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

春柳社之緣起

一九○六年冬，李叔同與曾延年、黃輔周等中國留學生在日本東京組織“春柳社文藝研究會”。林子青在一九四五年雜華精舍《弘一大師年譜》第二版中稱，之所以有這樣的行動，是他們“在某藝院看了川上音二郎夫婦所演的浪人戲，他們愛好戲劇的熱情，從事戲劇的愿望，已經(jīng)像心血來潮似地從內(nèi)心逼迫出來……后來他們拜晤了戲劇家藤澤淺二郎，得到他的幫助和指導(dǎo)，于是大膽地組織了一個春柳社”。根據(jù)《春柳社文藝研究會簡章》，該會“以研究文藝為目的，凡詞章、書畫、音樂、劇曲等，皆隸屬焉”。由此可知，該會計劃中的規(guī)劃十分龐大，但實際上，基于各種原因，春柳社后來僅在話劇方面作出了努力，并成了中國話劇的里程碑。根據(jù)阿英《晚清文學叢鈔·戲曲研究卷》一九六○年三月之《補遺》，當時他們還發(fā)表了《春柳社演藝部專章》，稱“吾國倡改良戲曲之說有年矣……其成效莫由睹。走輩不揣檮昧，創(chuàng)立演藝部，以研究學理，練習技能為的……息霜詩曰：‘誓渡眾生成佛果，為現(xiàn)歌臺說法身，愿吾同人共矢茲志也”。該專章復(fù)有細則數(shù)條，而“春柳社事務(wù)所，暫設(shè)于東京下谷區(qū)池之端七軒町廿八番地鐘聲館，若有寄信件者，請直達鐘聲館，由本社編輯員李岸收受不誤”?！跋⑺娫弧敝⑺蠢钍逋?，事務(wù)所收件人“李岸”也是李叔同。此可知李叔同在春柳社中起著骨干作用。

位于東京的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圖片來源：天津李叔同故居紀念館微信公眾號

李叔同在赴日前曾有過票演京劇的經(jīng)歷，而且還有過撰寫劇本的實踐。一九○五年初，他為滬學會補習科編“新戲冊”《文野婚姻》，并有《為滬學會撰〈文野婚姻新戲冊〉既竟系之以詩》。同年二月十三日，該戲公演。是日，《時報》刊出《滬學會之文明游戲》，寫曰：“昨日南市董家橋滬學會舉行新年大會，請馬相伯先生演講。雖遇大雪，來客仍絡(luò)繹不絕。聞今日無論陰晴，訂于下午七點鐘舉行文明游戲。來賓凡攜有該會入場券方可入內(nèi)參觀云?！蓖旮叭毡竞?，他仍將《為滬學會撰〈文野婚姻新戲冊〉既竟系之以詩》發(fā)表在十月出版的《醒獅》第二期上。其時李叔同還加入了日本文藝協(xié)會。其會員資格在一九○七年一月日本《文藝協(xié)會工員名簿》（早稻田大學戲劇博物館藏）中就已錄入。時住所記錄為“下谷區(qū)池之端七軒町二十八、鐘聲館，會員番號519”。李叔同居鐘聲館系一九○六年冬，故可判定李叔同加入文藝協(xié)會的時間就在此時。文藝協(xié)會系以坪內(nèi)逍遙和島村抱月為核心成立于一九○六年的文化團體，也是新劇運動的母體，其機關(guān)刊物為《早稻田文學》。一九○六年春，中國青年會在東京神田美土代町日本基督教青年會內(nèi)設(shè)立，李叔同即加入該會。日本研究者中村忠行后在一九五七年日本《天理大學學報》第二十三輯發(fā)表《春柳社逸史稿—獻給歐陽予倩先生》一文，認為“當時為解決精神苦悶而求助于基督教的李叔同率先加入了該會。這樣，他就在此找到了春柳社成立的線索”。

春柳社初次亮相

春柳社是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他們的首次演出是在一九○七年二月十一日。時因國內(nèi)逢江淮水災(zāi)，中國留學生在日本東京神田土代町中華基督教青年會所在的大樓三樓大廳（禮堂）舉辦賑災(zāi)募捐游藝會，春柳社演出話劇《茶花女》第三幕（劇情為阿芒之父訪尋茶花女，茶花女忍痛離開阿芒，時稱“匏址坪訣別”），由李叔同飾茶花女（瑪格麗特）。另有唐肯飾亞猛（阿芒），曾孝谷飾亞猛之父，孫宗文飾配唐（瑪格麗特之女友普魯唐司）。觀眾兩千余人，并有歐美日人士。是年三月二十日，《時報》刊出《記東京留學界演劇助賑事》，稱：“當日座客中新聞記者約六七人，其中亦有一二人曾于上海觀過中國演劇者，覺與此大異。此次諸君新派演劇，能非多年研究，素有心得，斷不能如此動人。裝飾畫亦皆合宜，所歉然者，吾輩僅能領(lǐng)略意趣，而以不通言語，致多隔膜。但聞貴國人時時拍掌，其言語之佳妙，可想而知?！保W陽予倩在1933年2月于神州國光社出版的《自我演戲以來》曾說此次演出演了兩幕，而他在1957年8月27日出版的《戲劇論叢》第三輯上發(fā)表《回憶春柳》一文中又更正為演了一幕。）孟憶菊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小說月報》第二一二期有《東洋人士對李叔同的印象》一文，轉(zhuǎn)述了濱一衛(wèi)《關(guān)于春柳社的第一次公演》一文中的文字，曰：“中國的俳優(yōu)，我最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當他在日本時，雖僅僅是一位留學生，但他組織的春柳社劇團在有樂座上演《春姬》一劇，實在非常好。不，與其說這個劇團好，寧可說就是這位飾春姬的李君演得非常的好?！绕涫抢罹膬?yōu)美婉麗，絕非日本的俳優(yōu)所能比擬……我當時看過以后，頓時又回想到孟瑪?shù)滦鏊婔梅屏斜硌莸拇杭А２挥X感到十分地興奮，竟跑到后臺去，和李君握手為禮了?！?p>

春柳社演出《茶花女》劇照明信片，刊于1919 年出版的《春柳》雜志第3 期

對于《茶花女》的演出，當時作為觀眾的歐陽予倩寫有《春柳社的開場》，曰：“有一天聽說青年會開什么賑災(zāi)游藝會，我和幾個同學去玩，末了一個節(jié)目是《茶花女》，共兩幕。那演亞猛的是學政治的唐肯君（常州人）;演亞猛父親的是美術(shù)學校西洋畫科的曾延年君（曾君字孝谷，號存吳）;飾配唐的姓孫，北平人，是個很漂亮而英文說得很流利的小伙子;至于那飾茶花女的是早年在西湖師范學校教授美術(shù)和音樂的先生，以后在C寺出家的弘一大師。大師天津人，姓李名岸，又名哀，號叔同，小字息霜，他和曾君是好朋友，又是同學……”“這一回的表演可說是中國人演話劇最初的一次，我當時所受的刺激最深……我有一個四川同學和曾孝谷最接近，我便因他得識曾君，只見一次面，我就入了春柳社?！?/p>

《茶花女》演出時發(fā)行了明信片。一九九九年，張偉先生在北京潘家園一舊書攤發(fā)現(xiàn)春柳社演出《茶花女》明信片兩張，并介紹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七日《光明》雜志社在上海中國飯店召開“中國劇運先驅(qū)者懷舊座談會”，回顧中國早期話劇活動史，歐陽予倩、馬彥祥、應(yīng)云衛(wèi)、唐槐秋、鄭伯奇、夏衍、阿英、沈西苓、袁牧之、許幸之、凌鶴、張庚、章泯、王瑩、白楊等出席，記錄者為尤兢（于伶）和趙慧深。座談會上尤兢表示藏有不完整的半張《茶花女》演出明信片。此半張明信片后刊登于座談會次月的《光明》雜志第二卷第十二期上。張偉先生發(fā)現(xiàn)的其中一張與《光明》雜志刊登的殘照吻合。實際上，一九一九年《春柳》雜志第三期已刊出其中完整的一張。兩張明信片劇照，各位演出者形象俱全，且從畫面上看，《茶花女》演出之布景確如文獻記錄一致，是用油畫顏料繪制，為李叔同手筆。

《黑奴吁天錄》，春柳社成熟的標志

《茶花女》演出成功，春柳社同人余興未減。一九○七年五月三十一日，他們的第二出戲《黑奴吁天錄》在本鄉(xiāng)座預(yù)演。六月一日、二日，春柳社開丁未演藝大會，在本鄉(xiāng)座正式連演兩場。李叔同飾愛美柳夫人，另飾一個男角“跛醉客”。日本劇評家青青園于同年七月在《早稻田文學》第二十號載有《清國人之學生劇》，并披露了《黑奴吁天錄》宣傳單（海報，目前藏日本早稻田大學演劇博物館）。該宣傳海報由李叔同設(shè)計。

春柳社演出紀念明信片之一，前低頭者為李叔同（張偉提供）

春柳社演出紀念明信片背面（張偉提供）

《黑奴吁天錄》的演出同樣大獲成功。一九○七年六月三日《都新聞》第六九二三號刊出演出報道：“二日的演出雖預(yù)定來客三千，但實際上超過三千，甚至走廊里也站得人山人海?！鼻嗲鄨@又曰：“曾孝谷、李息霜、李濤痕等人，對西方生活頗有研究，他們扮演的外國人物生動逼真，是日本的伊井蓉峰、藤澤淺二郎、河合武雄、藤井六助等著名演員也有所不及的，他們應(yīng)當向春柳學習?！蓖瑫r也評價李叔同“瘦削的臉龐，由于粉搽得不好，稍有減彩”。盡管如此，評論界仍是看好李叔同，就連剛加入春柳社的歐陽予倩，也在后來的《春柳社的開場》中說：“老實說，那時候?qū)τ谒囆g(shù)有見解的，只有息霜。他于中國詞章很有根底，會畫，會彈鋼琴，字也寫得好。他非常用功，除了他約定的時間外，決不會客，在外面和朋友交際的事，從來沒有。黑田清輝是他的先生，也很稱贊他的畫。他對于戲劇很熱心，但對于文學卻沒有什么研究。他往往在畫里找材料，很注重動作的姿勢，他有好些頭套和衣服，一個人在房里打扮起來照鏡子，自己當模特兒供自己研究，得了結(jié)果，就根據(jù)著這結(jié)果，設(shè)法到臺上去演?！?p>

本鄉(xiāng)座劇場外景

有意思的是，魯迅、周作人和許壽裳也前往觀看了《黑奴吁天錄》的演出，依照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一文中的說詞，他們之所以赴現(xiàn)場觀劇，系“因為佩服李息霜的緣故”。四十余年后，周作人于一九五○年十一月十七日在《亦報》發(fā)表《〈黑奴吁天錄〉隨筆》（外篇95），寫曰：“一九○幾年春柳社在東京公演，距辛丑總有六七年了吧，所演的還是《黑奴吁天錄》，扮哲而治的人在山頭上有一段演說，也是鞭策中國人的，這回卻不在反美而是排滿了。弘一法師其時名叫李哀，也在這里，我們?nèi)ツ且换氐难輵颍畈欢嗑褪菫樗サ?，雖然他在戲里扮的是什么人現(xiàn)在早也忘記了。”對于《黑奴吁天錄》的布景，一九○七年六月十三日《順天時報》所刊《東京留學生之演劇》有記錄：“……但戲園上所裝備之屏障各物，以圖畫助其景物者，日人謂之背景，即背后所見物色之光景，盡以畫屏點綴，山水林木，莫不等類，宛如眼睹其物。此則悉系李哀所擔當，蓋在學校專習繪畫也。想留學生等開演登場之日，又未知如何熱鬧。至其中情形并其內(nèi)容如何完備，其克與文明齊驅(qū)否，容俟東京通信再詳。”

春柳社《黑奴吁天錄》演出劇照，刊于1914 年10 月20 日出版的《好白相》雜志第8 期

《黑奴吁天錄》演出成功后，任天知提議全體人員應(yīng)回上海進行演出，擔負起革命運動的職責。其提議遭李叔同等人的反對，未被采納。對此歐陽予倩《回憶春柳》的回憶是：“那時任天知要我們 《黑奴吁天錄》搬回上海演，息霜、孝谷經(jīng)過考慮，也曾和幾個朋友商量，沒有表示同意，事實也是做不到的?！蓖晔?，王鐘聲、任天知在上海另組成春陽社。

李叔同設(shè)計的《黑奴吁天錄》節(jié)目宣傳單（現(xiàn)藏日本早稻田大學）

春柳社在中國話劇史上的地位

由于《黑奴吁天錄》的劇本是李叔同的同學曾孝谷編寫，故該劇當時被譽為中國的第一出話劇。但也有研究者以為春柳社并非中國最早的話劇演出團體，春柳社上演的劇目也非中國最早的話劇。這些研究者以為中國話劇的開端應(yīng)該是早于春柳社的國內(nèi)學生劇。持此觀點的主要有傅謹（《重新尋找話劇在中國的起點》，載《文藝報》2007年8月27日）、王鳳霞（《重探并年話劇之源—中國話劇不始于春柳社補證》，載《藝術(shù)百家》2008年第4期）、朱棟霖（《清末上海學生演劇是中國話劇的開端》，載《中國戲劇》2017年第6期）、趙驥（《話劇文獻與話劇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藝術(shù)百家》2017年第6期）等。不過，筆者更愿意認同日本學者瀨戶宏和中國學者黃愛華的看法。瀨戶宏《再論春柳社在中國戲劇史上的位置—兼談中國話劇開端是否春柳社》一文是以比較的方式證實春柳社確是中國話劇的開端。他列舉了五個理由：一、《茶花女》《黑奴吁天錄》“演出本身質(zhì)量高，并留下了大量資料”;二、東京演出的消息傳入國內(nèi)，“給國內(nèi)尤其是上海戲劇界以很大影響”;三、“春柳社孕育了歐陽予倩、陸鏡若等中國戲劇運動的骨干人物”;四、春柳社的演出“比較明顯地具有寫實戲劇或者說現(xiàn)代戲劇的特征”;五、“春柳社是用國語（普通話）演出”，而學生演劇是用方言演出等。中國學者黃愛華以為開端與誕生是兩個不同內(nèi)涵指向的概念。她在《“春柳社開端”說與中國話劇誕生問題》（載《文藝研究》2020年第12期）一文中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春柳社是中國話劇的誕生標志，可以從藝術(shù)形態(tài)完整及社會公演、社會關(guān)注等方面來看待。春柳社有自己的組織形態(tài)，演出有劇本，演出場所在專業(yè)劇場，舞臺布景、演出廣告俱全。而上海的學生演劇只是有朦朧的戲劇現(xiàn)代性追求，試演在校園和課堂，或租借社會場所等，是一個探索的過程。故結(jié)論是“一九○七年春柳社在日本先后演出《茶花女》《黑奴吁天錄》，是中國話劇誕生的標志性事件，它們與同年國內(nèi)的開明演劇會、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春陽社等素人演劇一起，共同宣告了中國話劇的誕生。雖然清末上海學生演劇是中國話劇的開端，‘話劇始于春柳社說應(yīng)該更正，但是春柳社在中國話劇史上的價值和意義，也是不容輕易否定的”。竊以為，無論如何界定，春柳社的成立是中國話劇誕生的標志性事件，而《黑奴吁天錄》為中國第一出成熟的話劇或是可以確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