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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院兒

      2021-09-29 11:12趙楊
      遼河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繡花鞋王二大院

      趙楊,筆名風(fēng)咕咕,女,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職業(yè)作家、編劇,現(xiàn)居沈陽。主要作品有《春風(fēng)故事》《奮斗者》《凌煙閣》等。東北國企改革題材長篇小說《春風(fēng)故事》獲評2020年北京市優(yōu)秀長篇小說和第四屆中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會優(yōu)秀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作品。

      晚秋。繡花鞋迎著夜風(fēng),昂首挺胸地走出被電燈泡照得锃亮的大院兒,被警察帶走了。她穿著肥大的棉衣,看上去像個套在筒子里的假人。我朝她笑,她偷偷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拿好它。我的掌心多了一塊沉甸甸、滑溜溜的紅石頭。聽大人們說是她殺了王二,大人們還說繡花鞋和小金魚的關(guān)系不簡單。

      小金魚是個瘋婆子,據(jù)說年輕時是個標(biāo)志的美人,她自己卻說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沒人知道她的前半生經(jīng)歷過什么。有人說她嫌貧愛富,頂替正主嫁到大戶人家,最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福氣沒享幾天,反倒落個姨太太的身份。

      在過去的年代,姨太太是個尷尬的角色,哪里也容不下她。聽說她輾轉(zhuǎn)過好幾個村子,一路從上游沖下來,命大沒死,最后落到我們村兒。她的腦袋不太靈光,不會插秧,沒力氣種地,連燒火都不會,只能挨個小隊打油飛。村里人瞧她可憐,讓她住在大隊的倉庫。

      打那以后,那個鋪滿稻草的大馬槽子就是小金魚的家,她一住就是好幾年,更是自我放飛地變成了瘋婆子。村里人都以為她是寡門獨戶,誰都能捏她一把逗個樂子。就在村里有第一臺電視機那年,她的閨女竟然找上門來。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她有閨女,不一般的閨女。

      閨女和姑爺是開著外國產(chǎn)的小汽車來的,閨女推開倉庫的門就撲在大馬槽子上哭,稻草濕了一大片。小金魚記不住過去的事情,張牙舞爪地?fù)]舞著黑乎乎的手討要吃的。

      閨女拿出一個褪色的撥浪鼓晃動幾下,沉悶的鼓點驚醒了游蕩在世間的魂兒,小金魚也莫名其妙地哭成了淚人兒。

      閨女和姑爺要接小金魚到大城市里享福,小金魚死活不同意。那個穿高跟鞋,燙大波浪的閨女實在沒有辦法,就買下了大院里的房子,添置了新家具,新被褥,鍋碗瓢盆兒等等。每月定期送些米面、吃用的東西。再后來,她還經(jīng)常把城里沒用的老物件都搬來了,小金魚家塞得滿滿的,有了煙火氣兒。

      小金魚算是享福了。

      村里人紛紛改口,都說她命好,生個好閨女。小金魚傻笑不說話,一遍遍地念叨穿金戴銀的順口溜,那簡直是大院孩子的緊箍咒。

      大院的孩子都怕她,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除了我。

      我和小金魚的結(jié)緣是從肚臍眼兒開始的。有一陣子,我爸媽想要個兒子。不過,我爸是工人,只有一個生育指標(biāo)。我媽是農(nóng)業(yè)戶,只要兩個孩子的年齡相差五歲以上,勉強可以再要一個,這取決于村里有沒有多余的指標(biāo)。我媽偷偷給婦女主任送鵝蛋,想要個指標(biāo)。

      我媽擔(dān)心,萬一還是閨女咋辦?小金魚瘋瘋癲癲地跳出來,她說這取決于我的肚臍眼兒。她掀開我的衣服說,肚臍眼兒朝里陷,身下一定是妹妹,肚臍眼兒朝上拱,身下就是弟弟。

      這是大戶人家口口相傳的方子。我媽看我肚臍眼兒朝下陷,認(rèn)定身下還是丫頭片子,就放棄了要二胎的想法。婦女主任看在鵝蛋的面子上,雖然沒給指標(biāo),卻也沒帶我媽去鎮(zhèn)上結(jié)扎。

      我和小金魚就這樣認(rèn)識了,我時常去她家里看書。她家有好幾箱子書,都是她閨女從城里搬來的。小金魚告訴我,這些書都是金條,關(guān)鍵時候能救命。

      很快,就應(yīng)驗了書能救命的說法,村里幾個孩子去河套玩水,掉進(jìn)沙窩子淹死了,我在家里看書,保住一條命。

      從那時起,我覺得小金魚根本不瘋。

      我開始偷偷觀察她,發(fā)現(xiàn)她愛吃蘋果,喜歡聽?wèi)蛳蛔?,不喜歡吃魚,最討厭腥味兒。她白天總躺在冰涼的炕上睡覺,臉上蓋一塊白手絹。她的呼吸很輕,好久都看不到白手絹動彈,好像蓋著死人的臉。

      小金魚夜里出來活動,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神出鬼沒的。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覺得小金魚雖然不瘋,但是也不太正常。

      就拿每年的正月十五來說吧,村里有在門口籠火的習(xí)俗,大院里的各家各戶都會點起火堆,一圈的火龍可好看了。小金魚也想湊熱鬧,她在冰冷的雪地上點不著火,就從各家的火堆里引火,不是燎了眉毛,就是燒了干枯的頭發(fā)。

      哪個正常人故意燒自己?引火自焚是我學(xué)會的第一個成語。

      不過,有時想想,她也怪可憐的!一個人守著一個空房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最愛自言自語了。

      記得有一年夏天,小金魚病了,我媽做了一碗疙瘩湯讓我端過去,我剛到小金魚家就聞到一股很膻的味道。

      小金魚正坐在炕上自言自語,手里還不停地晃動那塊白手絹,她的舉動讓我想起了跳大神兒的神婆。我有些怕,躲在屋檐下不敢進(jìn)去。

      小金魚還在叨咕,似乎在講故事,故事很長,很長,前面都是恩恩怨怨的無聊事,小金魚的聲調(diào)很平,沒有起伏,聽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

      我仔細(xì)聽著,好像是說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祖輩無德,子孫遭殃,千金小姐啥壞事都沒做過,卻為家族背了鍋,千金小姐遭受了退親,家產(chǎn)也被所謂的親家收走了。

      家敗了,千金小姐領(lǐng)著燒火丫頭要飯,燒火丫頭得瘟病死了,千金小姐實在活不下去,頂著燒火丫頭的身份,回到那個貧苦的家。

      心狠的父親靠打魚為生,饑一頓飽一頓的,正愁沒飯吃,哪能在乎再賣閨女第二回?就這樣,千金小姐變成了姨太太。

      千金小姐膽子小,習(xí)慣了逆來順受,她想來想去,只有生下兒子,才能過上從前的生活??墒敲\就是這么捉弄人。千金小姐的肚子不爭氣,生了一個不值錢的閨女。她擔(dān)心閨女的命運和自己一樣,早早地準(zhǔn)備三條大黃魚拜托唯一信任的老媽子帶走閨女。

      沒多久,她陷入了一場走不出去的劫,開始為姨太太這三個字贖罪。在那些壓抑的日子里,她看到太多的生死、黑白、別離和命運的無常。

      那天,她在打掃廁所的時候,遇到了同樣掃廁所的退親的未婚夫。

      她笑了,他吞了她家的財,活該受罪。

      未婚夫也笑了,眼鏡差點掉地上。

      笑著、笑著,兩個人抱頭痛哭。兩個人誰也沒做過壞事,連螞蟻都不忍心踩,咋都過得這么慘呢?

      千金小姐認(rèn)了命,學(xué)會了低頭,為了活下去,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變成了真正的燒火丫頭。

      未婚夫沒認(rèn)命,一頭撞在旗桿子上,人沒死,心死了,頭上留塊疤。

      再后來……小金魚不說了,她不停地重復(fù)“死了好啊”這句話,又將白手絹蓋在臉上,像個死人。

      我被她的故事嚇到了,差點兒摔了那碗疙瘩湯。

      小金魚的鼻子靈,欠著身子薅起躲在屋檐下的我,我顫抖地捧起那碗疙瘩湯。小金魚瞪了我一眼,搶過那碗滾燙的疙瘩湯,大口地吃。

      吃完疙瘩湯,小金魚一抿嘴,板著臉說:“丫頭,你聽到了什么?”

      “千金小姐?!蔽胰鐚嵒卮?。

      小金魚雙手捂住發(fā)燙的臉,緩緩地挪向炕柜。我看到炕柜下面有好多石頭,她和王二有同樣的愛好?很快我就打消了這種念頭,她哪里能比得過心靈手巧的二叔呢?那些石頭一定是撿來打鳥的,我親眼看到過小金魚用石頭打鳥,還嚷嚷著想吃鳥心呢。

      難道她想用石頭打我?我膽怯地朝后退一步。

      這時,小金魚從炕柜下掏出一本卷邊子的舊書,書皮上有個圓形的印章。我清晰地看到了印章上的字,就是筆劃太多,不認(rèn)識。

      她的手在抖,好似捧著燙手的紅炭團。我木訥地盯著她,聞到了更膻的味道。

      從我記事起,老山東的名字就在村里如雷貫耳了。其實,老山東并不老,老只是習(xí)慣性的稱呼,就像叫老苞米、老石太太一樣,叫得順口,就這樣叫了。

      我爸說老山東是村里少有的既聰明又能干的人,這得益于他的父親——扁擔(dān)鉤。扁擔(dān)鉤是田里常見的兩頭尖的小綠蚱蜢,聽名字就知道扁擔(dān)鉤的長相了。

      他個子高,腦袋尖,瘦高瘦高的。當(dāng)年挑著扁擔(dān)從關(guān)里千里迢迢地來到東北,因為體力不支跟不上大隊伍去投奔北邊兒的親戚,就落在了大院。他和媳婦在大院當(dāng)雇工,干了一輩子,終于熬走主人,住上了全村最好的房子——大院的正房。

      大院的正房就是村里的紫禁城,后來,紫禁城空了,總有人惦記,每個人都認(rèn)為自己最適合住在里面,誰也沒想到會分給扁擔(dān)鉤這個外鄉(xiāng)人。

      據(jù)說,分房那天,村里的人都急紅了眼,差點兒喝了扁擔(dān)鉤一家人的血,全村的人都變成了一張嘴,理直氣壯地喊:咱村的大院咋能輪到一個外人當(dāng)老虎?

      分房的有理有據(jù)地說,現(xiàn)在人人平等,沒有老虎,扁擔(dān)鉤一家受的剝削最多,還搭上了五個閨女的命,就應(yīng)該住正房。

      這么一說,沒人吱聲了,誰不知道扁擔(dān)鉤的五個閨女死得不明不白呢?就是很多小崽子不理解,耍起混來的第一句就埋怨自己的爹媽,當(dāng)初咋不多受點剝削呢?

      當(dāng)然,這是捕風(fēng)捉影的話,不算數(shù)。

      就這樣,扁擔(dān)鉤一家在無數(shù)的白眼、數(shù)落、羨慕,甚至咒罵聲中成了新大院的第一個主人。打那時起,大院的大門沒了,門口的石獅子也倒了,站在土道上直接就能看到那排高門大戶的正房。老人們都說風(fēng)水破了,大院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誰也沒想到扁擔(dān)鉤卻開始轉(zhuǎn)運了,他和媳婦生下了老山東。

      這一窩子孩子總算活了一個,還是個帶把的,扁擔(dān)鉤后繼有人,活著更有奔頭了??墒撬娇细?,日子過得越苦,老天爺總是和他作對。

      直到快閉眼的時候,扁擔(dān)鉤才想明白一個道理,他將受苦、挨累的悲慘命運歸結(jié)為一個外字。全村就他一個外鄉(xiāng)人,他家人丁又少,活該受窮,受欺負(fù)。

      他十分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如果當(dāng)年他再咬牙往北走走,那里都是同鄉(xiāng),這輩子哪能遭那么多罪?遭受那么多白眼?

      扁擔(dān)鉤用最后一口丹田氣囑咐精明能干的老婆子,務(wù)必給兒子說個本地媳婦,必須是本地的大戶,人丁興旺的那種。

      老婆子答應(yīng)了,扁擔(dān)鉤才蹬腿走了。等辦完寒酸的喪事,老婆子拿出在房梁上發(fā)現(xiàn)的金戒指四處托媒人保媒,媒人給老山東說來了村里最大家族的二閨女二狠子。

      其實,二狠子的父母生了四朵金花,各有特點。老大嗓門大,說話像打仗,人稱大吵吵;老二潑辣,人稱二狠子;老三愛傳舌,人稱小舌頭;老四脾氣大,說話愛要尖兒,人稱小辣椒。

      說親那會兒,四朵金花都沒有嫁人,除了小辣椒年紀(jì)小些,其余三個都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jì)。媒人是奔著大吵吵去的,大吵吵嫌棄老山東家獨,全村一個親戚都沒有,她才不想嫁獨門戶呢,這門親事就落到了二狠子的頭上。

      這些都是大吵吵的說辭,她膽子大,早就跟本隊的隊員好上了,渾身上下讓人摸個遍,她哪能喜歡一竿子打不出屁來的老山東呢?

      大吵吵還鼓動妹妹二狠子別答應(yīng)。二狠子有自己的小算盤,大姐眼里的劣勢在她眼里全是優(yōu)勢。獨點兒好,全家上下她當(dāng)家作主,此外,除了喜歡金戒指,她還想住大院的正房。

      打小起,二狠子每次路過大院,看著那排整齊神氣的正房,就幻想自己就是年畫里說一不二的正宮娘娘。她穿著大紅襖坐在熱乎乎的炕上,靠著油光锃亮的炕琴和炕柜,炕琴和炕柜里是疊著整齊的緞子被和呢子料,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二狠子正愁好事跟自己無緣呢,這就落在頭上了,她心花怒放地同意了這門親事。

      但是她一頭熱不行,老山東不同意。

      老山東死活不同意娶二狠子,他有自己的小九九。

      他娘拿著燒火棍子滿大院地打罵,老山東還是不同意。氣得他娘抱著扁擔(dān)鉤的牌位一頓嚎,只引來一堆黑乎乎的燕蝙蝠。老山東犯起驢脾氣,賭氣住進(jìn)了田里的窩棚。

      老山東不是不懂父母的心思,更不是不孝順的孩子,他不同意親事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心里早就有人了。

      他第一次見那姑娘的情景有些齷齪,準(zhǔn)確地來說是偷看。

      那天是晌午,苞米正灌漿兒,他在壟溝里溜達(dá)一圈熱得夠嗆,想去西河套里洗洗。他剛撂下鋤頭脫掉濕透的跨欄背心,就聽到女孩兒的笑聲。

      那笑聲嘎嘣脆,就像大鐵鍋里炒的紅苞米粒兒,他急切地扒開一人多高的蒿草想看看爆米花的樣子,卻失望地看到一桿沒長成的紅高粱,還是補過苗的紅高粱。

      女孩兒實在太瘦了,能數(shù)清她有幾根肋骨,肋骨上有歪歪扭扭的疤,想去給她撓撓。

      老山東傻愣愣地杵在那里,女孩兒沒有絲毫的羞澀,反而朝他揚水,他看到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他笨拙地縮回去,藏在蒿草堆里不敢出來。

      女孩兒竟然光著腳丫濕漉漉地站在他面前,頭發(fā)上的水滴在他黑黝黝的胳膊上,冰涼冰涼的。

      “我認(rèn)識你,你是老山東!”女孩兒率先開了口。老山東這才想起來村里人常說的住在地窖子里的小羅鍋,難道她就是小羅鍋和野女人生的閨女?

      “你是——”

      “我是小花兒!”女孩兒順手摘了一朵紫色的小野花戴在頭上。

      老山東覺得那花和女孩兒極為般配,尤其是她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兩個人就這樣在老套的故事里相識了,一晃幾年的光景,老套的故事熬成了套路,兩個人的命運也迎來最艱難的抉擇時刻。

      老山東幾次要跟家里說清楚,他是小花兒唯一的男人,他要娶小花兒。小花兒被攔下了,村里人誰不知道老山東的娘是最要臉的女人?再加上還有扁擔(dān)鉤用一輩子破壞性實驗換來的臨終醒悟呢?

      老山東立下了非小花兒不娶的誓言,賭氣住進(jìn)窩棚,小花兒被父親小羅鍋強行帶到深山,喂下了墮胎藥。

      一場緣分終結(jié)在大院正房窗上的喜字上,另一場緣分悄然地拉開序幕,女主角還是小花兒,另一個女主角叫二狠子。

      那晚,小花兒剪去了那條大辮子,敞開了門,真的變成了繡花鞋。

      老山東氣急敗壞地找到她,質(zhì)問她,為什么不把孩子生下來,為什么接受其他男人。

      繡花鞋只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的命。

      兩個人結(jié)合在一起,又抱頭痛哭地咒罵彼此。他們都想用自己的牙咬出住在對方體內(nèi)另一個邪惡的靈魂,又想用另一個自己去填滿遺失的愛。

      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沉沉淪淪,直到那條初見的西河套枯干斷流,剩下一攤爛泥。

      有一次,兩個人溫存之后,小羅鍋追著老山東要求付錢。老山東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從此,他再也沒有來過。

      那些日子,老山東簡直把媳婦二狠子的身子掏空了,二狠子一年小產(chǎn)了四次,好不容易坐了胎,生下一個孱弱的閨女。

      可是剛出月子,老山東的娘又以要抱大孫子為由,將兒子推上炕。這時的二狠子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狠勁兒,只剩下唯唯諾諾的順從和自以為是的得意。

      她做夢都想生個兒子,只有生下兒子才能配得上大院正房的身份。身子上的壓迫沒了,精神上的枷鎖從未褪去,反而更重,更沉。

      二狠子沒有想到的是老山東才不在乎生兒子呢,他眼里只有占有。他拼命地想忘記那個柔軟的小人兒。

      有時候,老山東有種錯覺,覺得身下的人是她,可是他錯了,她是無可替代的。等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裹在緞子被里失去光彩的女人,她的臉有些潮紅,唇是白的,她的臉變成了錦簇花叢下的一朵假花,過早的盛開,又過早的凋零。

      他在近乎絕望的殤中頓悟,原來,無論是心,還是這具不聽話的身子都已經(jīng)歸了她。

      她生,他生,她死,他不能活。

      一個月圓之夜,在二狠子苦苦的哀求聲中,老山東懷揣著滿腔的欲望出了門。他來到干枯的西河套,躁動地聽著繡花鞋嬌柔的叫聲。他閉上了眼睛,幻想那是他和她。

      等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個黑影,那是躲在月光下數(shù)票子的小羅鍋。

      他暴怒地跑過去,用全部的怒火踹了小羅鍋一腳,踢飛了那把零碎的票子。小羅鍋不氣不惱地?fù)炱弊?,一邊撿,還一邊說,是你將小花兒變成了繡花鞋。

      老山東氣憤地踹開門,拎起提褲子的男人,男人的背影很寬,有些熟悉,等兩個人一照面,兩個人都愣了。

      都是大院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

      那男人臨走前還不忘嘲笑老山東一句,千萬別刨地溝呀,都是連橋兒。

      老山東氣紅了眼,拎起鐮刀想殺人。繡花鞋像無骨蛇一樣纏上他,在他的耳垂上咬一口,老山東的半條命都沒了。

      從此,老山東給足了錢,更卯足了勁兒,繡花鞋還是出去偷腥,他怒氣地質(zhì)問她。繡花鞋不氣不惱,斜著她那雙貓眼說:“我就是繡花鞋,隔三差五就得開開張,如果不開張,人家還以為我從良了呢,這是為了以后的生計。”

      老山東沉默了,他懂繡花鞋的意思,是他將一朵小花兒逼成了繡花鞋,又是他拋棄了她,他想救她,也想救自己。

      長相廝守是不行了,二狠子生下了兒子,滿大院的人都知道她是家里的功臣。那段日子,老山東過得恍惚,他娘病了一場。直到一對雙家搬進(jìn)大院,老天給的機會來了。

      王二和王柱子是一對雙。老山東找王二做了裝老衣服。取衣服那天,王二去城里買針線不在家,王柱子在洗紅襯褲,盆里的水像血一樣紅,他聞到了發(fā)腥的胰子味兒。

      老山東捧走沉甸甸的裝老衣服,還沒走到正房門口,就在早死的五個姐姐的悲慘命運中找到一條他和她的出路。

      為繡花鞋找個正經(jīng)的丈夫,這個丈夫必須要默認(rèn)他和繡花鞋的關(guān)系。

      這是一個披著愛情和救贖的虛偽外衣的混賬話,每個字眼都夾帶著自私、無禮、荒謬和泯滅人性的冷血。繡花鞋起初不同意,耐不住老山東的軟磨硬泡。

      她畢竟是女人,一個受過傷的女人,身子再骯臟,也同樣向往美好。

      兩個人達(dá)成一致之后,老山東開始行動!

      那年開春的時候,河里的冰還沒全部開化,天干冷干冷的。一天夜里,一對雙家的柴火垛著火了,咋著的不知道,就是連了火,我家的柴火垛也著了,房子差點沒了。

      我家剛搬來一個月,我爸不在家,我媽嚇得抱著我哭,那火就在窗戶前亂竄,隨時都能進(jìn)屋。多虧老山東仗義出手,扯了條泡水的棉被扔在火里,火苗小了,我們娘倆才從屋里逃出來。

      又是老山東幫忙,我們娘倆在正房窩了一宿。第三天,我爸得信回來,帶回兩車松樹枝,一車留給家里用,一車給了老山東家。

      在村里,柴火是要緊的東西,百姓家的柴火垛多是晚秋割的苞米桿子、稻草、豆梗、豆根兒,還有從野地里割來的引火用的蒿子,誰家能有幾個大樹根或者木頭棒子,都綁在柴火垛上舍不得燒。

      誰家的柴火垛高,柴火硬實,那可是富裕的象征。我爸是護林員,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林場每年都給落葉松、樟子松打場子,下來的松樹枝分給職工當(dāng)福利,松樹枝有松油,沾火就著,緊俏又實用。

      老山東百般推辭,最后還是留下了那車松樹枝。

      比起老山東,一對雙家就慘了,我家接濟了眼前的困難,長遠(yuǎn)的日子必須要靠自己,一對雙拿著鐮刀出門割蒿子去了。

      這一去不要緊,救了一個人。

      小羅鍋這輩子一是命大,一是好喝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神龍見首不見尾,像是游蕩在人間的鬼魅。他大白天醉氣哈哈地躺在冰上,冰下是沙場掏空的沙窩子。午后陽光暖,冰融化了,他的一條腿掉進(jìn)冰窟窿,變成了一只粘在冰網(wǎng)上的獵物。

      等待他的是刺骨的冰水和棺材一樣大小的沙窩子。

      小羅鍋大喊救命,一對雙恰好聽見了,繡花鞋跪在地上求情。

      王柱子在岸上當(dāng)柱子,王二冒死從冰上拽回了小羅鍋。小羅鍋的酒醒了,將繡花鞋送到王家。

      繡花鞋前腳剛走,小羅鍋就蹬腿了,壓根兒沒有給繡花鞋反悔的機會。繡花鞋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嫁給了王柱子。

      王二的心很涼。

      他接受了命運,主動搬到了那間狹窄的、不吉利的屋子。

      繡花鞋和王柱子結(jié)婚那天,四喜丸子很香。從此以后,大院很動蕩,老山東家也鬧翻了天。

      老山東和繡花鞋的私事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只是誰也沒抓到把柄。二狠子也只能在家罵幾句解恨的話,當(dāng)著外人的面還是要維護自家爺們的。

      老山東這幾年腦子活,總帶著同族的親戚去城里干活,人家城里人只認(rèn)老山東。二狠子想只要她撐著一口氣,自己還是正房,繡花鞋只是一雙破鞋。

      這種微妙的平衡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小金魚滿大院地追蜻蜓,無意間砸了王柱子家的玻璃,第二天老山東的頭上纏了繃帶,張雷神破口大罵繡花鞋,才捅漏兩個人的丑事。

      老山東的嘴比冬天的北風(fēng)還硬,一口咬定頭上的傷是撞房梁了。那幾年,總有人不懷好意地問我,見過老山東爬王家的墻頭嗎?

      我真的沒見過,我媽也沒見過,唯一爬墻頭的是王二的那只大黑貓。

      在我眼里,老山東是個好人,沒少幫大院里的各家干活。我媽叫他大哥,老石太太常找他評理,連寧先生對他也客氣,他幾乎是大院的代言人。

      我是故意扒墻頭兒看隔壁繡花鞋的,她長得很漂亮,一頭烏黑的發(fā),大眼睛,雙眼皮兒,圓圓的眼珠子能掐出水來。這會兒,她正在端著大洗衣盆在院子里晾衣服,麻繩上一水兒的全是白色。有白褲衩、白襪子、白背心、白褲子,還有一條像孝帶的吊帶裙。

      繡花鞋剛洗過澡,頭發(fā)濕漉漉的。她顯然看到了我,朝我咧嘴笑。

      “丫頭,又想梳頭了?”

      我不停地?fù)u腦袋,兩個歪辮子打得臉蛋兒有些疼。

      繡花鞋笑得夠嗆,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她朝我招手:“過來吧,丫頭,嬸子給你梳頭!”

      “好嘞!”我踩著磚頭跳過去,比猴子還快,誰讓我媽笨手笨腳的不會梳頭呢!

      班上每次舉行活動都是繡花鞋幫我梳頭,她會梳的發(fā)型可多了,有一次盤得圓溜溜的,從后面看像磨盤的發(fā)型讓同班同學(xué)羨慕好幾天,我睡覺都不敢壓,硬是挺了一個星期。

      每次說起來這件事,我媽都說我臭美,繡花鞋說我傻,再梳一遍不就行了。其實,我是不好意思麻煩她。再說,我媽不讓我跟她那么熱乎。

      這不能怪我媽,繡花鞋的名聲實在太差,我媽怕她把我教壞了。

      我氣不公地跟她理論過。在我眼里,繡花鞋是個好人,大院里的人都嘲笑她,她還是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從沒有紅過臉。

      每年冬至,她總是在頭上纏一塊黑大絨的眉勒子,給大院里的鄰居送碗熱乎的羊雜貨。張雷神常常一邊大吃羊雜貨,一邊大口罵騷貨。

      我不懂,羊雜貨明明是膻,哪里騷呢?

      他們在背地里都罵繡花鞋是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破鞋,我很好奇,繡花鞋的爹是小羅鍋,那她的娘是誰呢?如果有娘,繡花鞋的命一定不會這么苦。

      有人說她娘是野女人,有人說她是小羅鍋撿的棄嬰,誰也拿不準(zhǔn)。老石太太有個新說法,她說別看小羅鍋住地窖子,他當(dāng)年可是從大院里走出去的小少爺,說起來,他是大院唯一的主人。現(xiàn)在沒人提了,是怕他把大院要回去。老石太太又嘟囔了好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我不懂這和繡花鞋的身世有什么關(guān)系,老石太太一點就透,小羅鍋是小少爺,隨根兒,他能缺媳婦嗎?就算是買、搶、強要等等手段,也得留個后呀!可惜是個破鞋。

      老石太太又落回到最熟悉的話題上,留給我無限的遐想。繡花鞋的娘或許就是村里的某個人,回到大院本就是她的宿命。

      她娘的心好狠啊,咋不要自己的親閨女,讓她活受罪呢?

      后來,繡花鞋給我梳頭的時候無意間提過,那時她年幼,根本記不住娘的臉,只記得打,她還撩起衣服讓我看身上的老疤。

      “你不聽話嗎?”

      “聽話也挨打,不聽話也挨打,爹娘一起打?!?/p>

      天啊,那一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娘,沒有也罷。

      今天的太陽很大,我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繡花鞋為我梳頭,王二開了窗,拄著窗臺望天。

      繡花鞋和王二的話很少,我經(jīng)??吹絻蓚€人一起做裝老衣服,繡花鞋會畫花樣,王二裁剪,兩個人配合得可好了。

      繡花鞋一抬手,王二就把剪子遞過去,王二揉揉眼,繡花鞋就送上掉腿的眼鏡,繡花鞋納鞋底,王二用那把錐子穿洞。這就是書里說的默契吧。寧先生學(xué)問大,他說這叫歲月靜好。

      我真不忍心破壞歲月靜好,可是我想梳頭呀!我歪著脖子就著繡花鞋的手勁兒心里樂開了花。

      “嬸子,你昨晚去老石家看熱鬧了嗎?”

      “啥熱鬧?”

      “石榴籽兒休妻啊。”

      “休妻?這都啥年代了,我只記得馬前潑水里的休妻?!?/p>

      “他們都說是休妻。”我從一個孩子的視角講述了昨晚看到的一切。

      老石家要臉面,石榴籽兒和媳婦結(jié)婚兩年沒孩子,老石太太整天喊著讓兒媳婦滾蛋,逼兒子石榴籽兒離婚。小兩口本來過得挺好,挨不過老石太太攪和,感情生分了,也就掰了。

      離婚搬家那天,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村里人都要來看熱鬧。老石家要臉面,提出讓兒媳婦晚上搬家。兒媳婦的娘家趕來了騾子車,搬走陪嫁的一對木箱子和兩床被褥。

      石榴籽兒和媳婦背對著窗,坐在土炕的炕沿兒上,我看不到兩個人的臉,只看到兩個人頭頂?shù)臒襞?,昏黃的燈光照著兩個人的后背,滲透著寒冬臘月般的冷。屋內(nèi)很靜,除了知了響亮的叫聲,我還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我沒有感覺到大人口中的離得好,早該離,我看到的是一對苦命的人?!叭思也欢颊f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嗎?為啥讓石榴籽兒離婚?”我不解地問。

      王二縮回頭,關(guān)上了窗。

      繡花鞋笑了:“廟里都是泥菩薩,日子是自己過的?!?/p>

      我聽不懂這么深奧的話。

      繡花鞋又說:“樹挪死,人挪活,走了這一步,以后的日子更好呢?!?/p>

      繡花鞋說得沒錯,石榴籽兒離婚不久,以前的媳婦嫁到外村,隔年就生了一個胖小子,婆家差點打板兒給她供起來。老石太太靠著大兒媳婦的車禍賠償金給石榴籽兒娶了新媳婦,小兩口卻一直沒有動靜。

      這能怪誰呢?老石家的臉面重著呢。

      繡花鞋說我看了不該看的書,人小鬼大。

      我的確看了很多書,就是不明白,繡花鞋看的真真兒的道理,怎么用在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她咋不挪動一步呢?

      哪怕挪一小步,嫁給王二也好呀!王二的手巧,她的手也巧,兩個人開個縫紉店,指定能掙錢,日子保準(zhǔn)過得紅火。

      再說了,王二長得白白凈凈,性格又好,王柱子傻不拉幾的,脾氣暴,都說相由心生,長得也嚇人。她當(dāng)初是被惡鬼上身了?咋選的呢?

      繡花鞋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老山東,老山東是大院里的能人,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繡花鞋,關(guān)于兩個人之間的花花話,都是悄悄傳的。

      我是個孩子,想不懂那些正義的大道理,就是覺得繡花鞋是好人。

      同為鄰居,我沒見過繡花鞋和老山東的齷齪事,沒見過繡花鞋和王二的偷情,更沒見過王家來過其他男人,倒是見過繡花鞋打走了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子。

      除了窮點,王家的小日子過得不錯。

      可惜平淡總不持久,平靜的日子定格在王二死的那天,繡花鞋被警察帶走了。

      關(guān)于繡花鞋的謠言又有了新說法,有人說是繡花鞋殺了王二,因為王二想占有她。這怎么可能呢?我親眼看到每次繡花鞋洗澡,王二連窗戶都不敢開,還不如三兒的膽子大呢。

      還有人說是老山東殺了人,他想自己一個人占有繡花鞋。這也不太可能,如果老山東想占有繡花鞋,他應(yīng)該殺王柱子,跟王二有什么關(guān)系?

      不管哪種說法,繡花鞋一直沒回來,大隊支書去城里打聽過,說繡花鞋有重大嫌疑,因為錐子把兒上有繡花鞋的指紋和血跡,證明她在王二死的那天用過那把錐子。

      再后來,繡花鞋也親口承認(rèn)了殺人。

      殺人償命,繡花鞋活不了了。

      泄洪道崩人的消息是村里的大事,更是難得一見的熱鬧。那里本來是水庫的泄洪道,平時用作崩人的法場,罪大惡極的犯人都是在這里被執(zhí)行槍決的。

      泄洪道陰氣重,每次路過,我總是害怕地用雙手捂住眼睛,又忍不住地透過指縫去看。聽村里的老人們說,泄洪道邪性,那里有個山洞,是日本人勘探礦石留下的,是侵略的鐵證。

      山洞前有兩口泉眼,一口是清的,一口是渾的。犯人上路前,要喝一口清泉眼里的水,下輩子干干凈凈地做人。執(zhí)行槍決的兵在行刑后要在渾泉眼里洗手,洗去晦氣,是晦氣把水弄臟的。

      所以,這次處決繡花鞋,村里的人都等著出口惡氣。我握著繡花鞋給的那塊紅石頭坐在歪脖子的榆樹下哭了半天,寧先生來安慰我,問我紅石頭哪來的。

      我說是繡花鞋給的,寧先生皺著眉,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小心翼翼地借走了那塊紅石頭。

      小金魚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她折了一根光禿禿的榆樹枝在空中不停地畫圈圈,口中還念念有詞。我問她知道繡花鞋要死在泄洪道嗎?她笑得很大聲,將榆樹枝狠狠地踩在腳下,壓在我耳后說了一句所問非所答的話,我全當(dāng)瘋話。

      她是瘋子,怎么會可憐繡花鞋呢?

      夜冷,人心更冷。

      當(dāng)晚,大院出了大事。王柱子和二狠子都死在了各家的炕上,二狠子的胸口插著一把纏紅頭繩的剪子,王柱子的肚子上插著切羊雜碎的刀。

      警察來驗尸,認(rèn)定是同一個兇手殺了王柱子和二狠子,更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王柱子竟然是女人!

      這消息比地雷還震人!村里人寧愿相信地球是方的,也不愿相信王柱子是女人。這真是王犟子留個大家最大的謎題,他為了逞能,為了自己的顏面,硬生生地把一對龍鳳胎逼成一對兒子。

      以前,大家都覺得王二委屈,現(xiàn)在才知道最委屈的是王柱子,一個大閨女咋就活成了傻柱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女的嗎?

      唯一沒有驚訝的是老山東,大家終于知道繡花鞋為什么會嫁給王柱子了,這是天大的秘密。

      我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絕望,不知道村里還有多少這樣的秘密?

      大隊支書氣得跺腳罵娘,這都啥年代了?!

      警察根據(jù)兇案現(xiàn)場的線索很快鎖定了殺害王柱子和二狠子的兇手,一個小時后,他們在小金魚和三進(jìn)門兒相鄰的圍墻下的狗洞里找到了小金魚的尸體。

      小金魚在臨死前還保持著鉆狗洞的姿勢,她的上半身在自己家,下半身在三進(jìn)門兒家,背上托著石頭壘的圍墻,變成了另一個小羅鍋,扛起了那堵墻。

      法醫(yī)鑒定她是吞拌有耗子藥的苞米粒兒去世的,屬于自殺,也就是說是她自己選擇了這種壓迫、詭異的死法,也是她自己選擇的自殺地點。

      更讓大家震驚的是,她竟然就是殺害王柱子和二狠子的兇手。

      警察推斷,她在殺人之后,鉆進(jìn)事先準(zhǔn)備好的狗洞,吞下有毒的苞米粒兒。人們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她的臉朝下,看不見天上的星,沒有掙扎的痕跡,她就安寧地貼著冰冷的黑土等待死亡的降臨。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臨死前,小金魚到底是清醒還是瘋?

      突然,我想起小金魚說過的話,我一口氣跑到那棵歪脖子的榆樹下,從樹洞里掏出一本卷邊子的舊書,就是那本書皮上有個小印章的書。

      我翻開書,發(fā)現(xiàn)這是一本日記,筆跡很工整,都是繁體字。這幾年,寧先生教過我繁體字,讀起來還算順口。

      我翻開日記,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半死,上面寫著:

      “丫頭,你看到這句話,是因為我沒來得及殺你。看在你愛看書,給我送過疙瘩湯的面子上,我饒你一命吧,連我閨女都說你是個有出息的丫頭。”

      小金魚想殺我?我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繼續(xù)看下去,就好像開啟了泡在海水里的潘多拉魔盒。

      “今天兩家過了庚帖,再過一年,我就要嫁人了。送給他什么禮物呢?我今天得了一塊雞血石,聽說他愛看書,刻方印吧,讓他時時刻刻看到我和他的名字。”

      “退婚?我做錯了什么?他已經(jīng)收了我的印章,還給了回禮,他竟然要退婚?不不不,這不是真的!我堂堂千金小姐還配不上他?我要砸爛他的名字!”

      “父親把我和娘親的首飾都收走了,連我滿月時戴的長命金鎖也收走了,這就是他退婚的理由吧!”

      日記上的筆跡從這頁開始變得凌亂,字的顏色也不同了,勾勾抹抹的,有幾頁很臟。我繼續(xù)看下去。

      “如果是我也會退婚的,世上哪有這么不體面的千金小姐?小梅餓著肚子從街上撿來一個酸窩頭,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p>

      “真的很餓,連握筆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果能再撿一個酸窩頭該有多好啊?!?/p>

      “我沒有家了,小梅卻要回家。不行,我不能讓小梅回家,她走了,誰來照顧我?她發(fā)過誓,一輩子都要照顧我,違背誓言會被石頭砸死、砸爛,永世不得超生!”

      一大片涂抹的痕跡,只留了一行字:“從此,我就是小梅!我就是小梅??!我就是小梅?。?!”接下來的兩頁粘在一起,即使撕開也看不清寫了什么。下一頁的筆跡非常工整,恢復(fù)了從前的體面。

      “他說我不是小梅,是千金小姐。真是笑話,千金小姐怎么可能淪落到做姨太太?做姨太太的是小梅,能做上姨太太已經(jīng)是小梅的造化了,如果再生個兒子,祖墳都冒青煙了?!?/p>

      “他嘲笑我,還想帶我走。我告訴他,我的閨女是千金小姐,她是千金小姐的閨女!”

      我停了下來,日記里的他是誰?她到底是小梅還是千金小姐呢?我又繼續(xù)看了下去。

      “世道變了,我說自己是小梅,他們不信,我說自己是千金小姐,他們也不信,那我是誰?哦,我是姨太太,我是喝人血的姨太太?!?/p>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這輩子我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送走了千金小姐,這輩子最讓我開心的事就是他也在掃廁所。他家吞了我家的家產(chǎn),還不是淪落到和我這個姨太太一起掃廁所的境地?爾能欺人,不能欺天,這就是他的命?!?/p>

      看到這里,我想起了小金魚叨咕的故事,兩個故事重疊地放在一起,我的腦海里漸漸出現(xiàn)了他和她的身影。

      “他問我閨女哪去了,我說死了!他問千金小姐,我說也死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不是千金小姐!”

      “我是姨太太,我是姨太太,我是姨太太!”

      “他不配掃廁所,必須走!”

      “劉主任偷看我好久了,他說過去姨太太騎在窮人身上作威作福,今天,他這個窮人也想騎在姨太太的身上,他做夢也沒想到,他騎的是小梅,也是窮人?!?/p>

      “劉主任告訴我,他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那里的五月還下白毛雪呢,他回不來了,我終于可以安心地掃廁所了?!?/p>

      “我要逃,逃到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的地方,逃到一個沒有劉主任的地方?!?/p>

      我反復(fù)驗證自己的猜測,無法相信他就是他,繼續(xù)看了下去。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只要能活。小羅鍋認(rèn)出了我,叫我姨太太,他知道我有個閨女,他求我給他生個孩子,給家里留個后。我是燒火丫頭的身子,怎么會在意給小羅鍋生孩子呢?”

      “小羅鍋就是另一個劉主任,從虎窩跑出來,住進(jìn)了狼群,小梅的命真苦!”

      “世道又變了,我的閨女安全了??上∧醴N大了,打不下去,她天天踹我,等出生了,我要打回來,用紅石頭打,就像當(dāng)年我打燒火丫頭一樣!”

      “天啊,她竟然和小梅長了一模一樣的眼睛,她想找我報仇嗎?休想!她的娘親是低賤的小梅,而我是千金小姐?!?/p>

      “我要把受到的恥辱都打回來,打死她?!?/p>

      我顫抖地盯著透著兇殘的字,想到每個人無常的命運,心情低落到谷底。我繼續(xù)翻頁,后面露出撕掉的白茬兒,我用手指碾了碾,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五頁。

      中間發(fā)生過什么,上面寫過什么,不得而知。我埋頭看下去,筆跡又變了,內(nèi)容讓我嚇得打顫。

      “大院是個好大院,就是冤家路窄?!?/p>

      “我要讓他痛苦地活著?!?/p>

      “小孩子真好騙,一小塊花糖紙就打發(fā)了。痛快,真痛快,我得不到的,誰也得不到?!?/p>

      天啊,難道是寧先生的大女兒?那他是?我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猜測,翻動日記的指尖都僵住了。

      “小羅鍋又來找我要錢,那是我閨女的錢,我給他指了一條發(fā)財?shù)牡?。?/p>

      “真是隨根兒,他拉走了愛偷腥的張雷神?!?/p>

      “燒火丫頭的女兒不配擁有幸福?!?/p>

      “小羅鍋竟然不聽我的話,放走了搖錢樹,那就別怪我心狠。”

      “苞米粒兒真的好香!”

      “小花兒住進(jìn)大院,也和她娘小梅一樣,都是當(dāng)姨太太的命!”

      “二狠子真是軟豆腐,連自己的爺們都管不住,女人要幫女人?!?/p>

      “小花兒親口說喜歡王二,這真是天大的諷刺,她配擁有美好的愛情嗎?”

      “王二每天都用藏青的麻布纏脖子,他真是個窩囊廢,小花兒睡了那么多男人,還差他一個?”

      “今天,我用石頭打死了兩只家雀兒,晚上可以吃鳥心了!”

      “王二給我送來好多石頭,他想做什么?我是千金小姐,我才不怕他?!?/p>

      “小花兒的日子過得太舒坦,她的白襪子洗得太白了,我得提醒她別忘記自己的身份,她不配幸福。”

      “老張家的四朵金花不是紙糊的?!?/p>

      “張雷神湊什么熱鬧?這個虛偽的家伙。”

      “王二知道的太多了?!?/p>

      “他算什么東西,敢來勸我?他口口聲聲地說不信命,到頭來還不是娶了寡婦?”

      “小花兒留給丫頭一塊紅石頭?難道小花兒知道了什么?”

      “小花兒的娘是燒火丫頭!”

      “我就是瘋子,我要做更瘋狂的事?!?/p>

      日記結(jié)尾的筆跡歪歪扭扭,“我不是燒火丫頭,我是千金小姐!”

      我心情沉重地合上這本穿越時光的日記,原來,她才是幕后的黑手,是她毀了繡花鞋的一生,也是她終結(jié)了繡花鞋和所有人的幸福。

      她不配!

      我盯著書皮兒上那個冷血的字眼兒,眼底的怒火恨不得燒了這些不可饒恕的罪。

      她哪里是在扛那堵墻,是她的背上長了一堵墻。那是一堵寫滿冤魂的墻,上面也刻著她自己的名字。

      恐怕在臨死前,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千金小姐,還是燒火丫頭,她就是一個兇殘、自私、邪惡的瘋婆子。

      我將日記交給了警察。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大院成了名副其實的兇宅。

      繡花鞋出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遠(yuǎn)遠(yuǎn)望去,紛紛揚揚的雪花迷了人眼,伸出手掌,雪化了,留下黑黑的水珠子,像是一顆醒目的黑痦子。雪再白,也沒有黑痦子搶眼。

      大隊支書特意雇張雷神的馬車,接繡花鞋回大院。繡花鞋早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一路上,她啥也沒說,那張俊俏的臉胖了一圈兒,像是讓人打腫了。

      夜里到了家,清冷的雪光把大院照成了另一個世界,王家一個人都沒有。我迎過去,繡花鞋沒吭聲,毫無表情地抱柴火燒炕,柴火濕,點不著。

      她從屋里捧出王二從前裝石頭的木匣子,掏出幾頁卷邊子的紙來引火。

      唰的一下,紙著了,我看到一個燃燒的娘字,灶坑里的柴火著了,娘字燒成了紙灰。

      不一會兒,寧先生來了,他也帶來一塊紅石頭,是個小印章,我一眼就認(rèn)出印章上的字和那本卷邊子日記上的一模一樣。我不太咬得準(zhǔn),寧先生說她叫洪秀茹。

      繡花鞋見到小印章一句話也沒有說,順手將小印章扔進(jìn)燒得正旺的灶坑。

      “人都沒了,留著印做什么?”

      她一抬頭,寧先生早就走了。我沒有說話,這些天,我總在想,其實,小金魚的日記里沒有繡花鞋,只有小花兒,她為什么要殺王柱子和二狠子呢?或許在她的潛意識里也不愿意抹黑自己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的閨女吧。

      當(dāng)然,這僅僅是我美好的念想。

      繡花鞋又往灶坑里添了一把柴火,火燒得更旺了,小印章變成一個紅炭團,照亮了那張發(fā)腫的、變形的臉。我知道,繡花鞋再也不會給我梳頭了。

      當(dāng)晚,老山東大搖大擺地推開王家的門,沒人再能阻攔他了。隨后,繡花鞋搬進(jìn)了大院的正房,像過世的二狠子一樣,躺在了那鋪擺著百年炕琴的大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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