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鳳仙
說起來真難為情,鳳仙花是我的外號。多不好意思,一個人,要經(jīng)過多少時間的消化和心理建設(shè),才能坦然接受自己有外號這樣一個事實。當(dāng)然,這是我以前的外號。現(xiàn)在的人,誰還有外號呀,沒這個榮幸。這么一說,又顯得輕巧起來,好像誰樂意有一個外號似的。我可是恨死了外號的。最不想說的,是本寶寶竟然有兩個外號!另一個外號,叫細(xì)腳老太。
為啥會有這種外號呢?很好理解。愛哭,腳小。鳳仙花的種子,據(jù)說一碰就掉,有“鳳仙花,不能軋”的說法。我呢,動不動就哭。久而久之,這外號就歸我了,而且流傳很廣。就連家里人,都叫我“鳳仙花”。尤其是我媽,一旦我眼淚含了苞,媽媽必定伸出手指來刮我鼻子,邊刮邊罵:“鳳仙花,不能軋。鳳仙花,不能軋。”
太討厭了!
至于細(xì)腳老太,就不能怪我了。腳小,天生的。怪我咯?一般人不喊我這綽號。只有細(xì)丫和唐小春喊。他們說我腳小,像老太太被裹過的。一起去上學(xué),他們跑得快,我就跑得慢。他們有時會等我,有時不等。不等的時候,還揭我傷疤:“你是細(xì)腳老太!”聽了我就要哭。他們也知曉,我的下一招就是哭。還沒哭呢,就又喊起來:“鳳仙花,不能軋。鳳仙花,不能軋?!比缓?,是連起來:“細(xì)腳老太,細(xì)腳老太,細(xì)腳老太。鳳仙花,鳳仙花,鳳仙花?!彼麄z排一起,喊我外號,唱歌一樣,齊心合力,朗朗上口。把我氣得啊,頭冒青煙。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愛鳳仙花。媽媽去小胖家要了花種子回來,就種在南窗下。我們急切地看,盼它開。它是不造作的花朵,真心實意,不靠辜負(fù)和吊胃口來博取人的寵愛?;ㄆ诤荛L,夏秋兩季都有。頂勢頭上,這花落了,那花又開,粉紅、紫紅、深紅、白黃、灑金,還擅長變異,同一株上甚至有數(shù)種顏色的花瓣,真的是“五色當(dāng)頭鳳”。單單的小花瓣,粉粉的,輕翕,無論是落在南窗下,還是隨風(fēng)吹散,都不傷人意。遠(yuǎn)遠(yuǎn)望去,美如云霞。不像有些花朵,要靠人的挽留才彰顯出自己的美。給你美,也給你傷心。鳳仙花就不,它一個勁兒開,去了又來,來了再去。行行復(fù)行行,熱鬧而家常。它也不要人特地種。種子會自己落,自己發(fā),自己長。春天秋天,南窗下的鳳仙花,就沒斷過。
鳳仙花的葉子是狹長的,邊緣有鋸齒。因為外號的緣故,我特別留心它的種子。花落之后,花心里結(jié)出一個綠色的莢,鉛筆頭大小的樣子。等到果實成熟,指頭輕輕一碰,就裂了開來,分成三四瓣,迸出黑色的種子,眼睛仁兒大小。果然是不能碰的。它就是靠這個繁殖的。難怪晚清詞人趙熙會玩笑著說它:“生來性急,小紅豆、一房秋裂。”
我小姑姑馬愛華經(jīng)常來同我要鳳仙花瓣,說是染指甲。也有人把我們的花叫成“指甲花”。染指甲這樣的事,也只有馬愛華這樣作怪的人,才會干。我是不屑干的?;?,看看就可以了。看完了記在心上。泡茶喝,染指甲,乃至掐下來,插到鬢角,這種種的事體,都是沒出息的人干的事。
我不干。
但是我也可以體諒?fù)馄藕蛢蓚€未嫁的姨娘。她們喜歡掐鳳仙花的葉子,用礬腌。里頭也混著鳳仙花瓣。等到鳳仙花瓣的葉子被腌成老綠的時候,就拿來夾到腳丫縫兒里。這法子專治爛腳丫,據(jù)說是有效的。爛腳丫大概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愿意讓她們掐我鳳仙花的葉子。腳丫為什么會爛呢?不知道,沒問。想想腳丫子里,夾著一堆咸菜一樣的花葉子,又禁不住笑起來,也想試試這感覺,但終究沒有試。很多事情,我只是想想罷了,一般不付諸行動。
很高興,我愛的鳳仙花也有很多別的人愛?!斑^客不知天畔月,小風(fēng)吹落鳳仙花?!币粋€元朝人,寫給我鳳仙花的句子,讀起來,有一種家常的美。正如鳳仙花給人的感覺,淡淡地開,淡淡地落,小風(fēng)一樣吹過,月下也有,窗下也有。民國吳昌碩寫了“顏色并宜秋夏,美人獨立階前”的句子,所言之“美人”,就是我家鳳仙花。
可惜,很多人看不出鳳仙花的美,因為它太家常了。種一株鳳仙花,根本不要費什么力氣。它幾乎是一種自力更生就可以開出很多花來的品類,而且蔓延不斷,實在不是一種嬌氣的花。物以稀為貴,輕易得到的,總是不被珍惜,人就是這樣的,不怪鳳仙花。李漁曾隱居我家西鄉(xiāng)如皋雉水,竟在《閑情偶寄》中說鳳仙花是“極賤之花,止宜點綴籬落”,這有點讓我難過。但是很快也想開了,黛玉也許十年一遇,寶玉卻只能百年一遇。黛玉只愛寶哥哥一個,寶玉卻連襲人都能愛。當(dāng)然,他的愛,我想未必就是交心的愛情。他是不忍。愛牡丹玫瑰芍藥薔薇,并不算是什么好人。連鳳仙也能愛,才算他是真正的愛花客。潘贊化之愛潘玉良,可以算得一個真正的愛花客了。
鳳仙花名字其實很金貴,并不是李漁說的那樣不堪?!傍P仙來儀”,出自《尚書》“鳳凰來儀”的典故。李漁怎么能以一種花是否難侍弄,來判定它的金貴與否呢?真要是這樣,女人們就都不要洗手作羹湯了,在家里做太太吧,做難養(yǎng)的人,男人才長情。
這世上,識好歹的人,也還是有的吧?
飛蓬
飛蓬小的時候,其實也很有一些我見猶憐的乖模樣。誰知它成年之后一旦嫁人,便變得狂妄粗鄙起來,經(jīng)常臉也不洗,頭也不梳,立在田園之上蓬頭撒野。風(fēng)一來,便罵街,大有豆腐西施之風(fēng)范,真真是風(fēng)里雨里無所畏懼的野路子人物,靈魂強悍。所以,人們只記得它外號叫飛蓬,至于它的學(xué)名小蓬草以及小名狼尾蒿,大家都不怎么記得。更加不記得它也有強大的家族背景,是菊科家族白酒草屬的一支。
它也是春天出生,從冷黑的地里探出頭,趴在那里,瘦瘦弱弱,不多言不多語。春初的薄光照射,它慢慢地活過來,暖起來,一副沒長開的小丫頭神情。不仔細(xì)分辨,還以為這是一棵薺菜呢。它的邊緣帶一點小鋸齒的一拃長的嫩葉子,它的矮矮的緊貼著土地的植株,乃至于葉子上茸茸的細(xì)毛,包括它蹙著眉頭的神情,真是和薺菜差不多的??汕f不要忽視了它強盛的生命力量,人家根本就不是薺菜這種小家碧玉的性情。長著長著,它就不大像是一棵草,而是有了一點“株”的意思,出落得很是挺拔。
暮春初夏是它的少女時代??烧嬲媸怯獗迫说囊蝗好郎倥瑓采谝暗乩?,一個個有兩三尺高,也有高四尺的,直挺挺立著。它那葉子,早脫了童年時期的稚氣,抽長了些,密密地生在植株上,勃勃地綠著。很多野外的植物,即使是在幼兒時期,顏色也不大鮮艷。但是飛蓬這時候有著一種野草里少有的鮮綠,陽光下明艷得很,渾身上下彌漫著一股美少女戰(zhàn)士的劍氣,是一丈青扈三娘一般挺括的存在,身材很好。
即使是開花的時候,飛蓬也沒有放松自己的形象管理,仍然是美的。它身軀頂端的頭上,分出三五六七股的杈,開出一朵朵黃白紫色的花來。小小的花朵,指甲蓋那樣大小,中間是一堆茸茸的圓黃蕊,邊緣繞著單瓣的花冠,像縮小版的向日葵花。葉子則變得老瘦起來,仿佛一個營養(yǎng)不好又操勞過度的哺乳期婦女,但也并不失卻中年女人的精干。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飛蓬變得粗鄙起來。它的花萎了,變成蓬蓬的白色小茸果,綴在葉子落光的植株上,身子又黑又瘦,一棵光禿禿的小樹樣。風(fēng)一吹,有時會連根拔起。我拔起過它的根系,很小的一塊,大概只有五個月的小孩巴掌那么大,所以很容易被風(fēng)拔起來。風(fēng)如果不把它們連根拔起,也會把它們的枝條折斷,如果那也算是枝條的話。但是它們?nèi)匀辉谧约撼錾牡胤秸局?,頂著自己的老花萼。有的花梃上空空如也,種子們已經(jīng)飛走了。有的還沒有飛走,仍然倔強地在枝頭搖著。它的種子量多而體輕,自播能力極強,到處飛,飛蓬的外號就是這么得來的。從這一點來說,飛蓬倒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老飛蓬從秋天的風(fēng)中搖晃到冬天,又從冬天的風(fēng)中搖晃到春天。春天的小蓬草生出來的時候,去年的老飛蓬還在風(fēng)里立著。你簡直不能相信,它們倆居然是同一個人。誰承想,年輕時候那樣鮮艷挺拔英氣逼人的女白領(lǐng),會墮落成這枯朽的怨婦模樣。飛蓬的老公恐怕已經(jīng)后悔死了。所以說,男孩子相親的時候,一定要多看看自己的丈母娘。但是也難說,誰不知道呢:每一個變丑的女人背后,都站著一個渣男。
我媽不識字,但是罵人往往頗有古意。比如她有時罵我是風(fēng)擺柳,教我要文而雅之,又罵我頭也不梳就在外面浪,是蓬頭撒野。等我領(lǐng)會了她語言里的一些精妙之處,往往不由得要跳起來為她擊節(jié)。一邊逃得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一邊又不得不在心里暗地為之驚艷。她這些話,怕都是古白話在方言里的遺傳。要不然,你叫一個不識字的小蓬草一樣的婦女如何懂得,而且還應(yīng)用得活靈活現(xiàn)。
識字之后,我經(jīng)常會有意無意給我媽的話找出處?!芭铑^撒野”的出處是《詩經(jīng)》里的《衛(wèi)風(fēng)·伯兮》。《伯兮》里也有一個不梳頭的女人,老公是衛(wèi)王的侍衛(wèi)長,到前線打仗去了。她在家癡想老公,無心妝容,蓬頭撒野?!白圆畺|,首如飛蓬?!闭嬲媸堑搅恕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程度呢。
李白不一定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卻被大部分人認(rèn)為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很多人中年以后都不大喜歡這個口若懸河的家伙了?!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就是李白寫出來的詩,勝在有一股狂妄的氣勢。年少的時候,不狂妄就不可愛,但是人到中年,還是應(yīng)當(dāng)深沉些。不過我們今天不是要討論深沉不深沉的事,而是要從這句詩里體會出飛蓬的地位。
飛蓬的地位堪憂,名聲不大好啊。
“轉(zhuǎn)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fēng)”,在曹植這里,飛蓬是野外飄零身不由己的意思,蘊含著無奈、哀愁與悲嘆。它飄無定所的身世和曹植同病相憐。曹植之后,“轉(zhuǎn)蓬” 的意象就固定了下來。就連豪放人蘇軾,也寫了一句“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來感喟自己的身世。
何必要把飛蓬也拉下水呢?這世上,多一個鍋從天上來躺著也中槍的倒霉家伙,對我們也沒啥好處,但有的人,就像是能得到什么好處一樣的,非要把人家拉下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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