19宋代諸多詞作通過磁州窯系器物予以傳播,蘇軾詞最為多見,與其文學學術(shù)在北方影響盛行的現(xiàn)象一致,與紙上文獻記載也形成互補。金元時代詞曲學視野中的讀者擁有不同口味,蘇軾的【如夢令】“為向東坡傳語”、【滿庭芳】“香叆雕盤”等都曾書寫于瓷枕之上。元代吳昌齡的雜劇《花間四友東坡夢》中【勝葫蘆】一曲,還有【滿庭芳】“香叆雕盤”詞句的演唱。這些足以表明,金元時期東坡諸多詞篇借助不同路徑得以廣泛傳播。
事實上,磁州窯系瓷枕所書東坡詞,還有【念奴嬌·赤壁懷古】(見圖3)。據(jù)記載,這方瓷枕高17 cm、長38 cm、寬18 cm,詞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盵19]57與一般器物瓷枕書寫詞調(diào)亦或?qū)m調(diào)有所區(qū)別,瓷枕上所書東坡詞只有正文,沒有詞調(diào)【念奴嬌】,整體上文詞與書寫相得益彰,具有流暢瀟灑的韻味,個別字眼可以與文獻記載的東坡詞??睂ψC。
圖3 【念奴嬌·赤壁懷古】
事實上,東坡詞在當時便驚動四方,傳為曠世經(jīng)典。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薄白诱凹言~最多,其間杰出者,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凡此十余詞,皆絕去筆墨畦徑者,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盵20]423或能彰顯這首豪曠之詞的金牌品質(zhì)。這首詞還進入書法家的視野,據(jù)記載黃庭堅曾經(jīng)書寫抄錄,“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shù)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亂石穿空’為‘崩云’,‘驚濤拍岸’為‘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發(fā)’,‘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盵20]423南宋時期,東坡【念奴嬌】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同傳本,歌者所唱與黃庭堅所書便有不同,足見當時東坡詞廣受歡迎的程度。金元時期,時人對這首詞更是極為喜愛。元曲家張可久寫有一首【百字令】,其序言云:“舟泊小金山下,客有歌‘大江東去’詞者?!盵21]929由此可見,不論口頭傳唱還是紙上、器物上,都有東坡【念奴嬌】“大江東去”的蹤影。當我們不斷拓展研究視野,知曉更多域內(nèi)域外的文獻信息,學界的相關質(zhì)疑:民間工匠何以不選蘇詞中最為有名、在宋金也同樣流行的【念奴嬌】“大江東去”或【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22]16面對瓷枕上所書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詞,這一疑問便能迎刃而解了。
唐宋詞有多種傳播方式,除去歌者口頭傳唱以及書面記載等作為媒介,器物傳播獨具特色。作為一種特殊的傳播載體,器物所書詞篇,再現(xiàn)了宋詞多元流傳的歷史景象,尤其印證著通俗文化視域中經(jīng)典的生成路徑。詞篇傳播的過程中,有些文字有訛誤有變異,與其傳播生態(tài)密切相關。磁州窯系器物屬于民窯日用品,其上所書詞作,更多見出市井百姓的欣賞態(tài)度與口味,以及通俗文化視域中廣泛流行的詞篇,可與文人雅士的愛賞之作相對照。從詞調(diào)切入瓷枕所書詞作,是一種特別的觀照角度,能夠一定程度上折射選調(diào)填詞與詞學生態(tài)的密切關系,隨著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這一圖景還會因之豐富??傊?,多元對話唐宋詞傳播方式,持續(xù)關注器物所書詞篇,詞學和詞調(diào)學研究的新視域?qū)⒌靡圆粩嗤卣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