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斌
深秋的都市,街燈點亮夜晚。李心田站在康辛路和怡園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正準備過斑馬線,忽然又掉轉(zhuǎn)頭,在街角的一塊空地上蹲了下來。
風有點大,李心田把一塑料袋冥幣抱在胸前,轉(zhuǎn)身背對著風口,然后摸出一支煙,小心地點上。不遠處的胡同口,影影綽綽,間有忽明忽暗的火苗在跳動。李心田清楚,在這樣的寒衣節(jié),誰都想盡快把溫暖和思念送到另一個世界,送到遠行而又永無歸期的親人手上。
李心田不知道他的妻子劉芳走得有多遠,走得累不累,是不是又到了一個新的工地,干著她愛干的綁扎作業(yè)。一想到妻子的綁扎作業(yè),李心田的淚水就控制不住,那撕心裂肺的一幕讓他身體打戰(zhàn)。
一年前,五十出頭的李心田帶著妻子劉芳來到都市,靠著自己的手藝,很快在一個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工作。建筑公司開出的工資不低,對于從農(nóng)村出來打拼的兩個人,他們感到心滿意足。自然,干起活來,不遺余力,總是加班加點,任勞任怨。李心田琢磨著,這商業(yè)區(qū)的三幢樓建成了,按照三年的合同期限,兩個人將有不菲的收入。他承諾帶妻子去爬長城看紅葉的計劃一定會能實現(xiàn)。李心田覺得這輩子能娶到聰明能干的劉芳,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他不能辜負。劉芳聽了李心田的計劃,感覺很幸福,她覺得嫁給李心田二十多年了,這是李心田給她的最美承諾,她一輩子都不敢想一個農(nóng)村婦女能爬上長城,還能看紅葉。
夏天的一個中午,天陰著,有微風吹過。劉芳吃過午飯,趁著天氣涼快,就背著李心田,到工地上綁扎鋼筋了。劉芳覺得反正工作量是承包的,早一點完成,省點時間還可以幫李心田洗洗涮涮,縫縫補補。
劉芳正專心綁扎鋼筋,忽然感覺背后被重重推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扭頭,這種力量又一次猛壓過來。劉芳一聲慘叫,便不省人事。
監(jiān)控室的老肖看到了這一切,一邊和李心田打電話,一邊向門外沖。老肖和李心田是老鄉(xiāng),平時走得也近,劉芳待他不錯,就算買半個西瓜,劉芳也要分一半給他,總是一口一個大哥地喊他,很親切。
老肖剛沖出門口不遠,看到李心田跑到了他的前面。老肖突然停了下來,一個急轉(zhuǎn)身,又匆忙跑回了監(jiān)控室。
老肖心跳加速,盯著顯示屏發(fā)呆,畫面上李心田在瘋狂地拍打擠壓著妻子身體的小轎車。直覺告訴老肖,這個監(jiān)控錄像非同一般,他立馬起身反鎖房門,掏出手機,背對著監(jiān)控室墻角上方的攝像頭,把監(jiān)控畫面錄了一小段。
在幾個工友的幫助下,小轎車被推開,兩根指頭粗的鋼筋深深刺進劉芳的胸部,從后背能隱約看到鋼筋頭。
救護車到的時候,工友已把刺進劉芳身體的鋼筋切割下來,而劉芳早已昏迷,像是停止了呼吸。隨車醫(yī)生沒有直接宣布死亡,而是盡量保持劉芳不變的姿勢,用椅式擔架抬上了車。然后回過頭急促地催李心田趕緊上車,聲音低沉,面無表情。
老肖從監(jiān)控畫面上看著救護車駛出工地,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劉芳活潑開朗的樣子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劉芳曾玩笑似的向他許諾:老肖哥,放心吧,我會像對俺們家老李一樣對你好,縫縫補補的事,我全包了。
工友們把剛才推開的車圍了起來,只見司機趴在方向盤上,頭頂上扎著一個小辮,不男不女的。任憑工友怎么拍打車門,司機毫無反應。一個工友圍著轎車轉(zhuǎn)了一圈,瞅了一會車牌,嘀咕了一句話,工友們便悄悄地離開了。
老肖沉思良久,撥通了建筑公司經(jīng)理賀小妃的電話,告訴她工地出事了,而且是她的車撞倒了人。老肖再三強調(diào),這事不小,他在監(jiān)控室看得清清楚楚。賀小妃剛宴請客人結(jié)束,正往家里趕,聽到老肖說自己的車出事了,馬上想到了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于是,一邊交代老肖看好監(jiān)控,一邊火急火燎地往外趕。
醫(yī)院里,李心田呆坐在搶救室門外,渴望醫(yī)生走出來告訴他妻子搶救過來的消息。他忽然抬起頭,伸手掏出手機,給老肖打了個電話,他讓老肖從監(jiān)控里看著現(xiàn)場,別讓肇事者跑了。老肖支支吾吾地應著,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轉(zhuǎn)移話題,悲戚地說了一句:可憐的大妹子!
李心田再一次叮囑老肖,那種口氣其實是在央求老肖。這時賀小妃已站在了李心田背后,一手扶著單肩包,一手輕輕地拍了拍李心田的右肩。李心田沒來得及掛電話,轉(zhuǎn)頭一看是經(jīng)理賀小妃,她臉上悲傷的表情,一下子讓李心田感到賀小妃和自己很親近,像一家人一樣。
賀小妃也沒問劉芳怎么樣,只是從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紙袋,塞到李心田手里,語氣堅定地告訴你李心田,先救急,有需要再吱一聲。
賀小妃說完借故有急事離開了。李心田看著賀小妃的急匆匆的背影,掂了掂手里一紙袋的錢,他心里有一個閃念,覺得哪兒總有些不正常,但又說不上來。
賀小妃一直走到收費大廳的一角,才敢停下來,拿出手機給康辛路派出所的張所長打電話。一再叮囑先把她兒子的酒給醒了,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千萬不能再出來惹是生非。賀小妃掛了張所長的電話,又撥給監(jiān)控室的老肖,電話占線,賀小妃生氣地一跺腳,鞋跟和地板嘣出一聲脆響。
老肖掛了李心田的電話,知道劉芳沒有搶救過來,心里有些悲傷,但又不知如何安慰李心田,他怕一不小心說錯了話。他很清楚那輛車是賀小妃的,而賀小妃又決定著他工作的何去何從。雖然現(xiàn)場發(fā)生的一切,他在監(jiān)控里都盡收眼底,可他現(xiàn)在還不想直接告訴李心田,確切地說是他不敢告訴李心田。
老肖正在盤算著,有人敲門,他謹慎地開了門,一看是派出所的張所長,就笑著請了進來。張所長二話沒說,坐在監(jiān)控臺前,眼盯著監(jiān)視屏。老肖遞過去一支煙,笑著看張所長一眼,他想從張所長臉上看到他想要的答案。
張所長接過煙,老肖麻溜地幫他點上。張所長看了看老肖嚴肅地說,讓老肖這幾天哪也別去,原地等信兒。
老肖聽了,故意打了個愣神,問張所長等什么信兒。張所長抬眼瞥了他一眼,沒言語。
張所長起身走出了監(jiān)控室,消失在大門外,老肖從監(jiān)控畫面上看到張所長健步如飛,忽然感覺問題很嚴重,而且與自己密切相關。
老肖的靈魂好像被人支配著,不由自主地撥通了賀小妃的電話,稱自己這兩天腦袋里像有血往上涌,頭疼得厲害,想請幾天假去醫(yī)院好好瞧瞧。
賀小妃很爽快地答應了,一如既往地客氣,順便還囑咐老肖,如果不方便,公司安排個人陪著,如果缺錢,隨時吱一聲就行,還是老規(guī)矩,不用打欠條。賀小妃越是客氣,老肖越不自在,舌頭在嘴里直打卷,他想問問賀小妃還有什么安排,可偏偏舌頭發(fā)僵,他在心里罵自己笨得要死,不會見機行事。
第二天一大早,李心田接到建筑公司的電話,讓他回公司商量劉芳的后事。當李心田紅腫著眼睛從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出來,恍恍惚惚地來到公司會議室。偌大的一個會議室,只有賀小妃、張所長坐在會議桌前,表情凝重。對面坐著老肖,戴著遮陽帽,無精打采,一副病態(tài)。李心田瞬間覺得有一種負罪感,好像自己老婆的死,給大家?guī)砹嘶逇?,弄得大家跟著一起傷心悲慟。
張所長示意李心田坐在老肖旁邊,然后一五一十地宣讀調(diào)查結(jié)果。李心田心亂如麻,似乎聽到張所長說肇事者是個神經(jīng)病,偷了賀經(jīng)理的車鑰匙,有偷車的嫌疑,也造成劉芳意外傷亡。具體細節(jié)還在偵辦,力求盡快定論。
李心田扭頭看一下老肖,想讓老肖說說監(jiān)控器里看到的細節(jié),可老肖那無精打采,低頭不語的樣子,像是犯了錯誤,這讓李心田很失落。
張所長說完,向賀小妃點點頭,示意他說完了。賀小妃用紙巾抹了一下眼角,抽搐了一下鼻子,以一種很憂傷的語氣說:劉芳走了,公司少了一個鋼筋綁扎好手,少了一個能工巧匠,李心田少了一個賢惠的妻子,少了一個可以白頭偕老的漂亮女人。這個責任一定要追查,這個損失也一定要補償。
李心田一開始覺得賀經(jīng)理打的是官腔,可一聽賀經(jīng)理說他少了一個可以白頭偕老的女人時,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吧嗒吧嗒就流了出來。
張所長帶著老肖離開了,會議室里只剩下賀小妃和李心田。賀小妃的蓮花指從紙巾盒扽出幾張紙巾,繞過會議桌,俯下身為李心田擦眼淚。李心田慌忙后仰躲避,賀小妃沒有防備,扶著李心田肩膀的手一滑,整個身子差點趴在李心田身上,李心田清楚地看到賀小妃蕾絲吊帶里的大半個乳房呼之欲出。
直覺告訴李心田,他不能再流淚,他要堅強,極力維護他在女人面前的男子漢尊嚴。他接過賀小妃手里的手巾,穩(wěn)定一下情緒,問賀小妃她下一步該怎么辦。
賀小妃坐下來,向李心田靠了靠,問李心田能不能信過她賀小妃。李心田點了點頭,賀小妃一把攥住李心田的手,連聲說:你信我就好,信我就好。
李心田明顯感到賀小妃的手在劇烈地抖動,他的心軟了下來,甚至有點惜香憐玉。賀小妃說車是她的,偷她車鑰匙的人也不是外人,是她的兒子,是她和建筑公司原董事長偷吃禁果留下的“孽種”,沒上完初中就輟學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里畫黑貓警長,畫著畫著就魔怔了。今年剛十七歲,就像個七十歲的人,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不男不女的扎個辮子,鄰居們都叫他“魔怔畫家”。
賀小妃說到這兒停住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梨花帶雨。她攥著李心田的手一直沒松開,李心田感覺到手被攥得越來越緊,而這種緊的感覺,沒有讓李心田感到不適,反倒像是有一種魔法,把劉芳帶給的悲傷給攥住了,停止了在他心中的蔓延和彌漫。
賀小妃淚眼蒙眬地看著李心田,李心田不知如何是好,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賀小妃哭著說,劉芳走了,就是把那孽種給抓起來,槍斃了,也換不回劉芳,就算我拿后半輩子陪你,也不一定會有劉芳對你好。
李心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盯著賀小妃,琢磨著賀小妃不像是在撒謊。李心田知道賀小妃已單過了好幾年,又是說話做事干凈利落、說一不二的人,但他又不知怎么接賀小妃的話茬,吧嗒一下嘴,帶著氣說道:那劉芳不能白死吧!
賀小妃松開一只手,抹一下眼角,定定地看著李心田,斬釘截鐵地說,劉芳不能白死,我賀小妃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對得起劉芳。她加班加點,死在工作崗位上,而且又是我的車撞的,我不能讓她帶著冤屈走了,我要在公司給她開追悼會,按你們老家的規(guī)矩,讓她走得排排場場。另外給她娘家五十萬補償,至于你,我絕不會虧待你,別的男人有的,我都給你。
剛過了劉芳的頭七,李心田就回到了工地,但他還尚未從失去劉芳的悲傷中走出來,悶悶不樂,少言寡語。工友們也不敢多問,平時開的玩笑,也隨著劉芳的離開而銷聲匿跡,整個工地死氣沉沉,只有工具碰撞出嘰里咣當?shù)捻懧暋?/p>
老肖從監(jiān)控里看著李心田,心生憐憫,又認為李心田有點窩囊,劉芳的命還換不來百八十萬的,存銀行利息也夠吃飯了,還用在這工地上受苦。但轉(zhuǎn)念一想,賀經(jīng)理很會做事,沒準給李心田多少補償呢。老肖想到這兒,下意識地從腰間摸出鑰匙,打開抽屜,看看賀經(jīng)理讓張所長轉(zhuǎn)交給他的一個信封,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一直不敢打開??粗粗鋈婚g覺得對不住良心,對不住劉芳,而他又不能還回去,他不能讓賀小妃難堪,更惹不起賀小妃。而這個信封在老肖眼里,的確是罪惡上開出的花朵,明知道很骯臟,可又不得不欣賞。
老肖在監(jiān)控室里沒待幾天,班長通知他去二公司門崗值班,查驗出入人員和車輛。老肖有點蹊蹺,想問原委。沒等他開口,班長就告訴他,說是賀經(jīng)理的意思,認為老肖有經(jīng)驗,去帶一下徒弟,等新來的門衛(wèi)熟悉了,老肖還能回到監(jiān)控室。
就在老肖走的當天下午,李心田剛收工,就被賀小妃接走了,幾個工友看見了,以為是處理劉芳的事,就沒放在心上。可那一夜,李心田沒有回工地,床上的鋪蓋都沒打開,這再次引起了工友們的注意。更讓工友們驚訝的是李心田沒來工地,他的工位一直空著,跟他搭伙的一個工友只好替他把活干了。
李心田不再去工地了,在賀小妃給他租的公寓里,除了看電視,就是刷手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感到無聊至極。這時,劉芳的影子就會出現(xiàn),他和劉芳一起生活的畫面也會浮現(xiàn),就像在眼前,甚至一伸手就能摸到鍋碗瓢盆,柴米油鹽。
想著想著,李心田就停下了,賀小妃昨晚對他的溫柔、安慰,還有帶回來的外賣套餐和他做夢都想抽而又抽不起的硬中華,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他抬頭看見衣架上賀小妃涼著的蕾絲吊帶,仿佛一種香又飄蕩進他的鼻孔。他清楚這種香是劉芳不曾有的,是賀小妃專屬的,也是賀小妃留給他的,他實在拒絕不了這種香。
李心田越是刻意忘掉過去,往事就會越清晰。此時已是初冬,是北方的寒衣節(jié),李心田忽然想到劉芳在另一個世界會很冷,于是就匆匆出去買了一袋子冥幣和花花綠綠的紙衣,他要給劉芳送去。
李心田正在專心地燒著紙錢,賀小妃就坐在不遠處的車里看著。等李心田站起來剛走幾步,被賀小妃叫住了。李心田坐在副駕上,斜眼看了一下賀小妃嘆口氣,正想說話,被賀小妃打斷了,賀小妃輕輕地問了一句:想她了?
李心田沒言語,在經(jīng)過一個胡同口,他突然叫賀小妃停下車,說有個人很眼熟,他想下去看看,順便溜達溜達。
賀小妃知道李心田的心事,也沒多問。借著燈光,還有熊熊燃起的紙火,賀小妃仔細瞅了瞅,怎么看胡同口的那個人都像是老肖,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李心田蹲下來,看著老肖用塊石頭在紙火堆外畫了一圈,嘴里念叨著,錢是大妹子的,衣服也是大妹子的,誰也別爭,誰也別搶。
李心田的直覺告訴自己,老肖說的大妹子應該是自己的女人劉芳,于是低聲地告訴老肖,他剛把寒衣給劉芳送去。
老肖抬頭看一眼李心田,眼光立馬躲開了,李心田覺得老肖像是有事瞞著他。
老肖低著頭,嘆口氣,說大妹子走得太冤了,我心里過不去這個坎。李心田覺得老肖話里有話,就直接問老肖,劉芳活著的時候,不欠你老肖的吧。
老肖沉默了一會,悶悶地說了一句:兩相欠,兩不欠。她欠我一句話,我欠她一個證據(jù)。
賀小妃兜了一個圈,又繞了回來,不遠不近地跟著李心田和老肖。自言自語道:給老肖的承諾一年多了,不能再拖了。許給李心田的,雖然在一步步的兌現(xiàn),但她還是覺得李心田有一些不滿意。
夜風吹來,車里的賀小妃拂了一把劉海,便撥通了張所長的電話,想讓張所長陪她去一趟看守所,給她的兒子“魔怔畫家”送件過冬的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