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 清
宋人王楙指出:“晉、梁間,多戲為大、小言詩賦?!盵1]今檢讀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與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得見魏晉僅有傅玄《大言賦》(殘句)、《小語賦》,南梁則有大細言詩12首(亦有殘句),后者整體見存于歐陽詢《藝文類聚》,成為一種較為獨特的文獻現(xiàn)象,乃至引起四庫館臣的關注。據(jù)筆者考察,除宋玉撰有《大言賦》《小言賦》之外,唐前所謂大細言詩賦者僅存上述,且南梁諸家大細言詩作于同一時間,實即隱含著昭明太子在少年時代的首次文學活動,對于理解蕭統(tǒng)文學集團之萌興和發(fā)展,可謂意義重大,理應引起我們重視。當代以來,曹道衡、劉躍進、傅剛、胡大雷諸位先生對于蕭統(tǒng)文學集團頗有關注,陳慶元、俞紹初兩位甚至推測蕭統(tǒng)大細言詩之撰寫時間。盡管如此,迄今為止未見有論文集中闡述這一話題。茲專論《藝文類聚》征引南梁大細言詩,同時兼議蕭統(tǒng)文學集團之萌興及其潛在成員,以期豐富和深化六朝文學史的具體研究。
大言指描繪宏大事物,細言即描繪至微之物。唐前詩賦題為“大言”者,例無一變。題同“細言”者,則有“小言”“小語”之異稱。在南梁諸家細言詩出現(xiàn)之前,宋玉賦題名“小言”,傅玄賦題作“小語”,雖表述有異,而實質(zhì)符同。南梁大細言詩文本,整體見存于《藝文類聚》卷十九人部三言語詩類。該類先后征引蕭統(tǒng)、殷鈞、王規(guī)、王錫、張纘、沈約等6位詩人共12首詩歌,后被明清古詩選本多加收錄。為論述方便,茲依據(jù)學理和時間邏輯,臚列原詩如下,繼而考察其撰寫年代、文學內(nèi)涵以及學術價值。①
1.蕭統(tǒng)(501-531)
細言詩:坐臥鄰空塵,憑附蟭螟翼。越咫尺而三秋,度毫厘而九息。
2.沈約(441-513)
大言應令詩:隘此大泛庭,方知九陔局。窮天豈彌指,盡地不容足。
細言應令詩:開館尺捶余,筑榭微塵里。蝸角列州縣,毫端建朝市。
3.殷鈞(484-532)
大言應令詩:噫氣為風,揮汗成雨。聊灼戴山龜,欲持探遂古。
細言應令詩:泛舟毛滴海,為政蝸牛國。逍遙輕塵上,指辰問南北。
4.王規(guī)(492-536)
大言應令詩:俯身望日入,下視見星羅。噓八風而為氣,吹四海而揚波。
細言應令詩:針鋒于焉止息,發(fā)杪可以翱翔。蚊眉深而易阻,蟻目曠而難航。
5.王錫(499-534)
大言應令詩:欲游五岳,迫不得申。杖千里之木,鲙橫海之鱗。
細言應令詩:冥冥藹藹,離朱不辯其實。步蝸角而三伏,經(jīng)針孔而千日。
6.張纘(499-549)
大言應令詩:河流既渴,日月俱騰。罝羅微物,動落云鵬。
細言應令詩:遨游蟻目辯輕塵,蚊睫成宇虱如輪。
考察南梁大細言詩之撰寫時間,諸種沈約年譜往往未能涉及。唯有陳慶元先生指出:“昭明生于齊中興元年(501),早歲有文才,然作此二詩亦不當早于六、七歲之時,沈約應令之作,也不當早于天監(jiān)五、六年?!盵4]其《沈約事跡詩文系年》又認為,沈約大細言應令詩暫系于梁天監(jiān)六年(507),“此二詩應昭明太子作,應在領太子少傅時”。[5]這種說法流于推測,明顯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jù)。而考察諸種昭明太子年譜,其中亦罕有敘及南梁大細言詩者。唯俞紹初《蕭統(tǒng)年譜》認為,諸詩暫系于梁天監(jiān)十一年(512)。[3]其依據(jù)是:“據(jù)史,殷鈞尚梁武帝長女永興公主,王規(guī)妹靈寶于天監(jiān)十一年拜晉安王蕭綱妃,王錫母為梁武帝妹義興長公主,張纘為昭明中表,復于天監(jiān)八年尚梁武帝第四女富陽公主,此四人皆皇室戚屬。而沈約為太子少傅,亦自常得出入東宮。然則,所謂應令,乃應昭明之命而作者,其事必在天監(jiān)十二年沈約亡歿之前。”[6]俞先生雖言之有理,然證據(jù)似未足。考察正史,可知上述四家作詩者除了有皇室戚屬之便,還多擔任太子屬官,藉此或可進一步豐富俞先生之說。
以諸詩撰于同一時間為線索,考察諸家生年之重合,必然縮小范圍至兩個界限,亦即蕭統(tǒng)之生(501)與沈約之死(513),藉此形成南梁大細言詩產(chǎn)生的大致時間段。蕭統(tǒng)雖生而聰睿,亦必難幼兒撰詩。據(jù)姚思廉《梁書》卷八,昭明于“天監(jiān)元年(502)十一月,立為皇太子。時太子年幼,依舊居于內(nèi),拜東宮官屬,文武皆入直永福省”“五年(506)六月庚戌,始出居東宮”“自出宮,恒思戀不樂”,[7]則其撰詩應在507年之后或者更晚。②再看其他撰詩者。仍據(jù)《梁書》卷十三,沈約于“天監(jiān)二年(503),遭母憂”,服闕(506年)后“領太子詹事”,尋即“領太子少傅”(507年),九年(510)轉“少傅如故”。[8]《梁書》卷二,“(天監(jiān)六年,冬十月壬寅)閏月乙丑”,“尚書左仆射沈約為尚書令,行太子少傅”。[9]自天監(jiān)五年(506)以來,受梁武帝蕭衍精心安排,沈氏以開國重臣身份掌管東宮事務,同時負責教習太子。據(jù)《梁書》卷二十七,殷鈞于天監(jiān)初(502年后)“起家秘書郎,太子舍人”,后遷“太子家令,掌東宮書記”,頃之,“東宮置學士,復以鈞為之”(508),“復為中庶子”。[10]《梁書》卷四十一,王規(guī)“起家秘書郎,累遷太子舍人,安右南康王主簿,太子洗馬”,天監(jiān)十二年(513)獻《新殿賦》,后“歷太子中舍人”,[11]掌管太子府文書。據(jù)此得知,沈約、殷鈞、王規(guī)等于天監(jiān)六年(507)后均為東宮太子屬官,故能與蕭統(tǒng)日相狎習,非常方便參與到應令活動之中。
再看王錫與張纘,二人年齡均與蕭統(tǒng)不相上下。據(jù)《梁書》卷二十一,王錫年“十四(512),舉清茂,除秘書郎,與范陽張伯緒(張纘)齊名,俱為太子舍人。丁父憂,居喪盡禮。服闋(515),除太子洗馬。時昭明尚幼,未與臣僚相接。高祖敕:‘太子洗馬王錫、秘書郎張纘,親表英華,朝中髦俊,可以師友事之。’”[12]李延壽《南史》卷二十三亦云,王錫年“十四舉清茂,除秘書郎,再遷太子洗馬。時昭明太子尚幼,武帝敕錫與秘書郎張纘使入宮,不限日數(shù)。與太子游狎,情兼師友”。[13]上述兩段記載至為關鍵。據(jù)此分析:其一,王錫于512年任秘書郎,同年升任太子舍人,515年任太子洗馬。這符合南朝東宮屬官體制。③其二,至天監(jiān)十四年(515),昭明太子已經(jīng)成人?!读簳肪戆思摧d其“十四年正月朔旦,高祖臨軒,冠太子于太極殿”。[7]然王錫傳猶謂“昭明尚幼,未與臣僚相接”,由此暗證南梁大細言詩必為太子屬官或戚屬所撰。其三,前說王錫與張纘齊名,時在512年“俱為太子舍人”,且張氏在天監(jiān)十四年(515)已是秘書郎?!读簳肪砣膭t言纘“起家秘書郎,時年十七(515)”,又云因其“固求不徙,欲遍觀閣內(nèi)圖籍”,“如此數(shù)載,方遷太子舍人,轉洗馬、中舍人,并掌管記”。[14]也就是說,張纘并未與王錫同時(512)任命為太子舍人,而是在多年之后擔任此職。盡管如此,《梁書》卷三十四謂張纘“年十一(509),尚高祖第四女富陽公主,拜駙馬都尉”,[14]且年紀與太子相仿,關鍵是蕭衍敕令其與王錫“入宮,不限日數(shù)。與太子游狎”,故雖未擔任太子屬官,仍有特權流連于東宮并參與活動。
綜合上述分析,時至天監(jiān)十一年(512),沈約、殷鈞、王規(guī)等人早已擔任太子屬官且職務不等。王錫亦于天監(jiān)十一年擔任太子舍人。張纘亦于是年接受武帝敕令,雖為駙馬都尉而可與昭明太子游狎。那么,《藝文類聚》所見南梁大細言詩,理應作于512年。此后王錫歸家丁憂,沈約則于次年(513)憂懼而終。俞先生所謂“暫系于是年”,應為歷史事實。
考察南梁大細言詩之文學淵源,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代?!抖Y記·中庸》即言:“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15]所論雖與文學想象和夸張無關,然而畢竟涉及經(jīng)學語源。章樵認為:“此(宋玉)《大言》《小言》所由起也。”[16]與此相關,《管子》《呂氏春秋》《關尹子》等著作均論及道之本性,所謂“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17]屈原《遠游》亦言:“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nèi)兮,其大無垠?!盵18]不論是道家還是儒家,諸論均從形而上的層面和哲學高度,為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的空間聯(lián)想和語言夸飾提供了前賦文化。
對宋玉大小言賦和南梁大細言詩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應該是戰(zhàn)國時代的諸子寓言。據(jù)《晏子春秋·外篇》:“景公問晏子曰:‘天下有極大乎?’晏子對曰:‘有。(鵬)足游浮云,背凌蒼天,尾偃天間,躍啄北海,頸尾咳于天地乎!然而漻漻不知六翮之所在。’公曰:‘天下有極細乎?’晏子對曰:‘有。東海有蟲,巢于蟁睫,再乳再飛,而蟁不為驚。臣嬰不知其名,而東海漁者命曰焦冥?!贝思创簌i、焦冥典故之所出。吳則虞引蘇時學云:“此大言小言之類,宋玉、唐勒所本也?!盵19]陳厚耀亦指出,此乃“宋玉大小言之祖也,然殊無意義”。[20]眾所周知,《莊子》語大有“鯤鵬”之喻,語小亦有蝸角“觸蠻之戰(zhàn)”。在隸事方面,《列子》多與《莊子》寓言重出?!读凶印珕柶酚涊d,帝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五座神山,龍伯之國大人“舉足不盈數(shù)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shù)焉”,遂有“巨鰲戴山”之典。同篇又言江浦之間有“焦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21]可與《晏子》互參。以上寓言,均為宋玉大小言賦、南梁大細言詩以及其它詩賦寫作,提供了文學素材。據(jù)屈原《天問》:“鰲戴山抃,何以安之?”[22]梁武帝《孝思賦》:“察蟭螟于蚊睫,觀鹍鵬于北溟?!盵23]可見后世文人在用典方面,經(jīng)常化用早期諸子寓言,具體情況不一而足。
宋玉大小言賦則假托楚襄王與唐勒、景差、宋玉等人言說世上大小事物,其中“離朱為之嘆悶,神明不能察其情”[24]一句與《列子·湯問》類似,可見其被后人吸收。然而,全文并未化用諸子散文中所謂鯤鵬、巨鰲、焦冥、蝸角等寓言故事,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吸收其想象思維,同時充分展示出了文學創(chuàng)新。以《大言賦》為例,宋玉作品大多由“物”及“人”:所謂“操是太阿戮一世,流血沖天”;“壯士憤兮絕天維,北斗戾兮太山夷”;“大笑至兮摧覆思。鋸牙云,晞甚大,吐舌萬里,唾一世”;“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介,倚天之外”;“并吞四夷,飲枯河海。跋越九州,無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長。據(jù)地天,迫不得仰”;[25]等等,偽托楚王、唐勒、景差以及自己,充分想象并且描繪巨人武士之喜怒,不僅語言夸誕,令人大開眼界,而且借助隱喻,“蘊藏著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26]以《小言賦》為例,宋玉作品則繼承和發(fā)揚早期寓言故事:所謂“體輕蚊翼,形微蚤鱗”,“憑蚋眥以顧盼,附蠛蠓而遨游”,“館於蠅須”,“烹虱脛,切蟣肝”,[24]實由前述諸子之“焦冥”,延類而及“蚊”“蚤”“蚋”“蠛蠓”“蠅”“虱”“蟣”等更多微小生物;所謂“載氛埃兮乘剽塵”,“經(jīng)由針孔,出入羅巾”,“析飛糠以為輿,剖粃糟以為舟”,“宴於毫端”,“纖于毳末之微蔑,陋于茸毛之方生”,[24]則又增設“氛?!薄柏鈮m”“針孔”“飛糠”“粃糟”“毫端”“毳末”“茸毛”等常見微物和事象,集中體現(xiàn)出了撰者對日常生活敏銳的觀察力;所謂“聿遑浮踴,凌云縱身”,“泛然投乎杯水中,淡若巨海之洪流”,“會九族而同嚌,猶委余而不殫”,[24]其相關描寫更是靈活生機,頗具動感和想象力;所謂“寧隱微以無準?原存亡而不憂”,“無內(nèi)之中,微物潛生。比之無象,言之無名。蒙蒙滅景,昧昧遺形。超于大虛之域,出于未兆之庭”,[24]所言“抽象而又神秘,極富哲理,具有典型的東方神秘主義哲學風貌”。[26]從總體看,宋玉大小言賦進一步拓展了諸子寓言而至文學之想象、事象乃至隱喻,其中的聯(lián)想和夸飾之詞,大多在文體方面更新為韻文形態(tài),由此迥異于早期諸子散文,并為后來的相關詩歌寫作提供了文學經(jīng)驗。
從宋玉大小言賦至南梁大細言詩,其間還有《永樂大典》卷一二○四三據(jù)《古今事通》引《啟顏錄》記載漢武帝命公孫弘、東方朔為大言之事。晉代傅玄亦撰有大小言賦,其中《大言》僅存殘句,《小言》同見于《藝文類聚》卷十九。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大小言書寫,從立意謀篇到遣詞造句都因襲宋玉作品,“可謂床上疊床”[27]。與此不同的是,以諸子散文和宋玉大小言賦為淵源,南梁大細言詩不僅揚棄了前賦寫作傳統(tǒng),而且呈現(xiàn)出新的時代內(nèi)涵。
南梁大細言詩在隸事用典方面遠接諸子寓言,體現(xiàn)出對早期文化的關注和重視。王錫細言應令詩“冥冥藹藹,離朱不辯其實”,事實上遠承《列子·湯問》之語。蕭統(tǒng)、王錫大言詩中分別出現(xiàn)“修鯤”“橫海之鱗”,王錫、殷鈞等人細言應令詩中出現(xiàn)“蝸角”“蝸牛國”;蕭統(tǒng)大言詩中出現(xiàn)“轍鮒”,其細言詩中出現(xiàn)“蟭螟”;張纘大言應令詩中出現(xiàn)“云鵬”,其細言應令詩中出現(xiàn)“蚊睫”;殷鈞大言應令詩中出現(xiàn)“戴山龜”;等等,同樣是明證。非但如此,南梁大細言詩還在事象方面直接吸收宋玉辭賦之寫作經(jīng)驗。沈約、王規(guī)、王錫、張纘等人細言應令詩中出現(xiàn)“微塵”“毫端”“針鋒”“發(fā)杪”“蚊眉”“輕塵”“針孔”“虱”等,即是如此。王規(guī)大言應令詩所謂“噓八風而為氣,吹四海而揚波”,殷鈞大言應令詩所謂“噫氣為風,揮汗成雨”,實與宋玉《大言賦》“大笑至兮摧覆思”、“唾一世”有異曲同工之妙。沈約大言應令詩“盡地不容足”,蕭統(tǒng)大言詩“經(jīng)二儀而跼蹐”,王錫大言應令詩“迫不得申”,亦與宋玉《大言賦》“據(jù)地天,迫不得仰”近似。南梁不少大言詩中聯(lián)想日月、星羅、天地、海陸、山河等宏大物象,亦當如此。以前代書寫經(jīng)驗為基礎,加之豐富的想象和大膽的夸飾,南梁大細言詩一方面在文體上把散文和辭賦變?yōu)樵姼?,另一方面呈現(xiàn)出新的事象和隱喻。譬如,王規(guī)、張纘細言應令詩中始有“蟻目”之象。又如,沈約大言應令詩,所謂“隘此大汎庭,方知九陔局。窮天豈彌指,盡地不容足”,雖言大而實喻人生隘局與窮途;其細言應令詩,所謂“開館尺捶余,筑榭微塵里。蝸角列州縣,毫端建朝市”,心中所想與其他詩人不同,迥然為館榭、州縣以及朝市等,體現(xiàn)出較為獨特的現(xiàn)實情懷和生活況味。清人蔣超伯認為,諸家大細言詩,“惟約詩為工,約詩又以細言為最”[27],不無道理。
有學者指出,蕭統(tǒng)大細言詩,“是對老莊思想的認識與理解”。[28]而事實上,蕭統(tǒng)、殷鈞之大細言詩呈現(xiàn)出了某種佛教文化意蘊。昭明太子細言詩中有“鄰空塵”一詞,令人費解。據(jù)扶南三藏僧伽婆羅譯《解脫道論》:“問云:何以散觀四大?答:觀于地界,從于最細鄰空微塵生,此地為水所和故不散,為火所熟成不臭,為風所持成轉,如是觀?!盵29]隋代釋慧遠《大乘義章》亦言:“諸佛菩薩所見微細乃至鄰空微塵色等一切悉見,二乘不能?!盵30]考道宣《續(xù)高僧傳》:“(僧伽婆羅)以天監(jiān)五年(506)被敕征召,于揚都壽光殿、華林園、正觀寺、占云館、扶南館等五處傳譯,訖十七年,都合一十一部四十八卷,即《大育王經(jīng)》《解脫道論》等是也。初翻經(jīng)日,于壽光殿,武帝躬臨法座,筆受其文,然后乃付譯人盡其經(jīng)本。敕沙門寶唱、惠超、僧智、法云及袁曇允等相對疏出,華質(zhì)有序,不墜譯宗。天子禮接甚厚,引為家僧,所司資給,道俗改觀。”[31]則蕭統(tǒng)細言詩“坐臥鄰空塵”,或源自漢譯佛經(jīng),很可能緣于他對僧伽婆羅及其所譯的接觸。無獨有偶,殷鈞細言應令詩中有“毛滴?!敝?,其實亦源自漢譯佛經(jīng)。據(jù)曇無讖譯《金光明經(jīng)》:“大地諸山,尚可知量。毛滴海水,亦可知數(shù)。諸佛功德,無能知者?!盵32]又據(jù)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欲以一毛滴海水,一切大海悉令竭。而悉分別知其數(shù),菩薩以此初發(fā)心?!盵33]可見殷氏撰詩或化用佛經(jīng)數(shù)象,并由數(shù)象轉化為空間聯(lián)想。綜上,南梁某些大細言詩已經(jīng)吸收佛教文化并呈現(xiàn)出時代新象。
從宋玉大小言賦到南梁大細言詩,往往被后人看作宮廷文人的游戲之作。明人胡應麟指出:“《古文苑》所載六篇,惟《大》《小言》辭氣滑稽,或當是一時戲筆?!盵34]謝榛亦認為,宋玉《大言》《小言》“二賦出于《列子》,皆有托寓”,梁昭明太子《大言》《細言》之詩,“此祖宋玉而無謂,蓋以文為戲爾”。[35]四庫館臣亦強調(diào):“至梁昭明太子、沈約、王錫、王規(guī)、王纘、殷鈞之《大言》《細言》,不過偶然游戲,實宋玉《大言賦》之流,既非古調(diào),亦未被新聲,強名之曰‘樂府’。”[36]盡管如此,所謂文學戲筆、以文為戲抑或是偶然游戲,不一定沒有學術價值。從文學特色和影響看,明人田藝蘅《錯言賦》認為宋玉大小言賦“大出無垠,小入無間,從橫是非,淆亂真贗,極巨極微,如幻如戲”,[37]不僅超越了先秦諸子寓言中的大小言記載,而且“引領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對形式技巧特別是優(yōu)美文辭的追求”,其文章技法“往往引發(fā)后世創(chuàng)作模仿的潮流”,[38]值得我們省思與再認。作為雜體詩樂府的特殊形態(tài),南梁大細言詩在很大程度上對宋玉大小言賦之撰寫經(jīng)驗進行揚棄,并且呈現(xiàn)出了某種特殊性和時代性。更為關鍵的是,大細言諸詩對于研究少年蕭統(tǒng)文學成長尤其是蕭統(tǒng)文學集團之萌興不乏意義。
有學者認為,包括大細言詩在內(nèi),蕭統(tǒng)的詠物詩從“指物賦形的特點看,這些作品無可挑剔。然而,它們的價值大體也僅止于此”。[39]這種說法,似乎還可進一步分析。對于昭明太子來說,通過主持這場文學活動并參與詩歌訓練,無疑在一定程度上積累了文學經(jīng)驗。結合相關學術背景,還可見諸家大細言詩寫作從一個側面展示了蕭統(tǒng)文學集團萌興和發(fā)展的可能性。蕭統(tǒng)文學集團自然以昭明太子為中心?!读簳肪戆擞涊d蕭統(tǒng)在天監(jiān)十四年之后:“每游宴祖道,賦詩至十數(shù)韻?;蛎鲃№嵸x之,皆屬思便成,無所點易”;又言:“太子亦崇信三寶,遍覽眾經(jīng)。乃于宮內(nèi)別立慧義殿,專為法集之所。招引名僧,談論不絕。太子自立二諦、法身義,并有新意?!盵40]得見昭明在少年時代已天賦異稟:其一是才思敏捷,文學經(jīng)驗已經(jīng)非常豐富;其二是慧根深厚,佛學修為已高于常人。這種能力不可能一蹴而就,應該是基于日常文學訓練和置身佛教氛圍的耳濡目染。俞先生《蕭統(tǒng)年譜》指出,大細言詩“為昭明幼年僅存之習作,爾后如《梁書》本傳所言‘每游宴祖道,賦詩至十數(shù)韻,或命作劇韻賦之,皆屬思便成,無所點易’,遂精此道矣”,[3]可謂一語中的。今檢讀蕭統(tǒng)大細言詩,兩首不僅在隸事、用韻、對仗等方面頗有講究,而且通過接觸佛教僧人和參與佛經(jīng)研習,吸收佛教語匯于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據(jù)此,全盤否定蕭統(tǒng)在天監(jiān)十一年主持發(fā)起的這場詩歌應令活動,多少有些武斷。事實上,這次活動直接促成了蕭統(tǒng)文學和佛學的日益積累,乃至影響了其成年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編纂。從文學史看,蕭統(tǒng)雖不以詩文見長,然而畢竟通過主持和編纂,在南梁文壇上享有重要地位,這都離不開他早期的文學游戲和思想陶冶。
針對蕭統(tǒng)在成年之后的文學作為,曹道衡先生認為:“這當然不完全由于蕭統(tǒng)具有文學的天才,而主要來源于熏陶。因為蕭統(tǒng)自立為太子時起,梁武帝安排在他身邊的就有許多當時卓有成就的文學家,如沈約、謝覽、王泰、張充、陸倕、到洽、明山賓、殷鈞、陸襄、張率、劉孝綽、王筠、張緬、蕭子范、蕭子顯、蕭子云、到溉、許懋、到沆等,都是當時有名的儒者和文士。在這些人物的熏陶下,蕭統(tǒng)的文學才能自然得以很快地成長?!盵41]這種論斷非常切合實際。事實上,昭明自天監(jiān)六年出居東宮,直至天監(jiān)十二年沈約去世,蕭統(tǒng)文學集團處于萌興階段。在這一時期,“蕭統(tǒng)還很年幼,以他為核心的文學集團還沒有形成”,“文學活動仍然以由齊入梁的作家為主,詩風也與建武以來的古體一脈相承”,然而“沈約的逝世,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新時代的開始,這就是以蕭統(tǒng)為中心的文學集團的開始”。[42]以昭明太子為中心,要分析蕭統(tǒng)文學集團的萌興,有必要掌握天監(jiān)十二年之前的東宮屬官情況。據(jù)考察,梁武帝對其長子寵命優(yōu)渥。自蕭統(tǒng)被立為皇太子以來,“東宮官屬幾經(jīng)選擇,如天監(jiān)六年詔革選家令,天監(jiān)七年詔革選中庶子(見《文獻通考》卷六十),名德之人多入東宮”。[43]除前文所述沈約、殷鈞、王規(guī)、王錫等人之外,在南梁大細言詩創(chuàng)作前后,東宮屬官還牽涉到其他多位知名人士。
前述曹先生在《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一書中,已列舉沈約、謝覽、王泰等17位,其中有些或未在蕭統(tǒng)幼年時擔任東宮屬官。又據(jù)《梁書》卷三十三,王筠“累遷太子洗馬,中舍人,并掌東宮管記。昭明太子愛文學士,常與筠及劉孝綽、陸倕、到洽、殷蕓等游宴玄圃,太子獨執(zhí)筠袖撫孝綽肩而言曰:‘所謂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湟娭厝绱恕?;[44]《梁書》卷二十五,徐勉“領太子中庶子,侍東宮。昭明太子尚幼,敕知宮事。太子禮之甚重,每事詢謀。嘗于殿內(nèi)講《孝經(jīng)》,臨川靖惠王、尚書令沈約備二傅,勉與國子祭酒張充為執(zhí)經(jīng),王瑩、張稷、柳憕、王暕為侍講。時選極親賢,妙盡時譽”。[45]據(jù)《南史》卷二十三,王錫“十二為國子生,十四舉清茂,除秘書郎,再遷太子洗馬。時昭明太子尚幼,武帝敕錫與秘書郎張纘使入宮,不限日數(shù)。與太子游狎,情兼師友。又敕陸倕、張率、謝舉、王規(guī)、王筠、劉孝綽、到洽、張緬為學士,十人盡一時之選”。[13]上述人物雖與太子均有交往,但也包括未在蕭統(tǒng)幼年時擔任東宮屬官者。
另據(jù)曹先生《蕭統(tǒng)評傳》,昭明喜歡引納才學之士,曾在其左右擔任屬官的還有沈約、劉苞、周舍、徐勉、明山賓、殷鈞、庾於陵、陸襄、到溉、到沆、劉勰、殷蕓等,“這些人物的學術和文藝才能也對幼年的蕭統(tǒng)有著重大的影響”。[46]又據(jù)曹先生《南北朝文學編年史》,得見沈約去世之前,昭明太子東宮屬官情況:天監(jiān)元年,范云“以本官領太子中庶子”,到沆“后為太子洗馬”,到洽“為太子舍人”;四年,到沆“遷太子中舍人”;七年,徐勉“領太子右衛(wèi)率”,陸倕“為太子中舍人,與到洽對掌東宮管記”,王筠“遷太子洗馬、中舍人,并掌東宮管記”;八年,徐勉“領太子中庶子,侍東宮”,“敕知宮事”;九年,沈約“由尚書令、太子少傅轉為左光祿大夫”;十年,劉勰“兼東宮通事舍人”;十二年,崔光“為太子少傅”。[47]據(jù)俞先生《蕭統(tǒng)年譜》,得見沈約去世之前,東宮屬官情況:元年,“以殷鈞、到洽、劉孝綽為太子舍人”,于時東宮官屬還有“太子詹事柳惔,太子中庶子范云,太子庶子蕭琛,太子洗馬、管東宮書記到沆等”;五年,“以右光祿大夫沈約領太子詹事”,“范岫以光祿大夫侍皇太子”,“謝舉為太子家令,掌東宮管記”;六年,“以王茂為太子詹事”,“以臨川王宏為太子太傅、沈約為太子少傅”,“以吏部尚書徐勉領太子中庶子,侍東宮,命知東宮事”,“以王筠為太子舍人”;七年,“置東宮侍讀學士,殷鈞、到洽充其選,與庾黔婁、明山賓遞日為昭明講《五經(jīng)》”,“太子中舍人陸倕奉詔作《石闕銘》”,“以張緬為太子舍人”;八年,“以柳慶遠為太子詹事”;十年,“以韋睿為太子詹事”;“太子洗馬、掌書記劉苞卒”;十一年,以陸襄“為太子洗馬,后遷中舍人,并掌管記”,“以王錫為太子舍人”。[48]綜上,可見在南梁大細言詩寫作之前,昭明太子東宮屬官至少有有沈約、殷鈞、王規(guī)、王錫、范云、到沆、到洽、徐勉、陸倕、王筠、劉勰、崔光、劉孝綽、柳惔、蕭琛、范岫、謝舉、王茂、王宏、張緬、柳慶遠、韋睿、劉苞、陸襄等20余人。此外,未擔任東宮屬官而圍繞其左右者,還有張纘、周舍、明山賓、庾於陵、到溉、殷蕓、庾黔婁等數(shù)位知名人士。
上述東宮屬官和其他知名人士,大體上構成了蕭統(tǒng)文學集團濫觴時期的潛在成員。昭明太子與其中不少知名人士進行文學和學術交往,由此促使該文學集團應運而生。這里,除了沈約尋即去世,南梁大細言詩撰者因為見證和參與這場詩歌應令活動,最終對南梁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推動作用。幼年蕭統(tǒng)不僅參與詩歌游戲,而且學習和諷誦儒家經(jīng)典,主持各種學術活動,乃至招引名僧談論佛理,可謂非常難得。作為昭明在幼年時代主持的首次文學活動,南梁大細言詩創(chuàng)作實踐無疑為蕭統(tǒng)的學術成長積累了經(jīng)驗。作為嘗試之作,諸家大細言詩雖未收入《文選》,然而因為《藝文類聚》的全面征引,逐漸被后世讀者認知和關注。這些詩歌又從一個側面展示了蕭統(tǒng)文學集團萌興時期的相關情況,并為更好地理解南梁文學創(chuàng)造了條件。
注釋:
① 為方便下文分析,茲標明諸家生卒。蕭統(tǒng)等人生卒,參考曹道衡,沈玉成.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M].中華書局,1996;蕭統(tǒng)等人所作大細言詩,參考(唐)歐陽詢.藝文類聚[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② 據(jù)俞紹初先生考證,昭明太子應于天監(jiān)六年出居東宮。其理由是:“天監(jiān)五年八月始筑太子宮,而此云:‘五年六月出居東宮’,宮未建而出居,殊悖事理,疑‘五年’當作‘六年’。考《通典》卷一四七‘東宮宴會奏金石軒懸及女樂等議’條下云:‘梁武帝天監(jiān)六年,東宮新成,皇太子出宮?!抡诹?,可證諸史所載皆誤?!眳⒁娪峤B初.昭明太子蕭統(tǒng)年譜[J].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0(2):67-68.
③ 據(jù)《梁書·張纘傳》:“秘書郎有四員,宋、齊以來,為甲族起家之選,待次入補,其居職,例數(shù)十百日便遷任?!眳⒁?唐)姚思廉.梁書[M].中華書局,1973:493.則王錫同年升任太子舍人,勢在必然。抑又與太子舍人相比,南朝太子洗馬的地位更高。通常是先出任舍人,再轉官為洗馬。由舍人轉任洗馬,正是高門子弟清途的常例。詳見劉雅君.兩晉南朝太子洗馬之“清選”與東宮秘書機構之發(fā)育[J].上海大學學報(社科版),2015(4):106-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