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銘
對生在廣州長在廣州、不會說又聽不懂湖南話、吃不了辣菜的我而言,家鄉(xiāng)和其他地方其實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我的前輩,曾經(jīng)從那里走來;只不過那里有更多和我有著血緣聯(lián)系,但每次都要理一遍關(guān)系的人。
因為很多年才回去一次,所以,除了南岳、湘菜、湖南話、連綿的山,我說不清我的家鄉(xiāng)有什么明顯的特點。但隨著年歲的增長,聽到曾經(jīng)熟悉的哪位老人去世的消息,尤其是在孩子出生之后,突然間對家鄉(xiāng)有了一種牽絆。
我對家鄉(xiāng)的記憶是模糊的,卻也是純粹的。雖然很多場景已經(jīng)隨著時間淡去,但純粹的感覺只會不斷沉淀——沒有是是非非,沒有爾虞我詐,所見的都是真誠的笑臉。本來每家迎客必放的長長的鞭炮,會因為我的害怕而變得“意思一下”;本來家家戶戶養(yǎng)著滿地跑的雞鴨,會因為我的潔癖而全部關(guān)起來;本來不太注重打理的床單被褥,會因為我的到來而重新漿洗、晾曬,到我使用的時候,還保持著一股舒服的、曬過太陽的味道。我珍惜這份純粹,如那杯為掃去歸途倦意而捧出的清茶。
我對家鄉(xiāng)的記憶是模糊的,卻也是真切的。雖然很多印記已經(jīng)隨著時間褪色,但真切的情感只會不斷加深。我不能吃辣,所以吃飯的時候總給我弄一桌完全不辣的;我喜歡到處跑,所以總會有人陪著我,帶著我去沿路的親戚家串門、恰茶;我不會打井水,所以總會有人在我洗澡的時候給我倒好滿滿的一盆熱水;我喜歡吃小菜,所以每次吃飯都會有他們辛辛苦苦制作的菜干、蘿卜干。那種在靈山秀水中孕育的率真溫情,其實一直存在,只是我們從不停留在嘴上。我喜歡這份真切,像是無云天空中灑下的陽光。
我對家鄉(xiāng)的記憶是模糊的,卻也是清晰的。雖然很多容顏已經(jīng)隨著時間逝去,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已經(jīng)被清晰地記錄在靈魂深處。我清晰地記得那總是被維護得干凈整潔的祖墳,那里面有著傳承我血脈的人。我清晰地記得,每天早上二舅公總會翻過幾個山頭來陪我們吃早飯,這是他,一位知識分子覺得應(yīng)盡的禮節(jié)。我清晰地記得,大舅公的厚道、滿舅公的爽朗、姨奶奶的貼心和愛護,無論相隔多少年,他們還是那個樣子,那種感覺。我更清晰地記得二舅公臨終時,獨獨囑咐兩位小表弟再窮也要咬牙讀完書、只有讀書才有出息時,我流下的淚水——聯(lián)想起他當年考上了大學,卻因為家貧而中途輟學的經(jīng)歷。我愛我的家鄉(xiāng),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這里的每一個人,清晰得就似雨后在二舅公家的曬谷場前望向的山巒。
我的家鄉(xiāng)窮困,但他們不貧乏,他們質(zhì)樸、勤奮、樂觀、豁達、堅韌,他們的品質(zhì)是富足的。我的家鄉(xiāng)遙遠,但他們不疏遠,搭來的土產(chǎn),血脈的牽連,夜半的思涌,他們在我心里始終占據(jù)著位置。我從來沒有以自己是一個衡山人、湖南人作為陌生人間拉近距離的話頭。我談不上為家鄉(xiāng)驕傲,因為我不曾“光宗耀祖”,也沒對家鄉(xiāng)有過什么貢獻,但我從來沒有忘卻我可愛的親人,更不敢忘卻祖輩一步一步走來的起點。
我怕一切會隨著老人們和成為老人的我們的逝去而消失,所以我給孩子起名的時候,隱隱留下了家鄉(xiāng)的痕跡。只期望他無論到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心知衡岳路,不怕去人稀”,都不要忘了,在那個地方,曾經(jīng)有人熱情地等待著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乃至于更之前的先輩歸來。哪怕他僅僅知道,通往那個地方的路,真的不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路。也許那里沒有他人生的未來,卻有著他生命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