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葉兆言
《午后的歲月》2020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是作家余斌、葉兆言這一對至交契友,十數(shù)次直抵靈魂的對談。他們從古典談到現(xiàn)代,從外國文學談到諾貝爾獎,從騎行遠游千島湖,到埋首史料做研究。這是對友誼的紀念,對歲月的重溫,更是對逝去的青年精神的追憶。作家蘇童評價:“葉兆言的性格為人絕對是儒家的,他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滿腹經(jīng)綸,優(yōu)雅隨和,身上散發(fā)出某種舊文人的氣息?!毕挛墓?jié)選自《午后的歲月》。
余斌(以下簡稱余):今天我們談外國文學。
葉兆言(以下簡稱葉):這可能是個漫長的話題。
余:外國文學的概念太大太籠統(tǒng)了,你還不如說說哪一段,具體的作家,想到誰說誰。外國作家里肯定也有你不以為然的。
葉:對于外國作家,中國的讀者一向是有一種“全球化”的眼光,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一個外國文學的概念就可以概括。外國文學是一面巨大的書櫥,就在你面前,你像檢閱軍隊一樣的瀏覽著它們。我讀得很亂,站在這個巨大的書櫥前,不經(jīng)意地抽出一本,又抽出一本,用的是螞蟻啃骨頭的精神。要說影響的話,可以分成自己開始寫作前后這么兩段,時間不同,影響也不同。
余: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葉:開始很早,而且有一些是刻骨銘心。雨果和高爾基可以算初級階段,都是在讀中學的時候,印象很深的就是讀《笑面人》和《九三年》,我對《九三年》簡直是如癡如醉?,F(xiàn)在想起來都很好笑,一面流眼淚,一邊在抄。我現(xiàn)在做夢,仍然還會夢到那個輝煌的最后場面,郭文高傲的頭顱被按在斷頭臺上,痛苦不堪的西穆爾登拔出手槍,用一粒子彈洞穿了自己的心臟。那是一個讓孩子可以放聲痛哭的壯麗場面。
余:你現(xiàn)在想來當然會覺得好笑。你說過自己不喜浪漫派,凡調(diào)門高一些的作家作品都排斥,而雨果顯然調(diào)門夠可以的,文風又那么浮夸……
葉:這跟年齡絕對有關(guān)系。年輕時閱讀,需要那種帶點浮夸。不過,我現(xiàn)在依然懷念那份激情。大學畢業(yè)以后,我伯父曾經(jīng)有一個計劃,要把一些世界名著弄成縮寫本給孩子們看,讓我也弄一本,我就說我來搞《笑面人》吧??墒侵匦驴戳艘槐橐院?,只好決定放棄,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書已經(jīng)沒辦法看了,文風那么夸張,思想那么幼稚。我無法理解過去怎么會那么激動。結(jié)果,我選了另外一本,是安娜·西格斯的《第七個十字架》,這本書是林疑今翻譯的,他翻譯過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因此這本書頗有些海明威的文風。我縮寫了一萬多字,手稿到現(xiàn)在還在,當時是讀研究生的時候,說停也就停了?!兜谄邆€十字架》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余:聽你說起過。最初讀此書還是屬于無目的的閱讀吧?
葉:是。我想書對人的影響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道德文字,它讓你產(chǎn)生一種崇高感,在中學時代,有些作品是特別有魅力的,譬如說《牛氓》,譬如《復活》。看了《復活》以后,你會產(chǎn)生一種犯罪感,你會發(fā)現(xiàn)人原來是天生有罪的,然后你就會產(chǎn)生贖罪的要求。我記得中學時代,老是做這種夢,老覺得自己負了誰誰誰,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贖罪感,而后總覺得要以自己的一生去贖罪。你是不是也有過這種感覺。
余:我也有。我最先喜歡上托爾斯泰的小說就是《復活》,印象很深,一種虛擬的罪惡感,還有《牛氓》,虛擬的愛情挫折,而且在想象這種罪惡或挫折感時還自覺很崇高,迷戀這種感覺。這是比較典型的文學青年階段。
葉:土耳其的小說《我們心中的魔鬼》給我印象也很深,可以說,有一段時間,我頗喜歡這本書。《牛氓》最初打動我的是牛氓和他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迷戀得不得了,我覺得最讓人咀嚼的人物,應該是蒙泰里尼神父。這是一本英國人寫的長篇小說,可是很長時間里,我都把它當作了意大利作品。這可能也是全球化的特點,在閱讀的時候,我們的心目中沒有世界地圖,無論那個國度,只要能打動我們,我們就可能身臨其境。作為讀者,我們的國籍身份是曖昧的。高爾基早期的流浪漢故事,也讓我激動,在《紅頭發(fā)瓦西卡》中,一個妓院中的作罪多端的壞男人,和一個妓院中長得不漂亮的好女人之間的愛情,寫得真是很有情趣。這些大約都可以算作道德影響,看這樣的書能讓孩子變壞,一定是瞎說八道。
余:那么故事呢?
葉:故事好也是很吸引人的。譬如我看過兩個版本的《斯巴達克斯》,一個是意大利的,一個是美國法斯特的,我不覺得美國的差,也很精彩,當然并不是因為它被拍成了好萊塢電影。另外還有《基度山伯爵》,類似這種傳奇性的故事,對我很有吸引力。包括《第七個十字架》,讓你緊張,這樣故事性強的作品我讀過一大批。道德文字和傳奇色彩這兩種東西,也許在年紀小的時候,都是最能吸引人。此外還有名著情結(jié)。名著大多是在比我懂一些的人指導下看的。比如我祖父說《戰(zhàn)爭與和平》好啊,我就會去看《戰(zhàn)爭與和平》,說巴爾扎克好,也就去看。
余:總不能說讀世界名著不是好事。
葉:有段時間,讀禁書是我的一大樂趣。那時禁書很多,譬如“黃皮書”,這是我閱讀探險的一大發(fā)現(xiàn)。
余:除了薩特的《厭惡及其他》,還有什么?
葉:真不少,光是蘇聯(lián)的就有《日瓦戈醫(yī)生》《帶星星的火車票》,還有愛倫堡的《解凍》。大約是1974年底,有人帶了一本《曼娜日記》給葉三午看,那時候,我們正在湊自己喜歡的一百本世界優(yōu)秀小說。三午說,這手抄本你絕對不能看。他把這書收藏在床褥里,夾在兩層棉花胎中間??墒撬狈Ω愕叵鹿ぷ鞯慕?jīng)驗,趁他出門,我用飛快的速度,看完了這本手抄本。
余:你曾和我說過,海明威特別喜歡用句號。不知是否和譯本有關(guān)系,林疑今的譯本句號就非常多。
葉:是這樣,海明威讓我明白,話得一句一句地說。他的小說還提供了許多尺度。葉三午曾對我說過,你看海明威,什么都說了,什么都沒寫,這話我印象很深。很長一段時間,包括到現(xiàn)在,在寫到性愛場面時我都會想到海明威,想他會如何處理。我以為他在寫性愛場面上非常典雅。后來我漸漸地不喜歡海明威了,但作為啟蒙,作為寫作方面的老師,他給我的影響要超過其他所有作家。他是給你的寫作打底子,教你如何行文,如何點題。海明威不太考慮主題,不說大話,他喜歡似是而非的對話,上句下句的關(guān)系,總是不很緊密,我一直想弄明白他的這句話到那句話之間有多大的空間。
余:我們說說短篇小說,海明威之外,還有誰?
葉:也許是家庭的影響,我腦子里面總有個概念,要寫短篇,就該學契訶夫。
余:不學莫泊桑?
葉:不學。一開始我很混沌,對契訶夫的小說怎么也喜歡不起來,像《變色龍》《小公務員的死》之類,至今也不認為是好小說。契訶夫是從一個三流作家,靠自己的努力,逐漸成為一流作家。他讓我明白寫作不一定要很急,不一定非要一下子就達到什么樣的高度。一個有信心的作家,大可不必為自己寫得不好過分羞愧,當然要意識到自己寫得不好。契訶夫和沈從文給我的啟發(fā)是一樣的,他們的共同點,是寫作姿態(tài)都很低,這對我有利,了解這一點會感到很親切。還說契訶夫,讀多了我覺得他的好東西是劇本,《櫻桃園》《萬尼亞舅舅》《三姊妹》,當然還有《草原》等。
作者葉兆言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家,余斌系南京大學教授、作家
(本文節(jié)選自《午后的歲月》葉兆言、余斌著,譯林出版社202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