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費迪南·馮·席拉赫 金弢譯
費迪南·馮·席拉赫,1964年5月12日出生于德國慕尼黑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曾是印刷業(yè)商人。馮·席拉赫從事法律行業(yè),身為刑事法辯護律師,在“柏林墻射擊手審判案”中脫穎而出,成為德國名律師,并以法律專家的身份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其多部小說由德國電臺傳播,他也成為自己小說的朗誦者。其作品多被拍成電影。
他四十五歲開始發(fā)表作品,以短篇小說著稱,小說在四十多個國家出版發(fā)行。首部小說集《罪行》于2009年問世,繼而佳作不斷,有《罪責》(2010)、《考里尼案》(2011)、《犯戒》(2013)、《尊嚴會受侵犯》(2014)等。短篇小說《朋友》和《小個子男人》選自小說集《懲罰》(2018)。
在我的童年時代,我最要好的朋友叫理查德,我們一同進入寄宿學校。那年我倆都十歲。我們的床鋪緊挨著,我們都是第一次離開家。他是我們年級里天賦最高的男生,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學校辦文藝晚會上演話劇,主角又非他莫屬;足球場上他踢中鋒,跟那些當地人比賽,滑雪還得了冠軍。在他看來,似乎一切皆輕而易舉。誰都喜歡和他一起玩。他的家現在居住在日內瓦,但十九世紀他的祖上還是魯爾區(qū)鋼鐵工業(yè)締建的參與者,他們家族的姓氏被寫進了我們的歷史教科書。
高中畢業(yè)后,他就讀牛津大學三一學院學習歷史。兩年后去了哈佛深造法律。他搬去了紐約,在那里的一家銀行工作,這家銀行管理著他們家族的資產。數年后,他在泰國的一個小島上舉行了婚禮,那是一場海灘上的婚禮,雖然賓客寥寥可數。他的新娘謝麗兒小他五歲,出生地在波士頓,有人說她長得像艾莉·麥克格勞,還真是有點像。
父親去世后,理查德將公司的一部分股權過戶給了弟弟,自己跟妻子搬進了一所SOHO戶型房,這是一種既可商用又可自住的上下兩層式房子。他倆收藏藝術品,設立了一個慈善基金會,經常出門旅游。我曾幾次登門造訪他倆,他們彼此和諧相愛。后來,我們的聯系戛然中斷,我無論如何再也聯系不上他們。
*
幾年前,我在紐約辦理一起引渡案。我的委托人被卷入了某些金融詐騙案。美國和德國對他均具有刑事訴訟權。經過無數次的申請和交涉,美國當局出人意料地同意把他引渡回柏林。我適逢在紐約得空一天,就給理查德在日內瓦的弟弟去了電話。他稱,理查德住進旅店已經四年了,我興許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我開車去了那家旅店,一個看電梯的小青年帶我到四十二樓。我按門鈴等了很久。這是一家昂貴的飯店,地面鋪著大理石地磚和厚厚的長條地毯。走廊里彌漫著一股清潔劑的味道,兩邊的墻上懸掛著玻璃鏡子和用金色框架鑲成的古老建筑的繪畫。
來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兩眼浮腫,只穿了一件T恤衫。她把門開著,一聲不吭地進了臥室。
理查德躺在沙發(fā)上,襯衣敞著,衣服的一邊有道撕裂的口子。我從來沒見過他這么瘦。他看到我便坐起身來。也沒跟我打聲招呼,他直接聊起了剛在看的電視連續(xù)劇,就像一個小孩子那樣。桌子上放著無數的五顏六色的藥片,裹在透明的玻璃紙袋里。
“昨晚是個漫長的夜,” 他說,顯得目光呆滯。他站起身來跟我擁抱,身上滿是汗味和酒味。
他的嘴角干裂,皮膚成魚鱗狀,看上去干巴巴的,鼻子底下粘著結了痂的血跡。他的大腦袋臃腫,顯得不協調。
“我們出去走走。”他這么說,找太陽鏡找了好半天。
街上讓人感到悶熱。一個流浪漢正對著消防栓洗臉。這是城市的基本格調:汽車的噪音,急促的喇叭聲,警察和救護車的警笛聲。我們走向六十三號門牌,路上,理查德一次又一次地打趔趄。他說麥迪遜街的拐角有一家餐廳,那里有這一帶唯一像樣的咖啡。我們坐進了一個墻壁的凹處等著。
在這里,他像是誰都認識。羅克韋爾面包房的司機送來了剛出爐的面包,并將它們堆疊進柜臺上方的貨架。餐廳老板對著廚師的屁股就是一腳,嫌他動作太慢??腿耸暣笮Γ€有拍手鼓掌的。老板一記鞠躬,廚師苦笑不堪。
一個跑堂給我們送來兩個紙制咖啡杯,咖啡又濃又燙,我對那個廚師報以微笑。之后,我們穿過第五大道,坐在中央公園的草坪上。
理查德的手一直在顫抖,咖啡灑在他留了三天的胡子上,他試著把咖啡揩去,結果把剩余的咖啡潑在了襯衣上。身著黃色東哈萊姆 T 恤的姑娘們,在為棒球比賽做著熱身動作,她們像世界各地的小學生一樣高聲尖叫。我們目睹著她們訓練。
“就在那個位置。” 理查德突然開口,指了指那條路。
“你在說什么?” 我問。
他沒回答,在草坪上躺下,瞬間就睡了過去。他的嘴張著,臉色蒼白,滿臉是汗。
后來我把他叫醒,帶他回了飯店。那個年輕女子已不在房間。我對他說,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去戒毒所,這些毒品會要了他的命。他一下癱倒在沙發(fā)上,還扯翻了一盞燈,又試了次想將它扶起,結果還是讓燈倒在那里。沒事兒,他這么說,又將電視打開。凡是癮君子都會撒謊。
離去之前,我找來酒店經理作了交代。我給了他一些錢,希望他時常去看看理查德,并把理查德弟弟的電話號碼留給了他,我想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
兩年后,他給我發(fā)來電子郵件,稱他現居法國,問我能否可以去看他。我認得他在諾曼底的房子,小時候我常去那里。那時,理查德的母親總是拿著一本書坐在花園里。她是一個恬靜、消瘦的女人,黑色的眼睛,即使仲夏季節(jié)也穿著一件黑色的毛線外套。直到后來我才聽說,她往下的余生,大部分的時光都在精神病院度過的。在她高出大海的花園里,我第一次看見了檸檬樹和橙樹。
我將車停放在噴泉一邊,繞過房子來到屋后的花園,看到理查德坐在小涼亭的柳條椅子里,膝上蓋著一條花格毯子。他身邊的小桌上留著茶具和糕點,花瓶里插放著榅桲樹枝。
亭子的一旁立著一尊由青銅鑄成的天使像。日曬雨打的痕跡斑斑,被氧化成碧綠。在孩提歲月里,我們曾拿箭來射過他。
理查德的臉依然瘦削,突出的顴骨上臉皮繃得緊緊的。他的頭發(fā)現在剃成了小平頭,頭上戴著一頂用厚厚的粗花呢制成的鴨舌帽。
“你來看我真是太好了,”他說,“幾個月來,你是第一個訪客?!?/p>
他不再詞語含混。他的雙眼明亮,但布滿了倦意。他的外套過分寬大,大出了好幾個尺碼。
“你見到龍了?” 他問。
“什么龍?”
“就是那個護士,她苛刻得可怕。是我弟弟選她來的。”
我們聊著我們在這個家里度過的童年時光,那個花匠我依然記憶猶新,他那時只剩下了一顆牙,還記得他不讓我們出門去村里游玩。還有那個牧師漂亮的閨女,理查德可真的是墜入了愛河。我們所有的回憶都帶有人世間的色彩,但又不失神圣。
“他們想讓我去看診斷門診?!彼蝗徽f道。
“你會去嗎?”
“肯定不會,”他說,“我沒有什么可確診的。在日內瓦診所時,他們什么都試了。不提這話題了,說來說去的,沒用?!?/p>
大海呈灰色狀。說是晚上會有雨,是那種柔柔的毛毛細雨,這種雨只有這里才會有?!澳氵€抽煙嗎?” 他說,“龍禁止我抽,但我現在非抽不可?!?/p>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點了火抽了起來,咳嗽馬上又來了。他大聲笑著,把煙在茶碟里掐了。
“不能再抽了?!?他說。
“我也該把煙戒了?!蔽艺f,只是無話找話而已。
理查德把腳擱在另一把椅子上,把茶杯放在肚子上。
“我已很久沒去下面的村子了。我弟弟讓人把教堂給修繕了,我想去看看。但我去不了,連這一點也被龍禁止了。她還是那句話:我只能待在花園里?!?/p>
我們都笑了,接著我們喝茶,茶都涼了。久久我們沉默無語。
“發(fā)生什么事了?”最后我問。
“你還記得那個Tack—Tack老頭嗎?” 理查德問。
“當然記得?!?在寄宿學校時,我們把那個德語老師叫作Tack—Tack,是因為他有語言缺陷。他是一名耶穌會牧師,酷愛里爾克。
“你還記得這首詩吧:談什么勝利?能活下來就是一切?!?/p>
“我們當時必須熟記于心?!?/p>
“里爾克當時寫的是戰(zhàn)爭?!?理查德說。
“我不敢肯定,他所寫的,他自己是否真的相信。今天我算徹底明白了,一切都是無稽之談。能活下來毫無意義。什么意義也沒有?!?/p>
玫瑰花、郁金香和鈴蘭的芬芳,此刻變得非常濃重、郁烈。
“你知道嗎,”他說,“我真的是很喜歡謝麗兒?;蛟S這談不上是所謂的偉大愛情。但我們彼此理解,相處很好,比我們所知道的大多數夫婦都好。我們試著想要個孩子,然而不行。開始我們還調侃自己,謝麗兒卻越來越當真了。她規(guī)定好我們必須同房的時間,測量她的基礎體溫。結果整個事情弄得讓人很難堪。 我們去看了醫(yī)生,竭盡所能。我讓人檢查了精子,我把煙也戒了。當她的月經照舊來時,對我們來說又是一次新的失敗。這種打擊月月加重。在外人看這聽上去可笑。我們的生活,其實沒什么可抱怨的。然而她越來越絕望,哭得沒完沒了。我們從此無所事事,不再出門旅行,不聽音樂會,不看展覽。我們吃飯只在家里,我們的生活變得狹隘而失去色彩。謝麗兒決定從此閉門謝客了。她甚至辭掉了管家——這個女人實在讓人無法忍受,她說。這句話,在后來談及我們所有的朋友時,她都這么說。當在街頭看到別的男女,我羨慕他們活得輕松。我對人嫉妒,只是因為看到他們在接吻,或者雙雙牽手進入電影院。到了夜晚,我看電視里的旅游報道。你能想象嗎?我看這些荒誕之極的旅游報道,還有動物世界?!?/p>
“我不明白你在指什么。” 我說。
“我們的房子有一個小間,從后門可以去院子,我們把它叫作辦公室,其實那里只有我的電腦和一把椅子,加一盞燈。在后院,每天都有一個小男孩坐在那里。他有一只貓,他能連續(xù)幾小時地跪在那發(fā)燙的水泥上撫摸那只貓。我都記不得我能注視他多久。我想回到我原來的生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沒法離開謝麗兒。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實在太多了,她跟我一樣,日子過得同樣不舒坦。我沒跟她明說我們就此結束吧。那是因為我是一介懦夫。是害怕、是負疚還是因為愚蠢讓我?guī)е@種神經錯亂日復一日。然而,那個冗長又炎熱的夏天總算過去了,但我們卻已心力交瘁、疲憊不堪,我們突然感到無以為繼。”
“你怎么她啦?”
“我對她明說了。我曾向她許諾不會將她拋棄,但這樣的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了。我不是她所需要的男人。晚飯前,我們都在廚房,她做著飯。我們沒有爭吵,說話聲音也不高,我們從來不會這樣,這跟我們的性格不相配。謝麗兒說她能理解我,說完哭了起來。是那種凄慘、無聲的哭泣。她走去臥室,穿上出門跑步的運動服。每次當她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心事,她就會蹬車去中心公園跑一個鐘頭?!?/p>
理查德又點了一支煙,再次咳嗽了一通,但這一回他繼續(xù)往下抽。
“當人們發(fā)現她時,她的頭顱已開裂,百分之八十的血已經流失。在她的陰道里,人們發(fā)現了樹枝、樹葉和泥土。那是兩個年輕人,一個十八歲,一個二十歲。他們劫走了她的手機、項鏈和婚戒。也許他們一開始并不想殺害謝麗兒,可能是一次失手,我猜。后來那兩個人因謀殺罪被處以刑法。”
“這我還真沒聽說過。”我說。
“謝麗兒婚后保留了她的原姓。報紙只匿名進行了報道。結果我弟弟從媒體弄了個水落石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干這種事,是他的拿手好戲。在我們那個家,我還堅持生活了幾個星期。接下去的安葬、例行的手續(xù)、吊唁、一整套的善后,你明白。接著是我必須擺脫這一牢獄,擺脫我曾光想到自己的大腦。我搬進了旅店,開始了自毀,我是有意識、有系統地這么干的。往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審判時你出庭了嗎?”
“沒有。我不想跟那兩個人待在同一個屋子里。我從律師那里得到的檔案,還有那些照片。我把它們保存在樓上的保險柜里?!?/p>
理查德不再往下說,我聽著他的喘息聲,不敢正視他。
“你離我們那么遠。這是她最后說的話。我透過廚房的窗玻璃看著她打開自行車的鎖,朝著馬路騎走了?!?/p>
“這件事情沒有誰對錯?!?我這么說。
“是的,誰都這么說。大家覺得,這么說能安慰我。然而我當時如果把她摟進懷抱,跟她說,我們開始別樣的生活,或者我哪怕跟她一起出門一趟,她就不會死。是我的過錯,誰也無法改變這一事實,各種治療、哪怕毒品也無濟于事。她沒了,但她還在,這兩者都讓我難以忍受?!?/p>
他站起身來,來到礁石邊, 我跟著他過去。我們一同凝視著海浪,那拍岸的海浪。
“可能你是對的,這件事沒有罪過、沒有對錯,”他說,“但懲罰還是存在?!?/p>
兩個小時后我離去時,朋友依然留坐在涼亭里,身上裹著東西,紋絲不動,寂然無聲。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兩個星期之后,他用刷牙杯化開了幾克用作安樂死的巴比妥類藥物,喝下肚子。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得到這種藥物的。在紐約,他被安葬在妻子身邊。
*
那天后又過了幾個月,我在諾曼底開始了這篇小說的寫作。寫得過長了。人們大多不了解暴力殺害,他們不知道這種死亡的真相,它散布著何等氣息,會留下什么樣的空虛,我想到了曾為其辯護過的那些人,想到了他們的孤獨,他們的陌生感,以及他們?yōu)樽约核械降目謶帧?/p>
二十年過去,身為刑事辯護律師,我只剩下了一只空紙箱。那些瑣碎的東西、一支綠色的不再好使的鋼筆、一個煙盒——是一個訴訟委托人送的,還有些許照片和一些信箋。我在想,開始新的生活興許會容易些,然而生活永遠不會變得更容易。
誠然,無論我們是藥店老板也好,木匠也罷,或者是作家,其實都一樣。
盡管那些規(guī)則總會各有所異,隔閡芥蒂仍會存在,還有孤獨寂寞和其他。
小個子男人
施特雷利茨, 現年四十三歲,未婚,膝下無子,且身材短小。他手小、腳小、鼻子小。腳穿一雙特制的厚底鞋,讓身高長了五厘米。客廳里,他珍藏著各類小個子男人的傳記:有拿破侖、愷撒大帝、墨索里尼、薩德侯爵、康德、薩特、卡波特、卡拉揚、愛因斯坦的。對這些小個子男人的研究文章,他篇篇過目。他諳悉,這些小個子們延年益壽,婚姻更為穩(wěn)定,得睪丸癌的概率要低得多。
湯姆·克魯斯身量1.7米上下;達斯汀·霍夫曼,1.67米;還有普林斯,1.57米,這些他了如指掌。他看過1.67米的亨弗萊·鮑嘉所有的電影。在他的浴室,這位演員的照片貼在鏡子上。他最熱衷的電影《大眠》里有關鮑嘉身高的兩句名言,他諳熟于心:
瑪莎·維克斯說:“您似乎顯小了一點?!?/p>
亨弗萊·鮑嘉說:“是啊,這不是故意的。”
幾分鐘后,鮑嘉首次面晤勞倫·白考爾。
白考爾說:“你是私人偵探?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偵探,當然除了偵探小說之外——那盡是些潛伏于酒店周圍、四處刺探的小男人。您看上去又缺點兒魅力?!?/p>
鮑嘉說:“我是顯小了一點兒。下次我會踩著高蹺來的,系著白色領帶,腋下夾一個網球拍?!?/p>
白考爾說:“我很懷疑這能否幫得了什么。”
屏幕上,鮑嘉自然喜得美人,然而事實上白考爾說得沒錯,施特雷利茨這么想。什么忙也幫不了。他自己什么都嘗試過,那些女人覺得他沒有吸引力。他買了一輛對他來說太貴的車,他去了俱樂部,并為飲品和香檳慷慨解囊,然而均不奏效。女士欣然接受他的邀請,卻跟著其他男人走了。一段時間,他瞄準了知識女性,去了公立成人學校,進修哲學和文學課程,參加講座,上戲院,聽歌劇,結果依然一無所獲。他同時在四個婚介所報名登記,他的照片讓那些女士們頗有好感。跟她們網上聊天他沒任何問題,一旦提及自己的身高,他就變得讓人不感興趣。如果自己的身高跟她們諱莫如深,邀約共進晚餐,他頓覺對方的失望。她們神情友好,但早晚會告訴他,跟她們想象中的那位,他相去甚遠。
她們會聲稱不是因為他的個子,當然不是的,這跟身高無關,是事關別的,是某種“內在的價值取向”。話說至此,她們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這很讓他討厭。
施特雷利茨家住克羅伊茨貝格,是柏林的一個市區(qū),他是一家超市的副經理。他的房租不算貴,每年圣誕節(jié),他去蒂羅爾度假一周,夏季來臨,他去特內里費島休假兩周。他已小有積蓄,擁有一輛開了四年的寶馬車,為一健身俱樂部成員。
幾乎每天晚上,就像這個星期六,施特雷利茨都會去他家對面的那個土耳其餐廳,點他喜歡的烤小羊肉、沙拉,另加一杯啤酒。這時,他拿出公文包里的筆記本電腦,瀏覽超市每周的訂單。老板端來了膳食,他們做了簡單的交流。施特雷利茨合上電腦,慢條斯理地開始用餐。餐后,他喝了三杯拉基,一種土耳其茴香酒,因為他今天已沒什么可做的事兒了。
鄰桌坐著兩位男人,他時常能在這里遇見他們。其中的一個膀大腰圓,脖子上有一只黑狼的文身,另一個個頭高高的,頭戴一頂毛線帽。他們壓低嗓門說著什么。這時,高個子用腳把桌子底下的一只運動包推給了文身人。此人抓在手里站起身離開了餐廳。他穿過狹窄的街道,來到施特雷利茨住的那棟房子,消失在門后。幾分鐘后他回到餐廳,又坐回了桌邊,可那只包不見了。此刻,兩個男子顯得輕松了不少。文身的那個,從自己的外套里取出一桿電子水煙管,抽了起來。一刻鐘后,他們付了賬。在街上,他們互相告別,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施特雷利茨在克羅伊茨貝格已生活了很久,他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兩個男人利用他住的那棟房子當作藏匿毒品之處,這種地方他們稱之為“掩室”。施特雷利茨又要了一杯茴香酒,他想安靜地好好想想。一旦他報了警,警察就會對他作筆錄,那么他的名字就會留在警察局的檔案里。這種經歷他已不止一次,每當超市里抓住小偷都會這樣?;蛟S現在最好的辦法是靜觀其變。幾天后,這兩個毒品販子定會尋找一個新的藏匿之地,然后交易就算成功了。
施特雷利茨喝完了酒買完了單,上樓來到自己的住處,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打開電視,他沒法專心看電視播放的電影。他找來手電,去了地下室。在地下室一處的隔板間,在一堆廢木板、建筑剩下的材料和用過的油漆桶下面他發(fā)現了那個黑包包。施特雷利茨將它打開,發(fā)現一共五包,每包差不多一公斤重,用厚厚的玻璃紙膠膜包著,聞上去有一股汽油、醋酸和潮濕的石灰味。施特雷利茨將它們放回原處。他思量了一會兒,然后離開,又回到了那家餐廳。他等著,直到所有的客人都離開了店。
老板來到桌邊笑問:“還沒吃飽?”
“不、不?!?施特雷利茨回答,他認識老板已有些年頭了。
“還是您想喝點什么?來一杯特制的拉基,怎么樣?”
“好??!”老板取來一瓶沒有商標的拉基,坐到他身邊。他把兩只杯子倒?jié)M。
“自己家里的,我母親釀的?!闭f著,他脫去圍裙,將它搭在靠椅背上。
“謝謝?!笔┨乩桌恼f。兩人舉杯一飲而盡。老板又給滿上。
“工作怎么樣?”
“老樣子?!?/p>
“有女人了嗎?”
“嗨,怎么說呢?!笔┨乩桌穆柫寺柤?。老板哈哈大笑。
“我能提個問題嗎?”施特雷利茨問道,酒精開始在他的胃里發(fā)熱。
“什么事?”
“我記得幾年前這里有過一次大搜查。有人說是因為毒品的事?!?/p>
“他們不是什么也沒找到嘛!”老板回答道,準備站起來。
“您再坐一會兒,”施特雷利茨說道,“我所感興趣的跟這個毫無關系。您是我唯一能問這個問題的人。”
“哦,那是?”
“一公斤可卡因多少錢?”
老板瞪大了眼睛:“這要看貨色。二十到三十之間?!?/p>
“您說的是二十個‘千?”施特雷利茨不由得大吃一驚。
“沒錯。不過,您要一公斤可卡因做什么用?”
“沒什么?!?/p>
“那您問這個干什么?”
“隨便問問?!?/p>
老板又將酒杯斟滿。他們喝著酒,什么也沒說。
“我有貨出手?!逼毯?,施特雷利茨說。
“您有一公斤可卡因?”老板的雙眼直瞪著他。
施特雷利茨點了點頭。他有點亢奮。
“我可以幫您找人?!崩习逋nD片刻后說道,將兩只杯子又倒?jié)M。
“找誰?”
“一個熟人?!?/p>
“此人可靠?您信得過?”
“當然信得過,他是做毒品生意的?!崩习骞恍Γ┨乩桌囊哺α?。兩個男人彼此彼此,都是本區(qū)有頭有臉的人,施特雷利茨這么想。他感覺到了酒精的力道。
“您得什么好處?”施特雷利茨問。
“百分之二十,”突然間老板變得嚴肅起來,“您得弄清楚,這不是開玩笑。這種事你得一不做二不休。”老板對他改用“你”稱呼了。
施特雷利茨聽準了,他為此感到驕傲。
“那位熟人要多久才能到?”
“我給他打電話,他會說什么時候能到。你把那一公斤東西拿過來,然后我們視情況而定?!?/p>
“可以。”
“你真有一公斤嗎?”
“有五公斤?!笔┨乩桌拇鸬?。
“五公斤?”老板不由得大氣直喘,“我不打聽你這批貨的來路,不過一旦出了事兒,那就是你的問題,跟我無關。你肯定,你敢?”
施特雷利茨首肯了。老板站起身來,走進一個側間,出來時手里拿著小本本。他架起老花眼,在手機上點那個電話號碼,然后說了幾句土耳其語,說著看了施特雷利茨一眼,接著又往下說,然后對著施特雷利茨:“我熟人十分鐘就到,行嗎?”
“行。”施特雷利茨答應。
“我們在廚房里碰頭。你從后門繞過去,我把店門關了?!?/p>
施特雷利茨一飲而盡。就在他站起身來時,他感到喝高了。他走過馬路,從家里取來胡椒粉噴霧器。平常他去公園跑步時,總拿上這玩意兒防狗用。
他坐在地下室隔間里的一根木條上,將那只口袋再次打開。一切安然無恙。他遲疑了幾分鐘,想讓酒醒一醒,然后提起口袋。馬路對面的餐廳前,施特雷利茨發(fā)現了那個身上文著黑狼的胖子。胖子站住腳,正盯著施特雷利茨看。有那么一剎那,兩個男人呆若木雞。施特雷利茨拔腿奔跑, 他的車停在馬路邊,差不多有五百米之遙。那文身人大聲吼叫。施特雷利茨一邊奔跑一邊從上衣口袋掏出汽車鑰匙鏈兒,按下遙控器,車門即刻解了鎖。施特雷利茨打開車門,將提包扔在副駕駛座上,一屁股坐進車里。文身人狂吼不止,臉喊得通紅,大汗淋漓地趕到了車邊。
施特雷利茨將車啟動,將方向盤打了個滿舵。文身人一把拉開車門,撲向施特雷利茨,掐住他的脖子。施特雷利茨朝那人臉上噴胡椒粉,一腳猛踩油門。文身人不得不撒手,他的胳臂猛地撞擊在車門架子上,疼得哇哇直叫。車門一關,一半的胡椒粉味兒還留在車內,施特雷利茨覺得臉上火燒一般地疼痛,瞬時腫了起來,他不禁淚流滿面,一邊咳嗽,一邊吐著唾沫。從后望鏡里他看到那個文身人躺在路上,卷曲著身子,兩手緊握著左腳。施特雷利茨眼前一片茫然。他的車歪歪扭扭地朝前沖去,擦著兩輛停在路旁的車的車身而過。他一直踩著油門,朝十字路口飆去,車失去了控制,結實地撞在了高架橋的柱子上。他從車座上彈起,腦門撞上了擋風玻璃,昏了過去。
十七個鐘頭后,當他醒來時已坐在了地方法院,面對著預審女法官。那只運動包里裝著四點八公斤的純可卡因,女法官這么說,而且施特雷利茨手持武器,即胡椒粉噴霧器。她向他宣讀法律,他將被判處五年以上徒刑。他現在有權口頭申訴,也可以放棄。
施特雷利茨脖子上戴著肉色的護頸,他的脖子后面疼得厲害,他的雙眼依然是紅紅的。我得先考慮一下,他說。
女法官宣讀了因販毒罪的逮捕令。
*
施特雷利茨被押進了牢房。他曾看過關于監(jiān)獄生活的電影,那種患有虐待癥的看守,用鐵皮盒子給犯人盛飯,犯人淋浴時遭人強奸,或被私制的兇器捅死。
他幸免了這一切,被關進了單間,而一切因此起了變化。有生以來,他頭一回受人仰視,他的逮捕令就是他的名片:四點八公斤的可卡因,驅車逃逸,從沒認罪過。施特雷利茨可不是在小打小鬧,他在這里是頗受人敬重的。不再有人因他身材矮小而取笑他,那類諸如“矮人國”“侏儒”“小精靈”的詞語一概銷聲匿跡;那種弦外有音的“等你長大了才會明白”,他從此不再耳聞。有獄友認出施特雷利茨是超市的副經理,于是流言四起,稱施特雷利茨利用超市做掩護,進行毒品交易。施特雷利茨不加反駁。當被問及之前怎么從未被人發(fā)現時,他只報以微笑,顯得神秘莫測。
在開庭前六個星期,施特雷利茨收到處罰判決,這事關他的肇事逃逸、酒駕、車禍,他血液里含有千分之一點六的酒精成分。對他的處罰不算嚴厲,刑期為九十天,每天三十歐元罰金,駕駛執(zhí)照吊銷一個月。如果他愿意,可在兩星期內提出申訴,那個看守這么交代他。施特雷利茨頗為大度地擺手。相對販毒罪行,這只是小菜一碟,他說。
*
被關押了四個月后法院開庭審理。那個看守押他去法庭,施特雷利茨對他說,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上法庭。
“大多數的庭審都很無聊,”看守說,“總是千篇一律”。“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開庭通知書上寫著九點開始?!笔┨乩桌恼f。
“是這樣的。開庭總會推遲。”
“會有很多觀眾嗎?”施特雷利茨問。
“不會的,你這不是什么特別案例。隔壁的庭審是一個殺死嬰兒的女兇犯,或許有看頭。”
施特雷利茨深感失望。
他來到法庭,那些法官們、國家檢察員、和他的那位女辯護人無一身穿法衣,法庭里無一觀眾,那位檢察官拿著瓶子在喝水。
“請坐,施特雷利茨先生,”審判長說,“我們對此案沒有提出起訴?!?/p>
施特雷利茨不知所云。
“您因為酒駕六個星期前收到過一份處罰判決,對嗎?”審判長問。
施特雷利茨看看他的辯護人。她向他點點頭。
“是的?!笔┨乩桌拇?。
“您對此沒有提出異議?”
“沒有?!笔┨乩桌囊詾樽约鹤鲥e了什么。
“我們是今天早上才聽說的?!?/p>
“很遺憾?!笔┨乩桌恼f。
“我想跟您解釋一下?!睂徟虚L說。
“您或許知道,我們的法律不允許對一個人因為同一件事進行兩次判決。”
“是。”
“我們作為司法人員,把這句拉丁文‘ne bis in idem翻譯成‘同一事情不來兩次。這是刑法合理性的一個根本原則,對同一犯罪事例不能多次懲罰。就您的案例:地方法院因您的酒駕已做出判決。今天本應審理的是毒品犯罪。這是兩樁案子。然而并不能如此簡單行事。當我們在法庭上議論某一犯罪行為時,我們所談的是罪犯的行為,這在訴訟法里被稱作‘同一原本犯罪事實。譬如您偷了一輛汽車,然后開著它去搶銀行,我們所談的只是一個犯罪行為。偷汽車和打劫銀行雖然事實上是兩件真實的犯罪行為,但它們只能一起來被評判。這一點您明白嗎?”
“我不知道?!笔┨乩桌恼f。
“我們認為,酒駕和販毒不能分而視之。正是因為駕車的目的是為了運送這些麻醉劑。這兩種行為,駕車和販毒,從法律角度來看只是一個犯罪行為。您已經為此受到了判決,所以現在對您不能再次進行審判?!?/p>
施特雷利茨瞪大了眼睛看著審判長。
“請您的律師給您再作下解釋。無論如何,此次訴訟不能再次提起,是因為地方法院的同事犯了一個失誤。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款,第二百○六條A,此訴訟審理已告終止。地方法院對您的拘留已被取消?!?/p>
法官們相繼離開法庭。女律師將手搭在施特雷利茨的肩膀上,她比他要高出一個頭。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施特雷利茨問律師。
“您鴻運高照”,律師說?!澳杂闪?,我向您表示祝賀。您只被作為輕度的違法受到處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