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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簡與傳世文獻中的賜田制問題

      2021-10-27 17:20:53晉文
      文史哲 2021年5期
      關鍵詞:國有土地制度秦簡

      摘要:睡虎地秦簡公布后,學界對賜田的性質(zhì)問題產(chǎn)生了一些爭議。根據(jù)《法律答問》等三條律文,學界大多不贊成賜田為土地國有的看法,而主張賜田為土地私有。隨著更多秦簡的發(fā)現(xiàn),賜田的私有性質(zhì)被完全證實。就賜田能否繼承來說,從睡虎地秦簡到里耶秦簡等,從“后子”到“小爵”和“爵寡”,從男性繼承人到女性繼承人,已構成了一條嚴密完整的證據(jù)鏈。爵位的降等繼承也并不等于賜田要降等繼承。而岳麓秦簡則直接提供了賜田的主人有權任意分割賜田的案例,并間接提供了賜田可以繼承和轉(zhuǎn)讓的證據(jù)。這些秦簡的發(fā)現(xiàn)也帶來了一些研究的新問題,如小爵繼承的賜田是否被部分收回,怎樣從賜田的流轉(zhuǎn)來看待“身死田奪”和“民得賣買”,戶賦的征收應如何計戶,對五大夫以下的賜田是否減免田稅,一些有爵者為何舍棄賜田而甘愿逃亡等。其中有的問題還無法作出判斷,只能有待于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

      關鍵詞:秦簡;賜田;土地制度;私有;國有;新材料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5.05

      賜田是賜予功臣的田地。這種土地制度興起于春秋,盛行于戰(zhàn)國以后,并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特點。本文僅就秦簡與傳世文獻中的賜田制問題做一初步探討。

      一、商鞅變法與秦的賜田制度

      秦的賜田制度淵源于商鞅變法?!妒酚洝ど叹袀鳌份d,商鞅為獎勵軍功,其第一次變法便明確規(guī)定:“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①這種按爵位等級“名田宅”的制度就是賜田制度,也可以說是商鞅為獎勵軍功而制定軍功爵制的一種配套措施。根據(jù)朱紹侯、西嶋定生等前輩研究,商鞅制定的軍功爵大致有二十等級,以后又有一些發(fā)展和變化。鑒于本文主要討論賜田問題,故不對軍功爵制作詳細論述。以下僅引用《漢書·百官公卿表上》的記載,以作為其賜田制的參照。

      爵:一級曰公士,二上造,三簪裊,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長,十一右庶長,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駟車庶長,十八大庶長,十九關內(nèi)侯,二十徹侯。皆秦制,以賞功勞。②

      至于賜爵和賜田的具體操作,則主要見于《商君書·境內(nèi)》。諸如:

      作者簡介:晉文,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江蘇南京 210097)。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秦漢三國簡牘經(jīng)濟史料匯編與研究”(19ZDA19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新出簡牘與秦漢土地制度研究”(19BZS023)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托項目“中華思想通史”(20@ZH026)的階段性成果。

      ①《史記》卷六八《商君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30頁。按:“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句,原標點為“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今據(jù)學界大多數(shù)學者意見予以校改。

      ②《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39740頁。其有爵者乞無爵者以為庶子,級乞一人。其無役事也,其庶子役其大夫月六日;其役事也,隨而養(yǎng)之軍。

      爵自一級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公士。爵自二級以上至不更,命曰卒?!?/p>

      故爵公士也,就為上造也;故爵上造,就為簪裊;就為不更。故爵為大夫,爵吏而為縣尉,則賜虜六,加五千六百。爵大夫而為國治,就為官大夫;故爵官大夫,就為公大夫;就為公乘,就為五大夫,則稅邑三百家。故爵五大夫,皆有賜邑三百家,有賜稅三百家。爵五大夫,有稅邑六百家者,受客。大將、御、參,皆賜爵三級。故客卿相,論盈,就正卿。就為大庶長;故大庶長,就為左更;故四更也,就為大良造。

      ……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一除庶子一人,乃得入兵官之吏。

      其獄法,高爵訾下爵級。高爵罷,無給有爵人隸仆。爵自二級以上,有刑罪則貶;爵自一級以下,有刑罪則已。

      其攻城圍邑也……則陷隊之士人賜爵一級。死則一人后。山東大學《商子譯注》編寫組:《商子譯注·境內(nèi)》,濟南:齊魯書社,1982年,第130134頁。

      細讀這些記載,可以大致看出幾個問題:

      首先,《商君書》是記錄秦的賜爵及賜田制的最早文獻,可證秦的賜爵制確為商鞅所定。盡管就相關史書來說,秦軍功爵制的一些名稱曾見于春秋時期,如不更、庶長等,亦見于同期列國爵制,如魏國、楚國、齊國都有大夫或五大夫,但作為比較完備的賜爵及賜田制度,卻肯定是始于商鞅變法。正如著名文獻學家徐復所說:

      案《傳》:此有不更女父,襄十一年有庶長鮑、庶長武:春秋之世,已有此名。蓋后世以漸增之。商君定為二十,非是商君盡新作也。又《墨子號令篇》:“丞及吏比于丞者,賜爵五大夫?!睂O詒讓曰:“五大夫制在商鞅前?!睋?jù)此,則秦爵二十等,有承自前朝者,亦有襲用山東諸侯舊名,至商君佐孝公始為定制耳。徐復:《秦會要訂補》卷一五《職官下·爵》,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29頁。

      其次,《商君書·境內(nèi)》的記載和《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有某些出入,前者有“爵自一級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公士”的內(nèi)容,后者有“十九關內(nèi)侯,二十徹侯”的內(nèi)容,且名稱和順序也有一些不同。這一方面說明秦的賜爵及賜田制是不斷發(fā)展完善的,另一方面也說明《商君書·境內(nèi)》的記載應是商鞅制定賜爵及賜田制的一個草案。如關于不直接參戰(zhàn)的士卒應如何計算戰(zhàn)功并賜爵的問題,在《商君書·境內(nèi)》里就基本沒有涉及。但總體來說,對獲得“甲首”即戰(zhàn)功者予以重獎,賜予爵位和田宅,并享受某些特權,這一基本精神卻是貫穿始終的。

      再次,秦的賜田分為兩大層級。賜爵五大夫及五大夫以上是“賜邑”,如“故爵五大夫,皆有賜邑三百家,有賜稅三百家”,似乎與土地所有權無關;公乘及公乘以下則是“益田”和“益宅”,顯然與土地所有權有關,至少其土地的所有權或占有權是記在了私人名下。這也表明“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一除庶子一人,乃得入兵官之吏”的規(guī)定,實際指的是公乘以下的八級爵位,并成為漢代官爵與民爵之分的濫觴凌文超:《漢初爵制結構的演變與官、民爵的形成》,《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1期。。

      最后,秦的賜爵及賜田制度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而并非固定不變。從“高爵罷,無給有爵人隸仆。爵自二級以上,有刑罪則貶;爵自一級以下,有刑罪則已”的規(guī)定看,秦的賜爵原則是有功則賜,有罪則貶,甚至于奪爵,其所有獎懲都完全是和功罪掛鉤的。再就“死則一人后”而言,秦的賜爵皆允許繼承,與賜爵相關的賜田自然也可以繼承。所以在睡虎地秦簡發(fā)現(xiàn)前,學界也歷來都把賜田視為土地私有制。著名史學家范文瀾便明確提出:“按軍功從新規(guī)定尊卑爵秩等級,各依等級占有田宅臣妾(奴隸)?!I主制度的秦國從此變?yōu)榈刂髦贫鹊那貒??!狈段臑懀骸吨袊ㄊ泛喚帯沸抻啽镜?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233頁。即使在睡虎地秦簡公布后,也仍然有很多學者堅持認為賜田制為土地私有。如最早推出有關云夢秦簡論文集的高敏說:

      《史記·商君列傳》云:“以衛(wèi)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令民……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边@說明按賜爵等級而給予“田宅”“臣妾”(即奴隸)的制度,在商鞅時便已開始實行。這種隨著賜爵而出現(xiàn)的私有土地,在《商君書·境內(nèi)》篇中說得更明顯?!毒硟?nèi)》篇云:“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一除庶子一人”;又說:“其有爵者乞無爵者以為庶子,級乞一人”,“其庶子役其大夫月六日”。這顯然是封建國家把國有土地賞賜給立有軍功的爵位獲得者,同時給予服役者。這些人,既獲得了土地,又有勞動力為他們生產(chǎn),無疑就變成了地主?!刂魍恋厮接兄凭屯ㄟ^賜爵制的推行而迅速發(fā)展起來。高敏:《從云夢秦簡看秦的土地制度》,《云夢秦簡初探》(增訂本),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版,第148頁。對戰(zhàn)國史素有研究的楊寬亦持同樣看法,參見楊寬:《云夢秦簡所反映的土地制度和農(nóng)業(yè)政策》,上海博物館集刊編輯委員會編:《上海博物館集刊198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頁。

      這恰恰成為此后討論賜田制的一個焦點問題。

      二、睡虎地秦簡與賜田制的性質(zhì)問題

      睡虎地秦簡的公布,既引發(fā)了關于授田制的討論,也引發(fā)了關于賜田制的爭議。究其原因,主要就是簡中證實了秦國和秦代存在著大量的國有土地。

      從現(xiàn)有資料看,最早對賜田制的私有性質(zhì)提出異議的,是傾力探討授田制的劉澤華。他一改賜田制為土地私有制的傳統(tǒng)說法,認為賜田制應屬于土地國有制的范疇——“封建國家用來賞賜軍功的土地有授也有收,《韓非子·詭使》中講,戰(zhàn)士‘身死田奪。”劉澤華:《論戰(zhàn)國時期“授田”制下的“公民”》,《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2期。而影響最大的,則是當時在學界已嶄露頭角的張金光。為了論證其“普遍土地國有制”的觀點,他把賜田也完全視為土地國有制——“在普遍土地國有制下,秦土地有兩種基本的占有形態(tài)和經(jīng)營方式,一部分是由國家政府機構直接經(jīng)營管理;一部分則是通過國家授田和軍功賜田等方式而轉(zhuǎn)歸私人占有和經(jīng)營使用?!辈娬{(diào)賜田也是一種國家授田制,實為“國家小農(nóng)份地制的擴大”,不能買賣和繼承:

      還有強有力的證據(jù)可以說明秦土地不能買賣,至少可以說,因官、因功所得賜田或授與的份地是不可買賣的?!妒酚洝じ拭袀鳌吩疲骸扒啬朔飧柿_(甘茂孫)以為上卿,復以始甘茂田宅賜之。”祖宗的田宅還須通過國家行政王命來“復賜”,可見,祖宗所得賜授田宅,其子孫是不得繼承為永業(yè)的,更無論轉(zhuǎn)讓與買賣了,其與奪之權仍握在君國之手。或問王翦“請?zhí)镎詾樽訉O業(yè)”,不是說明賜田為永業(yè)嗎?否,他請的就是變賜田為永業(yè),故秦王政婉言拒絕。王翦所為,正如蕭何強賤買民田宅一樣,都是以做出違例的事來表示只有立業(yè)的狹小心地,從而以舒君王猜忌之心的。王翦的話正反證出,賜田不可以為子孫業(yè)。在那種“奪淫民之祿以來四方之士”的普遍奪祿的氛圍中,秦之賜田不可為永業(yè),是符合歷史大勢的。秦的原則是一切祿賜隨爵升降,軍功爵級家次不斷變化,削爵奪爵如家常便飯。這些祿賜田宅,且不必說身后被收,就是當其身亦在爵級家次的不斷變化中而經(jīng)常動蕩運動著,私人是無永業(yè)權的。至戰(zhàn)國末,證諸他國如魏國的情況,就是一般武卒之家所得田宅,在其喪失戰(zhàn)斗能力之后,還是要奪的。韓非所言:“身死而田奪”,乃是普遍情況,秦當不例外。不少同志認為,秦商鞅變法后的軍功賞田是確立了土地私有權,這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張金光:《試論秦自商鞅變法后的土地制度》,《中國史研究》1983年第2期。

      從而引發(fā)了關于賜田究竟是土地國有還是私有的論辯。

      對張金光的看法,杜紹順最早提出商榷,認為這是誤讀或曲解史料。甘羅之所以被“復賜”祖宗的田宅,是因為出使立了大功;王翦“請園池為子孫業(yè)”,實際恰恰說明“賜田是可以傳給子孫的”;韓非所言“身死而田奪”,在秦國也恰恰是個“例外”杜紹順:《關于秦代土地所有制的幾個問題》,《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張金光論證賜田為土地國有,除了認為賜田也屬于授田并籠統(tǒng)引證秦簡《封守》外(被封守人為士伍),采用的都是傳世文獻,基本回避了睡虎地秦簡的材料。杜紹順則引用了三條秦簡關于爵位繼承的律文,即《軍爵律》:“從軍當以勞論及賜,未拜而死,有罪法耐(遷)其后;及法耐(遷)者,皆不得受其爵及賜?!薄肚芈呻s抄》:“戰(zhàn)死事不出,論其后。有(又)后察不死,奪后爵,除伍人?!薄斗纱饐枴罚骸翱桑ê危┲^‘后子?官其男為爵后,及臣邦君長所置為后大(太)子,皆為‘后子?!彼⒌厍啬怪窈喺硇〗M:《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92、146、182頁。這就用事實“證明秦代的爵位是父死子繼的”。

      此后,施偉青和劉家貴也分別提出商榷。前者在杜紹順文章的基礎上進一步分析,認為甘茂之所以被沒收田宅,是因為私自外逃,犯了重罪;甘羅作為甘茂之孫被“復賜”田宅,除了立功外,還“含有物歸原主之意”。王翦“請園池為子孫業(yè)”,“雖有悖于常情,卻往往不能與現(xiàn)行政策法令相違背”。至于張金光所言魏國武卒“身死而田奪”,則是由于其人多地少,“對被淘汰的武卒,還允其享受原有的田宅,等他死后才收回,這在土狹民眾的魏國,已算是極為優(yōu)惠的政策了”。因此,“從賜田已屬私有性質(zhì)來看,賜田的買賣和轉(zhuǎn)讓理應是存在著的”施偉青:《也論秦自商鞅變法后的土地制度——與張金光同志商榷》,《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86年第4期。。后者則主要強調(diào),“以軍功賞賜田宅,是各國土地制度的一項重大改革,它順應了農(nóng)民渴望得到屬于自己所有的土地的心愿,對激勵人民英勇殺敵是一種強大的推動力”。從邏輯上說,把賜田說成只有長期占有權和使用權,而無私有權,不能傳給后代的論斷,“很難令人信服”。當然,其文中也對甘羅“復賜”田宅,王翦“請園池為子孫業(yè)”和“身死而田奪”,秦簡關于賜爵繼承等問題做了辨析和補充劉家貴:《戰(zhàn)國時期土地國有制的瓦解與土地私有制的發(fā)展》,《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8年第4期。。

      與提出授田制為土地國有得到許多支持不同,認為賜田制也屬于土地國有的看法并未引起多少共鳴。即使贊同授田制為土地國有的學者,如前引杜紹順,實際也認為賜田制應屬于土地私有。為數(shù)不多認同張金光看法的論著,可以江淳《從賜田制度的變化看秦漢間土地制度的演變》為代表江淳:《從賜田制度的變化看秦漢間土地制度的演變》,《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2期。。但此文主要是重復張金光對賜田制的論證,并未提出新的分析和資料。倒是多年以后,于振波結合張家山漢簡指出:“秦國爵位并非絕對不能繼承。張家山漢簡有爵位繼承的具體規(guī)定,從公士到大庶長都降等繼承,應該是對秦制的沿襲?!碧貏e是認為,其“爵位只能降等繼承,決定了與爵位掛鉤的田宅和其他各項待遇都不可能世代享用”于振波:《簡牘所見秦名田制蠡測》,《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按:此前楊振紅便提出了類似看法,詳見楊振紅:《秦漢“名田宅制”說——從張家山漢簡看戰(zhàn)國秦漢的土地制度》,《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3期。,為賜田不能繼承和轉(zhuǎn)讓的說法多少給予了支持。

      總的來看,張金光的看法很難成立。即使就用當時能看到的資料論證,實際也能證明賜田皆具有私有性質(zhì)。以下即分別辨析之。

      (一)甘羅被“復賜”甘茂田宅

      關于這一問題,杜紹順等學者都論述甚詳,不再重復。筆者只補充一點:根據(jù)近期公布的秦簡,對誤判而沒收的田宅,秦律也的確規(guī)定要歸還原主。如《田律》:“有辠,田宇已入縣官,若已行,以賞予人而有勿(物)故,復(覆)治,田宇不當入縣官,復畀之其故田宇?!保?14)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105頁。但甘茂的田宅顯然不屬于這種情況。《商君書·境內(nèi)》明確記載:“高爵罷,無給有爵人隸仆。爵自二級以上,有刑罪則貶;爵自一級以下,有刑罪則已?!睂嶋H在甘茂私自外逃時,他就成為叛國的罪人,他的爵位和田宅也都被剝奪。因此,在甘羅被“復賜”田宅時,所謂甘茂田宅早已不復存在。也就是說,作為一種獎賞,無論秦王賜給甘羅什么田宅,它的政治、經(jīng)濟意義都是相同的。無非好事要做到底,也是巧合,秦王才錦上添花地把曾經(jīng)是甘茂的田宅賜給甘羅。這與賜田能不能繼承完全是兩回事。

      (二)王翦“請園池為子孫業(yè)”

      此事見于《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全文如下:

      王翦將兵六十萬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請美田宅園池甚眾。始皇曰:“將軍行矣,何憂貧乎?”王翦曰:“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時以請園池為子孫業(yè)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關,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蛟唬骸皩④娭蛸J,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于我,我不多請?zhí)镎瑸樽訉O業(yè)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邪?”《史記》卷七三《白起王翦列傳》,第2340頁。

      顯而易見,文中還看不出“他請的就是變賜田為永業(yè),故秦王政婉言拒絕”的意思。僅就“將軍行矣,何憂貧乎”以及“始皇大笑”而言,這恰恰表明秦王政對王翦的請賜充分理解,實際是答應了他的要求。至于“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則是五次派遣使者向秦王政繼續(xù)請賜。具體來說,就是王翦派遣使者向秦王政請賜一塊“善田”后,立即又派使者向秦王政請賜另一塊“善田”,然后又派使者請賜第三、第四和第五塊“善田”,前后共派了五批使者。而張金光等卻顯然把它誤解為王翦派使者請賜“善田”未果后,又派遣使者請賜,前后共派了五批使者。這就不能不導致其結論的偏頗了。實際上,只要不是先入為主地認定賜田不能繼承,也就不難看出這里根本沒有王翦請賜被拒絕的意思。因為軍情重大,王翦不可能走到關前就停頓下來,等著秦王政的答復,而且還一等再等,反復請賜了五次。這也不符合“既至關,使使”的語義。更重要的是,一位六十萬大軍的統(tǒng)帥向秦王政請求賜田,在打仗的這個急切當口,秦王政也根本不可能五次拒絕他的請賜。所以綜合考慮,此事斷斷不能說成“他請的就是變賜田為永業(yè),故秦王政婉言拒絕”。

      (三)“身死而田奪”

      此語原文為“身死田奪”,出自《韓非子·詭使》:

      夫陳善田利宅,所以厲戰(zhàn)士也。而斷頭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無宅容身,身死田奪;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無功者,擇宅而受,擇田而食。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一七《詭使》,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412413頁。

      表面上看,“身死田奪”似乎證明了賜田非私人所有,其實不然。

      首先,從文本來看,這段文字尤其“身死田奪”有很多錯訛,歷來就有不同版本。如今本“身死田奪”,南宋乾道本作“死田畝”,而明代《道藏》本作“死田敏”。清人王先慎曾明確提出:“乾道本不誤,今本作‘身死田奪,非?!疅o宅容身,則其田不待身死而奪也。藏本‘畝作‘敏,形近而誤?!捞锂€,即孟子‘死溝壑之意。生既無宅,故死于外也?!蓖跸壬髯?,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一七《詭使》,第413頁。他的看法不能說毫無道理。至少“‘無宅容身,則其田不待身死而奪也”,即難以辯駁。而張金光等卻把一個本身存在爭議且可能錯誤的說法當作最主要的證據(jù),無疑是缺乏說服力的。

      其次,從文意來看,即使“身死田奪”為確詁,這顯然也是韓非的夸大之辭。一則“無宅容身,身死田奪”不可能是戰(zhàn)國時的普遍現(xiàn)象,否則它根本起不到“陳善田利宅,所以厲戰(zhàn)士”的作用。就算是說“失去戰(zhàn)斗能力”的老兵,這也違背常理。軍人要生活,家屬也要生活,如果“活著的時候沒有房子容身,死后土地還要被奪”,他們將如何生活?這也將給還有戰(zhàn)斗能力的軍人造成極壞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把“無宅容身”理解為有些軍人的住房條件極差,把“身死田奪”理解為賜田被別人強占,即土地兼并,恐怕應更為合理。二則“女妹有色,大臣左右無功者,擇宅而受,擇田而食”也不可能是戰(zhàn)國時的普遍現(xiàn)象,至少不會是秦國的普遍現(xiàn)象。張金光說:“至戰(zhàn)國末,證諸他國如魏國的情況,就是一般武卒之家所得田宅,在其喪失戰(zhàn)斗能力之后,還是要奪的?!睆氖妨蟻碓纯?,這是引自《荀子·議兵》,其文云: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服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是數(shù)年而衰而未可奪也,改造則不易周也。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是危國之兵也。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一○《議兵》,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72273頁。

      且不說“未可奪也”能否說成“還是要奪的”,就算的確如此,那也是魏國的事情,并不能套用到秦國。更何況,荀子的議論恰恰是批評魏國的做法不如秦國——“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一○《議兵》,第274頁。,也絕不是一句“秦當不例外”所能定論的。前引杜紹順說,秦國恰恰是個“例外”,即可謂切中肯綮。更重要的是,其“斷頭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無宅容身,身死田奪”,是與“女妹有色,大臣左右無功者,擇宅而受,擇田而食”相比較而言的。

      第三,從語境來看,“身死田奪”的“身死”原因和“奪”者均不明晰。值得一提的是,在主張賜田非私人所有的學者中,如劉澤華、張金光和江淳等,他們對“身死田奪”的分析都沒有引用此話的全文。張金光和江淳甚至還把“身死田奪”錯引為“身死而田奪”,并先入為主地認定此乃國家行為。這不能不令人懷疑他們是否認真研讀過《詭使》,或者是否核查過原文。因為只要認真讀過這句原文,就不難發(fā)現(xiàn):“無宅容身,身死田奪”的語境模糊,不可能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更不可能是秦國的情形。以“身死”為例,它既可能是戰(zhàn)死,又可能是病死,還可能是老死,沒有任何證據(jù)指明具體是哪種原因。而張金光為了證成己說,卻暗指那些“身死”者是“失去戰(zhàn)斗能力”的士卒,這顯然是欠妥的。再看“奪”者。如果說,把“身死田奪”看作國家行為還勉強可以成立的話,那么把“無宅容身”說成國家行為則殊難成立,而只能是另有緣由。“‘無宅容身,則其田不待身死而奪也?!蓖跸壬鞅憧吹搅诉@一問題。反之,如果說“無宅容身”并非是國家行為,而在于其他原因,那么“身死田奪”也同樣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畢竟在這句話中并沒有提到或暗示誰是“奪”者。

      其實,就算“身死田奪”可以被視為國家行為,考慮到這種情況不可能是秦的普遍現(xiàn)象,加之張金光等對上述文獻的誤讀或曲解,這也只能算是一個孤證。根據(jù)“孤證不立”的原則,也顯然是不能作為其主要依據(jù)的。

      (四)睡虎地秦簡中的爵位繼承律文

      為了反駁張金光的論點,杜紹順等征引了睡虎地秦簡的三條關于爵位繼承的律文。從內(nèi)容來看,它們都足以證明秦的賜爵(賜田)可以繼承。但令人費解的是,對這么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張金光卻從不回應。更能體現(xiàn)其態(tài)度的,是20年后出版的《秦制研究》。該書專辟一章研究爵制,在2001年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業(yè)已公布的情況下,對賜田究竟能否繼承竟付之闕如,僅在討論田制時提到,祖上所得賜田“是不得繼承為永業(yè)的”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596頁。按:在《二年律令》公布6年后,張金光終于對這一問題作了勉為其難的回應,但結果卻是進退維谷,更加表明了“普遍土地國有制”的失實。參見張金光:《普遍授田制的終結與私有地權的形成——張家山漢簡與秦簡比較研究之一》,《歷史研究》2007年第5期。。其實,張金光也并非對學界的批評從不回應。在《秦制研究》中,他就增補了一段對“復賜”甘羅是否“物歸原主”的回應——“或以為甘羅功賞不相當,因而含有‘物歸原主之意。按此說誤。……若為‘物歸原主之原則在起作用的話,何須待孫子輩出使獲功之后才得‘復賜,并又何須以王命‘復賜?!睆埥鸸猓骸肚刂蒲芯俊?,第95頁。對楊作龍和他商榷田制,他也寫了兩篇文章反駁楊作龍:《秦商鞅變法后田制問題商榷》,《中國史研究》1989年第1期;張金光:《論秦自商鞅變法后的普遍土地國有制——對〈秦商鞅變法后田制問題商榷〉的商榷》,《山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4期;張金光:《對〈秦商鞅變法后田制問題商榷〉的商榷》,《中國史研究》1991年第3期。。從學術規(guī)范來說,回避于己不利的材料恐怕不妥。

      三、新出秦簡中的賜田制材料

      令人欣喜的是,里耶秦簡、岳麓書院藏秦簡(以下簡稱岳麓秦簡)等新出秦簡中也有一些關于賜田的記錄。這些記錄對厘清賜田制度的性質(zhì),以及對賜田問題更多、更深的研究,都頗具學術價值。

      (一)里耶秦簡中的新材料

      根據(jù)已經(jīng)公布的里耶秦簡,可以發(fā)現(xiàn)秦代有許多“小爵”,且獲得者多為未成年男性。這些“小爵”大致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立戶作為戶主的“小爵”,例如:

      小上造三戶。小公士一戶。(819)

      南里小上造 (81182)

      大夫子三戶,不更五戶。(81236+8179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2、288、297頁。

      其中“大夫子三戶”,就是前揭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中的“后子”,只不過還未來得及拜爵而已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97頁,簡81236+81791【校釋】[1]。。他們有些是未成年人,也可能有成年人,但即將獲得的爵位均為繼承。同樣,所謂“小上造三戶。小公士一戶”,“南里小上造”等,也顯然都是繼承而來。這就進一步證明秦的賜爵及賜田通常是可以繼承的。

      當然,從張家山漢簡來看,這些爵位的繼承多數(shù)應屬于降等,但爵位降等并不等于田宅也降等繼承。首先,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秦的賜田和爵位一樣都降等繼承。恰恰相反,有不少記載證明,秦的賜田可完全繼承。前揭王翦“及時以請園池為子孫業(yè)耳”,就是一個顯例。在岳麓秦簡中也有一些賜田被完全繼承的案例(詳見下文)。其次,學界對賜田降等繼承的看法是參照漢初《二年律令》的一種解讀。如《戶律》規(guī)定:

      關內(nèi)侯九十五頃,大庶長九十頃,駟車庶長八十八頃,大上造八十六頃,少上造八十四頃,右更八十二頃,中更八十頃,左更七十八頃,右庶長七十六頃,左庶長七十四頃,五大夫廿五頃,公乘廿頃,公大夫九頃,官大夫七頃,大夫五頃,不更四頃,簪褭三頃,上造二頃,公士一頃半頃。(310312)

      而《置后律》規(guī)定:“卿侯〈后〉子為公乘,【五大夫】后子為公大夫,公乘后子為官大夫,官大夫后子為不更,大夫后子為簪褭,不更后子為上造,簪褭后子為公士。”(367368)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52、59頁。由于卿爵繼承降等后,按爵位名田將大幅度減少面積,因而有許多學者認為,這就是賜田或名田的降等繼承。其實不然。且不說能否把漢初制度完全套用到秦,就是漢初的田宅繼承,也并不存在什么降等問題。在我們看來,《二年律令》的名田規(guī)定應理解為對國家土地資源的配額,亦即按身份等級所享受的不同待遇,而不是各個人群能占有多少土地的限額晉文:《張家山漢簡中的田制等問題》,《山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名田宅的面積也遠遠高于耕地和實有房屋的面積。爵位降不降等,和每戶的實有田宅都沒有任何關聯(lián)。就像公費出差,不得乘坐飛機的頭等艙,但出差人卻可以自費乘坐一樣。故究竟能占有多少土地,要看他們實際占有了多大面積的耕地。也可能比名田規(guī)定的數(shù)額多,也可能比名田規(guī)定的數(shù)額少。但無論多少,這些耕地和房屋的繼承都均與家庭有關,而與爵位無關。例如:“不幸死者,令其后先擇田,乃行其余。它子男欲為戶,以為其【戶】田予之。其已前為戶而毋田宅,田宅不盈,得以盈。宅不比,不得。”(312313)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2頁。按:文中帶【】之字,原為殘缺,乃筆者根據(jù)文意所補。其中“不盈”和“盈”,按照張朝陽的意見,便應當理解為是否達到了諸子均分家產(chǎn)的份額張朝陽:《論漢初名田宅制度的一個問題:按爵位繼承舊戶田宅?》,《中國農(nóng)史》2013年第4期。。漢初蕭何所說:“后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币彩且粋€無可爭辯的反證。史載其“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賤強買民田宅數(shù)千萬”《史記》卷五三《蕭相國世家》,第20172019頁。,但卻從不顧忌田宅的降等繼承問題,反倒擔憂將來“為勢家所奪”。更不用說,他的田宅價值“數(shù)千萬”,遠遠超過《戶律》105頃和105宅的規(guī)定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2頁。。可見田宅繼承也確與爵位繼承無關。我們沒有證據(jù),也沒有理由用爵位的降等繼承來推斷秦代(國)賜田皆降等繼承。可以毫不夸張說,除了犯罪等特殊情況,田宅一旦被賜予后,即成為私有田宅,后人的繼承多了也好,少了也好,都任由其家庭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官府不再干預。這就更說明了賜田的性質(zhì)為私有,也說明了賜田占有的分化。

      另一種是作為家庭成員的“小爵”,多見于南陽戶籍簡中。例如:

      1(K27)

      第一欄:南陽戶人荊不更蠻強

      第二欄:妻曰嗛

      第三欄:子小上造

      第四欄:子小女子駝

      第五欄:臣曰聚

      5(K17)

      第一欄:南陽戶人荊不更黃

      子不更昌

      第二欄:妻曰不實

      第三欄:子小上造悍

      子小上造

      第四欄:子小女規(guī)

      子小女移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發(fā)掘報告》,長沙:岳麓書社,2007年,第203、204頁。

      據(jù)《里耶發(fā)掘報告》分析:“第三欄為戶主兒子之名,且其前多冠以‘小上造,但簡文中失載各人的年齡和身高。小是指未成年之小還是楚有爵稱‘小上造不得而知?!友訚h簡中‘小指14歲以下的未成年人。走馬樓吳簡中也把14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稱為‘小。但簡文中十數(shù)例均為‘小上造,不至于都是未成年之小,當有成年之子,故也有可能是楚有‘小上造之爵稱?!焙鲜∥奈锟脊叛芯克幹骸独镆l(fā)掘報告》,第208209頁。從中至少可以看出兩點。一是獲得小上造爵位者,均為男性。參照漢初《傅律》規(guī)定:“不更以下子年廿歲,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子及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廿二歲,卿以上子及小爵大夫以上年廿四歲,皆傅之?!保?64)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8頁。即可確證“小爵”多賜予未成年男性。當然,“小爵”也有超過14歲的成年人,但很可能他們在繼承爵位時年齡在14歲以下。二是此類“小爵”并非來自繼承,簡中戶主(父親)都仍然健在,就是一個明證?!独镆l(fā)掘報告》說,小上造“不至于都是未成年之小,當有成年之子,故也有可能是楚有‘小上造之爵稱”,有一定道理。而劉敏認為,這些小上造“不是由于個別或特殊原因獲得,而只能是由于國家普遍賜爵而一并獲得的”劉敏:《秦漢時期的“賜民爵”及“小爵”》,《史學月刊》2009年第11期。按:此前張榮強即認為,這些小爵應理解為秦政府的普遍賜爵(張榮強:《湖南里耶所出“秦代遷陵縣南陽里戶版”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稍后王子今則征引邢義田的論證說:“關于‘楚人爵制不同于秦,楚之諸子有爵,歸順后,仍然都有爵的推想,或許成立?!保ㄍ踝咏瘢骸对囌f里耶戶籍簡所見“小上造”“小女子”》,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出土文獻》第1輯,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231頁),也有一些道理。從戶主的爵位前多標有“荊”字看,則可能是秦對新占領的楚地普遍賜爵的結果,目的是安撫楚人,也應該是僅限于“新地”的特殊政策于振波:《秦律令中的“新黔首”與“新地吏”》,《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3期;張夢晗:《“新地吏”與“為吏之道”——以出土秦簡為中心的考察》,《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3期。。這些“小爵”有沒有相應的賜田,不得而知?;蛟S在名義上他們還有著賜田的一些規(guī)定。

      在里耶秦簡中還有“大夫寡”“上造寡”的記錄。例如:

      大夫一戶。大夫寡三戶。不更一戶。(819)

      大夫七戶,大夫寡二戶,大夫子三戶,不更五戶,四戶,上造十二戶,公士二戶,從二十六戶。(81236+81791)

      南里戶人大夫寡茆。(81623)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2、297、370頁

      東成戶人大夫寡晏。子小女子巳。子小女子不唯。(9567)

      十三戶,上造寡一戶,公士四戶,從百四戶。元年入不更一戶,上造六戶,從十二(82231+92335)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57、475頁。

      此處“大夫寡”明顯是指“大夫死后留下的遺孀”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2頁,簡819【校釋】[2]。,“上造寡”亦應是“上造死后留下的遺孀”,都是丈夫死后沒有兒子而由妻子來繼承爵位和田宅??梢哉f,這對傳統(tǒng)認識具有強烈的顛覆意義,也令人多少有些遺憾。因為“大夫寡”在睡虎地秦簡中就有一例,亦即《法律答問》:“大夫寡,當伍及人不當?不當?!钡抻谫Y料和婦人無爵的觀念,學界那時還意識不到這是妻子繼承丈夫的爵位。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便注釋說:“寡,少?!辈⑼茰y“當時因大夫系高爵,所以不與一般百姓為伍”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217頁。。即使在《二年律令》發(fā)現(xiàn)后,對《置后律》中“寡為戶后,予田宅,比子為后者爵”(386)的明確規(guī)定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61頁。,有些學者也仍然不相信婦女能繼承爵位。如荊州高臺18號漢墓木牘載:“新安戶人大女燕關內(nèi)侯寡?!保┍┰摽脊艌蟾娴淖髡弑阋苫笳f:

      在牘丙這個所謂的“名數(shù)”中,大女燕是以戶主的身份出現(xiàn)的。稱“關內(nèi)侯寡”固然是稱其夫爵,但按漢制,本人死后,若無子男承襲,則其妻可繼襲夫爵,享受其待遇。不知燕是否已襲夫爵,也不知若已繼襲,是應稱“關內(nèi)侯燕”呢,還是“關內(nèi)侯寡”?若按《發(fā)復》所言:“婦女無爵,現(xiàn)作為戶主,故寫其夫爵,此蓋漢戶制如此”,則燕就沒有襲其夫爵。湖北省荊州博物館編著:《荊州高臺秦漢墓:宜黃公路荊州段田野考古報告之一》,北京: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23、227頁。按:文中所說“《發(fā)復》”,是指黃盛璋《江陵高臺漢墓所出“告地策”、遣冊與相關制度發(fā)復》,載《江漢考古》1994年第2期。

      而張金光為了自圓其說,更斷然否定說:

      按,此又忘記該名數(shù)為模擬物之明器。解讀此類物件應既靠合制度,而又不囿于現(xiàn)實制度。秦及漢初,盛行二十等爵制,此時爵還有比較多的實際價值,人皆樂得,人皆樂有。此處為一個女性死者亦擬賜無封地可求的高爵關內(nèi)侯,正反映了其時社會現(xiàn)實民俗之一斑。此擬賜予爵,是屬于一種民俗現(xiàn)象,不必負政治制度上的責任,亦并無人追究。對一個人來說,其生前欲得而又不可得的東西,遂于其身后擬賜予之,以足人之心愿,在喪禮民俗中,乃屬屢見不鮮的事情,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現(xiàn)象。我推測如此擬賜高爵關內(nèi)侯者當他處尚有,這在當時可能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習俗。望類似明物今后再獲發(fā)現(xiàn)。張金光:《秦制研究》,第813頁。

      但事實卻恰恰證明婦女繼承夫爵秦時即有,且名稱格式就是“某爵+寡”。在岳麓秦簡中也有關于“爵寡”的法律規(guī)定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113頁。。

      秦代(國)婦女可以繼承夫爵及田宅,這就更加證明了賜田屬于私有,為賜田的性質(zhì)究竟私有還是國有的爭辯畫上了一個句號。顯而易見,從睡虎地秦簡到里耶秦簡,從“后子”到“小爵”,從男性繼承人到女性繼承人,賜田的繼承已構成了一條嚴密完整的證據(jù)鏈。如果說,在傳世文獻的解讀上賜田國有論者還有個別空間的話,那么在出土文獻的確鑿事實面前就沒有任何討論的余地了。張金光曾固執(zhí)地對《二年律令》辯解:“爵田也有個凝固化的過程,由《韓非子·詭使》篇所謂用于獎勵戰(zhàn)士田宅的‘身死田奪,到《二年律令》中可于家內(nèi)降殺轉(zhuǎn)授,正是這種歷史趨勢的反映?!睆埥鸸猓骸镀毡槭谔镏频慕K結與私有地權的形成——張家山漢簡與秦簡比較研究之一》,《歷史研究》2007年第5期。但這卻等于承認“私有地權”實形成于秦,而宣告了其“普遍土地國有制”說的終結。同時也充分證明:賜田的所有權為私人所有,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賜田都不會“身死田奪”,被國家收回。只有絕戶,國家才收回賜田;只有土地兼并,才可能“身死田奪”。

      另一方面,“大夫寡”按順序被排列在“不更”之前,“上造寡”按順序被排列在“公士”之前,說明秦的夫爵及田宅繼承并不需要降等。尤其“上造寡”的繼承,參照漢初《置后律》的規(guī)定——“大夫后子為簪裊,不更后子為上造,簪裊后子為公士”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9頁。,作為最低兩級的上造和公士并沒有設置“后子”(或沒有必要)。這就更加證實了夫爵的繼承沒有降等,至少到里耶秦簡記載的秦末都尚未改變。

      此外,“從二十六戶”“從百四戶”的記錄,也令人費解。陳偉等注釋:“從,疑指無爵者,待考。”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297頁,簡81236+81791【校釋】[3]??梢詡錇橐徽f。但也可能是指為有爵者耕田和服務的農(nóng)戶,即“庶子”或佃農(nóng)等。在諸多秦簡記錄中,凡涉及某人戶籍時,一般都會交待他(她)的身份,如“南里小女子苗,丗五年徙為陽里戶人大女子嬰隸”(81546)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55頁。。而如果把包括士伍、庶人在內(nèi)的所有無爵者都歸之于“從”,則似乎有些難解;相反,把他們視為從屬于有爵者的依附農(nóng)民,倒比較順暢。

      (二)岳麓秦簡中的新材料

      近年公布的岳麓秦簡有更多關于賜田問題的新材料,茲擇要分析如下。

      1.《識劫案》

      本案多處涉及賜田問題,其基本案情為:

      十八年八月丙戌,大女子自告曰:七月為子小走馬羛(義)占家訾(貲)。羛(義)當大夫建、公卒昌、士五(伍)、喜、遺錢六萬八千三百,有券,匿不占吏為訾(貲)。有市布肆一、舍客室一。公士識劫曰:以肆、室鼠(予)識。不鼠(予)識,識且告匿訾(貲)。恐,即以肆、室鼠(予)識,為建等折棄券,弗責。先自告,告識劫。

      曰:與羛(義)同居,故大夫沛妾。沛御,產(chǎn)羛(義)、女。沛妻危以十歲時死,沛不?。ㄈⅲ┢?。居可二歲,沛免為庶人,妻。有(又)產(chǎn)男必、女若。居二歲,沛告宗人、里人大夫快、臣、走馬拳、上造嘉、頡曰:沛有子所四人,不?。ㄈⅲ┢抟印S钊胱?,出里單賦,與里人通(飲)食??斓仍唬嚎?。即入宗,里人不幸死者出單賦,如它人妻。居六歲,沛死。羛(義)代為戶、爵后,有肆、宅。識故為沛隸,同居。沛以三歲時為識取(娶)妻;居一歲為識買室,賈(價)五千錢;分馬一匹,稻田廿(二十)畝,異識。識從軍,沛死。來歸,謂曰:沛未死時言以肆、舍客室鼠(予)識,識欲得。謂:沛死時不令鼠(予)識,識弗當?shù)?。識曰:匿訾(貲),不鼠(予)識。識且告。以匿訾(貲)故,即鼠(予)肆、宅。沛未死,弗欲以肆、舍客室鼠(予)識。不告,不智(知)戶籍不為妻、為免妾故。它如前。(108119)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153156頁。

      從這個案例可以大致看出幾個問題。

      第一,正如睡虎地秦簡和張家山漢簡所載,秦的爵位繼承遵從“后子”和“余子”原則,并大多實行降等繼承。在本案中,大夫沛有兩個兒子,長子羛(義),次子必。前者為“爵后”,降等繼承為“小走馬”,亦即小簪裊王勇、唐俐:《“走馬”為秦爵小考》,《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尚未成人;后者為“余子”,簡中未提其爵位(早夭),按制度規(guī)定應為小公士。

      第二,也正如上文所說,在爵位降等后,小走馬羛(義)仍繼承了大夫沛的所有田宅和其余財產(chǎn)。所謂“羛(義)代為戶、爵后,有肆、宅”,就是明證。盡管文中并沒有直接提到所有田宅都被羛(義)繼承,但由于本案涉及的只是布店、客房被“劫”,且“宅”字包括了所有住房,因而這還是能證明其所有田宅都被羛(義)繼承。質(zhì)言之,在兄弟沒有分家的情況下,“爵后”被登記為戶主后,便繼承了包括田宅、債權等等在內(nèi)的所有家產(chǎn)。

      第三,也是最有價值的,本案展示了賜田被所有人任意處置的事例。為了給依附于自己的“隸”——識——操辦婚事,大夫沛把自己的“稻田廿畝”直接分給了識,并在識分家立戶時予以登記。這充分證明了賜田可以被主人任意處置。如果說,睡虎地秦簡和里耶秦簡皆證明賜田可以繼承,那么本案則提供了一個賜田被任意分割的實例。識的身份最初是地位較低的男仆,也有可能曾作為養(yǎng)子(沛妻危沒有生育),但不管識是什么身份,大夫沛能把自己的“稻田”分給他,并得到當?shù)毓俑恼J可,即說明賜田的性質(zhì)完全是私有的,也更用事實證明賜田的繼承并沒有降等一說。毫無疑問,既然賜田的主人可以在生前把賜田分給別人,那么降不降等還有什么必要呢?

      第四,大夫沛把自己的20畝稻田分給“同居”的“隸”,也帶來了以往未能注意的新問題。一是這種行為究竟算是贈送還是轉(zhuǎn)讓?從道理上說,這20畝稻田原為私有,大夫沛把它分給識是一種個人的財產(chǎn)分割行為,類似于親子分家,其性質(zhì)應該算是贈送。但作為有一定依附關系的男仆,識曾長期為大夫沛服侍,這也可以說是對他的一種補償,即變相轉(zhuǎn)讓。無論是贈送,還是變相轉(zhuǎn)讓,這實際都開了土地合法流轉(zhuǎn)的口子,甚至于變相買賣。因為只要自愿,把自己的賜田變更登記在別人名下,就能夠得到官府的認可。這也可以說是一個顛覆性的證據(jù)。西漢董仲舒稱:“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仟伯,貧者亡立錐之地。”《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第1137頁。以往多據(jù)此認為,戰(zhàn)國時期土地私有制開始確立。在睡虎地秦簡發(fā)現(xiàn)后,由于國家授田制的存在。主張戰(zhàn)國土地國有制的學者又據(jù)此認為,董仲舒是以漢況秦,并得到大多數(shù)學者的認同晉文:《睡虎地秦簡與授田制研究的若干問題》,《歷史研究》2018年第1期。。但本案卻證明,最晚到秦王政十八年(前229)前,賜田的合法流轉(zhuǎn)便已成事實。而這種現(xiàn)象的最早出現(xiàn),則顯然還要提前。因此,究竟是董仲舒以漢況秦,還是錯怪董仲舒,甚至于厚誣古人,恐怕還值得研究。二是20畝稻田被分給識后,他還會不會向官府申請授田?這個問題主要是20畝稻田能否基本養(yǎng)活識的全家。從“爵自一級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公士”的記載看,識在沒有獲得公士爵位前,身份應該相當于“小夫”。根據(jù)前揭里耶簡81546:“南里小女子苗,丗五年徙為陽里戶人大女子嬰隸?!辈⒆C張家山漢簡《奏讞書》:“大夫詣女子符,告亡?!し唬赫\亡,(詐)自以為未有名數(shù),以令自占書名數(shù),為大夫明隸,明嫁符隱官解妻,弗告亡,它如?!保?9)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4頁??芍半`”的身份應低于平民,而高于奴婢,或與受過肉刑的隱官相當(“隸”與主人脫離關系后,其身份當為平民,即自由民)。又據(jù)《二年律令·戶律》:“公卒、士五(伍)、庶人各一頃,司寇、隱官各五十畝。”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2頁??芍獫h初平民授田100畝,秦當大致相同。因此,在鼓勵墾田的情況下,識應還能申請授田100畝,至少應能申請50畝。但相關秦簡顯示,僅憑20畝稻田,也就能基本養(yǎng)活新婚的小夫妻了。關鍵在于,這20畝稻田乃實際耕種田地,相當于普通人授田中的“輿田”。秦的授田有草田、墾田、輿田和稅田之分。“草田”是未開墾的荒田,在開墾后即被稱為“墾田”,在墾田里確定實際耕種并納稅的墾田即稱為“輿田”,在輿田里最終按比例和稅率算出的納稅輿田則稱為“稅田”。如里耶簡81519:“遷陵丗五年貇(墾)田輿五十二頃九十五畝,稅田四頃。戶百五十二,租六百七十七石?!标悅ブ骶帲骸独镆睾啝┬a尅返?卷,第345頁。據(jù)此,按152戶有輿田5295畝計算,其輿田平均每戶才不到35畝。而既然是平均輿田,那么有些家庭的耕種面積就肯定會大于35畝,有些則肯定會小于35畝。就小于35畝來說,估計就在30畝左右,有的就與20畝稻田相近,而略多于銀雀山漢簡所說“一人而田九畝者亡”(933)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45頁。。如果還是比較好的熟田,那么憑借20畝稻田,再加上副業(yè)的補充,也確實可以養(yǎng)活全家了。這也啟迪我們,除了休耕土地,秦代小農(nóng)的每年實際耕種面積可能就三四十畝,甚或二三十畝晉文:《里耶秦簡中的積戶與見戶——兼論秦代基層官吏的量化考核》,《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8年第1期。。陳平的事例應值得注意——“陳丞相平者,陽武戶牖鄉(xiāng)人也。少時家貧,好讀書,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游學?!薄妒酚洝肪砦辶蛾愗┫嗍兰摇?,第2051頁。原來“有田三十畝”,實際是有“輿田”三十畝,這就說通了何以能夠供養(yǎng)陳平讀書的原因晉文:《秦漢經(jīng)濟史研究與〈史記〉研讀三題》,《中外論壇》2020年第3期。。

      第五,除了土地分割,本案還提供了一個“身死田奪”的活生生的事例。大夫沛生前有錢有勢,除了原為“隸”“妾”的識和外,根據(jù)簡文還有“故舍人”大夫建、公卒昌、士伍、喜、遺,以及與他關系較好的“宗人、里人大夫快、臣、走馬拳、上造嘉、頡”等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第154155、158頁。。但即便如此,其尸骨未寒,孤兒寡母便受到惡仆識的脅迫,不得不把自家的布店和客房無償給識,令人不免感慨。好在以犧牲自己的“自告”方式,最終為年幼的兒女奪回了被強占的布店和客房。沒有被奪回的,在生活中則不知凡幾。可見“身死田奪”也的確常見。唯此奪非彼奪,即并不是被國家收回田宅,而是土地占有和兼并,被富人、惡人或權貴以各種手段所奪。歸根結底,這是其土地私有的必然結果。

      2.《金布律》

      此律有關于賜田征收戶賦的規(guī)定,為解決一些疑難問題提供了珍貴資料:

      出戶賦者,自泰庶長以下,十月戶出芻一石十五斤;五月戶出十六錢,其欲出布者,許之。十月戶賦,以十二月朔日入之,五月戶賦,以六月望日入之,歲輸泰守。十月戶賦不入芻而入錢者,入十六錢。(118120)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107頁。

      根據(jù)這一規(guī)定,除了徹侯和關內(nèi)侯,其他所有爵位的戶主都要向國家交納戶賦。就內(nèi)容來說,戶賦一年分兩次交納,一次是在五月,交16錢,如果不想交錢,那么可交布帛即紡織品;一次在十月,交芻稾即飼草,亦可交與此等值的16錢。如里耶簡8559:“十月戶芻錢三【百】?!标悅ブ骶帲骸独镆睾啝┬a尅返?卷,第179頁。就是戶賦征收的一個實例。它反映出戶賦的征收以男耕女織的勞動分工為基礎,最初都是繳納布帛和芻稾,在貨幣經(jīng)濟發(fā)展后,則逐漸允許交錢,并仍然可以繳納實物晉文:《關于商鞅變法賦稅改革的若干考辨》,《中國農(nóng)史》2001年第4期。。這也徹底解決了秦代有無戶賦、其性質(zhì)與內(nèi)涵等問題的爭議。需要討論的,是以下三個問題。

      其一,對賜田的主人應怎樣計戶?有三種可能:一是每個有爵的戶主都按一戶計,包括為他們耕田的民戶。這意味著爵位越高、賜田越多就交賦越少,交賦的比例高爵與低爵懸殊。二是除了每個有爵的戶主按一戶計外,為他們耕田的民戶也按戶計,有幾戶算幾戶。這意味著爵位越高、賜田越多就交賦越多,但高爵與低爵交賦的比例卻大抵相當。三是高爵與低爵分計,高爵按一戶計,低爵按戶主和所有耕種其賜田的戶數(shù)計。這意味著高爵與低爵的等級更加森嚴,高爵的特權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從尊崇高爵的諸多規(guī)定看,當以第三種為是。但限于資料,目前還無法給出令人信服的論證。

      其二,戶賦是面向全國還是僅針對賜田?僅就《金布律》的規(guī)定而言,“自泰庶長”以下確乎可以兩說,即有爵者或有爵者和無爵者。但從前引漢初《戶律》來看,卻應該是包括無爵的公卒、士伍、庶人、司寇和隱官。更重要的是,里耶秦簡已證明戶賦的征收皆包括無爵者。如:

      丗四年,啟陵鄉(xiāng)見戶當出戶賦者志:

      見戶廿八戶,當出繭十斤八兩。(8518)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172頁。

      丗四年貳春鄉(xiāng)見【戶】

      見戶六十戶,當出繭廿【二】(966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第173頁。

      其中“見戶”就是每年經(jīng)過核查后新增交納租賦的民戶晉文:《里耶秦簡中的積戶與見戶——兼論秦代基層官吏的量化考核》,《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8年第1期。,所以戶賦實際是面向絕大多數(shù)有爵者和所有無爵者的。以往張金光認為,“秦無戶芻,乃統(tǒng)征于田畝”,“只征芻稾而不收租禾”屬于“例外”張金光:《秦自商鞅變化后的租賦徭役制度》,《文史哲》1983年第1期。;劉家貴提出,“入頃芻稾”的規(guī)定“很可能只是特殊情況下的一種授田形式”劉家貴:《戰(zhàn)國時期土地國有制的瓦解與土地私有制的發(fā)展》,《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8年第4期。,都明顯錯誤。而張家山漢簡公布后,于振波、楊振紅等認為:“戶賦是按戶征收的,與所占的田地多少無關,而芻稾稅是根據(jù)土地面積征收的”于振波:《從簡牘看漢代的戶賦與芻稾稅》,《故宮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2期。,“戶芻是戶賦的一部分,戶芻與芻稿稅有本質(zhì)區(qū)別”楊振紅:《從出土簡牘看秦漢時期的芻稿稅》,吳榮曾、汪桂海主編:《簡牘與古代史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4頁。,則大體準確。

      其三,賜田與授田的賦稅有何區(qū)別?既然賜田和授田都要交納戶賦,那么二者似乎就只有量的差別。其實不然。秦自商鞅變法就大力獎勵軍功,對擁有爵位的軍功地主曾賦予很多特權和優(yōu)惠。減免賦稅是關乎經(jīng)濟利益的一個重要方面。據(jù)《二年律令·戶律》:“卿以上所自田戶田,不租,不出頃芻稾?!保?17)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2頁。對統(tǒng)稱為“卿”的高爵者,漢初就是完全免除“所自田戶田”的田租和“頃芻稾”的。而通常認為,“卿”為“左庶長”以上至“大庶長”這九級高爵的統(tǒng)稱李均明:《張家山漢簡所反映的二十等爵制》,《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2期;于振波:《從簡牘看漢代的戶賦與芻稾稅》,《故宮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2期。??紤]到二十等爵來源于秦,漢初去秦不遠,秦的高爵又相當難得,那么便可以推論——至少對“左庶長”以上至“大庶長”,秦時是完全免除其“自田戶田”的田租和“頃芻稾”的。

      不僅如此,從前揭“就為五大夫,則稅邑三百家”的規(guī)定看,在最初的設想中,五大夫便應該享有免除田租和頃芻稾的待遇。即使后來二十等爵改革,自五大夫以上至大庶長都給予數(shù)量不等的賜田,估計五大夫也仍然享有此待遇。更何況,第八級的公乘和第七級的公大夫,實際也都算高爵。曾當過秦沛縣泗水亭長的漢高祖劉邦,在剛剛登基后便特別下詔說:“其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以下,皆復其身及戶,勿事?!庇终f:“七大夫、公乘以上,皆高爵也?!惾涨孛窬艄蠓蛞陨希钬┡c元禮?!薄稘h書》卷一下《高帝紀下》,第54頁。可見公乘和公大夫都存在免除租稅的可能,乃至官大夫和大夫也都有可能。就算不能全免,也肯定不會與普通民戶相同。從這個意義上說,恐怕不更以下亦當有某些減免。盡管其具體內(nèi)容不詳,但多少減免一些賦稅卻可想而知。以田租為例,如果把授田戶的土地面積租率概算為十分之一,亦即“什一之稅”,那么公乘以下八級則可能按2/3(太半)、1/2(半)、1/3(少半)的比例被依次減免(參見秦二十等爵田租減免表)?!稘h書·食貨志上》稱:“上(高祖)于是約法省禁,輕田租,什五而稅一,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薄稘h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第1127頁。所謂“輕田租,什五而稅一”,甚至后來的“三十稅一”,這或許就是把普通民戶的農(nóng)田面積稅率降到和享受減租待遇的有爵者一樣。秦二十等爵田租減免表侯徹侯關內(nèi)侯田租無無卿大庶長駟車庶長大上造少上造右更中更左更右庶長左庶長田租全免全免全免全免全免全免全免全免全免大夫五大夫公乘公大夫官大夫大夫田租可能全免疑減2/3疑減2/3疑減1/2疑減1/2士不更簪裊上造公士田租疑減1/3疑減1/3疑減1/3疑減1/3

      此外,按成年婦女人頭征收的算賦如何減免,也不得而知。參照田租、頃芻稾來看,左庶長以上可能是全免的。而不更以下則應該是全交的,晁錯就曾經(jīng)明確指出:“今秦之發(fā)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復?!薄稘h書》卷四八《晁錯傳》,第2284頁。前揭南陽戶籍簡中有妻妾、婆媳、妯娌、女婢的詳細登記,也充分證明不更以下的低爵家庭要交納算賦。正如《里耶發(fā)掘報告》所說:

      (戶籍簡)第二欄為戶主或兄弟的妻妾名,一般直接記下“妻曰某”,22號簡為“疾妻曰姽”,強調(diào)了戶主的名字。9號簡有“隸大女子華”,可能是女奴隸充當妾室。8號簡錄有戶主之母名。10號簡戶主宋午妻子的名字削去,可能是宋午妻子離去或死亡,故不錄入戶籍。14號簡的戶主“獻”也許有三個妻子?!镀邍肌范锻ǖ洹纷⒃疲骸啊粦裘馄湟豁曋?,雖有十妻,不輸口算之錢。昭襄王時,巴郡閬中夷廖促等射殺白虎。昭王以其夷人,不欲加封,乃刻石為盟要,復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算?!闭淹鯐r對待夷人的政策不太可能為秦始皇用來管理新占領的楚地,戶籍上載名【明】妻妾數(shù)應當還是為征收算賦。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發(fā)掘報告》,第208頁。

      至于大夫至五大夫爵位是否減免,目前則只能存疑。

      3.《尉卒律》

      《尉卒律》中有關于褫奪“亡人”爵位的律文,其規(guī)定如下:

      黔首將陽及諸亡者,已有奔書及毋(無)奔書盈三月者,輒筋〈削〉爵以為士五(伍),有爵寡,以為毋(無)爵寡,其小爵及公士以上,子年盈十八歲以上,亦筋〈削〉小爵。爵而傅及公士以上子皆籍以為士五(伍)。鄉(xiāng)官輒上奔書縣廷,廷轉(zhuǎn)臧(藏)獄,獄史月案計日,盈三月即辟官,不出者,輒以令論,削其爵,皆校計之。(135138)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112113頁。

      大意是說,黔首“將陽”即逃亡時間不滿一年,以及各種逃亡者,凡被官府逃亡文書登記過的,或沒有被登記逃亡但實際逃亡已超過三個月的,有爵位者均奪爵為士伍,有繼承夫爵和小爵的,亦剝奪其爵位。由此亦可看出三個問題:

      首先,有爵者逃亡的較多,已成為秦統(tǒng)一前后的一個社會問題。從睡虎地等諸多秦簡可以發(fā)現(xiàn),秦代(國)一直存在著大量逃亡現(xiàn)象,統(tǒng)治者還為此特別制定了《亡律》。如:“廿五年五月戊戌以來,匿亡人及將陽者,其室主匿贖死罪以下,皆與同罪。亡人罪輕于有(又)以亡律論之?!保?45046)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5354頁。但就有爵者的逃亡在《尉卒律》中專門設置條款,這卻是以往不清楚的。而且還規(guī)定直接奪爵,改變了“爵自二級以上,有刑罪則貶”的原則。這說明有爵者的逃亡不斷發(fā)生,已到了不能不予以制止的地步,也說明對軍功爵尤其低爵的優(yōu)待已越來越少。此外,《尉卒律》所規(guī)定的有爵者明文提到了繼承夫爵的寡婦,亦即“爵寡”,為里耶秦簡的“爵寡”事例更提供了一條法律依據(jù)。

      其次,逃亡的有爵者大多屬于不更以下的低爵,并主要是迫于生計。隨著賜爵人員的越來越多且降低待遇,特別是貧富分化的加劇,有些低爵家庭已經(jīng)瀕于破產(chǎn)或半破產(chǎn)的境地。岳麓秦簡《暨過誤失坐官案》中的公士豕,以及《猩、敞知盜分贓案》中的冗募上造祿和上造敞,就是幾個典型事例。前者“田橘將陽”(096)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第145頁。按:朱漢民等注釋:“《秦封泥匯考》1091有‘橘官。田橘,為橘官耕地,語法結構與《左傳·成公二年》‘御齊侯等相同。”(第146頁),可知他在為橘官耕田時逃亡,亦證明其賜田多已喪失,只能庸耕公田。后者一個在士伍達等盜墓前“從達等漁,謂達,祿等亡居荑(夷)道界中,有廬舍”(052),一個則在達等盜墓后和士伍猩“到冢,得錫。敞買及受分。覺,亡”(058059)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第121、124頁。,亦說明他們都成了作奸犯科的無業(yè)游民。盡管低爵者還有可能在賦稅方面享受國家的少許優(yōu)惠,但在其土地流失、天災人禍的種種影響下,他們的家境實際已與大多數(shù)授田戶相似?!靶虑撞桓确蚱薇I,耐為鬼薪白粲,子當為收”(073)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62頁。,就是一位不更淪落為罪犯的例子。再以徭役為例,“不更”的意思就是“不豫更卒之事”《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顏師古注,第740頁。,但里耶簡81539“上不更以下徭計二牘”的記錄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53頁。,卻證明不更仍要服役,更不用說簪裊以下了。所以無怪乎那些每況愈下的低爵者會不惜犯法,甘愿成為“亡人”了。

      第三,秦的賜爵及賜田制度已經(jīng)嚴重蛻變。以往賜爵都必須是獲得軍功者,所謂“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但在統(tǒng)一全國的過程中,秦的賜爵越來越多,沒有軍功也可以通過繼承、轉(zhuǎn)讓和國家在某些地區(qū)的政策性普遍賜爵來獲得。這使得賜田制度的規(guī)定越來越難以兌現(xiàn),特別是在地少人多的狹鄉(xiāng)。即使是在地多人少的寬鄉(xiāng),由于其賜爵的普遍,實際很多有爵者也不能按原有規(guī)定享有賜田了。前揭不作為戶主的小爵就可能僅有名義上的賜田,或許是用草田來替代原來賜予的耕地,甚至對低爵者還可能把賜田與賜爵完全剝離。這不僅導致賜爵制度部分失卻了初衷,而且更使賜田制與授田制逐漸趨同。秦在統(tǒng)一前后就有不少有爵者逃亡,甚至連家中僅有成年人或一人的寡婦也都有逃亡者,便至少證明了這一點。盡管嚴刑峻法,統(tǒng)治者曾竭力阻止他們的逃亡,但決定其逃亡的關鍵主要是經(jīng)濟地位的下降。在低爵者的經(jīng)濟不能得到明顯改善的情況下,不管是褫奪爵位也好,還是賜予更多的爵位也好,實際都無濟于事,并為以后軍功爵更加輕濫及秦亡埋下了伏筆。

      綜上所述,在睡虎地秦簡發(fā)現(xiàn)后,學界對賜田的性質(zhì)究竟私有還是國有展開過討論。雖然看起來主張賜田私有的觀點更有道理,但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隨著更多秦簡的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才有了最終答案——賜田的性質(zhì)是完全私有的??梢院敛豢鋸埖卣f,從睡虎地秦簡到里耶秦簡等,從“后子”到“小爵”和“爵寡”,從男性繼承人到女性繼承人,賜田的繼承已構成了一條嚴密完整的證據(jù)鏈。而岳麓秦簡則直接提供了賜田的主人有權任意分割賜田的案例,并間接提供了賜田可以流轉(zhuǎn)的證據(jù)。因此,無論是對韓非所謂“身死田奪”,還是對董仲舒所言“民得賣買”,我們都需要重新認識。

      就賜田的內(nèi)容而言,秦簡的發(fā)現(xiàn)也帶來了越來越多需要研究的新問題。比如,“小爵”繼承的賜田是否被部分收回,戶賦的征收對高爵應如何計戶,對五大夫以下的賜田是否也減免田稅,算賦能否減免,一些有爵者為何舍棄賜田而甘愿逃亡,土地私有對軍功爵制的破壞,等等。這些問題有的可以依據(jù)現(xiàn)有資料作出比較合理的回答,有的則無法作出判斷,而只能有待于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

      [責任編輯 孫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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