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背上的旅程

施文英

騎驢，是一種溫柔又謙虛的態(tài)度。

當年耶穌進耶路撒冷城，不是乘駿馬、衣輕裘，而是騎著驢駒子。眾人把衣服，或砍下的樹枝，鋪在路上迎接圣主。

我們小時候的兒歌《踏雪尋梅》，似乎每個人都朗朗上口：“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響叮當……”歌詞的靈感，最初是出自于孟浩然在灞橋風雪中，騎驢尋找詩思時的曠達。

騎驢，也是史蒂文森的選擇。當年他在法國塞文山脈的旅程，就是騎驢完成的。

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son），創(chuàng)作出著名作品《金銀島》的蘇格蘭作家，他在塞文山脈，單獨徒步旅行，寫下了膾炙人口的《騎驢漫游記》。

他騎在驢背上，行走在法國的阿爾卑斯山南，走過了二百三十公里路。塞文山脈，今天以他的名字來命名。當年，他是為了忘記一段不可能的愛情來到這條山脈的。他的摯愛芬妮，是一個比他年長十歲的美國已婚女子。明知這可能是沒有結(jié)局的愛情，他依然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對方。

驢行的另一個理由，是他小時候聽到許多關(guān)于蘇格蘭基督徒受迫害的故事，其后又閱讀了大量相關(guān)書籍，他經(jīng)常思考塞文戰(zhàn)爭的緣由，對塞文這個地方充滿了豐富的想象與不同的認知。他很想親自造訪這個地區(qū)，滿足自己對這個排斥新教徒的美麗國度的好奇心。

當我隨著愛好徒步旅行的法國朋友來到塞文山區(qū)的時候，并不知道這個地方和文學也有著美麗的淵源。我只知道這里有一個法國最大的國家自然公園，歸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很多人來這里越野跑步，徒步旅行，或攜家人、偕朋友共度周末。

在徒步前行的途中，我們也和許多熱愛大自然的人擦身而過，他們盡情享受著這里四季的豐美多變。這里森林覆蓋，動植物多樣。法國南部日照時間長，繁茂多樣的植物在這里生長，超過了兩千兩百五十種的植物類屬，根據(jù)植物學家的研究，約占了法國植物體系的百分之四十。

我們來這里，只感覺此地人文氣息濃厚，景觀優(yōu)美多樣。一路上，古意盎然的小村莊，散落在深深淺淺的綠色山巒間。很多古老的建筑，甚至可以上溯到古羅馬時期和中世紀時代。

后來仔細查閱了這個地區(qū)的許多資料我才知道，1878年9月，史蒂文森曾經(jīng)寓居在阿爾卑斯山區(qū)的小村。這里離上羅瓦爾省的比昂山谷約幾公里之遙。傳說史蒂文森來此還有另一個理由——為追隨喬治·桑的腳步而來。史蒂文森十分喜愛這位法國女作家的作品，他得知喬治·桑為寫作奧維尼亞的三部曲，曾經(jīng)親自到這地區(qū)實地觀察以描寫小說中的細節(jié)。他以女作家的作品為導引，懷著一種朝圣的心情，來到加爾的一個小村莊，在附近盡情游覽，并畫下了許多的素描。

他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準備這次徒步旅行，以便在連綿起伏的塞文山脈里自在行走。他用六十五法郎和一杯烈酒，買來了一頭毛驢。然后，在當?shù)厝梭@異的眼光中，史蒂文森整裝出發(fā)了。

其實他并不孤獨，因為有母驢相伴。他為她取名莫德絲汀，讓她背起他的行李。剛開始并不容易，到了旅程的最后，他和毛驢建立了深厚的感情。9月22日，他從上羅瓦爾的修道院出發(fā)，橫越整個羅杰爾區(qū)，9月26日，史蒂文森接近了他的目的地，白雪圣母修道院。這是一個沉思和靜觀大自然的美好所在，四周圍繞著茂密的森林和鑲嵌進阿爾卑斯山深處的各個山谷。他在10月3日到達了他的終點站——加爾。

他在《騎驢漫游記》里寫道：

至于我，旅行不是為了去什么地方，只是為了行走。旅行為了喜悅，重要的是移動，更貼近地去感覺生活里的需求和窘迫，離開文明的溫床，在我的腳下感覺偉大的土地……

一路上經(jīng)過了許多村莊，他拜訪了那些曾經(jīng)在十八世紀抗拒法王不公平待遇的村落，關(guān)注那些從巴黎逃亡到阿爾卑斯山區(qū)的新教徒后裔的下落。史蒂文森寫下當年塞文地區(qū)基督徒村民在法王路易十四統(tǒng)治下的起義事件。十六世紀，查理九世的妹妹瑪戈皇后與新教徒亨利·波旁（未來的亨利四世）婚禮的五天之后，就發(fā)生了圣巴托洛繆節(jié)大屠殺，巴黎及城郊有數(shù)萬之眾死亡，隨即引發(fā)天主教徒針對新教徒的暴動。雖然1598年亨利四世在南特頒布了宗教寬容法令，但1685年法王路易十四又廢除了南特敕令。一些受到天主教迫害的新教徒紛紛逃離故土。

驢行的途中，馱鞍時常會摩擦和夾住毛驢的皮肉。史蒂文森怕驢子驚怕和不舒服，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思考，他把他的包袱弄成一條長長的綠香腸的形狀，懸掛在驢背的兩邊。這樣子，讓在途中遇到的每個人都很驚訝。當?shù)氐娜藢λ文肯嗫?，就連一個饒舌的修道士，看到史蒂文森也變得張口結(jié)舌。一年后，史蒂文森出版了一路上記下的日記，關(guān)于在塞文山脈和毛驢的旅行。這應(yīng)該是最早一本將徒步旅行與露營當成休閑活動來寫的書。

1850年出生于愛丁堡的史蒂文森，孩提時代患上肺病，經(jīng)常整個冬天都躺在床上。他的護士花了很長的時間在床邊為年幼的史蒂文森閱讀《圣經(jīng)》和講述誓約派的生平故事。或許就是這個經(jīng)歷，埋下了他對塞文地區(qū)受迫害的基督徒關(guān)注的種子。十一歲時，史蒂文森的身體好轉(zhuǎn)，父母就送他到愛丁堡的學校就讀，準備將來進入愛丁堡大學。

史蒂文森十七歲的時候進入大學，家人希望他成為燈塔工程師。在這段時期，史蒂文森廣泛地閱讀文學書籍，尤其喜歡莎士比亞、《一千零一夜》等等。史蒂文森發(fā)現(xiàn)自己對科學沒有天賦也沒興趣，比起建造燈塔，他對文學家們所游歷的島嶼及海岸的奇妙傳奇故事更為著迷。雖然他的父親托馬斯很嚴厲，不過最后還是支持史蒂文森繼續(xù)文學生涯，雖然一開始托馬斯認為史蒂文森應(yīng)先完成法律學位，以便將來可賴以為生。史蒂文森遵從父意，背誦味如嚼蠟的枯燥法律條文，履踐所有循序漸進成為律師的步驟，二十五歲時終于通過了律師的考試。但是，后來史蒂文森的身體狀況卻因為工作與情緒變得很衰弱，一直都沒有開業(yè)。不過，這一段律師學習的歷程，對于他日后書寫《騎驢漫游記》中關(guān)于塞文基督徒村民的起義事件很有幫助。他在律師圖書館里找到了相關(guān)的資料，充實到了自己的作品之中。

英國的氣候可能不利于他的健康，于是史蒂文森奔赴法國去，到楓丹白露、巴比松等地游歷。他融入其中，成為聚集在此的藝術(shù)家中的一分子。史蒂文森也經(jīng)常前往巴黎，拜訪當?shù)氐漠嬂扰c劇院。

在此期間，史蒂文森結(jié)交了許多新朋友，并且遇見了未來的妻子——芬妮·范德格里夫特·奧斯朋。芬妮是藝術(shù)家，暫時離開對她不忠的丈夫，從加州帶著兩個孩子到了歐洲。她原先希望能被比利時的安特衛(wèi)普皇家美術(shù)學院錄取，但等她到了安特衛(wèi)普之后才發(fā)現(xiàn)美院不收女學生，于是想改去巴黎的藝術(shù)工作室學習。1876年，二人在巴黎相遇，史蒂文森第一眼就愛上了對方。兩人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甜蜜的日子，卻又不得不分手。一方面芬妮年長，兩人不同國籍;另一方面史蒂文森自己沒有收入，必須仰賴父親的貼補過活。芬妮的丈夫催促她回加州，威脅要切斷她的經(jīng)濟來源。史蒂文森無奈，送芬妮與孩子到車站，分手的時候，柔腸寸斷。他為了忘記她遠走他鄉(xiāng)，以毛驢為伴，橫走塞文山脈，后來將這段旅程寫進了《騎驢漫游記》。

雖然遠在他鄉(xiāng)，但他仍然表示出版這本書是為了彰顯他的愛。他在書中寫道：

……即使我在我的孤獨里激奮喜悅，我也意識到有一種奇異的欠缺。我祈愿在星光下有一個伴侶躺臥在我的身旁，靜默無聲，寂然不動……

得知芬妮生病的消息后，史蒂文森決定前往舊金山探望她。因為深知史蒂文森父親的脾氣，朋友勸他取消這趟旅程，但史蒂文森仍然在沒有告知雙親的情況下毅然奔赴美洲。

1880年的5月，史蒂文森與芬妮有情人終成眷屬?；楹?，他與妻子及繼子從舊金山北部搬到納帕郡。整個夏天，他們都在圣海倫山的廢棄礦場里度蜜月。后來，史蒂文森出版了《銀礦小徑破落戶》一書描述這段經(jīng)歷。8月，他們?nèi)覐募~約回到英國，史蒂文森發(fā)現(xiàn)雙親與朋友西德尼到利物浦的碼頭來迎接他，他們都為史蒂文森的歸來感到高興。后來，芬妮也漸漸靠著她的風趣與魅力，撫平了史蒂文森與他父親之間的裂隙，也讓自己融入了新的家庭。

為了供芬妮的兒子消遣，史蒂文森寫下了《金銀島》。這是一個尋找海盜寶藏的故事，是他的浪漫冒險小說中最受歡迎的一部。其中，描寫衣箱的那一段寫得格外傳神，正是得益于他觀察入微，才能寫得如此生動。雖然他沒能像祖輩一樣成為燈塔設(shè)計師和工程師，卻遺傳到了他們熱愛冒險、喜歡海洋的性格。

史蒂文森其后又出版了深受歡迎的《綁架》《化身博士》等名作，又啟程前往南太平洋旅行。海洋的空氣與冒險的刺激使得他恢復了健康。在將近三年的時間里，他游蕩在東太平洋與中太平洋，拜訪一連串的島群，在夏威夷群島停留，與國王成為好友。此間，史蒂文森完成了以島嶼傳說為基礎(chǔ)的《巴倫特雷的少爺》與《瓶中精靈》。這些經(jīng)歷，散見于史蒂文森的許多書信與《南方海洋》中。

1890年，史蒂文森在薩摩亞群島的烏波盧島購地建屋，幫助當?shù)鼐用?，并躋身當?shù)氐恼稳Α?894年他因中風離世，時年只有四十四歲。當?shù)鼐用駥⑦@位小說家運送上瓦埃阿山，在一處可以眺望海洋的地方安葬。

史蒂文森過世之后，《騎驢漫游記》一時洛陽紙貴。他在書中描述的旅程令人心馳神往，慕名前往游歷的人不絕于途。1978年，驢背旅程一百周年紀念之際，塞文地區(qū)特別開辟了一條當?shù)氐耐讲铰眯新肪€，讓旅行者依照作家的路線展開行程。這條路線代號是“長途旅行七十號”，被命名為“史蒂文森之路”。

史蒂文森的驢背旅程和海洋經(jīng)歷，使他博聞廣識，眼界開闊，也讓我們見出了他與其他同年代作家的不同之處。他與他的作品深深影響了二十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他也因此而被視為英國文學浪漫主義代表性人物。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