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 穆罕默德·沙菲格·古爾巴勒是近現(xiàn)代埃及最著名的民族主義史家之一。他的代表作《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體現(xiàn)了古爾巴勒的民族主義史觀和精英史觀,該書確立了他在埃及史學界舉足輕重的地位。古爾巴勒的民族主義史觀促進了埃及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義思想的傳播,同時他也促進了埃及史學研究的專業(yè)化和埃及化。古爾巴勒留下的豐厚遺產(chǎn)及其史學思想值得當代學者深入挖掘。
[關(guān)鍵詞] 古爾巴勒;民族主義史學;歷史文本;埃及史學史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01(2021)01-0016-10
穆罕默德·沙菲格·古爾巴勒(Muhammad Shafiq Ghurbal)是埃及著名的民族主義史學家,也是當今開羅大學(當時名為法阿德大學)歷史系的奠基人。古爾巴勒在埃及史學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學術(shù)作品具有獨特的學術(shù)價值。無論是在豐富的史學知識方面,還是在科學的研究方法以及精深的史學思想方面,古爾巴勒都對埃及乃至整個阿拉伯學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古爾巴勒不同尋常的一生
古爾巴勒于1894年出生在埃及亞歷山大的一個穆斯林中產(chǎn)階級商人家庭。古爾巴勒的父親期望他能夠?qū)W習法律、工程學或者醫(yī)學等專業(yè),為此將他送進埃及一所著名的專業(yè)院校,該專業(yè)院校的大部分學生都出身于新文化資產(chǎn)階級家庭。但是對于古爾巴勒來說,他的興趣在于歷史研究,他沒有聽從父母的安排,隨后選擇進入了開羅的高等師范學院。該學院是當時開羅唯一一所提供人文學科學位的院校,1915年古爾巴勒從該學院畢業(yè)。他對歷史閱讀、研究、寫作頗有天賦,對教授們所講授的埃及歷史很感興趣,在天賦與興趣的相互作用下,古爾巴勒的歷史專業(yè)課成績名列前茅。1915年在教育部的支持下,21歲的古爾巴勒前往利物浦大學攻讀歷史學學士學位。1919年,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回國后在亞歷山大中學教授歷史。三年后,古爾巴勒獲得了一項前往倫敦大學歷史研究所學習的獎學金,這是他第二次赴英學習。
在英國留學期間,有3個人對古爾巴勒的一生影響至深。第一位是古爾巴勒的導師阿諾德·湯因比。湯因比是英國著名歷史學家,他曾被譽為“近世以來最偉大的歷史學家”,其代表作《歷史研究》被譽為“現(xiàn)代學者最偉大的成就”。古爾巴勒在湯因比的指導下,完成了碩士論文《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基于英法檔案的拿破侖時代外交研究》(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A Study in the Diplomacy of the Napoleonic Era Based on Researches in the British and French Archives),[以下簡稱《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該著作對古爾巴勒確立在埃及史學界的地位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湯因比的思想對古爾巴勒的歷史寫作和對歷史研究的總體態(tài)度以及他的政治偏好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格特魯?shù)隆ず嗖雇ǎ℅ertrude Humberstone)是對古爾巴勒影響至深的第二個人,她與古爾巴勒在利物浦大學相識、相知、相戀,最終結(jié)為夫婦。格特魯?shù)率堑谝晃辉诶澊髮W獲得地理學學位的年輕學者。在生活上,她是古爾巴勒的堅強后盾,在事業(yè)上,她是他的堅定支持者。第三個對古爾巴勒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人是他的同事兼好友穆罕默德·里法特(Muhammad Rif’at),里法特與古爾巴勒同在利物浦大學求學,又同在埃及的大學里擔任教職,而后兩人又相繼擔任教育部部長或其他職務(wù)。古爾巴勒與里法特共同致力于推動歷史寫作的埃及化研究。
1924年,古爾巴勒碩士畢業(yè)后回到埃及,執(zhí)教于開羅大學歷史系。在古爾巴勒的執(zhí)教生涯中,他曾多次被任命為負責教育事務(wù)的國務(wù)秘書,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成立了埃及歷史研究協(xié)會,在開羅建立了文明博物館,并于1949年出版了《埃及歷史評論》雜志。1953年,古爾巴勒的妻子溘然長逝,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處于悲傷之中,并提前退休。在走出悲傷之后,古爾巴勒繼阿拉伯民族主義者薩提·胡斯里(Sati’ alHusri)之后,擔任阿拉伯聯(lián)盟高級阿拉伯研究所所長,他在晚年表現(xiàn)出對阿拉伯民族主義研究的強烈興趣。1961年古爾巴勒去世,享年67歲。
古爾巴勒一生中出版的作品比較零碎。他參寫了《穆罕默德·阿里對解決當時某些地中海問題的貢獻》(La Contribution de Mohamed Ali àla Solution de Certainsproblèmes Méditerranéens de sonépoque),以及參與撰寫了由埃及政府組織出版的系列叢書《尼羅河流域的統(tǒng)一:地理基礎(chǔ)及其歷史表現(xiàn)》(The Unity of the Nile Valley: Its Geographical Bases and Its Manifestations in History)。[以下簡稱《尼羅河流域的統(tǒng)一》。]《尼羅河流域的統(tǒng)一》寫作目的是使埃及在不受歐洲干涉的情況下繼續(xù)開發(fā)尼羅河流域的水資源。在當時的情況下,埃及政府認為國家未來的經(jīng)濟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尼羅河的控制和對其水域的合理利用。古爾巴勒撰寫了本書的第四和第五部分,時間跨度從穆罕默德·阿里時期至伊斯梅爾帕夏時期。1948年,古爾巴勒撰寫了一篇關(guān)于巴勒斯坦問題和阿拉伯人反對猶太復國主義的文章,名為《在巴勒斯坦戰(zhàn)爭中的埃及》(Hurub Misr fi Filastin),[Hurub Misr fi Filastin,原文為阿拉伯文。]該文章論述了從有歷史記載到當代以來埃及與巴勒斯坦關(guān)系的發(fā)展歷程。1951年,古爾巴勒又完成了另一篇文章《埃及政治中心》(Markaz Misr al-Siyasi)。[Markaz Misr al-Siyasi,原文為阿拉伯文。]該文章明確反對土耳其共和國選擇的革命性變革方式,他認為君主制是埃及的一個重要選擇,也是現(xiàn)代化和保守主義之間的妥協(xié),漸進式改革才是適合埃及的改革方式。
除此之外,古爾巴勒還出版了一些著作,如《埃及的形成:十場系列會談》(Making of Egypt: A Series of Ten Talks)、《鮑林博士和穆罕默德·阿里》(Dr. Bowring and Muhammad Ali)以及為穆罕默德·阿里所著的傳記《偉大領(lǐng)袖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 al-Kabir)[Muhammad Ali al-Kabir,原文為阿拉伯文。]等等。1928年,古爾巴勒出版了《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該作品確立了他在埃及史學界的地位??傮w來說,古爾巴勒并不是一位多產(chǎn)的歷史學家,但他的任何一部歷史著述都足以令他成為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
二、著作《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
《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以古爾巴勒的碩士論文為基礎(chǔ)修改而成,經(jīng)過近13年的潛心研究,古爾巴勒終于將其打磨精致,與世人見面。該書由導師湯因比作序,全篇用英文寫成,并未翻譯成阿拉伯語。全書總共15章,內(nèi)容包括從1798年法國入侵埃及到穆罕默德·阿里掌權(quán)。古爾巴勒在著述中表達了他對君主制政權(quán)的推崇,對西方文明優(yōu)越性的態(tài)度以及對歐洲民族國家概念的堅持。為了弄清楚奧斯曼帝國最終解體的成因和穆罕默德·阿里崛起的原因,古爾巴勒對各類“事件”進行了徹底的調(diào)查,他記錄了埃及作為一個新的國家實體重生以及復興的精彩經(jīng)歷。
從寫作內(nèi)容上來看,《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可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通過連續(xù)的章節(jié)論述了馬穆魯克人、奧斯曼人、法國人和英國人對埃及社會的影響,但是他們卻未能成功地把握埃及社會的內(nèi)部動態(tài)。首先,古爾巴勒簡單回顧了馬穆魯克素丹自1250年建國直至他在埃及統(tǒng)治終結(jié)的歷史進程,他對馬穆魯克人持貶低的態(tài)度。其次,古爾巴勒梳理了拿破侖帶領(lǐng)法國軍隊入侵埃及這段歷史的史料,他詳細地記錄了法國對埃及的占領(lǐng)過程。最后,古爾巴勒記述了英國對埃及的占領(lǐng)過程,并對英法在埃及制定的外交戰(zhàn)略進行了比較和分析。在這一歷史時期,他認為拿破侖試圖通過“附加阿拉伯人”來調(diào)和埃及內(nèi)部的意見。[Shafiq Ghurbal, 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London: G. Routledge, 1928, pp.73-75.]古爾巴勒認為英國對埃及的干預較為隨意,英國政府對埃及事務(wù)的管理持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其主要手段是通過拉攏對英友好勢力來鞏固在埃及的統(tǒng)治。他認為法國的到來是“實現(xiàn)埃及重新崛起的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Shafiq Ghurbal, 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p.51.]而英國的方案則帶有實用主義的印記,[Shafiq Ghurbal, 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p.165.]是埃及進入現(xiàn)代世界的另一個機會。古爾巴勒在分析了各方勢力加速構(gòu)建埃及成為一個新型國家但均慘遭失敗之后,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一位知道如何審時度勢的冒險家——穆罕默德·阿里。該書第二部分主要研究了穆罕默德·阿里時期的埃及,穆罕默德·阿里成功地成為埃及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古爾巴勒回顧了他的戎馬一生,分析了使他上臺和鞏固權(quán)力的各種因素,古爾巴勒毫不吝嗇地對穆罕默德·阿里獨具魅力的品格和取得的非凡成就大加贊揚。他對穆罕默德·阿里為獲得權(quán)力并帶領(lǐng)埃及從奧斯曼帝國和伊斯蘭歷史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而參與的一系列重大事件進行了生動地描述,但對其他的社會和政治力量所起的作用和扮演的角色著墨不多。穆罕默德·阿里掌權(quán)后,開始著手建立新的國家秩序,其主要舉措包括建立一個單一的權(quán)力機構(gòu),改革和整頓農(nóng)業(yè)系統(tǒng),建設(shè)一支新型軍隊,發(fā)展對外貿(mào)易,全面改革教育制度等等。在古爾巴勒看來,以上步驟都是現(xiàn)代埃及誕生的先決條件。最后,古爾巴勒得出結(jié)論:“穆罕默德·阿里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埃及”。[Shafiq Ghurbal, 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p.284.]
從寫作特色上來看,《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填補了中東史學的一個空白,它是一部涉及外交關(guān)系、軍事行動和國家事務(wù)的頂級政治學著作,闡述了政治精英一場大規(guī)模的行動。這本書被譽為現(xiàn)代埃及史學的“里程碑”,標志著埃及史學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Youssef M. Choueiri, Arab History and the Nation-State: A Study in Modern Historiography, 1820—1980,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9, p.65.]它預示著一種新的趨勢,打破了其他阿拉伯歷史學家遵循的舊傳統(tǒng)。第一,古爾巴勒寫作的客觀性。古爾巴勒作為一個埃及人,在敘述對他來說時間跨度不太遙遠的歷史時,依舊盡量客觀地描述過去。《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一書記錄和分析了法國和英國對埃及的占領(lǐng),卻未對英法所采取的措施進行優(yōu)劣、對錯以及善惡方面的評判。他看到了新秩序在埃及實施的前景,因而比較了英國和法國的努力,以確定哪一種值得優(yōu)先考慮。正如湯因比在此書的序中寫道:“在書中,古爾巴勒告訴我們,他個人與東西方都有聯(lián)系——他的家在東方,但卻在西方生活和學習——同時他又如此徹底地脫離了情緒化和偏見從而進入了他的研究領(lǐng)域——如果不是他的名字印在扉頁上——很難從書中內(nèi)容來猜測作者是英國人、法國人、埃及人,或者都不是。”[Shafiq Ghurbal, 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pp.ix-x.]在湯因比看來,古爾巴勒的作品探討的是一個容易情緒化的、帶有爭議性的主題,而他是如此謙遜和客觀:“在古爾巴勒的作品中無法看到他對當代政治的影射”。[Shafiq Ghurbal, 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p.xiii.]但一些古爾巴勒的批評者指出,這也是古爾巴勒作為西方思想代理人的問題所在。
第二,以翔實的史料試圖展現(xiàn)真實的歷史。古爾巴勒在撰寫本書的過程中,不辭辛苦地走訪了英國和法國等多個歐洲國家的檔案館,翻閱和查詢了大量檔案。從原始資料到未公開發(fā)表的資料,他一個都不放過。在當時的歷史寫作環(huán)境中,這些都顯得非常難能可貴。這些豐富而寶貴的文獻資料的運用也是該書的一大特點。它不僅意味著史學研究的學術(shù)性和規(guī)范性,還是一種全新的學術(shù)研究方法,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古爾巴勒的治史思想。除此之外,書中還有大量豐富而有趣的評論和詳盡的注釋,他收集了拿破侖和穆罕默德·阿里在多個場合的演講和宣言,以及完整地列出了附錄部分和參考書目,這些都是極具價值性和權(quán)威性的參考資料。
第三,古爾巴勒以中立的態(tài)度進行歷史書寫。古爾巴勒在書中并沒有為了取悅決定埃及命運的各方勢力而有意歪曲歷史,他努力確保自己以中立的立場來陳述競爭對手或不同黨派之間的有爭議的觀點。穆罕默德·阿里逐步確立權(quán)力的過程中牽扯到多方勢力的角逐,例如馬穆魯克人、奧斯曼帝國政府、歐洲各國的觀望與干涉等等,古爾巴勒沒有對他們進行有政治偏見的闡釋,而是致力于向公眾提供一種不為任何一方所用的解釋。例如當埃及人沒有能力將埃及發(fā)展成一個國家實體,而這個僵局又必須要被打破時,古爾巴勒認為當時英法的許多將軍和官員都認識到了埃及變革的迫切性,但是由于埃及本土人的懶惰和仇外心理等種種原因而受到了阻礙。穆罕默德·阿里恰好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事實上,古爾巴勒不僅在《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中堅持政治中立的立場,在其他的著述里也依舊如此,他認為歷史的觀念和方法不會對君主和政治領(lǐng)袖產(chǎn)生直接影響,比起在塑造實干家方面,歷史在塑造知識分子方面更具影響力,[Shafiq Ghurbal,“Makan al-Thawra al-Misriyya,” al-Hilal, Vol.LXII, July 1953, p.33.沙菲格·古爾巴勒:《埃及革命之地》,《新月報》(阿拉伯文版)1953年7月。]因而歷史寫作不能被政治化。
三、古爾巴勒的史學思想
古爾巴勒的《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等著述體現(xiàn)了他在那個時代超前的史學思想。一是體現(xiàn)了古爾巴勒的民族主義史觀。19世紀下半葉,歐洲民族主義思潮在世界范圍內(nèi)轟轟烈烈地傳播開來。埃及距離歐洲較近,具有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此時的埃及社會內(nèi)部矛盾激化、英法的殖民入侵以及奧斯曼帝國的內(nèi)外交困等因素使埃及舊有的社會秩序逐漸瓦解,民族主義意識得到迅速發(fā)展。
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盡管埃及社會的特征和政治斗爭的動態(tài)可能有所不同,但對史學潮流的爭論卻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構(gòu)建一個令人信服的、連貫的民族歷史敘事,這種溫和的學術(shù)氛圍為民族主義史學思想提供了良好的發(fā)展土壤。埃及為民族獨立和解放所進行的斗爭為當代埃及主流史學提供了概念性的基礎(chǔ),國內(nèi)的歷史學家們開始將民族國家視為歷史研究的天然視角。正如克拉布斯(Jack A. Crabbs)所說:“埃及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民族意識,1922年后的每一位埃及歷史學家都是民族主義者?!盵Jack A. Crabbs, The Writing of History in Nineteenth-Century Egypt, A Study in National Transformation.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 Cairo: AUC Press, 1984, p.208.]古爾巴勒作為具有溫和民族主義觀點的英國留學生,他超越了從檔案中提取信息的初級任務(wù),開始尋找埃及作為一個民族國家而誕生的有力證據(jù)。古爾巴勒重新定義了這個國家,或稱之為現(xiàn)代埃及歷史的埃及化。[Ahmad al-Karim,“Kalima an ShafiqGhurbal,”al-Majalla al-Tarikhiyya al-Misriyya, No.11, 1963, p.12.艾哈邁德·克里姆:《致沙菲格·古爾巴勒》(阿拉伯文版),《埃及歷史雜志》1963年第11期。]
在古爾巴勒看來,民族主義的興起,或是民族國家的興起,都是一種近代現(xiàn)象。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也會經(jīng)歷漫長的歷史進程。一系列事件和一些特定的條件和因素賦予了埃及獨特的身份,一些特定事件的發(fā)生導致了不同的歷史發(fā)展方向和不同的時代潮流。因此,古爾巴勒在敘事時抓住了重大政治事件和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并賦予它們在認同民族國家身份方面的決定性作用。在1920年至1960年之間,古爾巴勒將埃及構(gòu)建民族國家分成了四個步驟。首先,埃及深深植根于穆罕默德·阿里所推動的西方化運動;其次,在阿里的領(lǐng)導下開始走向伊斯蘭化;接著共和政權(quán)出現(xiàn)后,埃及脫下伊斯蘭飄逸的長袍,帶著一個自我意識的核心進入了現(xiàn)代世界;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和納賽爾的崛起最終為這個內(nèi)核注入了永久的埃及人身份。[Youssef M. Choueiri, Modern Arab Historiography: Historical Discourse and the Nation-Stat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118.]在此過程中,歐洲在東方的強權(quán)政治是孕育現(xiàn)代埃及的母體,“媒人”是拿破侖,創(chuàng)始人是穆罕默德·阿里。古爾巴勒認為英法入侵埃及,盡管激發(fā)了民族矛盾,但是也引發(fā)了埃及人對停滯不前的埃及社會現(xiàn)狀、區(qū)別于馬穆魯克人的身份認同和擔憂國家未來的深刻思考,他將埃及內(nèi)部矛盾和不可調(diào)和的力量轉(zhuǎn)換成一個和諧有機的實體,最終使民族認同得以存在。這就是歷史學家的藝術(shù)。古爾巴勒分析了民族認同的要素、各個要素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以及功能,他認為埃及統(tǒng)一的中央政府的出現(xiàn)、地方精英的產(chǎn)生和標準化法律的實施促進了埃及國民身份認同的意識,而這種意識的演變過程跨越了將近一個世紀。
在古爾巴勒職業(yè)生涯的后期,他將主要精力放在如何研究20世紀的埃及歷史上,他的代表作《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清晰地闡述了埃及作為民族國家的概念。從1798年法國入侵埃及到1812年穆罕默德·阿里統(tǒng)一埃及,穆罕默德·阿里的統(tǒng)治成為埃及走向獨立以及實現(xiàn)穩(wěn)定和現(xiàn)代化的推動力。古爾巴勒在深入發(fā)掘埃及走向現(xiàn)代化的準備條件和影響因素時,研究了埃及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其目的是使埃及民族國家合法化以及使穆罕默德·阿里王朝統(tǒng)治合法化。
二是體現(xiàn)了古爾巴勒的精英史觀。古爾巴勒在倫敦的求學經(jīng)歷以及在湯因比史學思想的影響下,成為精英主義的堅定支持者。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他把“文明”視為精英技能的產(chǎn)物,將精英主義視為一種文化和政治使命,并認為精英階層是振興新生國家內(nèi)在力量的新動力。因此,當他在教育部任職期間,他批準了一項旨在培養(yǎng)一批年少的精英學者的政策。但這一政策與華夫脫黨主張的普及教育的立場截然相反。因此,當華夫脫黨上臺(1942—1945年和1950—1952年)時,古爾巴勒為了抵抗以犧牲質(zhì)量為代價的普及教育,他自動從教育部離職。
早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古爾巴勒就接受了湯因比對文明和歷史變革的獨特看法。湯因比“挑戰(zhàn)—反應—模仿”的理論對古爾巴勒處理穆罕默德·阿里與奧斯曼人的關(guān)系具有指導作用。古爾巴勒認為,奧斯曼帝國衰落的原因之一是未能對歐洲的進步做出反應。奧斯曼帝國的狹隘思想把埃及拖到了“歷史的底部”,為了應對這一變化,穆罕默德·阿里培養(yǎng)了一批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土耳其和埃及精英,他們的職責就是應對來自歐洲的挑戰(zhàn)。地方民眾和軍隊(被湯因比稱為“模仿的大眾”)是他試圖對奧斯曼帝國進行改革和使素丹“文明化”的主要工具。[Shafiq Ghurbal,“Muhammad Ali al-Kabir,” Cairo:Dairat al-Ma’arif al-Islamiyya, 1944, pp.5-7. 沙菲格·古爾巴勒:《偉大領(lǐng)袖穆罕默德·阿里》(阿拉伯文版),開羅:伊斯蘭知識出版社,1944年,第5—7頁。]
為了凸顯穆罕默德·阿里對埃及現(xiàn)代化改革的重要性,古爾巴勒特地為穆罕默德·阿里寫了一本傳記。該傳記體現(xiàn)了湯因比所倡導的關(guān)于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少數(shù)群體和個人作用的精英史觀。古爾巴勒用了整整一章闡述穆罕默德·阿里為了培養(yǎng)肩負歷史使命的精英人士嘔心瀝血。對統(tǒng)治者和國家行為的關(guān)注,以及對“偉人創(chuàng)造歷史論”的依賴,促使優(yōu)素福·庫埃里(Youssef Choueri)將古爾巴勒視為“正統(tǒng)的管理者”。[Youssef M. Choueiri, Arab History and the Nation-State: A Study in Modern Historiography, 1820—1980,p.75.]“偉人創(chuàng)造歷史”的理念與當時流行的史學觀念格格不入。除了古爾巴勒,傅阿德·舒克里(Fuad Shukri)和穆罕默德·里法特(Muhammad Rif’ at)等歷史學家也堅持精英史觀,他們將研究重點放在了研究埃及和其他國家的外交關(guān)系和政策上。為了加強國家的中心地位和合法性,他們的論述集中體現(xiàn)了精英階層制定國家政策的動機。
古爾巴勒認為埃及的普羅大眾在整體上處于被動地位。他在《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中寫道:“他們被訓練成士兵和水手……他們被迫進入學校和從事創(chuàng)造財富的生產(chǎn),為了期盼和尋求安全他們被統(tǒng)治和教育。”[Shafiq Ghurbal, The Beginnings of the Egyptian Question and the Rise of Mehemet Ali, p.284.]20世紀50年代后,古爾巴勒的精英史觀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1882年至1936年埃英談判的外交研究中他對埃及人民大眾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以及他對1919年埃及人民反抗英國殖民統(tǒng)治,他承認埃及人民發(fā)揮了“歷史代理人”的作用。在他看來,“‘革命’是一種為榮譽而戰(zhàn)的憤怒的爆發(fā)。革命的故事是一種無法衡量的勇敢,它是一種清晰的、純粹的犧牲之美;它是男孩、女孩、青年、男人和女人毫無畏懼地向前,他們都忘記了他們的宗教和社會差異,只關(guān)心埃及,除了埃及的自由和獨立之外別無所求?!盵Shafiq Ghurbal, ed., Tarikh al-Hadara al-Misriyya, al-Asr al-Firauni, Vol.1,Cairo: Maktaba al-Nahda al-Misriyya, 1961, p.49. 沙菲格·古爾巴勒:《埃及現(xiàn)代歷史及法老時期》(阿拉伯文版)第1卷,開羅:埃及復興出版社,1961年,第49頁。]
四、古爾巴勒的史學貢獻
第一,古爾巴勒的民族主義史觀促進了埃及乃至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義思想的傳播。古爾巴勒從埃及曾經(jīng)的歷史中找到了埃及成為民族國家的鑰匙,促進了埃及人民族身份的認同以及埃及民族主義運動的發(fā)展。古爾巴勒的《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等著述促進了埃及民族主義思想的傳播。首先,第一批學院派歷史系學生最先受到了古爾巴勒民族主義史觀的影響,他的學生們將埃及民族主義思想傳播到了社會各個領(lǐng)域。其次,古爾巴勒為了宣傳民族主義思想,他在政府任職期間制定了一些明顯帶有民族主義印記的政策。他在社會活動中時常進行演講,演講的內(nèi)容主要是關(guān)于埃及形成的過程,埃及民眾如何在歷史中找到民族自信心和歸屬感,從而進一步推動埃及民族主義思想的系統(tǒng)化。最后,古爾巴勒組織了一些民族主義紀念活動,例如埃及舉行了易卜拉欣(1848年至1948年)和穆罕默德·阿里(1849年至1949年)一百周年誕辰的紀念活動,埃及許多政治和知識精英以及一些外國代表都出席了穆罕默德·阿里的紀念儀式。[Abd Jumayi, Al-Jamiyya al-Misriyya li-l-Dirasat al-Tarikhiyya 1945—1985, Cairo: Al-Jamiyya al-Tarikhiyya al-Misriyya, 1995, p.175. 阿卜杜·杰米伊:《埃及歷史研究學會1945—1985》(阿拉伯文版),開羅:埃及歷史學會,1995年,第175頁。]此次隆重的紀念活動在埃及國內(nèi)引起了強烈反響。
古爾巴勒不僅促進了埃及民族主義思想的傳播,而且對阿拉伯民族主義思潮也產(chǎn)生了影響。1961年,古爾巴勒在阿拉伯研究所發(fā)表了“關(guān)于阿拉伯國家產(chǎn)生的歷史因素”的文章。他所運用的歷史主義研究方法與一些阿拉伯民族主義知識分子的研究方法如出一轍。他按照時間順序記錄了當?shù)厍闆r和它們與國際的聯(lián)系,這些研究在早期促進了各個阿拉伯國家的自治和在20世紀的獨立。[Shafiq Ghurbal, MinhajMufassillidars al-Awamilal-Asasiyya fi Bina al-Tumma al-Arabiyya, Cairo: Mahad al-Dirasat al-Arabiyya, 1961, p.130. 沙菲格·古爾巴勒:《阿拉伯人構(gòu)建基礎(chǔ)性著作體系的詳細計劃》(阿拉伯文版),開羅:阿拉伯研究協(xié)會,1961年,第130頁。]古爾巴勒將研究埃及民族國家的形成所使用的方法和史學理論運用到了闡述其他阿拉伯國家的歷史進程中,將阿拉伯身份作為阿拉伯世界不同國家之間的共同點,有力地促進了阿拉伯民族主義思想和運動的傳播與發(fā)展。
第二,古爾巴勒促進了埃及史學研究的專業(yè)化。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以古爾巴勒為代表的埃及學院派史家的出現(xiàn)被認為是埃及史學發(fā)展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開始。從此刻起,19世紀官僚主義史學家(即所謂的“業(yè)余史學家”)的模式讓位于20世紀學院派史學家的模式,埃及學術(shù)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成熟階段,開始形成一種健全的、遠離政治的、專業(yè)的史學傳統(tǒng)。
古爾巴勒曾說:“我寫文章是為了使埃及人成為合格的、有評價能力和辨別能力的埃及公民?!盵Shafiq Ghurbal, Tarikh al-Mufawadat al-Misriyya-al-Britaniyya, Vol.I, Cairo:Maktabat al-Nahda al-Misriyya, 1952, pp.i-ii. 沙菲格·古爾巴勒:《英埃談判史》(阿拉伯文版)第1卷,開羅:埃及復興出版社,1952年,第1—2頁。]他從西方帶回了專業(yè)的歷史寫作方法,并提倡歷史學家應當按照一定的專業(yè)慣例進行研究,這種慣例要求必須按照特定的寫作風格和形式。古爾巴勒認為,歷史真相是歷史學家理想的終極目標,檔案研究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唯一途徑。他更相信多年前遠離公眾視線的人在不涉及個人利益和公共事業(yè)的情況下所撰寫的文件,因為這些檔案材料沒有任何可能性的偏見。因此,古爾巴勒認為,檔案是了解真相和詳細構(gòu)建歷史現(xiàn)實的完整指南。對他來說,檔案工作是最重要的實踐,也是他將歷史專業(yè)寫作與業(yè)余寫作區(qū)分開來的最重要的標志。
古爾巴勒認為將檔案成功地運用在“科學的史學”之中應當滿足以下幾個條件:第一,應當公開承認歷史學家獲取檔案和研究文獻的權(quán)利;第二,檔案應當存放在安全與合適的地方,古爾巴勒認為粉碎和倒賣檔案、火災以及老鼠是國家級別文件的傳統(tǒng)敵人;第三,應當仔細對檔案進行分類,編寫檔案目錄和編入索引;第四,史學研究需要能干、可靠、值得信賴的歷史學家,他接受過從檔案中復原“真相”的訓練。[Ahmad al-Karim, Taikh al-Ta’lim fiAsr Muhammad Ali, Cairo: Maktabat al-Nahda al-Misriyya, 1938, preface by Ghurbal, pp.i-v. 艾哈邁德·克里姆:《穆罕默德·阿里時期的教育史》(阿拉伯文版),開羅:埃及復興出版社,1938年,古爾巴勒作序。]古爾巴勒所認定的前兩個條件在1952年革命后基本得到滿足,他著重訓練了他的學生在檔案利用和文獻研究方面的學術(shù)能力。古爾巴勒激發(fā)了學生們對原始資料收集的興趣,他的學生是埃及第一批探究和挖掘埃及檔案的研究生。因此,古爾巴勒培養(yǎng)了學生們系統(tǒng)整理檔案的能力。通過這些活動,古爾巴勒和他的學生們?yōu)榘<艾F(xiàn)代民族史奠定了基礎(chǔ)。[Ahmad al-Karim, “Kalima an ShafiqGhurbal,”Al-Majalla al-Tarikhiyya al-Misriyya, No.11, 1963, p.12. 艾哈邁德·克里姆:《致沙菲格·古爾巴勒》(阿拉伯文版),《埃及歷史雜志》1963年第11期。]
古爾巴勒除了使用檔案的研究方法之外,他與其他歷史學家的區(qū)別在于專業(yè)化史學寫作中大量腳注的運用。借用安東尼·格拉夫頓(Anthony Grafton)的話:“歷史學家完成了兩項相輔相成的任務(wù)。他們必須檢查與解決問題相關(guān)的所有來源,并從中得出新的論述或論點。腳注可以執(zhí)行這兩項任務(wù)……通過這樣做,確立了處理歷史問題的工作應當由專業(yè)人士所為?!盵Anthony Grafton, The Footnote: A Curious Histor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4-5.]古爾巴勒的所有書和文章都使用了大量的腳注,作為一種正式的文體形式,廣泛采用腳注的方法體現(xiàn)了專業(yè)化史學的寫作方法。
古爾巴勒提倡學術(shù)研究的專業(yè)化,可能會導致歷史寫作的壟斷,但這種壟斷是保證歷史寫作質(zhì)量的必要實踐。通過形成一種專業(yè)的思想觀念,以古爾巴勒和他的學生們?yōu)榇淼膶W院派歷史學家成為埃及第一批歷史研究專業(yè)化的權(quán)威人士,他們明確地將自己與其他歷史學家區(qū)分開來。古爾巴勒和他的學生們對“業(yè)余史家”的態(tài)度比較冷淡,他們對業(yè)余史家是哪些人和他們的寫作內(nèi)容,以及他們組織出版作品的過程等等問題毫不關(guān)心。這種刻意的排外現(xiàn)象正是這一群體在歷史寫作領(lǐng)域中尋求壟斷的表現(xiàn)。正如古爾巴勒的學生后來成為著名歷史學教授的哈?!跛孤℉asan Uthman)曾坦言:“許多寫歷史的人不懂歷史。他們沒有批判性思維,他們的作品只不過是散亂的信息?!盵Hasan Uthman, “Kayfa Yuktab al-Tarikh?” Al-Risala, September 1, 1941, p.1002. 哈?!W斯曼:《如何書寫歷史?》(阿拉伯文版),《文章》1941年9月1日。]20世紀40年代初,學院派歷史學家們已經(jīng)以歷史學界的“守門人”自居,他們認為自己優(yōu)于其他通俗的歷史學家,并試圖使史學研究規(guī)范化,制定年輕史學家的培養(yǎng)方案,保證史學作品的質(zhì)量。
此外,除了壟斷歷史領(lǐng)域的專業(yè)化寫作之外,古爾巴勒同時還意識到為了保證歷史專業(yè)的高質(zhì)量和完整性,專業(yè)的歷史協(xié)會的成立至關(guān)重要。[哈桑·奧斯曼:《如何書寫歷史?》(阿拉伯文版),《文章》1941年9月1日。]從當時的社會背景來看,成立專業(yè)的歷史協(xié)會絕非易事,其主要原因是摻雜了許多政治變數(shù)。古爾巴勒由于與穆罕默德·阿里及其王室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得到了王室大量的資助來建立皇家歷史學會,該協(xié)會是阿拉伯世界第一個歷史協(xié)會,并于1952年更名為埃及歷史學會。古爾巴勒借助歷史協(xié)會的力量鞏固了職業(yè)化史學家在學術(shù)界的地位和權(quán)力。1948年5月歷史協(xié)會的創(chuàng)刊開始公開發(fā)行,該刊物是第一本埃及專門研究歷史的學術(shù)刊物。除此之外,歷史協(xié)會的成立還提高了歷史學家們與國家的談判能力。盡管歷史學家們對國家檔案中的自由權(quán)相當滿意,但對國家在原始資料方面的資助卻很不滿意。[Muhammad Mustafa Ziyada, “Sina at al-Tarakh fi Misr,” Al-Thaqafa, December 31, 1940, p.9. 穆罕默德·穆斯塔法·齊亞代:《西奈在埃及的歷史》(阿拉伯文版),《文化》1940年12月31日。]古爾巴勒的核心論點是,文獻資料不僅是國家的財產(chǎn),而且也是“歷史”和歷史學家的財產(chǎn)。[Abd Jumayi,Al-Jamiyya al-Misriyya li-l-Dirasat al-Tarikhiyya 1945—1985, Cairo: Al-Jamiyya al-Tarikhiyya al-Misriyya, 1995, pp.14-15.阿卜杜·杰米伊:《埃及歷史研究學會1945—1985》(阿拉伯文版),第14—15頁。]1952年納賽爾上臺后,政府對檔案的處理有了明顯的變化,例如1954年埃及政府專門頒布了新的“檔案法”。
是否進行專業(yè)化的歷史寫作成為當時歷史學家區(qū)分職業(yè)史家和業(yè)余史家的重要標志之一,具有專業(yè)共識的專業(yè)團體給職業(yè)史家們提供必要的活動場所。在史學專業(yè)化和史家職業(yè)化的過程中,古爾巴勒認為建立一個歷史學的專業(yè)學科至關(guān)重要,其基本條件需要具備以下四點:一是建立從業(yè)人員需要掌握的歷史知識體系;二是具有關(guān)于工作單位、從業(yè)人員和兩者之間關(guān)系方面的行業(yè)自主權(quán);三是壟斷歷史知識;四是建立一種理想化服務(wù)體系,即這不僅是一種承諾,也是一種道德義務(wù),凌駕于從業(yè)者的利益之上。[Thomas Broman, “Rethinking Professionalization: Theory, Practice and Professional Ideology in Eighteenth-Century German Medicin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Vol. 67, No.4, 1995, p.835; Jan Goldstein, “Foucault among the Sociologists: The Disciplines and the History of Professions,” History and Theory, Vol.23, No.2, 1984, p.175; Andrew Abbot, The System of Professions: An Essay on the Division of Expert Labo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 p.15.]以上條件在古爾巴勒的主導下基本上都得到了滿足,因此,古爾巴勒也成為歷史寫作制度化和歷史學家職業(yè)化的總設(shè)計師。
第三,古爾巴勒促進了史學研究的埃及化。1952年,埃及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后,學院派史學家奠定了埃及現(xiàn)代史學研究的基礎(chǔ),并促使大學成為主要的研究“陣地”。學院派史家的口號是促進歷史研究的“埃及化”,該呼吁得到了埃及社會以及各個領(lǐng)域的廣泛響應。在史學研究領(lǐng)域,史學研究的埃及化意味著兩個目標。第一個目標是結(jié)束歐洲歷史學家及其歐洲語言在現(xiàn)代埃及史學研究中的主導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埃及本土學者和使用阿拉伯語進行研究。雖然古爾巴勒在國外接受了部分教育,但是他卻成功地奠定了埃及本土學者研究埃及歷史的基礎(chǔ)。第二個目標是從民族國家的角度書寫歷史,而不是從王室的角度書寫歷史。從某種角度來看,古爾巴勒的第二個目標僅僅取得了部分成功。他對穆罕默德·阿里的崇拜與推崇在某種程度上使他與埃及君主打造的王家學派保持了一定的聯(lián)系。盡管如此,社會主義歷史學家穆罕默德·阿尼斯(Muhammad Anis)依舊贊賞古爾巴勒的付出:“古爾巴勒肩負著將歷史研究從君主制和外國人手中奪回的使命。更確切地說,在埃及化的思想流行之前,他(被委托)肩負著使歷史埃及化的使命?!盵Muhammad Anis, “Shafiq Ghurbal wa Madrasat al-Tarikh al-Misri al-Hadith,” Al-Majalla, No.58, 1961, p.13. 穆罕默德·阿尼斯:《沙菲格·古爾巴勒和現(xiàn)代埃及歷史學院》(阿拉伯文版),《雜志》1961年第58期。]
古爾巴勒推進史學研究埃及化的努力方向之一是組建一支由埃及本土史家組成的精英隊伍。他經(jīng)常提醒他的學生:“外國歷史學家對帝國研究方面感興趣,而我們的任務(wù)是關(guān)注埃及社會。”[Muhammad Anis, “Tabin Shafiq Ghurbal,”? Al-Majalla, No.58, 1961, p.135. 穆罕默德·阿尼斯:《紀念沙菲格·古爾巴勒》(阿拉伯文版),《雜志》1961年第58期。]對阿卜杜·卡里姆(Abd al-Karīm)來說,“埃及化不僅僅是使用阿拉伯語而不使用法語或英語學習埃及歷史,更重要的是它引導人們關(guān)注現(xiàn)代民族國家歷史的研究?!盵Ahmad al-Karim, “Kalima an Shafiq Ghurbal,” Al-Majalla al-Tarikhiyya al-Misriyya, No.11, 1963, p.12.艾哈邁德·克里姆:《致沙菲格·古爾巴勒》(阿拉伯文版),《埃及歷史雜志》1963年第11期。]古爾巴勒也具有同樣的想法,他通過翔實的檔案和強權(quán)政治以外的新歷史角度來研究埃及人的生活和行為。他還指導自己的學生研究埃及民族和社會的歷史,例如教育史、工業(yè)史、印刷史、商業(yè)史、埃及農(nóng)民史等。
古爾巴勒師承歷史大師湯因比,學習并繼承了導師的學術(shù)思想。他結(jié)合埃及自身的現(xiàn)實需求,將湯因比的史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本土化創(chuàng)新。在古爾巴勒學術(shù)生涯的中后期,他主要以“文明”為切入點,針對從法老時代到現(xiàn)代埃及進行全景式的研究。現(xiàn)代埃及知識分子對尼羅河流域漫長的歷史變遷研究而著迷,無論他們以什么角度探討該問題,他們都會探討埃及歷史的連續(xù)性問題。古爾巴勒也對該問題進行了闡釋,一是他深入挖掘了環(huán)境如何塑造出埃及人獨特的“埃及性格”;二是他延續(xù)了阿諾德·湯因比的文明觀。湯因比在著作《歷史研究》中有力地闡述了文明作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的內(nèi)在力量,古爾巴勒重新審視了湯因比的理論,將其運用在自己的歷史著述之中。1954年,在一系列廣播演講和一本名為《埃及的形成》(Takwīn Misr)的書中,古爾巴勒開始了嘗試。
古爾巴勒在《埃及的形成》一書中探討了埃及歷史連續(xù)性和變革性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以及研究了埃及社會凝聚力問題和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等問題。他對湯因比的史學觀念進行了埃及本土化改良后,認為埃及并不像希羅多德所認為的那樣,是“尼羅河的禮物”,而是“埃及人的禮物”。[Shafiq Ghurbal, Takwin Misr, Cario:? Mu’ assasat Hindawi lil-Talim wa al-Thaqafah, 2012, p.20. 沙菲格·古爾巴勒:《埃及的形成》(阿拉伯文版),開羅:海達維文化教育基金會,2012年,第20頁。]這不是反對歷史之父希羅多德的名言,而是為了強調(diào)埃及獨特的個性。古爾巴勒認為埃及社會的演變經(jīng)歷了一個長期的過程,其中某些潛在的因素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他運用湯因比的“挑戰(zhàn)與回應”模式探究了古埃及人應對與改造地理環(huán)境的過程,分析了古埃及獨特的生活方式的形成過程。人與自然第一次創(chuàng)造性的對抗催生了埃及文明的核心,埃及文明的核心在社會的連續(xù)性和變革性之間發(fā)揮了作用,埃及民族國家的形成與古代文明的互動關(guān)系一直持續(xù)到19世紀??傊?,古爾巴勒在職業(yè)生涯的后期將主要精力放在了使埃及的歷史研究更顯埃及特色,無論是在他后期的史學作品中,還是在他的課程和演講里,都表達了他力求史學研究的埃及化的觀點。
結(jié) 語
作為一名頗具影響力的埃及民族主義史家,古爾巴勒曾被加布里埃爾·皮特伯格(Gabriel Piterberg)視為“二十世紀埃及史學的元老”,[Gabriel Piterberg, “The Tropes of Stagnation and Awakening in Nationalist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in? Rethinking Nationalism in the Arab Middle East, eds. by James Jankowski and Israel Gershoni,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49-50.]可謂實至名歸。古爾巴勒將民族國家作為研究主題,從埃及過去的歷史中塑造了國家的合法化結(jié)構(gòu)和內(nèi)部民族認同感,其代表作《埃及問題的開始和穆罕默德·阿里的崛起》開創(chuàng)性地論證了埃及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向?qū)W者展示了穆罕默德·阿里為埃及進入現(xiàn)代化所做的充分準備。
古爾巴勒不僅是埃及民族主義史家,還是埃及學院派史學風格的開創(chuàng)者。作為從歐洲留學歸來的、早期受過專業(yè)學術(shù)訓練、具備專業(yè)學術(shù)素養(yǎng)的學者之一,古爾巴勒非常注重檔案的運用,強調(diào)一手資料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他給埃及帶來了歷史研究客觀性的專業(yè)概念,并在整個阿拉伯世界掀起了歷史學方法論的革命。[Ahmad Mustafa,? “Shafiq Ghurbal Muarikhan,” Al-Majalla al-Tarikhiyya al-Misriyya, No.11, 1963, p.21.艾哈邁德·穆斯塔法:《沙菲格·古爾巴勒——作為一位歷史學家》(阿拉伯文版),《埃及歷史雜志》1963年第11期。]他一直致力于將歷史寫作專業(yè)化,創(chuàng)辦期刊、雜志,成立歷史學協(xié)會,成功地塑造了歷史學家職業(yè)化的形象。
界定古爾巴勒史學研究的關(guān)鍵特征是職業(yè)化的身份定義、對專家權(quán)威的要求和對倫理道德的承諾,他的學術(shù)研究特色是對原始資料的強調(diào)、對客觀性的要求和對政治保持中立,以埃及為中心是古爾巴勒在動蕩的政治和國際環(huán)境中對自身的史學要求。古爾巴勒是埃及歷史上第一位本土化的近代史教授,他的學術(shù)思想至今仍具有重大價值和意義,因而在埃及史學界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古爾巴勒推動了埃及民族主義史學的發(fā)展,促進了埃及史學的專業(yè)化和埃及化。
(責任編輯:郭丹彤)
[收稿日期] 2020-10-30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埃及民生問題研究”(編號:14BSS041);教育部國別和區(qū)域備案中心——鄭州大學埃及研究中心建設(shè)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孔妍(1986-),女,寧夏銀川人,鄭州大學歷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