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

本刊專稿 宋 揚(yáng)

時光，距離，把我與村路之間撕裂的傷口死死地?fù)沃Ｓ洃浀挠|角朝著村路艱難跋涉,帶著我倉皇流浪的心。

每個人走過的路都會延伸為比路更長的往事。從家到鎮(zhèn)小學(xué)的那段村路，我每天走一個來回。一個一個行將幻化的路點，隱約把過往串連成一條朦朧的線。

堰塘

出家門往小學(xué)方向走50米，跛六兒的堰塘在路左邊。大人們都這樣喊走路一搖一拐的他，兒化音一強(qiáng)化，他真就成了一個滾動的破轱轆。他對我的態(tài)度變化之因，準(zhǔn)確地說是我上了大學(xué)，不再到他的堰塘里攪臊（搗亂）。

堰塘水淺，我的“狗刨”式泳姿把魚和淤泥“驅(qū)逐”得在水中飛竄。跛六兒用來對付我們的，是一根長長的竹竿，堂吉訶德一樣沖過來，像趕一群不愿上岸的鴨子。“敵”進(jìn)我退——他從堰塘西面攆過來，我們從東面爬上塘埂，抓了衣服一趟子跑上村路。他破轱轆的跛腳攆不上我們。

學(xué)游泳，我有不成功則成鬼的后怕。我跟二哥去堰塘偷泳。二哥水性好，渾身黢黑，他和我們當(dāng)時正傳看的小人書《水滸》里的“浪里白條”只有膚色的區(qū)別。我對堰塘期待已久，這一次，我要做“浪里小白條”啦！褲兒一撂，撲通一栽，水源源不斷地進(jìn)了我的肚子……要不是二哥眼疾手快，像拎落水雞一樣一把薅起我，我就真的成了水鬼。

狗與大墳壩

過堰塘再走300米，就到了1隊屬地。1隊的狗欺負(fù)外隊人。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糾結(jié)要不要從波娃兒家屋外的柴火堆里抽一根打狗棍。有棍，我就有安全感；沒棍，就只能賭運(yùn)。狗欺軟怕硬，等它們齜牙咧嘴氣勢洶洶撲上來，我往地上猛地一蹲，它們立即剎腿——以為我要撿石頭。上高中后，過上了“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生活，我很少再和狗們狹路相逢了。早上，它們還關(guān)在各家院子里；晚上，它們也早已被關(guān)回各家院子了。盡管它們能聽出我的腳步聲，并用狂吠試圖延續(xù)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夜歸的我感謝狗，狗吠讓夜自習(xí)后的歸家之路有了人間煙火的溫暖。

大墳壩也在1隊。寒暑假，大墳壩里一個一個的土堆是我們打仗的好地方。晚上看，白天學(xué)，跟著《霍元甲》里的陳真學(xué)“飛腿”，從這個墳頭飛到那個墳頭。

大墳壩邊上是1隊的曬壩。我在曬壩的角落睡過一夜——滿曬壩的木耳第二天還需要繼續(xù)曝曬。父親望望頭上天外天，繁星閃爍，他斷定無雨，遂決定不收木耳，只守夜。父親去了3隊的曬壩，1隊的只能我守。我縮進(jìn)被單，與魯迅在《藤野先生》里寫的“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同而不同，魯迅怕的是蚊子，我怕的是隨時要從墳堆里飄過來的魂。

我在村路上走，努力不去想鬼燈，我一路小跑，跑進(jìn)一聲聲狗吠里。狗吠讓我回憶起那些與狗戰(zhàn)斗的驚心動魄，回憶轉(zhuǎn)移了大墳壩給我的驚悚。

大墳壩來過臺灣人。那年暑假，有一戶人家從臺灣回來了親戚，是軍人。軍人坐在輪椅上，白發(fā)蒼蒼。他在一座墳前抹眼淚，他的后面跟著他的兒子、女兒、孫子。多年后，讀到余光中的詩，想起那畫面，才明白他的鄉(xiāng)愁就是那方矮矮的墳?zāi)埂谕忸^，他的娘在里頭。

橋與長河

過了1隊，路下到河灘，路在長河變成了一座橋。那里本沒有橋。

“嫁人莫嫁宋家壩，過河秧盆真可怕”，這話誕生在一場“盆禍”之后。

那夏，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長河水漲到了“白毛兒”家門口。那天，過河的大秧盆里坐了6個人。木片在水里拼命劃呀劃呀，還是沒能較量過比箭還快的洪水。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洪水發(fā)了瘋，起伏著，滾涌著，咆哮著，裹挾著秧盆朝高灘口沖去——那里，是水電站的大壩，幾丈高的水瀑傾瀉而下，壩下，亂石穿空……

我走過的路，也包括我坐過的船。

春天，長河岸邊有了綠色。去冬被貼地割掉的芭茅冒出了長條葦葉，摘下來，沿著葦葉中間的莖撕開，架在肩頭，可以像箭一樣射出，就像看見魚兒的翠鳥。蒲公英浪跡天涯的夢想在一陣風(fēng)中實現(xiàn)。萬千蒲公英縱身躍進(jìn)長河，它們載著它們的和我的關(guān)于遠(yuǎn)方的夢，飄去遠(yuǎn)方。那個夢，要到遠(yuǎn)方的沱江才醒來，要到更遠(yuǎn)的長江才醒來……

冬天，長河上飄來幾條小船，異鄉(xiāng)的船。船上有魚老鴰。渾身漆黑的魚老鴰像一尊尊死神，它們靜立船沿，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皻_……欻……欻……”魚老鴰一入水，被死神追逐的魚像跛六兒堰塘里的魚一樣四下逃竄。我開始后悔自己攆過跛六兒的魚了。魚老鴰一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就似乎都被死神攫走了。

“風(fēng)飄細(xì)雪落如米，索索蕭蕭蘆葦間”，長河邊有生命的只剩下呼呼風(fēng)聲。風(fēng)攪動葦葉唰唰響動……

走過的路

我從跛六兒的堰塘出發(fā)，往村路的終點——學(xué)校走。后來，學(xué)校成了起點，我考上了師專。再后來，我宿命般走回原點，和我的小學(xué)老師成了同事。我在詩人汪國真“男兒總要走向遠(yuǎn)方”的鼓舞下再次出發(fā)，一步步走進(jìn)了省城。有人說，“走向遠(yuǎn)方是為了讓生命更輝煌”，哪里才是生命輝煌的終點？很多時候，熬不完的夜，加不完的班，潮水一樣向我洶涌而來。當(dāng)房子、車子、票子的誘惑把“剛需”甩在身后，當(dāng)欲望被催逼著攀爬樓梯時，我像柏拉圖一樣惶惑。

“獨(dú)夜殘燈夢未成，蕭蕭總是故園聲”“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念念不忘原鄉(xiāng)的王守仁和陶潛是否參透了“我從哪里來”這個哲學(xué)命題？這些年，我對那條路的記憶在加速蒼老，我驚慌失措。就像酒桌上，年近半百的二哥在我的提示下努力皺深了額頭，也想不起他曾在堰塘里撈起過我。

長河上早架起了一座橋。河對岸的水泥路一截一截伸進(jìn)了村莊。拖拉機(jī)、摩托車、小貨車、電瓶車、小轎車開始慢慢代替一雙雙在泥濘里跋涉的腿——連子承父業(yè)的波娃兒趕的豬，也坐上了小貨車。橋明明帶來了便利，卻又像一根突兀的木棍，把我與村路之間的裂口死死撐著。

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中說：“一個人心中的家，并不僅僅是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里度過的生活。盡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生活情節(jié)都黃金般珍貴?！眲⒘脸痰姆孔泳褪俏业拇迓?。

老屋終是塌了，在水泥路鋪進(jìn)村莊的同時。

我終是回不去了。

我流浪在城市，于故鄉(xiāng)，我也是個流浪漢。村路旁已沒有我的家，每次回老家，只能回也匆匆，離也匆匆，等不及看長河邊蘆葦冒青，等不及看跛六兒的堰塘里魚兒游春。我的車窗外，菜花依然黃，梨花依然白，春還是春。然而，春已不再是那些年的春。我的身影和倏忽閃過的堰塘、老牛、墳堆、狗們的身影，對彼此都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敷衍。

車輪飛轉(zhuǎn)，村路在后視鏡里，漸漸模糊成一條消瘦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