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
摘要:蒲松齡先生所著的《聊齋志異》中刻畫了許多集萬千美好于一身的絕代佳人,她們溫柔多情、才貌俱佳、蘭心蕙質(zhì)、善解人意,令人心向往之;還有一類則是作者厭惡并在書中予以懲儆的,多為動輒河東獅吼使金剛低眉的悍妻妒婦。若以今日眼光看待之,其中包含許多合理之處?,F(xiàn)以《江城》為例,敘述其在女性關(guān)照視角下的形象意義。通過解析“江城”這一形象的由來,我們發(fā)現(xiàn)江城的出現(xiàn)是偶然中的必然,是時代的推波助瀾。
關(guān)鍵詞:江城形象;女性意識
在蒲松齡《聊齋志異》的人物畫廊中,遍布光彩奪目的女性形象。她們溫柔多情、才貌雙全、善解人意、蕙質(zhì)蘭心,她們是作者理想中的佳人,令人心向往之。但在《聊齋志異》眾多女性形象中,還有一類則是作者厭惡并在書中予以懲治的,她們就是動輒河東獅吼使金剛低眉的悍妻妒婦。歷史發(fā)展到今天,文學行至此時,我們卻能于此類女子中找到合乎當今女性意識的行為,這些行為突破了時代的束縛,向如今的我們折射出女性意識的微光。
一、江城形象中女性意識的覺醒
(一)積極主動把握命運
江城與高生本是青梅竹馬,長大后卻天各一方,兩人偶然相見,江城立馬掌握自己的命運,使高生癡迷于己。江城與高生的門第并不對等,在公婆眼中,江城不配嫁入高家為婦?!敖菍⒆约捍螯c出一副居然娟好的模樣,征服了愛子心切的高家父母的心,順利進入高家。”江城不同于其他封建制度下的女子,婚姻之事全憑他人做主,她主動出擊,努力爭取,想方設(shè)法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江城并非順從的賢婦,她是當時制度之下的叛逆者。這種積極爭取,掌握自己命運的強烈個體意識,讓江城于那個時代脫穎而出。
嫁入高家后,她因打罵丈夫被公婆責備,她不知收斂,卻橫加頂撞,繼而被婆家休棄。這時候的江城并沒有韜光養(yǎng)晦,收斂兇芒,用溫情挽回丈夫的心。后來回到高家,她不思悔改,竟主動出擊,使出“擒賊先擒王”之計,直接將一把兇猛之火燒到了公婆的腳下——當著翁姑之面毆打丈夫,顯示出極其強悍的生命力。與傳統(tǒng)的恭順而充滿自我犧牲精神的賢妻不同,江城身上始終有一種積極主動向上的生命力。“她的暴虐行為雖不值得提倡,但在一定程度上,江城的潑悍卻是封建時代的婦女對壓迫的畸形反抗?!彼砸患褐⒎饨议L的威勢,三從四德的法規(guī),至高無上的夫權(quán),統(tǒng)統(tǒng)踩在腳下,成為封建制度女性群體中直立的人。
(二)顛覆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封建制度
在早期的青銅器時代就已經(jīng)萌生出了男尊女卑的觀念,在黃帝部落時期男子從屬于家族,女子從屬于男子的宗法社會形成,夏商周三朝,這一觀念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東周以后,貴族階級實行多妻的妾媵制,男性在婚姻中比之于女性擁有更多的權(quán)利與自由。春秋時期,儒家的禮教又對女子的行為作了種種的規(guī)定和限制。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男權(quán)至上的觀念,經(jīng)過數(shù)千年來封建衛(wèi)道士的一再宣揚,已深入社會各個階層,直至如今,依然有人持有這種觀念。但江城對丈夫非但不順從,而且動輒打罵。高家父母聽說后,私下責怪兒子,不料被江城得知,大怒,更加嚴苛地對待高生。高生稍微反駁就會被驅(qū)趕出屋,高生在門外凍得瑟瑟發(fā)抖也不敢敲門,抱膝在屋檐下過夜。起初,高生長跪求饒便得解脫,之后這一招也不靈了,遭受的痛苦逐漸加深。在江城面前,高生只能任由其打罵,不敢反駁,絲毫不見男尊女卑在高生身上的體現(xiàn)。由此可見,江城對待丈夫并未遵循封建制度下的男權(quán)至上、以夫為天的規(guī)則,反而顛倒了與丈夫的“尊”“卑”順序。江城無視封建道德禮法,無視男權(quán)社會的夫權(quán)至上、夫為妻綱的原則,無所顧忌地打破各種封建桎梏。
(三)在婚姻中要求彼此忠誠、男女平等
文中多次寫到江城因為丈夫?qū)橐龅牟恢叶髣痈筛辍5谝淮危呱谂c江城分居之時,覺得孤單寂寞,便偷偷給媒婆李嫗塞錢,讓她幫忙招妓。江城十分聰敏,通過丈夫的反常行為察覺到,又從李嫗口中得知丈夫偷偷招妓,便冒充高生喜歡的“陶家婦”,去約定的地點見高生。高生毫無察覺,心生歡喜,挽著江城的手臂拉她坐下,訴說自己是怎樣的如饑似渴……但他舉起蠟燭一照發(fā)現(xiàn)竟是江城,可此時后悔晚矣,只能“大懼失色,墮燭于地,長跪觳觫,若兵在頸”。第二次是高生假裝去參加文社,實際上卻是去王子雅家宴飲,宴會中有一名妓與高生調(diào)情,哪知江城正扮成一個美少年坐在席間,盯著高生,看他如何與妓女調(diào)情,當然又被捉住了。其后“生從至家,伏受鞭撲。從此禁錮益嚴,吊慶皆絕”。
封建社會中,男性三妻四妾是常見的現(xiàn)象,并且不會受到任何譴責,而女性則要被迫與其他人分享丈夫,忍受丈夫的三心二意,卻還被要求要表現(xiàn)出賢良淑德,否則便會被冠以妒婦的惡名被丈夫休掉。江城卻沒有默默忍受丈夫的不忠,反之,她以暴力的行為管束丈夫,嚴禁其出軌。馬瑞芳評價說:“江城之‘妒是占有欲的表現(xiàn),也是剛強的妻子對二三其德的丈夫的有力報復。這‘妒,幾乎可以說是男女不平等婚姻中女性的自覺反抗。江城不合情理之‘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封建宗法制以毒攻毒?!?/p>
在封建社會,男權(quán)至上,女性的地位低下,任男性踐踏。江城想要追求婚姻平等的行為,注定被封建社會所不容。她想要擺脫這種尷尬的境地,必須用極端的行為去反抗,才有希望擺脫男權(quán)社會的壓制。江城對于丈夫不忠的每一次爭斗,都是對壓迫女性的封建禮教的反抗,是在維護她自己的權(quán)利,是對封建制度的無意識反抗,是時代的微光。
二、江城形象的成因
江城其人,是有據(jù)可查的著名悍婦。明代《五雜俎》記載:“江氏姊妹五人,兇妒惡,人稱五虎。有宅素兇,人不敢處,五虎聞之,笑曰:‘安有是!入夜,持刀獨處中堂,至旦貼然,不聞鬼魅。夫妒婦,鬼物猶畏之,而況于人乎?”
江城又是如何歷經(jīng)明清兩代,成為蒲松齡書中的“江城”?
(一)明清之際,生產(chǎn)關(guān)系變革引起了社會意識的變化
明清之際,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手工工場大量涌現(xiàn),新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萌芽,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變革引起了社會意識的變化,表現(xiàn)在文化領(lǐng)域則是提倡個性解放,開始興起異端思潮。此類異端思潮沖擊了千百年未得一變的封建傳統(tǒng)道德,明代思想家李贄公開蔑視禮教,對封建社會的男尊女卑大加痛斥,提倡人類平等,主張婚姻自由。這對當時中國的女性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中國自古以來的父權(quán)、夫權(quán)文化壁壘出現(xiàn)裂痕,女性的人本意識覺醒,開始追求自我的尊嚴與幸福。在這一時期,“悍妻妒婦”這一群體出現(xiàn)也就不足為奇。
(二)清代女教的嚴苛引起反彈
清朝是女教集大成的時期,各種女戒、烈女傳、女孝經(jīng)、女論語及女訓、女史、閨范女范諸書廣為流傳,此類書中確定了很多賢婦的行事標準。例如,當丈夫坐挾妓女或者置買婢妾,賢惠的妻子應(yīng)該一味順從,不能有異議,不得反抗,要默許丈夫的不忠,還要與這些妓女婢妾和諧相處。嚴苛的女教扼殺了無數(shù)女性的自由與尊嚴。物極必反,過滿則溢。當事物積累到一定程度,必然引起反彈,毀滅一切的“悍妻妒婦”也就自然產(chǎn)生。
(三)理學與心學的時代拉鋸戰(zhàn)
明末文壇,程朱理學的地位下降,陸王心學興起。陸王心學提倡人的主體意識,對人欲給予肯定,這個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對于悍妻妒婦形象的塑造是此類人物個性得到張揚的結(jié)果,在心學的影響下,她們的欲望被放大凸顯出來,沖破了禮教的束縛。
清朝初年至康乾時期,理學復歸,描摹人欲的文學作品相對來說有所減少,塑造悍妻妒婦這一形象的目的,不再是提倡人的主體意識,而是為了懲惡揚善,警示世人。作品中作者或?qū)穻D施以懲戒,或按照自己的意愿將悍婦重新改造成賢婦以達到維護理學正統(tǒng)思想的目的。
蒲松齡身處于兩個時代交際處,經(jīng)歷過心學興起個性膨脹的時代,也經(jīng)歷過理學復歸賢婦歸位的時代,也就自然而然地創(chuàng)造出了個性張揚,最終被予以懲戒的江城這一形象。
(四)作者身邊有悍婦
據(jù)考證,蒲松齡的生活中不乏悍婦的存在,他的好友王鹿瞻的妻子丁氏,便是出了名的悍妻。丁氏將王鹿瞻老父逐出家門,致使老人客死異鄉(xiāng),蒲松齡大為憤慨,作《與王鹿瞻》一書,責備他懼妻致使老父無依無靠客死異鄉(xiāng)的行為。還以王鹿瞻為原型創(chuàng)造了楊萬石這一形象,書中對于悍、妒之婦的憤慨,對楊萬石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正是蒲松齡真實經(jīng)歷、真實情感的寫照。蒲松齡另一位朋友王永印家里也有妒、悍婦。蒲松齡詩集中有一篇《妾薄命·賦贈王八垓》,便是感嘆其妾在悍妻之下生存的艱難。
旁人之事或許還不足以痛徹心扉,放到自己身上絕對會耿耿于懷。蒲松齡家里也有一位“悍婦”大嫂,對婆母兇肆,鬧得弟兄分居。這些情況都在他的《述劉氏行狀》一文中有記載,對其行為,蒲松齡晚年依舊不能釋懷。時代交際,身邊悍婦,這些條件發(fā)生反應(yīng),江城自然就出現(xiàn)在了蒲松齡的筆下。
三、江城的時代突破
《聊齋志異》對“悍婦”這一群體深惡痛絕,作者在小說中對她們進行變形夸張的描繪,她們在蒲松齡的筆下成為“丑”和“惡”的化身,是眾人厭惡的對象。蒲松齡在《聊齋志異·江城》中感嘆,人生行善行惡,件件都有報應(yīng)。而唯有夫妻之間的報應(yīng),就如同骨頭上生了惡疽,會更加惡毒而殘酷。往往見到天下賢惠的妻子不過十分之一,而刁蠻的悍婦要占十分之九,這也可以看出人世間真正行善的人太少了,觀世音菩薩法力無邊,為什么不將盂中的甘露灑遍整個大千世界呢?作者將“悍妻妒婦”的存在,看作是人生的一大倒霉事,認為都是不積德行善的報應(yīng)。作者在《聊齋志異·馬介甫》中,更是探索了“悍妻妒婦”形成的理論原因,他認為丈夫因愛驕縱妻子,又漸漸產(chǎn)生恐懼,最后造成乾坤體統(tǒng)無存。而要改變這一現(xiàn)狀,作者最后能想到的,也只是覺得唯有依靠神力,才能徹底根除和治愈“悍妻妒婦”這一群體。作者對于“悍妻妒婦”這一群體的厭惡,由此可見一斑。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對其他女性形象描寫得溫柔備至,恨不能用世間最美好的筆墨形容,充滿了人性的光輝。對女性如此絕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不免令人詫異,這除了時代的局限外,也應(yīng)將作者本身的復雜性考慮進去。
馬瑞芳《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論》道:“蒲松齡身上有著哥特式的矛盾——一方面是位天才詩人,一方面是個法蘭克福市的小市民;有著列夫托爾斯泰式的矛盾——一方面‘勿抗惡……蒲松齡一方面憤世嫉俗,是那個時代的逆子賊臣,一方面循規(guī)蹈矩,為那個社會闡道翼教……他的雙重人格像《牡丹亭》中‘春香鬧學的雙方,他一方面是那個要掙脫枷鎖、呼吸新鮮空氣的春香,一方面是那個死抱住‘詩云‘子曰的陳最良。”作者囿于時代所限,無意識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人性的兩面性:當封建制度是作者不認同之處,便會反映出斗爭、反抗、反思的特質(zhì),而當觸及作者所擁護的一面,作者又會跳出來維護男權(quán)與夫權(quán)。
盡管蒲松齡先生對于江城的行為持否定態(tài)度,并將這些行為加上暴虐的色彩,也依舊抵擋不了江城作為“時代特質(zhì)”而閃閃發(fā)光。因為江城的出現(xiàn)并不是憑空的,更像是時代借作者的筆,將江城這一形象推到了我們的面前——江城的出現(xiàn)有著其必然性,所以今天的讀者,能于蒲松齡先生的否定描寫中找到值得肯定的地方。無論蒲先生甘愿與否,幾百年之后,我們對于江城的評價勢必與其不同。江城之所以能夠掙脫作者本人的意識,散發(fā)出女性意識的光輝,是因為其獨有的時代特質(zhì)。時代之流不可逆,一個人的時間如何能與時間的長河相抗衡?時代的推波助瀾,讓江城在當下,不可阻擋地突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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