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小說由真人真事改編。曹樹根,男,五十二歲,初中文化程度,家住淮南市曹集試驗區(qū)。幾十年來,他一直從事鄉(xiāng)村基層文化工作,寫戲,排戲,演戲,放電影,每年組織大量的各種文化娛樂活動,被當(dāng)?shù)乩习傩兆u為大文化人。
——題記
陽歷8月里,宗平去曹集看曹樹根。
坐高鐵去。這一邊,宗平家離合肥南站近。那一邊,曹樹根家離鳳臺南站近。上網(wǎng)查車次,下午一點多鐘和四點多鐘各一趟高鐵,車程五十四分鐘,宗平?jīng)Q定趕早不趕晚。
宗平給曹樹根打電話,說了車次和時間。宗平說,哪一家酒店離高鐵站近,你就去那里等候我。正值伏心天,宗平去那里,想先找一家酒店住下來。曹樹根說,我開車去接你。宗平說,天熱不用你接,我打的去酒店。曹樹根說,我?guī)闳ソ箥徍春苫?。宗平問,淮河漲大水沒淹荷花嗎?曹樹根說,沒淹!宗平說,我不信。曹樹根說,我?guī)闳タ匆豢淳椭懒恕?/p>
淮河漲大水,上游的王家壩開閘,蒙洼蓄洪區(qū)蓄水;下游的東風(fēng)湖居民撤離,炸壩行洪?;春觾砂?,上下百里,一片澤國。
宗平問,我出站怎么找你?曹樹根說,往北過馬路,我站路邊等你。宗平說,你車上的電池充足電,不要走半路沒電了。曹樹根說,我?guī)б粔K備用電池。宗平說,你車上的車胎打足氣,不要走半路沒氣了。曹樹根說,我車上有備用胎,沒氣換一條。
往年宗平去曹集看曹樹根,車子上吃過不少虧。曹樹根執(zhí)意要開車接,宗平左右放不下來心。
宗平說,你站在那里把車子看好了。
曹樹根說,丟舊的,買新的。
宗平說,我不會賠你一分錢。
曹樹根說,我向老婆要錢買。
宗平是一位省城作家,曹樹根是一位當(dāng)?shù)匚幕?,他倆相識好多年,宗平筆下有不少寫作素材都是從曹樹根那里得來的。隔上一段時間,宗平就要去曹樹根那里走一趟,跟他南里北里地聊一聊,坐他的車子?xùn)|里西里地轉(zhuǎn)一轉(zhuǎn)。往大里說,這叫深入生活、了解民風(fēng)民情。往小里說,宗平覺得曹樹根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召力。這一年疫情肆虐,道路阻隔,宗平去看曹樹根一拖拖至陽歷8月里。這半年多時間宗平?jīng)]去,曹樹根不斷地打電話。
陽歷4月里。曹樹根說,這個周末排戲,我請你過來指導(dǎo)指導(dǎo)。宗平寫小說,不懂排戲。曹樹根這樣子說話,是故意用文詞。那個時候,國內(nèi)疫情不放松,宗平不敢去。宗平說,候一候我去吧。
陽歷6月里。曹樹根說,焦崗湖的荷花開了,你不過來欣賞欣賞。焦崗湖有幾百畝荷花,幾十個品種,每年陽歷6月至陽歷11月,月月都有荷花開。宗平年年去那里,年年都要看荷花。宗平說,我寫好手上的稿子就過去。
陽歷7月里。曹樹根說,淮河漲大水了,你不過來視察視察。合肥這一邊的巢湖水比那一邊的淮河水大。巢湖岸邊的中廟淹水關(guān)門,三河古鎮(zhèn)的上萬居民緊急撤離。宗平說,我下個禮拜去一趟。下個禮拜就到陽歷8月里。
曹樹根說,我這里有一個創(chuàng)作素材,要不要說給你聽一聽。
宗平問,哪一方面的?
曹樹根說,跟一座寺廟有關(guān)。
宗平說,跟寺廟有關(guān),我寫不了,聽了也白聽。
曹樹根問,要是跟世道人心有關(guān)呢?
宗平說,那你說一說我聽一聽。
曹樹根說一件跟自個有關(guān)的事。
前兩年,曹樹根家那一邊修高速公路。施工方發(fā)現(xiàn)有一座寺廟的根基暴露在那里,就匯報上去。省文物管理部門開來一輛車,走下三個人。這一邊單位派曹樹根跟過去。三個人圍繞寺廟根基一邊轉(zhuǎn)悠一邊勘查,曹樹根跟前跟后做介紹。曹樹根說,這是一座古寺廟,建于哪一年不知道,毀于哪一年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座送子娘娘廟,初一、十五四周村民來這里求子,聽說靈驗得很。寺廟根基是一片夯土的臺子,有三尺那么高,上面有跪拜者留下來的香灰,還有一尊觀世音頭像。佛頭由青石雕刻,佛身不知散落哪里去。
三個人說,從佛頭的造型來看,寺廟應(yīng)該是唐代的;這一尊觀世音頭像,我們帶回省里做進一步研究。
正是春暖花開時節(jié),有村民在附近麥地里薅野臘菜。野臘菜,開星星點點的黃花,混雜在綠油油的麥田中間,不成氣候地隨風(fēng)搖擺著。開過花的野臘菜,村民薅出來扔在地頭,枯干曬死。沒開花的野臘菜,村民薅出來帶回家,腌一腌當(dāng)咸菜吃。腌制出來的野臘菜,有一種奇特的野香味道。
三個人“吭哧吭哧”地往后備箱里搬佛頭。佛頭不算沉,圓溜溜的沒抓手很不好搬。
村民說,送子娘娘可不是好搬的,你們怎么搬走的,過一過怎么送回來。
村民的這句話,提醒曹樹根。曹樹根掏手機給單位科長打電話。曹樹根說,省里專家要搬走送子娘娘廟里的佛頭??崎L說,佛頭是我們這里的文物,不能叫他們隨便地搬走。曹樹根走上前,制止住三個人。三個人扔下佛頭,擦一擦汗,歇一歇氣,開車走了。三個人臨走丟下一句話,說寺廟是一座鄉(xiāng)間野廟,沒有多大的考古價值;佛頭的造像工藝水平一般,也沒有多大的文物價值。
三個人不好搬的一尊佛頭,曹樹根上前一個人搬。曹樹根個頭大,肚子大,有一股子蠻力。他彎下腰,蹲馬步,兩只手一使勁,佛頭搬起來擱在肚子上。肚子一挺勁,一發(fā)力,一直身,“哐當(dāng)”一聲響,佛頭滾進車斗里。曹樹根發(fā)動車子,“日楞”一聲開走了。麥地里薅野臘菜的村民依舊說,送子娘娘可不是好搬的,你們怎么搬走的,再怎么送回來。這種時候曹樹根哪里顧得上村民說話的意思,屁股下的車子一陣顛簸回到辦公樓。
曹樹根找兩個年輕人,一尊佛頭抬樓上,放進辦公室。曹樹根跑過去請示科長。科長說,暫時擱在你那里吧。佛頭是文物,擱在那里合適不合適,曹樹根沒往細處想。
就這么,一晃悠半年過去,曹樹根似乎都忘記了佛頭這件事。
這一天,曹樹根家接連出了兩件事。大孩子開出租車撞倒一個女人。二孩子肚子疼在地上打滾。出租車的出事地點在一溜淮河堤壩上。從曹集去鳳臺縣城返回。大孩子開車走,前面一個女人東倒西歪地撞過來。大孩子忙剎車,女人一骨碌滾到堤壩下。大孩子跟出租車上的客人一塊攙扶起女人,急慌慌地送去縣城醫(yī)院。這個女人的臉上擦破皮,手上擦破皮,身上沒撞一個怎么樣。這是一個頭腦不聽使喚的傻女人,會說話卻說不清她是哪一個莊的人。
二孩子在焦崗湖上開旅游船。上班去湖邊,肚子疼起來,不是一般的疼。疼得站不住,躺在地上,往這邊滾一滾,往那邊滾一滾。上班的同事,慌忙把二孩子往縣城醫(yī)院送。大孩子先去的縣城醫(yī)院,二孩子后去的縣城醫(yī)院。急診樓的大廳里,二孩子遇見大孩子。
天塌了,地陷了,曹樹根帶老婆急趕急地往那里趕。老婆坐在車子上,哭一哭,停一停,自言自語說,菩薩呀!我的好菩薩呀!就憑我天天給你燒香磕頭,我家的兩個孩子也不該有這么大的災(zāi)難呀?老婆的一句話說醒曹樹根。半路上,曹樹根停下車子,跟老婆說,我倆回家去。老婆問,我家的兩個孩子在醫(yī)院里怎么辦?曹樹根說,菩薩比兩個孩子要緊。
曹樹根一下想起那一尊佛頭,一下想起麥地里村民說過的那句話。曹樹根大徹大悟一般,趕緊回辦公室,找人把佛頭送回送子娘娘廟。
終歸終,大孩子花兩千塊錢檢查費,交警查找出傻女人住在哪個莊子,送她回家算了事。二孩子上下檢查一遍,找不出肚子疼的根源所在,回焦崗湖上班。隔一天,曹樹根老婆買一掛炮仗,一塊紅布,去送子娘娘廟燒香磕頭謝罪。老婆說曹樹根是一個糊涂男人,佛頭擱在辦公室里,四周村民去哪里燒香跪拜?送子娘娘往哪一家送子送福?
在電話里,宗平心生置疑說,你家兩個孩子在同一天里,大孩子出租車撞人,二孩子肚子疼打滾,只能算巧合,跟佛頭扯不上關(guān)聯(lián)。曹樹根說,我只說了上半段,還沒說下半段,你聽我往下接著說呀!
曹樹根家的兩個孩子出事,一傳十十傳百,方圓不少人家都聽說。這里信佛的村民不少,他們跟曹樹根兩口子的看法不一樣。曹樹根兩口子心想佛頭拿回辦公室,大孩子和二孩子在同一天出事,算是遭報應(yīng)。村民的看法恰好反過來,說曹樹根把佛頭拿回去是積德。要是曹樹根不出面攔一攔,佛頭不是早被三個人帶回省城。大孩子出租車撞人沒撞一個怎么樣,二孩子肚子疼沒疼一個怎么樣,不是送子娘娘保佑的是什么?
信佛的村民自覺自愿地捐錢,你家出三百,他家出五百,三天捐款上萬塊。村民捐錢干什么?說在送子娘娘廟的舊址上蓋一間房屋,省得菩薩光頭在那里遭風(fēng)吹日曬雨淋。佛事跟俗事一個理,凡俗事能說出理的,佛事跟著就有理了。
一間房屋蓋好,佛頭請進去供奉。
這一天,有一個名叫董賢的男人路過送子娘娘廟。他跟一幫信佛的村民說,你們怎么給菩薩蓋這么小的一間房屋呀?村民說,我們只有蓋這么小的一間房屋的錢,你有錢給菩薩蓋一間大房屋呀?董賢說,候兩年我手上掙著錢,就給菩薩蓋一座像樣子的大殿。村民說,你有錢沒錢,我們看不見,菩薩能看見;你說話算數(shù)不算數(shù),我們不好說,菩薩好說。
董賢早幾年在上海崇明島上租地種菜,掙了一筆錢。這兩年,他回鎮(zhèn)子上蓋房屋,又掙了一筆錢。兩筆錢加一塊有好多,村民真的不知道,菩薩真的是知道。菩薩晚上托夢給董賢說,人對錢財?shù)呢澯且粋€無底洞,無底洞的盡頭是刀山、火海、地獄。刀山什么樣?火海什么樣?地獄什么樣?菩薩一樣一樣在夢里展現(xiàn)給董賢看。刀山上,貪欲者被尖刀穿膛剖肚,一片鬼哭狼嚎?;鸷@?,貪欲者四肢燃火,在火焰中翻滾哀嚎。地獄里,貪欲者被惡鬼棒打鞭抽,個個皮開肉綻。董賢嚇一身冷汗醒過來,不敢再睡覺。一睡覺就站在刀山邊、火海邊、地獄邊,好像身后有一股子看不見的力量往里邊推搡他。
隔天一大早,董賢就跪拜在送子娘娘廟的佛頭跟前,雙手合十說,從今天起我一心做你的弟子,從今天起我一心蓋你的大殿。
曹樹根說,董賢在送子娘娘廟四周買了二十畝地,找人設(shè)計了寺廟圖紙。圖紙上的送子娘娘廟坐北面南,有山門,有大殿,有院落?,F(xiàn)在就差有關(guān)部門審批施工了。
宗平問,這樣的一座寺廟能夠?qū)徟鷨幔?/p>
曹樹根說,這我哪里知道呀!前天我打那里路過,看見一條路修好,兩邊栽上松樹、柏樹。不過我還聽說一件事。
曹樹根說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不想說。
宗平急忙問,一件什么事?
曹樹根說,佛頭不在送子娘娘廟里了,不知道被什么人偷偷地搬走了。
商州至杭州的高鐵線路,這一年新開通。宗平頭一回坐這條線路的高鐵去曹集。宗平走出高鐵站,往北過一條馬路,遠遠地看見曹樹根站在那一邊。曹樹根身邊停一輛淺藍色的電動三輪車。這輛電動三輪車,宗平不陌生,前后坐過好多回。新車站,新道路,新樹苗。一棵锨把粗細的梧桐樹,搖曳幾片稀疏的樹葉,罩在曹樹根的頭頂上。下午兩點多鐘,正是太陽光最暴烈的時候。宗平一身汗水走過來,曹樹根站在那里一樣衣裳汗溻透。宗平坐上三輪車,能聽見屁股擱在座位上,燙烙出來的“吱吱”叫聲。
宗平問,我倆現(xiàn)在去焦崗湖?
曹樹根說,帶你看荷花。
宗平聽出曹樹根話里的遲疑和后悔?,F(xiàn)在去賓館吹空調(diào),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宗平說,要不我倆挨傍晚去看荷花吧?曹樹根說,挨傍晚我要去放電影。東風(fēng)湖蓄水,災(zāi)民臨時安置在學(xué)校里。莊稼房屋淹掉,日常生活打亂,漫漫長夜怎么打發(fā)呢?鎮(zhèn)上黨委書記跟曹樹根過去是辦公室同事,打電話叫曹樹根晚上去放一場電影。曹樹根說,前天晚上我組織一臺文藝節(jié)目去演出,明天白天我要上堤壩去防洪,你說淮河漲一場大水,我要多忙好多事。
宗平心里一軟說,我倆去賓館,這一趟不去看荷花。宗平年年去曹集,年年看荷花,看不看都一樣。
曹樹根說,你不去看一看,就不知道淮河漲大水,怎么會淹不上荷花塘里的荷花?
宗平咬一咬牙說,那我倆去吧。
焦崗湖在高鐵站南邊,有四里路那么遠。先沿一條東西路,三輪車走了兩里路,一拐彎走上一條南北路。這條路宗平熟悉,路的南端通往焦崗湖,路的北端通往曹樹根家。前方不遠處是一座牌坊樓,橫梁上寫:焦崗湖歡迎您。
去年夏天宗平帶朋友一塊過來看曹樹根,就是在牌坊樓下會合的。一輛車從合肥開過來,下高速要走不小一段路。曹樹根扔下自個的三輪車,坐上宗平的車一塊去焦崗湖。宗平問,三輪車擱在這里不礙事吧?不礙事,就是不會丟。曹樹根說,不礙事!
三個人進出焦崗湖個把小時?;剡^頭來,牌坊樓下面空空蕩蕩的,不見了曹樹根的三輪車。曹樹根說,不會有人真看上我的三輪車吧?一輛三輪車,半新半舊,不值幾個錢。要是曹樹根重新買一輛新的,沒有三四千塊錢怕不夠。曹樹根掏一掏口袋,一把車鎖匙抓在手心里。宗平說,我倆去附近找一找你的三輪車?曹樹根說,我叫大青找。大青是交警,分管這一片。曹樹根打電話找大青。大青說,你放心,我這就去查看監(jiān)控錄像。
三個人晌午在焦崗湖漁村吃飯,曹樹根提前打電話訂好桌子。宗平每一趟來曹集都要吃魚。晌午安排一鍋紅燒雜魚貼餅子,一盆鯰魚豆腐湯,再搭配上兩盤蔬菜,三個人足夠了。
三個人正吃飯,大青打來電話。大青說,三輪車叫你老婆騎走了。曹樹根蒙頭蒙腦地問,我老婆騎我的三輪車干什么呀?大青說,不信我發(fā)一張錄像截圖你看一看。曹樹根手機上有大青的微信。“叮咚”一聲響,一張截圖發(fā)進來。曹樹根打開來一看,偷三輪車的那個賊,正是他老婆。曹樹根一拍腦袋想起一件事,“哈哈哈”地笑起來。
一大早,曹樹根跟老婆說,我過一會去牌坊樓下面接宗平;一大早,曹樹根老婆跟曹樹根說,我過一會騎三輪車去種子站買種子化肥。曹樹根老婆一路騎電瓶車跑過來,電瓶車搬上三輪車,她手上有一把三輪車備用鎖匙,就去種子站。種子站在曹集街上,離家五里路。問題是曹樹根把這件事忘記了。
宗平說,你打電話向你老婆核實一下吧。
曹樹根說,我打電話去問她,不是找嚼(罵)呀!
沒想到一頓飯吃半拉,曹樹根老婆打電話過來。曹樹根問,你種子化肥買回家了?曹樹根老婆說,種子化肥沒買著,三輪車和電瓶車一塊丟了。曹樹根問,在哪里丟的?曹樹根老婆說,在陳洪亮家店門口。曹樹根問,你現(xiàn)在人在哪里?曹樹根老婆說,我能去哪里,我在陳洪亮家店門口找車子。曹樹根說,你站在那里莫走,我叫大筐去找。
陳洪亮在街上開店賣種子化肥,曹樹根老婆去他家嫌貴,扔下三輪車和電瓶車,去別家店里看一看行情,前后兩分鐘,三輪車和電瓶車都不在陳洪亮家店門口了。曹樹根老婆問陳洪亮,我的三輪車和電瓶車哪里去了?陳洪亮說,我只開店,不看車。
曹樹根打電話找大筐,說你嬸子的三輪車和電瓶車在陳洪亮家店的院子里,你去幫她推出來。大筐是曹樹根家的大孩子同學(xué),專門在街上收攤位費。大筐問,我嬸子的三輪車和電瓶車怎么會在陳洪家店的院子里?曹樹根說,你去那里問陳洪亮。
曹樹根跟宗平說,陳洪亮就這么一個人,在集上開店賣東西貴死人,我老婆不買他家的東西,他不高興,想出這么一個餿主意。宗平問,種子化肥不是農(nóng)資部門專供嗎?曹樹根說,陳洪亮家的店面是農(nóng)資部門批準(zhǔn)的代銷店。
過一會,大筐打來電話說,我嬸子的三輪車和電瓶車放在陳洪亮家的店門口擋道,他家的孩子推到他家店的院子里。
曹樹根問,那你嬸子問陳洪亮,他怎么說他不知道?
大筐說,陳洪亮說他確實沒看見。
曹樹根說,我知道你跟陳洪亮穿一條褲子。
大筐說,說來說去我嬸子的三輪車和電瓶車沒丟是大事。
曹樹根問,你嬸子現(xiàn)在去哪家買種子化肥啦?
大筐說,我叫陳洪亮讓一讓價格。
曹樹根說,你跟你嬸子講,種子化肥不買啦!
大筐說,你不要賭這種氣,耽誤種莊稼是一季子的事。
這一天,曹樹根平空惹上一肚子氣。宗平跟他的朋友一頓飯沒吃安。
焦崗湖與淮河通連,一共有六萬畝水面。荷花種植在湖心里,坐船要走二十分鐘水路。往年夏日周末,每天有上萬客流量。這一年特殊,湖邊船上稀稀拉拉只有幾個游人。曹樹根跟這里的工作人員熟悉,打一聲招呼就免去乘船的費用。船上有兩位黨校老師,他們單位的防汛地點在焦崗湖,忙里偷閑坐船去湖心轉(zhuǎn)一轉(zhuǎn)。宗平跟他倆閑聊天,說起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人。這個人姓年,原是教務(wù)長,到宗平原先的單位任副職。宗平跟他共事兩年,見面點一點頭,說一說客套話,相互不了解。有一天,宗平聽說這個人失蹤了。失蹤的原因是這個人沾染上賭博,向不少學(xué)生借錢,窟窿越扯越大,不失蹤收不下這個場。這個人的學(xué)生都不是一般人,借了哪些人的錢,借了好多錢,都像這個人失蹤一樣,變成一個謎。兩位老師不愿跟宗平往深里多談這個話題。他倆含糊其辭地感嘆一番,唏噓一番,船就靠上堤岸。堤岸那一邊就是荷花塘。荷花塘里的荷花,妖妖艷艷地開放,好像跟淮河發(fā)大水不相干。兩位老師下船朝荷花塘的北邊走,宗平跟曹樹根下船朝荷花塘的南邊走。四人分作兩路,岔開來。
宗平與兩位老師頭一回見面。曹樹根上堤防汛,跟兩位老師見過面,算半生半熟。曹樹根上船看見兩位老師,先打一聲招呼,宗平跟他倆搭話就說起這個姓年的人。這個姓年的人,曹樹根不認識。曹樹根說,這種話題我在船上不好插嘴。宗平說,我不該說這個賭博的人。
荷花塘的水位低,四周堤壩外面水位高。有抽水機二十四小時往堤壩外面抽水,確保荷花塘里的水位不淹沒荷花的頭頂。荷花塘是焦崗湖景區(qū)的亮點。當(dāng)年打造荷花塘的時候,就像在六萬畝的焦崗湖里擺放一只荷花盆。堤壩四周攔上就保證荷花盆漂在湖上不沉底。
荷花塘一共七百畝,圍堤修建的時候,曹樹根是主要參與者。荷花塘里的荷花由他親自去杭州和上海選購來,一共五十六個品種,寓意中華民族五十六個民族,起名叫中華荷園。其中花朵直徑最大的有一米,名叫伊麗莎白女王,據(jù)說是從英國引進的。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本土化變異,不少品種都跟原本的貌合神離了。伊麗莎白女王變成一個個頭矮小的老太太,開出來的花朵,干癟癟的,瘦嘰嘰的,只有碗口那么大。
五十六種荷花中,有一種焦崗湖土生土長的品種,叫千年神蓮。這種荷花的稈子細,葉子小,開出來的荷花巴掌那么大,外面的花瓣呈粉紅色,里邊的花瓣呈血紅色,就像凝固的一團血。它跟別的荷花秉性不一樣,水季天焦崗湖一天一天往上漲,它的荷葉和荷花緊跟一天一天往上長。焦崗湖一天一夜?jié)q半尺,它的荷葉和荷花一天一夜長半尺。半個月,焦崗湖漲三尺,它的荷葉和荷花長三尺。湖水退下去,它的荷葉和荷花高高地舉在湖面上。有船上人家路過近旁,看見荷花一朵兩朵高高地開在半空里,就伸手采摘一朵兩朵的。這種荷花離開湖水,很快便化成一攤血紅的水,像是一攤血。船上人家叫這種荷花鬼蓮。漸漸地,有不少與鬼蓮相關(guān)的傳說流傳開來。
說有一戶船上人家的小媳婦,趴在船上伸手去夠鬼蓮,看見湖水下面隱藏一張女人的笑臉。小媳婦“媽呀”一聲,驚嚇得跌進湖水,做了一個替死鬼。
說有一戶船上人家的小孩,下湖去摘鬼蓮,兩朵荷花變成兩只手,一下掐住這個孩子的脖子,死死地往湖水下面拽……
有關(guān)鬼蓮的傳說,別人一個一個說給曹樹根聽,曹樹根再一個一個說給宗平聽。
兩年前,曹樹根寫過一組文章,叫《焦崗湖的傳說》。一共搜集整理了十九篇與焦崗湖相關(guān)的傳說故事。當(dāng)?shù)匕傩照f,焦崗湖過去不是湖,是一個地震塌陷的府,叫焦崗府。至今已有800多年的歷史。相傳,焦崗府東西長20公里,南北寬6公里。府內(nèi)街道縱橫交錯,亭臺樓閣,鱗次櫛比,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儼然是一座繁華都市。
金、遼、宋之戰(zhàn)平息后,槍刀入庫,馬放南山。當(dāng)朝新科武狀元焦丙欽與其他官員爭強斗氣,魯莽行事,得罪了當(dāng)朝皇帝。焦丙欽是“天波楊府”管家焦贊之孫。楊家出面,求情皇上,保住其官銜,貶為焦崗府府尹,兼以治理淮水之患。臨行前,朝廷撥出賑災(zāi)銀兩,叫他上任后,廣布皇恩,賑濟災(zāi)民。
焦丙欽來到此地,不布皇恩,不思治淮,卻在千頃空地上大興土木,建造“焦家花園”,東北角蓋一座廟宇,名曰:插花廟。焦丙欽整日在廟前飲酒插花,觀賞民間歌舞,大擺露天筵席,邀請百里官宦同歡共樂。相傳淮河兩岸的花鼓燈歌舞,就由焦丙欽創(chuàng)作的,一直延續(xù)至今。
十九篇傳說故事中,有一篇是寫鬼蓮的,名叫《千年神蓮》。經(jīng)過曹樹根的一支生花妙筆,鬼蓮變神蓮,倒是別有一番意味了。
傳說,焦丙欽的正品夫人名叫紅蓮,是皇上御賜夫人,貌若天仙。自從她跟焦丙欽南下做官后,就看不慣他不務(wù)正業(yè),整天花天酒地的惡習(xí)。雖說她自個能歌善舞,隨歲月流逝,不免人老珠黃,遭夫唾棄。焦丙欽接二連三地納妾,紅蓮經(jīng)常遭受辱罵和毆打。有一年十冬臘月天,紅蓮一氣之下,投湖自盡。當(dāng)時,天上飄起鵝毛大雪,湖面封凍死。紅蓮?fù)逗员M的地方破冰長出一朵蓮花。蓮花粉中帶嫣,都說是焦夫人變來的。到了開春,蓮花開花結(jié)子,在綠葉映襯下更加可人動心。當(dāng)?shù)匕傩站粗亟狗蛉?,沒人去采摘。幾百年過去,紅蓮仍生長在焦崗湖,其艷麗的色澤仍粉中帶嫣,不同于其他蓮花。當(dāng)?shù)匕傩辗Q之為“千年神蓮”。
七百畝荷花塘,由彎彎曲曲的棧道和涼亭分割開來。去不同的區(qū)域,賞不同的荷花,成為游客去焦崗湖的一種雅趣。
宗平說,你帶我去看一看鬼蓮。
曹樹根說,這里只有神蓮,沒有鬼蓮。
宗平說,那你帶我去看一看神蓮。
曹樹根說,神蓮今年不開花。
宗平說,去年和前年我來這里都沒看見神蓮。
曹樹根說,按說今年神蓮開花,不知怎么回事,今年依舊不開花。
神蓮屬一年生植物,由種子發(fā)芽、長葉、開花。它的根莖不發(fā)芽、不長葉、不開花。一般情況下,一粒種子落水里,要浸泡兩三年,才發(fā)芽、長葉、開花。也就是說,去焦崗湖看神蓮或鬼蓮,不是年年都能看得見。今年有,明年或后年不一定有。
曹樹根說,我倆去前面涼亭里歇一歇。
焦崗湖潮濕悶熱,荷花塘更是不見一絲風(fēng)。前面有一座涼亭。涼亭里擺一架固定的望遠鏡。望遠鏡旁邊豎一塊牌匾。牌匾上書寫:千年神蓮觀賞處。宗平彎下腰把自個的兩只眼合上去。望遠鏡里出現(xiàn)一大片千年神蓮。神蓮長一樣顏色的葉子,開一樣顏色的花朵。顯然是一大片塑料神蓮。
宗平問,這個餿主意是你出的?
曹樹根說,不得已而為之。
早早地,宗平跟曹樹根去焦崗湖漁村吃晚飯。吃罷晚飯,宗平要跟曹樹根一塊去學(xué)校放電影。飯店老板姓譚,名叫譚興旺。宗平去曹集看曹樹根,哪一趟都是在譚興旺家吃飯。好像曹樹根是一個死腦筋人,好像焦崗湖漁村只有譚興旺一家開飯館。
說起來,譚興旺家早年是漁民,家住一條船上,在焦崗湖上布網(wǎng)逮魚過日子。焦崗湖開發(fā)旅游那一年,譚興旺把一條漁船固定在湖心里,頭一家在漁船上開飯店。譚興旺跟他老婆帶上兩個孩子,天天忙一個不歇閑。游客先去焦崗湖游玩,再去漁船上吃飯,是一件時興的事?;蛘哒f,去焦崗湖漁船上吃飯,成了去焦崗湖旅游的一部分。旅游旺季,去譚興旺家吃飯要排隊候桌子。一條漁船只有船頭船尾兩張桌子,客人不輪桌子吃不上飯。
那個時候,宗平跟曹樹根去吃飯,都是在船艙里,就在鍋灶旁邊搭上一張小桌。漁船漂泊在湖面上,一直都在搖搖晃晃的。曹樹根習(xí)慣,宗平不習(xí)慣。在漁船上吃一頓飯,曹樹根像一個沒事人,宗平暈頭暈?zāi)X的像喝醉酒。要是一般人,不熟悉,不知己,譚興旺不會安排在鍋灶邊上吃飯。每一回宗平跟曹樹根搖搖晃晃地走上船,譚興旺都會問,你倆今天吃什么魚?曹樹根說,老樣子!老樣子,就是一鍋紅燒雜魚貼餅子,一盆鯰魚豆腐湯。船上有半斤裝的金皖大曲酒。他倆要一瓶,宗平喝二兩,曹樹根喝三兩。吃罷喝罷,宗平跟曹樹根再搖搖晃晃地走下漁船。船頭或船尾依舊有客人在那里排隊等吃飯。
漸漸地,大孩子長大成家,譚興旺新買一條漁船,大孩子和大媳婦在焦崗湖上另開飯店;二孩子長大成家,譚興旺再買一條漁船,二孩子和二媳婦在焦崗湖上另開飯店。
三條漁船上,開三家飯店,生意一片紅火。原因是焦崗湖上的旅游客人越來越多,漁船上的飯店名聲越來越大。就在三條漁船生意越興越旺的時候,焦崗湖開始治理整頓了。怎樣治理整頓呢?重要一項就是焦崗湖上的漁船飯店上岸。在漁船上開飯店,吃喝拉撒在焦崗湖上,漁船越來越多,污染越來越大。漁船飯店怎樣上岸呢?政府出資在湖邊主干道兩旁,蓋兩排門面房,打造出焦崗湖漁村一條街。譚興旺家三條漁船賠付三間門面房,依舊開三家漁村飯店。哪里料得到,游客在漁船上吃飯,跟在漁村里吃飯,感覺不一樣。游客在漁船上吃飯是候桌子,店主在漁村里是候客人,一熱一冷,差距就大了。說白了,游客在岸上吃飯,可選擇的飯店就多了,去鎮(zhèn)子上吃,去縣城里吃,哪里的條件都比漁村好,哪里的菜品都比漁村多。在漁船上開飯店,有岸上替代不了的優(yōu)勢。在漁村開飯店,卻有著改變不了的劣勢。
很快地,譚興旺家的兩個孩子把店面租出去,去干別的事。譚興旺老兩口堅持在漁村開飯店,宗平跟曹樹根堅持每一趟都去他家吃。
下午四點鐘,宗平跟曹樹根走進去,譚興旺在飯館里打盹,譚興旺老婆在飯館里帶三個孩子。三個孩子中,兩個大的是丫頭,一個小的是男孩子。大丫頭十歲,二丫頭六歲,小男孩三歲。上午或下午,漁村飯館空閑下來,兩個媳婦把三個孩子領(lǐng)過來,飯館變成幼兒園,譚興旺老婆變成幼兒園老師。宗平走進去跟譚興旺老婆打招呼說,我知道大丫頭是你家大孩子跟前的,二丫頭是你家二孩子跟前的,小男孩是你家大孩子跟前的。譚興旺老婆問,你是聽曹樹根說的?宗平說,我年年來你家吃飯,年年看你帶孩子,你說我還能記不住?譚興旺老婆說,今年生意格外地淡,我沒事干不帶孩子,跟兩個媳婦說不過去。
一間門面房,有后堂,有前廳。后堂里燒菜做飯,前廳里擺四張桌子,一個吧臺,一個樣品柜。吧臺里擺煙酒。樣品柜里擺菜品。這樣的漁村飯館跟鎮(zhèn)上或縣城的飯館比,夠簡陋,夠寒酸。游客來焦崗湖游玩,離開去別處吃飯就一點不奇怪了。
宗平說,你帶孫子孫女有福氣,你看孫子長得多像你。
譚興旺老婆說,孫子隨我長得丑,隨我家大孩子。
當(dāng)?shù)厝苏f話,像誰就說隨誰。
宗平問,你家大孩子不是你親生的?
譚興旺老婆說,你怎么這樣說話呀?
宗平說,你家大孩子是你親生的,跟你長得不像嗎?你家大孩子跟你長得像,你家孫子跟你長得不像嗎?
譚興旺老婆說,那是、那是,你說話把我繞糊涂了。
曹樹根插嘴說,你一點不糊涂,我說你家大孩子隨我,你愿意不愿意?
譚興旺老婆說,要說焦崗湖有一個不講臉的人,那這個人就是你曹樹根。
曹樹根“嘿嘿嘿”地笑一笑。
當(dāng)?shù)厝苏f話,不講臉就是不要臉。
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譚興旺打開柜式空調(diào),去后堂忙燒菜。譚興旺老婆帶孫子去后堂當(dāng)下手。前廳里留下宗平和曹樹根,還有兩個丫頭自顧自地在那里玩。
船上人家有不一樣的生育習(xí)俗。他們世世代代在船上生活,就認為在搖搖晃晃的船上過日子容易懷孩子生孩子,在平平穩(wěn)穩(wěn)的岸上過日子不容易懷孩子生孩子,就算懷孩子生孩子也只能生丫頭,不容易生男孩。
譚興旺家的大媳婦生下頭一胎是一個丫頭,譚興旺和他家里的就生主意。生什么主意呢?叫他家的大孩子和大媳婦晚上去船上睡覺。他家的漁船上繳,哪里有船睡覺呀?焦崗湖上有旅游船,游客上下旅游船有躉船。躉船晚上需要看夜。譚興旺找人,替他家大孩子謀一個看夜的差事。他家的大孩子晚上看夜睡在躉船上,他家的大媳婦晚上就陪他家的大兒子睡在躉船上。這樣過去一年,第二年他家的大媳婦懷上孩子。真的假的,他家的大媳婦生下一個男孩子。
接下來輪到譚興旺家的二媳婦。他家的二媳婦跟大媳婦一樣,頭一胎生一個丫頭。譚興旺和他家里的依照老法子,叫他家的二孩子晚上去躉船上看夜。他家的二孩子沒說不愿意,他家的二媳婦跟他家的二孩子說,晚上要去躉船上看夜,你去我不去。躉船在焦崗湖里,冬天冷,夏天熱,就算不熱不冷天,離家有幾里路,每天都要來來回回地跑。最關(guān)鍵的一條,大媳婦生在船上人家,信這一套;二媳婦生在岸上人家,不信這一套。
譚興旺老婆說二媳婦,我是有兒有孫的人,你不能跟我比;你要是沒一個男孩子,你趕明老了誰去養(yǎng)活你?二媳婦說,不是我不想生男孩子,是我現(xiàn)在不想生二胎。
譚興旺老婆說,那你就一個人晚上在家慢慢地想去吧,候你想明白了,候你想生二胎了,你就去躉船上跟我家的二孩子一塊睡。
譚興旺老婆這樣子說二媳婦,二媳婦不生氣。二媳婦在一旁捂嘴“咕咕咕”地笑。譚興旺老婆問二媳婦,你笑什么呀?我說的哪一綹子不在理上?二媳婦說,我晚上不去躉船上,你家的二孩子就不睡我啦?譚興旺老婆問,在哪里睡?二媳婦說,白天在家里睡。譚興旺老婆說,要是你趕明還生一個丫頭,就知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
這一年夏天譚興旺家的二媳婦懷上二胎。譚興旺和他家里的不是心里歡喜,是心里擔(dān)憂。擔(dān)憂二媳婦二胎還生一個丫頭。
雜魚貼餅子,鯰魚豆腐湯,青椒炒菱角,荷葉炒雞蛋,一共四樣子菜。晚上放電影,不喝白酒,喝啤酒。宗平和曹樹根一人開一瓶,臉對臉,吃起來,喝起來。曹樹根說,我給你講幾個鬼故事。宗平問,你哪里來的鬼故事?曹樹根說,我晚上放電影,半夜回家,路上遇見的稀奇古怪事可多了。宗平“噢”一聲說,那你說來我聽一聽。
哪一趟都這樣,吃飯喝酒的時候,就是曹樹根講故事、宗平聽故事的時候。放電影是曹樹根的一項業(yè)余工作,一干干了十幾年?,F(xiàn)在每放一部電影,中央、省、市、區(qū),四家財政各補貼五十塊錢。也就是說,曹樹根放一部電影,有二百塊錢收入。每一年,曹樹根放電影二三百部,不管去哪一個放映點,每天晚上都要安排兩部正片,外加一部科教片??平唐瑫r長短,三部算一部正片。這樣算下來,曹樹根放電影一年有五萬來塊錢毛收入。春天或秋天,不熱不冷,是放電影的好時節(jié)。轄區(qū)內(nèi)設(shè)二十八個放映點,一家趕一家,一晚趕一晚,前后不歇閑地要忙一百二十個晚上。天晴天陰,刮風(fēng)下雨,傍晚出門,半夜進門。要說堅守,這也算一種堅守吧。
曹樹根不喜歡去東莊放電影。去東莊放電影要走東莊與西莊交界的一段路。這么一段路的旁邊是東莊和西莊的公墓,有上千座墳?zāi)孤裨嵩谶@里,就有上千個鬼魂游蕩在這里。曹樹根隨便地想一想,都是一件頭皮發(fā)麻的事。去東莊放電影,去的時候天不黑,還好說。曹樹根趕在太陽落地前,開車的速度快一點,兩眼直視前方不打彎,三五分鐘就跑過去。要是碰巧有同行的三輪車,曹樹根的一顆心就松下來。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人家快他快,人家慢他慢。這種時候在曹樹根心里,走上這么一段路反倒變成一種享受了。曹樹根跟自個說,公墓有什么好怕的,我沒聽誰說過在這里遇見怕人的東西。
曹樹根心理輕松地走過這么一段路,一想到半夜獨自一個人回頭,一根一根頭毛往上一豎一奓,“嘩啦”一下子,汗水就從頭毛窠里流下來。
公墓在北。公路在南。公墓與公路中間栽上一大片松樹。半夜里,曹樹根走這里,聽得見風(fēng)吹松樹,“刷啦刷啦”地一陣響。月亮天,松樹下面有陰影不停地搖晃。夜黑天,松樹下面一團黑。
這一天,曹樹根在譚興旺家的飯館里,一共講了五個鬼怪故事。曹樹根每講一個,宗平都要跟在后面作一番點評。
之一:有一天夜里,曹樹根聽見松樹后面好像有一頭老母豬的“哼哼”聲響。他往前走,它往前攆。老母豬的“哼哼”聲響越來越近,曹樹根嚇得趕緊加快車速離開了。曹樹根不敢回頭看,生怕真有一頭老母豬攆上來。
宗平點評說,這是一頭老母豬精。
之二:東莊與西莊中間,有一塊界碑石。界碑石埋地下,曹樹根來來往往都能看見它。有一天夜里,曹樹根看見界碑石在路上跑來跑去的。一會朝路北跑,一會朝路南跑。曹樹根放慢車速,瞅準(zhǔn)一個空當(dāng),車速一快跑過去。
宗平點評說,這是一塊石頭精。
之三:公墓對面有一個三岔路口。有天是一個月亮夜,曹樹根看見三岔路口站著一個女人。女人身穿古代衣裳,背對曹樹根,寬大的衣袖和裙子,風(fēng)一吹擺來擺去的。曹樹根走近了,聽見女人“嗚嗚溜溜”地哭。
宗平點評說,這是一個冤屈鬼。
之四:有一天夜黑頭,曹樹根路經(jīng)這里,有一條黑影從松樹林里竄出來,猛然一下?lián)湓诓軜涓砩?。跟一條野狗一樣,兩只前爪扒在曹樹根的肩膀上,曹樹根伸手用力一推搡,黑影掉下去,曹樹根的肩膀上劃開一道血口子。
宗平點評說,快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
之五:這天傍晚,曹樹根跟在一輛三輪車后面去東莊。前面開三輪車的是一個素衣女人。白褂子,白褲子,白頭毛,上下一身白。這個女人路過公墓的時候,三輪車一拐彎往公墓里邊走。曹樹根迷迷糊糊地跟上一塊往公墓里邊走。女人在前面停下三輪車問曹樹根,我回娘家看一看,你跟我一塊干什么?女人說話轉(zhuǎn)過頭,曹樹根看見女人的舌頭有三尺三寸那么長。
宗平點評說,心中有鬼,自有鬼;心中無鬼,鬼難生。
東莊在東,西莊在西。東莊在曹樹根所在的地盤上,西莊屬于潁上縣。西莊的西邊有一座大型煤礦,名叫張集煤礦。二十年前,西莊的房屋和土地就開始塌陷了。上百戶人家,一戶接著一戶往別處搬遷。有一年,淮河發(fā)大水,淹掉曹樹根家老宅子上的三間房屋。大水退下去過后,曹樹根一家人準(zhǔn)備蓋房屋。曹樹根和他老婆開一輛手扶拖拉機去西莊的西邊買石灰?;仡^的時候,遇見天上下雨,手扶拖拉機走到東莊和西莊的交界處,陷在一個泥坑里。那個時候,這條路的路面差,上面鋪一層煤矸石,下雨天拖拉機一軋一溜坑。那個時候,這里是一片亂墳崗,公墓是后來建成的。
雨越下越大,曹樹根和他老婆的衣裳淋濕透,等半天等不見一個幫忙的路人或車輛。眼見天黑透,身上一直打寒戰(zhàn),他倆沒辦法,只好扔下手扶拖拉機,去附近找一戶人家躲一躲雨、避一避寒。這里離西莊近,離東莊遠,他倆去西莊找見一戶搬遷剩下來的人家,曹樹根和他老婆走進去。這戶人家一共娘兒仨,娘四十歲,閨女十五歲,兒子十歲。家住三間房屋,東頭和西頭房屋各鋪一張床,中間房屋擺桌子板凳,還有一圈席糧食。那個時候,村里人家都這樣,地里收糧食,圈席圈家里舍不得賣。圈席,就是葦子編出來的圍席,一圈一圈圍成圓柱狀,地里收上萬斤糧食都能輕松地圈在房屋里。她們家的圈席上面蓋一層塑料布,看不出來是麥子是稻子。
曹樹根和他老婆向這家女人說了他倆半路上遇見的難心事。女人說,下雨天,你倆就歇在我家吧。西莊空,找不見人推車子。去東莊,就算找見人,誰愿冒雨過來呀?曹樹根和他老婆向這家女人說,你家人要是不嫌棄,我倆就在你家躲一躲雨,候明天早上天停雨,去東莊找人推車子。
這家女人是一個善心人,找出自個的一套衣裳,叫曹樹根老婆換上;找出自個男人的一套衣裳,叫曹樹根換上。接下來,這家女人下一鍋面條子。曹樹根和他老婆熱熱乎乎地吃一個肚子飽。
西莊整村搬遷,由政府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蓋房,統(tǒng)一分配。西莊只剩下這么一戶娘兒仨沒搬家,曹樹根覺得很奇怪。曹樹根問這家女人。這家女人說,新房屋有三間,男人跟小女人住里邊。原來這家男人生外心,勾搭上一個小女人。男人跟小女人搬過去,女人帶兩個孩子依舊住這里。老房屋地基塌陷,墻上開滿裂紋,要是不上木頭柱子抵一抵,早就倒掉了。曹樹根問,你們家住這樣的房屋不害怕?女人說,怎么不害怕,天天半夜房屋“咔咔”地響。曹樹根問,沒去找過村里鄉(xiāng)里的干部?女人說,男人跟我離婚,他帶小女人住新房屋不犯法。曹樹根跟這家女人說話,曹樹根老婆插不上話,兩個孩子躲得遠遠的。
曹樹根問,難道就找不出一個解決的法子嗎?女人說,過一天算一天吧。
這一天晚上,曹樹根和他老婆就睡在這么一戶人家里。曹樹根跟這戶人家的男孩睡西屋,曹樹根老婆跟這戶人家的女人閨女睡東屋。半夜里,曹樹根聽見房屋里到處都在“咯吱咯吱”地響,像房屋開裂的響聲,又不像房屋開裂的響聲。床頭前有電燈的開關(guān)線繩,曹樹根伸手一拉,“咔嗒”一下電燈亮了。曹樹根看見地面上、窗臺上、房梁上,到處爬滿老鼠。大的,小的,灰的,黑的,上千只上萬只那么多。這家女人沒睡,看見燈亮說,你快關(guān)上電燈,它們跟你一樣,是來我家躲雨的。曹樹根老婆是一個倒頭就睡的女人,半夜里發(fā)生這種事,她一點不知道。
過一過,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過后,房屋安靜下來。曹樹根再一次拉開電燈,看見留下一地黑黢黢的老鼠屎,一只老鼠也不見了。
曹樹根問,你家圈席里的糧食,老鼠不吃?女人說,老鼠一粒不吃,還把別處的糧食往我家里拉。
下雨天,西莊的老鼠全都集中在這個女人家里躲雨。老鼠不來這里躲雨,一樣沒一個安身的住所。宗平說,這件事我寫小說倒是能夠用得上。曹樹根說,能用就好,算我今天沒白吃你的一頓飯。
宗平跟曹樹根一塊吃飯,都是宗平付錢。一頓飯吃兩百塊錢,相對宗平來說不算一個大錢,相對曹樹根來說卻是他一家人的好幾天菜金錢。
晚上,曹樹根去學(xué)校只安排放映一部電影《牛欄春早》。這是一部戲曲電影,河南豫劇,演的是當(dāng)下農(nóng)村人,說的是當(dāng)下農(nóng)村事。相比較,村民更喜歡看戲曲電影,就像坐在舞臺下面看戲,“咿咿呀呀”地聽上一個晚上,比吃魚吃肉還要解饞,還要香甜。
這里有一個地方劇種,叫推劇。由花鼓燈后場小戲演變而來。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縣里成立推劇團,根據(jù)新人新事新編劇目,去四里八鄉(xiāng)演出,推劇逐漸地推廣開來。近些年,縣里推劇團解散,剩下民間的草臺班子,紅白喜事上唱一唱,早已不成氣候。
前兩年,曹樹根寫出一部新編六場現(xiàn)代推劇《牛欄春早》,申報市里的資金扶持項目,市里下?lián)芪迦f塊錢。排演這么大的一部戲,五萬塊錢哪里夠?曹樹根沒辦法,就把五萬塊錢留在單位的賬戶上,不敢花,也花不掉。一年時間過去,市里檢查這筆資金的使用情況,曹樹根老老實實地說,五萬塊錢不夠排戲,沒排戲,沒花錢。市里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dǎo)說,按規(guī)定錢不花,年底收回,往后不管你申報什么項目都不會再給一分錢。
曹樹根進退兩難,咬一咬牙,跺一跺腳,不得不把這部戲排出來。五萬塊錢怎么排得出來呢?刪減角色。刪除一個,就少花一筆錢。找草臺班子里的演員,誰要的錢少就找誰。少要一百塊錢,就省下一百塊錢。劇本先分發(fā)下去,各自背熟,再召集演員坐排。坐排,就是演員坐一塊,對臺詞,練唱腔,不要舞臺站位,不加舞臺動作。不想坐排頭一天,演員出事,死掉一個人。
主要演員一共有六個人,三個年輕人,三個老年人。劇中人物大致如下:沈宏利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回村里當(dāng)村官。丁秀琴是鄉(xiāng)村獸醫(yī),與沈宏利青梅竹馬。王拴柱在表叔的白藍集團上班,與丁秀琴同班同學(xué)。沈宏利父母在村里養(yǎng)殖牛,丁秀琴經(jīng)常地過來看一看。王拴柱的父親王義懷,是村里的老主任。劇情設(shè)置在村委會換屆選舉之際,王義懷操縱選舉,想叫王拴柱選上。沈宏利鼓勵丁秀琴,叫她參加村委會主任的競選。
王義懷是一個反派角色,曹樹根自個演。依照曹樹根的理解,反派人物好演,動作夸張一些,表情夸張一些,唱腔夸張一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省下一個演員的費用。這樣一來,曹樹根排演這部戲,實際上只請了五個演員。其中,演沈宏利父母的兩位演員,生活中就是兩口子。他倆原本是縣推劇團演員,劇團解散,去草臺班子演戲演了不少年。年歲漸漸地老了,跑不動路了,回家歇下來。他倆聽說曹樹根排戲,主動找上門,說一分錢不要。頭一天坐排,女的心臟病發(fā)作,送縣城醫(yī)院搶救沒搶救過來。
不能說,女的死跟排戲沒關(guān)聯(lián)。好多年不演戲,猛然地有機會,好多天情緒激動緊張,白天吃不好飯,晚上睡不好覺。女的倒地那一刻,男的在跟前。曹樹根腳手慌張,不知道怎么辦。男的說,你快去她包里掏一粒速效救心丸,再打120叫一輛救護車。三個年輕演員,更是沒經(jīng)驗過這種事,呆若木雞地站一旁。男的跪在女的身邊,一聲一聲地喊翠蘭、翠蘭、翠蘭。四十年前,張翠蘭就是推劇團名角。唱一輩子推劇,最后死在坐排現(xiàn)場。
出現(xiàn)那么一樁事,《牛欄春早》怎么往下排?曹樹根辭退三個年輕演員,重新找三個年輕演員,他家的大孩子、二孩子和大媳婦。親家和親家母在家里喜歡唱推劇,請過來演沈宏利父母。親家母說,我沒心臟病,我不怕演戲犯心臟病。曹樹根老婆問,我演一個什么角色呀?曹樹根說,你演群眾甲,選舉村委會主任開會時,你“哐哐”地敲幾下鑼,喊上兩嗓子,開會嘍!村民們快來開會嘍!曹樹根老婆說,敲兩聲鑼,喊兩句話,數(shù)我演的最容易。曹樹根說,哪個說你容易,親家和親家母一塊來我家排戲,你不燒鍋做飯管人家一頓飯?曹樹根老婆說,我心想排戲下飯館呢。曹樹根說,我手上有錢,還請你上臺敲鑼?曹樹根老婆問,怎么啦,我敲鑼敲得不夠響?曹樹根說,我找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上臺敲鑼,能跟你上臺敲鑼一個樣?曹樹根老婆說,我不去給你敲鑼,你想找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去找去吧!
曹樹根一家子人演戲,不求一個好,只求馬馬虎虎地把戲排出來,對上對下好交差。怎樣算交差呢?對下交差,最起碼在曹集演一場戲吧。對上交差,最起碼拍成錄像,交給市里吧。根據(jù)劇情需求,七場戲要設(shè)計七場布景,七個演員要買七套衣裳。再有就是租用燈光設(shè)備花錢,音樂編曲花錢,后期剪輯制作花錢,請人攝像花錢。請人攝像花錢占大頭。曹樹根找來的攝像,是他過去在曹集電視臺的徒弟。徒弟現(xiàn)在合肥開一家文化傳媒公司,一下開來兩輛車,八個人和四臺攝像設(shè)備。費用一分錢不收,曹樹根只管吃管住。就這前后忙兩天,曹樹根手上剩下來的錢,花一個精光不說,還倒貼一筆錢。
一場演出,曹樹根選在陽歷11月18日這一天。
1991年,淮河發(fā)大水發(fā)的大,曹集受災(zāi)受的重。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過來視察災(zāi)情,房屋頂露在水面上,像一只只趴在那里曬蓋的巨型鱉。時隔三個月,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又一次來這里視察,看老百姓是不是能夠吃飽穿暖,是不是能過得去這個冬天。這一天是陽歷11月18日。此后,11月18日變成當(dāng)?shù)氐囊粋€節(jié)日,叫曹集農(nóng)民文化節(jié)。文化節(jié)一個禮拜,四周幾十萬村民來鎮(zhèn)上賣東西買東西,看景聽?wèi)驕悷狒[。
新編六場現(xiàn)代推劇《牛欄春早》就是在鎮(zhèn)中心搭建的戲臺子上演出的。臺上唱戲最怕忘詞,音樂持續(xù)播放不停頓,演員忘詞只有演員自個去補救。專業(yè)演員忘詞有辦法,臺下有人舉牌子提示,或由“咿呀咿呀呀”去填補。曹樹根交代幾個人說,忘詞不要緊,“咿呀咿呀呀”只管唱你的。三個孩子記憶好,不好忘詞。最好忘詞的是親家母。親家母忘詞,“咿呀咿呀呀”唱不出口,張嘴唱出自責(zé)的話,“俺怎么忘詞啦”,“俺這個笨老婆子”。親家母唱對的詞,村民聽不明白。親家母唱錯的詞,村民聽一個清亮的。親家母一唱,“俺怎么忘詞啦”或“俺這個笨老婆子”,臺下村民就哄堂大笑開來,兩只巴掌一浪高過一浪地使勁拍。要是現(xiàn)場投票評選最好演員的話,親家母肯定得票數(shù)最高。
真要說唱得好,還要數(shù)三個孩子。大孩子初中畢業(yè),找一個大師傅學(xué)吹嗩吶,跟在一幫人后面,趕紅白喜事的場子,趕了好幾年。大媳婦嗓子脆甜,唱流行歌曲,在紅白喜事的場子上,比大孩子吹嗩吶還要人氣旺。大孩子跟大媳婦就是那個時候好上的,兩個人結(jié)婚后,大孩子改行開一輛出租車,大媳婦改行開一家雜貨店。二孩子天分高,沒有學(xué)過唱戲,自個會唱戲;沒有學(xué)過表演,自個會表演。戲臺子上演戲,三分唱,七分演。二孩子手腳靈活,眉眼靈動,一招一式都像那么一回事,不像一個從來沒演過戲的人,跟一個草臺班子里的演員差不多。
比如說,大孩子演沈宏利,大媳婦演丁秀琴,沈宏利和丁秀琴青梅竹馬,戲外他倆是夫妻,戲內(nèi)他倆是戀人。按照道理說,這么一種人物關(guān)系應(yīng)該好演,應(yīng)該能夠演出那么一種味道來??稍趹蚺_子上,大孩子演的死板,大媳婦演的生硬,不像演一對戀人,倒像演一對仇家。相反地,二孩子在戲臺子上出戲。二孩子演的王拴柱,跟丁秀琴是同學(xué),他想跟她搞對象,剃頭挑子一頭熱。王拴柱熱情,丁秀琴冷淡,一個主動接近,一個矜持退縮,一個厚臉皮,一個沒法子。二孩子演戲演得活,大媳婦跟著演得活,這叫人帶人。戲臺子上,他倆的肢體和情態(tài)都是傳神傳情的。有觀眾在戲臺子下面私自猜測說,王拴柱和丁秀琴這么兩個演員,八成是一對戀人。有知道底細的村民說,沈宏利跟丁秀琴在生活中才是一對夫妻呢。猜錯的村民搖頭說,這么活絡(luò)的一個丫頭,能跟這么死板的一個男人做得成一對夫妻嗎?生活往往就這樣,看著不像一對夫妻的是夫妻,看著像一對夫妻的不是夫妻。
曹樹根家的兩個孩子,大孩子長的憨厚,做人做事實在;二孩子長的喜笑,做人做事乖巧。二孩子生一張笑瞇瞇的臉,長一張?zhí)鹈勖鄣淖?,初中一年級就有女同學(xué)追他。同一個班級里喜歡他的女同學(xué)有好幾個。走路上,女同學(xué)替他背書包。教室里,女同學(xué)替他做作業(yè)。作業(yè)本上都是“優(yōu)”,考試卷上都是“差”。二孩子混到初中二年級,上課聽不懂課,考試門門不及格,退學(xué)回來家。
曹樹根問,你這么小回來家能干什么事呀?二孩子說,我去焦崗湖開游船。曹樹根找人就把二孩子安排去焦崗湖開游船。小時候二孩子就喜歡跟曹樹根一塊去焦崗湖玩水,或坐游船去看荷花。去焦崗湖玩水,或坐游船去看荷花,是他童年時候的最大夢想,現(xiàn)在這個夢想實現(xiàn)了。開頭周末,有不少女同學(xué)過來坐他的游船去焦崗湖看荷花。漸漸地,這些女同學(xué)就不來了。就算二孩子上門去邀請,女同學(xué)都是推三推四的了。這個時候,二孩子看清楚女同學(xué)的本來面目,明白此一時彼一時了。二孩子回不去課堂,只好留在焦崗湖的游船上。
一場戲在文化節(jié)上演下來,曹樹根算是對下有了一個交代。此外,曹樹根還有兩個意想不到的收益。
第一個收益。河南一家豫劇文化公司的經(jīng)紀人看上曹樹根的《牛欄春早》,想買回劇本版權(quán),拍一部豫劇電影。每一年,曹集農(nóng)民文化節(jié)期間都有河南的豫劇草臺班子來唱戲。前來聯(lián)絡(luò)演出的經(jīng)紀人姓牛,他跟曹樹根熟悉。牛經(jīng)紀人看過曹樹根的推劇,覺得要是改成一部豫劇電影,能賺一大筆錢。那里各級政府文化部門都設(shè)立專項資金扶持豫劇。牛經(jīng)紀人手上沒有適合的劇本,上報不上去。
曹樹根問,你出好多錢?
牛經(jīng)紀人說,四千塊錢。
曹樹根想一想說,四千塊錢就四千塊錢吧。
牛經(jīng)紀人說,我買你的劇本有一個條件。
曹樹根問,什么條件?
牛經(jīng)紀人說,你劇本版權(quán)賣給我,這個劇本不能再唱推劇。
曹樹根又想一想說,那你多加一千塊錢。
牛經(jīng)紀人說,我多加你五百塊錢。
曹樹根說,四千五百塊錢就四千五百塊錢吧。
第二個收益。有一天,有一個姑娘找上曹樹根家門,說要見一見曹樹根家的二孩子。二孩子走出門來問,你是誰?姑娘說,我是張翠蘭的二孫女,名叫張小鳳。二孩子問,張翠蘭是誰?姑娘說,你不知道張翠蘭是誰,怎么敢唱推???
張小鳳從縣花鼓燈學(xué)校畢業(yè),在戲班子里跳花鼓燈。那一天她在農(nóng)民文化節(jié)上表演過花鼓燈,專門跑過來看推劇《牛欄春早》,一看看上二孩子。
二孩子問,你找我什么事?姑娘說,我想跟你處朋友。處朋友就是談對象。兩年后,這個姑娘就跟曹樹根家的二孩子結(jié)了婚。
小時候,曹樹根家住東風(fēng)湖。
東風(fēng)湖,淮河不漲大水沒有水,四周圍上堤壩就是萬畝良田。怕就怕淮河發(fā)大水,淮河水一大,四周堤壩一破,萬畝良田變成一大片湖水。在曹樹根的記憶中,好像每一年淮河都要漲大水,每一年他家都要搬一回家。搬家去哪里?去淮河堤壩上。一戶人家搭建一間茅草庵,一家老老小小住里邊?;春哟笏讼氯?,一戶接一戶搬回頭。房屋要是不倒塌,接著住進去。房屋要是倒塌掉,重新蓋房屋。
1991年的那一場大水過后,曹樹根家搬一處新地方住家。這里是新規(guī)劃的村莊,這里淮河漲大水淹不著。東風(fēng)湖留下來的人家,都住在莊臺上。莊臺高,不怕大水淹。只是大水圍困四周,住在莊臺上的人家過日子不方便。過去,大水淹,莊臺上的人家不搬家,就在那里湊合過。現(xiàn)在,大水淹,莊臺上的人家搬進鎮(zhèn)子上的學(xué)校里。莊臺上原本就是留守老人和孩子多,搬進學(xué)校依舊是留守老人和孩子多。老人孩子像一群炸窩的馬蜂,一到晚上吵吵鬧鬧地不睡覺,要看電影,要聽?wèi)颉?/p>
前天晚上,曹樹根組織一臺晚會過來演出,二十個人,演二十個節(jié)目,一共花費兩千塊錢。鎮(zhèn)上有現(xiàn)成的草臺班子,哪里有紅白喜事,他們就去哪里演出。唱推劇,唱豫劇,唱拉魂腔(泗州戲),唱流行歌曲,玩花鼓燈,玩雜技,玩魔術(shù),玩獅子,吹嗩吶,講相聲,一樣上兩個節(jié)目,一臺晚會就湊夠數(shù)了。
中間隔一天,鎮(zhèn)子上的書記打電話找曹樹根,叫他晚上去放電影。鎮(zhèn)子上的書記姓鄭,叫鄭大鵬。鄭大鵬說,你晚上過來放電影,鎮(zhèn)里補助你一百塊錢吃飯錢。曹樹根說,你補助我兩百塊錢吃飯錢,我也不能去放電影,白天我要去上堤防汛,白天黑夜不停地忙,我哪能受得了。鄭大鵬說,你受得了受不了我不管,你晚上不去學(xué)校放電影,老人孩子出事,我找你。
東風(fēng)湖蓄洪區(qū)蓄水,跟蒙洼蓄洪區(qū)蓄水不一樣。蒙洼蓄洪區(qū)蓄水,下游有排水閘。排水閘打開,十來天就沒水了。也就是說,蒙洼蓄洪區(qū)蓄水,是短暫地蓄水,淮河水從那里過一過。東風(fēng)湖蓄洪區(qū)蓄水,沒有排水閘,蓄水就是存水,沒有個把月,蓄水落不下去。蓄水一天落不下去,莊臺上一天不能住人,老人孩子的責(zé)任就落在鎮(zhèn)政府的肩頭上。白天,鎮(zhèn)政府要操心他們的一天三頓飯。晚上,鎮(zhèn)政府要操心他們的娛樂活動。生病了,鎮(zhèn)政府派人及時地送去就醫(yī)。吵話了,鎮(zhèn)政府派人及時地前去調(diào)解。在這么一段時間里,鎮(zhèn)政府要全面地接管,全面地負責(zé)。孩子就是鎮(zhèn)政府的孩子,老人就是鎮(zhèn)政府的老人。一個人的事,就是全部災(zāi)民的事;一個小問題,就是災(zāi)情民情的大問題。
曹樹根被迫無奈,晚上去放一場電影,不耽誤白天上堤防汛。宗平跟隨一塊去,插不上手,幫不上忙。曹樹根在那里調(diào)試放映設(shè)備,宗平四處走一走看一看。學(xué)校叫鎮(zhèn)中心學(xué)校,里邊有學(xué)生宿舍。災(zāi)民多,宿舍住不下,住進教室里,睡在新買的木板床上,睡在拼合的課桌上。蚊帳和蚊香是統(tǒng)一配備的,不要災(zāi)民掏一分錢。宗平遇見一個小男孩,蹲在教室門口哭鼻子。宗平問,怎么啦?小男孩不說話。小男孩的奶奶替他說。東風(fēng)湖破堤蓄水,小男孩的媽媽從合肥趕回來,原本打算接走小男孩,一看這里管吃管住條件不錯,轉(zhuǎn)身走掉了。媽媽丟下小男孩,小男孩哭哭唧唧一下午。
學(xué)校旗桿那里坐一位老大爺,宗平過去跟他說話。宗平問,東風(fēng)湖里的水要多長時間退下去?大爺說,少說也得個把月。宗平問,水退下去,地里能補種什么農(nóng)作物?大爺說,白菜和蘿卜。宗平問,你家有幾畝地?大爺說,大孩子家的跟二孩子家的加一堆(塊),攏共五畝地。宗平問,那就種五畝地的白菜和蘿卜?大爺說,種半畝地自家吃夠了。宗平問,剩下的地空那里?大爺說,空那里,趕明早早地種小麥。大面積種白菜和蘿卜,一是沒那么多勞力和空閑,二是就算種出來,到哪里賣出去?
曹樹根的放電影設(shè)備調(diào)試好,宗平離開大爺走過去。現(xiàn)在是數(shù)碼時代,電影從膠片中走出來,拍攝和放映都變得簡約化。數(shù)百部電影存儲在卡片上,就像一張銀行卡那么大。放哪一部電影,就解碼哪一部電影。電影機上有GPS裝置,在哪個地方放映,它有明確的定位記錄。電影機上還有圖片傳送設(shè)備,片頭拍一張圖片,片尾拍一張圖片,一并傳送上去,說明這部電影播放的完整性。所有這些資料上傳齊全,監(jiān)管部門才認可放映了這部電影。
曹樹根說,豫劇電影《牛欄春早》,今天晚上可能是最后一場放映了。
宗平問,怎么一回事?
曹樹根說,兩個月前,我委托律師向大象文化傳媒公司和電影發(fā)行管理部門寄送了律師函,要求更改豫劇電影《牛欄春早》的劇本署名權(quán)?,F(xiàn)在豫劇電影《牛欄春早》的劇本署名是牛可人。也就是那個姓牛的經(jīng)紀人。兩年前,我賣推劇《牛欄春早》的劇本,沒有賣它的署名權(quán)。
宗平問,你律師函寄出后,他們怎么說?
曹樹根說,電影發(fā)行管理部門回復(fù)說,豫劇電影《牛欄春早》制作方要是不同意更改劇本署名,他們下個月就停播這部電影。
這是宗平不知道的一件事。宗平聽說再去看這部電影,怎么都覺得別別扭扭的,電影上的豫劇唱腔,不入心不入腦,一點味道都沒有。
這一天晚上,宗平住在焦崗湖不遠處的香榭湖岸酒店。酒店離曹樹根家不遠,離曹樹根辦公室更近。曹樹根說,我把電影機送回家,再過來跟你說一說話。宗平說,你回家早一點休息吧,明天早上你還要上堤防汛呢。曹樹根說,我過來跟你一塊住酒店,明天早上吃罷早餐,去上堤防汛不耽誤。酒店里有空調(diào),有淋浴,有早餐,曹樹根住酒店比住在家里條件好。宗平回酒店洗過澡、泡好茶,曹樹根就回來了。曹樹根洗過澡,一邊喝茶一邊跟宗平一句遞一句地說開來。
宗平說,你跟我說一說你的身世吧,我倆認識這么些年,你的身世我只知道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曹樹根說,我就從出生那一年說起吧,好像我的每一個人生關(guān)鍵點都跟淮河漲大水相關(guān)聯(lián)。
1968年,淮河漲大水。這一年陽歷7月里,曹樹根出生,是一個早產(chǎn)的孩子。那一天,東風(fēng)湖破堤蓄水。炸壩子的地方,離曹樹根家五里路。半夜里,轟隆一聲巨響傳過來,五里外的堤壩破開一道豁口?;春铀褚蝗好擁\的野馬,往東風(fēng)湖里奔涌流進。曹樹根娘挺一個大肚子下地里去摘菜。那個時候,土地歸生產(chǎn)隊,每一戶人家有三分自留地,自家種菜自家吃。菜地里有茄子、辣椒、豆角、莧菜、茼蒿、芫荽和分蔥。夏天地里能長的菜,見樣種上一畦子。大水眼見跑過來,曹樹根娘跟曹樹根奶奶一塊下菜地,能搶收一點是一點。曹樹根娘的娘家不在淮河邊,不知道淮河發(fā)大水是一個什么樣子。曹樹根娘跟在曹樹根奶奶屁股后面一塊下地,嘴上說不怕,心里害怕的兩腿不停地打顫。曹樹根娘的娘家姓許。曹樹根奶奶喊曹樹根娘,許家丫頭。
曹樹根奶奶說,許家丫頭,你先回家里吧。
曹樹根娘說,娘,我不回家,我陪你在地里多摘一把菜。
天陰夜黑,曹樹根娘一個人不敢往回走。四周菜地里都是人影子,都是喊叫聲,各家顧各家,就算曹樹根娘跌倒在半路上,都不會有人去留心。前后兩頓飯工夫,大水驚天動地地流過來。低洼處,地溝里,“汩汩”地淌滿水。
曹樹根娘問,娘,我倆回去不回去?
曹樹根奶奶說,水淹菜地還有一會兒工夫。曹樹根奶奶擔(dān)兩只筐,摘辣椒扔筐里,摘茄子扔筐里,摘豆角扔筐里。曹樹根娘手上抓一條面口袋,摘辣椒塞里面,摘茄子塞里面,摘豆角塞里面。曹樹根娘在菜地這邊摘菜,曹樹根奶奶在菜地那邊摘菜。曹樹根奶奶哪里顧得上曹樹根娘和曹樹根娘肚子里的孩子。
菜地“嘩嘩啦啦”地上水了。
曹樹根奶奶說,許家丫頭,你快把鞋子脫下來呀!曹樹根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娘,我倆還不回頭嗎?曹樹根奶奶說,水淹菜秧子還有一會兒工夫。
就這么,候水淹過菜秧子,曹樹根娘蹚水背一口袋菜回來家。曹樹根娘回來家過后,就覺得肚子不得勁,一陣一陣地疼痛,好像驚動了胎氣。隔一天,曹樹根娘生下曹樹根。老話說,七活八不活。曹樹根娘懷曹樹根七個月,生下來的曹樹根只有一只大老鼠那么大。曹樹根娘不見一滴奶水,曹樹根奶奶一勺一勺米湯喂活曹樹根。
1988年,淮河漲大水不算大,東風(fēng)湖卻破壩蓄水。家住東風(fēng)湖平地上的人家,趕緊地去堤壩上找一片平整的所在,搭建一間草庵子,搬進里邊過日子。三年兩頭淹水,三年兩頭搬家,家家窮一個叮當(dāng)響,搬過一張破床,剩下來要搬的家具就沒幾樣了。
就在這一年,曹樹根在堤壩上的草庵子里結(jié)婚了。曹樹根這么匆匆忙忙地結(jié)婚,理由只有一條,那就是大水退下去,村里的責(zé)任田要按人頭數(shù)重新分。大水天,村子里有七八戶人家忙著娶媳婦。曹樹根娘托媒人去問曹樹根對象的娘家人,你家丫頭給不給?曹樹根對象的娘家人說,我家丫頭說好親,就是你曹家媳婦,你曹家想怎么娶就怎么娶。曹樹根家在草庵子前面放一嘟嚕炮仗,辦一桌子酒席,就把曹樹根對象娶進門。
曹樹根大(爸)早年參過軍,退伍在公社供銷社上班。那個時候,曹樹根家在村子里是數(shù)得上的一戶人家。曹樹根初中畢業(yè)回家里,從十八歲那一年起就不斷地有媒人上門。說東莊的一戶人家丫頭,曹樹根見一見面,搖一搖頭,不同意。說西莊的一戶人家丫頭,曹樹根見一見面,搖一搖頭,不同意。
曹樹根娘問,你想找一個什么樣的丫頭呀?曹樹根依舊搖一搖頭,說不知道。
曹樹根說不知道,是真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在找對象上面,一心想?yún)④婋x開家,離開家里的幾畝地。曹樹根回家這兩年,天天下地干活,早干夠農(nóng)活,鋤地看不見地的盡頭,割麥子看不見地的盡頭,卻早早地看見了人生的盡頭。曹樹根自個跟自個說,我不能在家干一輩子農(nóng)活,我要去參軍。參軍報名時間一到,曹樹根背著家人去鎮(zhèn)上人武部報名。人武部的工作人員說,你回家吧,你不夠條件。曹樹根問,你說我哪個地方不夠條件?工作人員說,你看你走路的兩條腿,部隊能要你這樣的人?曹樹根早生,腿骨發(fā)軟,長成兩條麻花腿。曹樹根夢想?yún)④姷囊粭l路斷下了。
有一天,曹樹根娘去朱家圩子有事,走在一溜淮河堤壩上,看見一個姑娘拉一架子車麥把子,往上爬堤壩坡。一架子車麥把子不算重,要是一個人拉上堤壩坡,力氣瓤一瓤都上不去。這個姑娘身架大,個頭高,力氣足,一個人拉麥把子車能上去。曹樹根娘走上前,搭手搡一把。姑娘累一個滿頭大汗,說一聲謝謝,拉車就走了。曹樹根娘站在堤壩上,兩眼盯著姑娘的后背看了大半天。前面走過一個村人,曹樹根娘問,前面拉架子車的丫頭是誰家的?村人說,姑娘名叫朱美榮,娘老子死得早,跟哥哥嫂子一塊過。
曹樹根娘回來家托媒人去朱家圩子提親。一年過去,朱美榮嫁給曹樹根做老婆。
1991年,淮河漲大水,漲得大,漲得猛。三天三夜,東風(fēng)湖破堤蓄水。朱家圩子的四周堤壩眼看保不住,曹樹根和不少村人都抽調(diào)那里去防汛。朱家圩子有一處排水涵管,平常是圩子內(nèi)的雨水往堤壩外排水,現(xiàn)在堤壩外的水位高往里邊倒灌。涵管口,用麻袋裝泥土封堵,猛然地陷出一個豁口,形成一個漩渦,“嘩啦啦”地往里灌水。村人從附近人家卸下兩扇門板塞下去,曹樹根跳水里扶門板。門板緊緊地堵在豁口上,“咔嚓嚓”地一陣響。要是門板斷裂開,泄下去,曹樹根的一條命肯定保不住。就是這么一個生死舉動,感動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曹樹根先入黨,后去鎮(zhèn)上廣播站當(dāng)了一名宣傳員。
入黨是政治榮譽,當(dāng)宣傳員是人生出路。就是從當(dāng)宣傳員開始,曹樹根走上一條鄉(xiāng)村基層文化工作的路,一步一步往上攀,一干干了幾十年。
結(jié)婚后這三年,曹樹根干過幾樣事,沒一樣適合自個干。頭一年,曹樹根娶回朱美榮,分家單過。家里三畝地,朱美榮一個人上手干都不夠干,曹樹根只能跟在朱美榮屁股后面做幫手。曹樹根做幫手,就有了偷懶的借口和辦法。比如說割麥子,三畝地麥子主要靠朱美榮下地割,曹樹根拉一輛架子車,往麥場上拉麥把子。割麥子彎腰,拉車子直腰。相比較,拉車子輕松多了。再比如說,鋤玉蜀黍。玉蜀黍個頭高,遮擋風(fēng)。白天鋤,上面太陽曬,下面沒有風(fēng)。這樣鋤地,曬人悶人。曹樹根半夜下地鋤地,上面沒有太陽曬,夜晚的涼風(fēng)一陣一陣地徐徐吹過來。村人知道這件事,當(dāng)成笑話傳出去。朱美榮回娘家,娘家人問起這件事。朱美榮說,地里的莊稼活是死的,人是活的,月亮夜鋤玉蜀黍,一般人還想不出來呢。家里家外,朱美榮知道時時維護男人的名聲。
朱美榮沒上過學(xué),不認識字,她覺得曹樹根初中畢業(yè),文化水平比老天還要高。白天閑下來,曹樹根喜歡看書,看金庸的武打書,看水滸三國演義小說書,看高中的語文數(shù)學(xué)書。鎮(zhèn)上招聘鄉(xiāng)鎮(zhèn)干部,曹樹根去考試沒考上;鎮(zhèn)上招聘代課學(xué)校老師,曹樹根去考試沒考上。曹樹根沒考上不泄氣,準(zhǔn)備下一回再去考。
第二年,曹樹根把三畝地丟給朱美榮一個人干,他騰出手來磨豆腐賣豆腐。一個家過日子,單靠三畝地種莊稼過不出一個好樣子。每一天,曹樹根磨二十五斤黃豆的干子豆腐。豆腐兩篩子,干子兩包單。大清早,曹樹根擔(dān)上豆腐挑子,去東風(fēng)湖農(nóng)場的街上賣。早年的時候,東風(fēng)湖一分為二,一半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一半是農(nóng)墾農(nóng)場。土地分到一家一戶,農(nóng)場里的一條街沒有變。曹樹根去那里,兩只篩子往街面上一擺,就有人家來買干子豆腐。農(nóng)場人家黃豆多,曹樹根允許以物換物。一斤黃豆換一斤干子,或一斤黃豆換二斤豆腐。每一天,曹樹根擔(dān)一挑子干子豆腐去,擔(dān)半挑子黃豆粒子回。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往下過,黃豆磨出干子豆腐。干子豆腐換回黃豆,再磨出干子豆腐。要是短時間算賬,曹樹根不賺錢。要是長時間算賬,曹樹根賺回兩頭大肥豬。磨豆腐剩下豆腐渣。豆腐渣喂兩頭豬。一年時間下來,兩頭小豬秧子長成兩頭大肥豬。是年底,曹樹根賣掉家里的兩頭大肥豬,去市里農(nóng)機站買回一部手扶拖拉機的車斗。第三年,曹樹根開一輛手扶拖拉機去謝一礦拉石料,掙一年運輸錢。
一輛手扶拖拉機的車頭,家里原本就有的。分家那一年,曹樹根跟二叔抓鬮,誰抓車頭分車頭,誰抓車斗分車斗。分地那一年,他家跟二叔家合買一輛手扶拖拉機。那一天,曹樹根伸手抓到車頭,二叔伸手抓到車斗,車頭和車斗分開家。從那一天開始,曹樹根要拉東西,就去二叔家借車斗。二叔家要拉東西,就來他家借車頭。
石料廠在山里,離謝一礦十里路,曹樹根去那里,有塊石拉塊石,有石渣拉石渣。塊石券礦井,石渣蓋房屋。運輸隊一共有七八輛拖拉機,統(tǒng)一分配活,統(tǒng)一結(jié)算錢,曹樹根只管操心去拉活。有一天,曹樹根拉石渣,裝滿車斗往山外拉。十里路,五里路山路,五里路平路。曹樹根走在五里路山路上,山頭上有幾塊石頭滾下來?!皳淅饫狻钡匾魂図懀^像長翅膀的老鷹,擦曹樹根的頭皮飛下去。曹樹根嚇出一身冷汗,躲過生死一劫。又一天,曹樹根開空車進山拉石料。拖拉機上山好好的,下山時,拖拉機的車閘失靈。拖拉機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牛,一個勁地往山下沖。一塊拉活的人跟后面大聲地喊,叫曹樹根撂下拖拉機,往山坡上跳下來。曹樹根舍得命,舍不得拖拉機。前面有一處岔路口,拖拉機一個大拐彎,曹樹根開著拖拉機往山上爬。慢慢地,拖拉機的一股野勁泄下來,“咔嚓”一聲停在半道上。
堵洪水,是曹樹根遇到的第三次劫難。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有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關(guān)照,曹樹根意外地當(dāng)上鎮(zhèn)廣播站的宣傳員。
2001年,宗平頭一次見曹樹根是在淮河風(fēng)俗民情博物館。一年前,曹樹根抽調(diào)這里籌備博物館,負責(zé)展品的搜集和布置。這之前,曹樹根在曹集電視臺工作。進電視臺之前,曹樹根一直是廣播站的宣傳員。
所謂宣傳員,就是宣傳報道員。采寫的稿子供鎮(zhèn)上的廣播站使用。要是市里省里的報紙廣播選用上,上一篇稿子有一篇稿子的獎勵。鎮(zhèn)上廣播站一共有四名宣傳報道員。人家三個人都是高中畢業(yè),只有曹樹根一個人初中畢業(yè)。要不是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關(guān)照,曹樹根根本不夠資格。人家三個人自然而然地抱一團,曹樹根孤零零地一個人。稿子怎么寫?報紙是老師,廣播是老師。曹樹根天天看報紙聽廣播,就是揣摩稿子怎么寫。四個人各自負責(zé)鎮(zhèn)子上的哪些部門或村子,大致上有分工,又沒有明確的分工。一篇好的新聞稿子,就是要靠宣傳報道員用最快的速度去爭搶。
這一天,鎮(zhèn)子上出現(xiàn)這么一件事。有一個原本鎮(zhèn)子上的人,多年前去美國探親留在那里,手上掙一大筆錢。春節(jié)期間,這人回國探親。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在鎮(zhèn)上會議室會見這個人。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想叫這人投資建廠。這人說他有意向,考察一番再決定。鎮(zhèn)子辦公樓一共四層,會議室在四樓。會面結(jié)束,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陪同這人一塊下樓。走到三樓拐彎處,樓梯上有一個煙頭扔那里。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彎下腰,伸手撿起煙頭攥在手心里。就是這么一個細微舉動,這人當(dāng)天就回話說投資十萬美元,在老家的村子里養(yǎng)雞或養(yǎng)鴨。那個時候,十萬美元是一大筆錢。這人愿意投資,就是看見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撿煙頭。一個撿煙頭的人,十萬美元交給他,不會打水漂。
曹樹根抓住這一條新聞線索,寫出一篇新聞通訊稿子,名叫《鎮(zhèn)長撿煙蒂,做成大買賣》。這篇稿子市里報紙廣播用,省里報紙廣播用,北京有幾家報紙先后轉(zhuǎn)載用。一下子,曹樹根的名氣大起來。
隔一年,鎮(zhèn)上成立市里唯一一家鎮(zhèn)級電視臺,曹樹根順理成章地抽進去。那個時候,中央臺最紅火的一檔欄目,叫《焦點訪談》,專門曝光各個地方、各個行業(yè)的大小問題。鎮(zhèn)領(lǐng)導(dǎo)想叫鎮(zhèn)上電視臺開辦這樣一個類似的欄目,任務(wù)交給曹樹根。曹樹根給這個欄目起名叫《鄉(xiāng)村大視野》,一個禮拜播出一期,意思就是睜大眼睛,去發(fā)現(xiàn)全鎮(zhèn)各個角落存在的大小問題。
有一天,曹樹根聽說南莊發(fā)生這么一樁事。南莊的東家和西家是鄰居,說起來算家門堂兄弟。這一天,嫂子去弟媳婦家串門。嫂子走后,弟媳婦壓在桌上茶杯下面的五十塊錢不見了。弟媳婦攆嫂子家問嫂子,五十塊錢拿沒拿?嫂子說,沒拿!弟媳婦一拐彎去村委會,跟村干部一口咬定,這錢嫂子拿去了。五十塊錢明明壓在茶杯下面,一轉(zhuǎn)臉工夫不見了,沒別人走進我家門,你說不是這個女人拿去了,還能出了鬼?
村干部走進嫂子家問這件事,嫂子賭咒說沒拿,誰拿誰活不過今天晚上!村干部走后,嫂子越想越生氣,端起農(nóng)藥瓶,“咕咚咕咚”喝幾口。嫂子喝藥驚動家人,家人趕緊地送她去縣城醫(yī)院。這下子,事情鬧大了。嫂子沒死,住院幾天,花費五百塊錢醫(yī)藥費。
怎么處理這件事?村干部走進弟媳婦家門,叫弟媳婦出一半醫(yī)藥費。弟媳婦仿效嫂子,端起農(nóng)藥瓶喝農(nóng)藥。弟媳婦跟嫂子不一樣,嫂子真喝農(nóng)藥,弟媳婦假喝農(nóng)藥。弟媳婦假喝農(nóng)藥不跟家人說清楚,照樣被送進縣城醫(yī)院,洗胃吃藥打,花費八百塊錢。
這一下子,村干部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件事。弟媳婦說村干部,怎么處理嫂子喝藥的,就怎么處理我喝藥。
其結(jié)果,弟媳婦賠嫂子二百五十塊錢醫(yī)藥費,嫂子賠弟媳婦四百塊錢醫(yī)藥費。這一天,弟媳婦找村干部說,我家那五十塊錢還沒處理呢?
這樁事的始始末末,曹樹根在《鄉(xiāng)村大視野》播出來,像是捅了馬蜂窩。
嫂子找上門問曹樹根,你看見那五十塊錢壓在茶杯下面啦?明明五十塊錢是一件沒影子的事,你們電視臺偏說有!
弟媳婦找上門問曹樹根,你在電視上怎么說我喝的是假農(nóng)藥呢?這個女人懷里抱一瓶農(nóng)藥說,我喝的就是這瓶農(nóng)藥,你敢當(dāng)我面喝幾口嗎?你要是不敢喝我就喝,看我今天不死在你面前?
嫂子、弟媳婦找過曹樹根,接著去找鎮(zhèn)領(lǐng)導(dǎo)。鎮(zhèn)子大樓吵吵鬧鬧的,一整天不安不寧。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喊來電視臺臺長說,《鄉(xiāng)村大視野》欄目暫時停播,曹樹根調(diào)離電視臺。就這樣,曹樹根去籌備淮河風(fēng)俗民情博物館。
曹樹根不服這樣的處理決定,直接去找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說,誰說這是對你的處理?曹樹根問,不是處理是什么?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說,這是對你的提拔重用。曹樹根在電視臺只是一個欄目負責(zé)人,什么級別都不算。曹樹根去籌備博物館,下一步任館長就是正經(jīng)八百的股級干部。不管怎么說,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這樣一解釋,算給曹樹根一個臺階下。
那個時候,鎮(zhèn)子上下正在擰成一股子繩,往升格綜合實驗區(qū)的路子上奔跑,不允許出現(xiàn)一絲雜亂的聲音。鎮(zhèn)升區(qū),級別上一個臺階,各個部門都緊跟著水漲船高。那個時候,曹樹根是鎮(zhèn)上聘用的臨時工。要是曹樹根任館長,下一步緊跟就是正科級。上面人事部門有規(guī)定,曹樹根要是提拔為科級干部,就能轉(zhuǎn)為正式干部。那就真像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說的那樣“提拔重用”了。
兩年后,鎮(zhèn)子升格綜合試驗區(qū),不少臨時聘用人員轉(zhuǎn)正,卻沒有曹樹根。原因是,博物館撤銷掉,曹樹根不再是館長,也就失去了轉(zhuǎn)正資格。曹樹根跟宗平說,我這叫竹籃打水一場空。一直到現(xiàn)在,曹樹根依舊是單位臨時聘用人員。
隔天早上七點半鐘,宗平跟曹樹根一塊吃罷早餐。曹樹根騎電動三輪車去上堤防汛,宗平打的去鳳臺縣城。宗平計劃去那里停一停,吃一頓晌午飯,下午從壽縣高鐵站坐高鐵回合肥。
前一天晚上,曹樹根一直說,宗平一直聽。到了半夜一點鐘,曹樹根倒頭睡覺,很快呼聲大作,像一列老式綠皮火車,驚天動地朝向夢的深處開過去。宗平原本就是一個睡眠不好的人,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里,不可能睡著一分鐘。不睡就不睡,大睜兩眼去想曹樹根說過的話題,去理曹樹根說過的身世。
曹樹根說,南莊兩個女人喝藥事件是他人生的分水嶺。這之前,他的人生一直處于爬坡上升狀態(tài)。這之后,他的人生就一路不停地向下滑落?;春语L(fēng)俗民情博物館好像是一個大坑,他“撲通”一聲跳進去,從此再沒爬上來。說起來,籌建淮河風(fēng)俗民情博物館是一件好事,搜集散落在四村八鄉(xiāng)人家里的各種生產(chǎn)農(nóng)具及生活用品。套用一句時興的話來說,這座博物館就是向世人陳列展示淮河流域的農(nóng)耕文明成果。大的物件,有大車水車和風(fēng)車(吹麥糠和稻糠);中的物件,有犁子耙子和揚場锨;小的物件,有鐮刀鋤頭和耬耙。這么樣去說吧,四周人家逐步淘汰的生產(chǎn)工具和生活用品,淮河風(fēng)俗民情博物館應(yīng)有盡有地都搜集收藏。
按照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要求,搜集這些物件要不花錢或少花錢。曹樹根張貼出一張告示,搜集哪些物件,每一樣物件好多錢,明碼標(biāo)價,昭告民眾。價格上,少則三五塊錢,多則七八塊錢,鮮有十塊二十塊錢的。曹樹根搜集物件的原則,每一樣收三件,樣式和年代不重復(fù)。比如說叉子,有木叉和鐵叉。鐵叉有實心鐵叉和空心鐵叉。物件送上門來的,多是近處人家。遠處人家,十塊八塊錢的不劃算。剩下來,曹樹根只有親自走村串戶去搜集。村子近的,十里八里的,曹樹根拉架子車去。村子遠的,二十里三十里的,曹樹根開自家的手扶拖拉機去。手扶拖拉機加柴油,要花一筆錢。曹樹根加一回柴油,跑哪些村子,搜集哪些物件,在本子上記清清楚楚的,以便日后備查。
曹樹根在搜集物件的過程中,臨時增加的有老賬本、老照片和老宣傳畫,石磙、石磨和石碾子。那些老照片,按照年代編排在博物館里,更具有時代感和歷史感。搜集石磙、石磨和石碾子,是一件體力活。曹樹根一個人搬不動,帶上老婆一塊去。開手扶拖拉機去拉一趟石磙石磨或石碾子,往往要在村人的協(xié)助下,折騰小半天。依照曹樹根的想法,石磙、石磨和石碾子,三樣搜集一兩百個,擺放在博物館前面的道路兩旁,參觀者一路走過來會有不一樣的震撼感。
曹樹根帶老婆一塊去搜集石磙、石磨和石碾子,只按照告示上的一半價格給村人,留下一半錢揣進自個的口袋里。曹樹根這樣做自有這樣做的理由,告示上的價格是大小物件送進博物館,曹樹根帶老婆上門去搜集只能出一半錢。就是這么一樁事,村人告狀告到鎮(zhèn)政府,說曹樹根拉他們家的石磙、石磨和石碾子,沒有按照告示上的價格給錢。這一次,曹樹根沒要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來找他,他主動去找領(lǐng)導(dǎo)說清楚。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說,誰家嫌價錢少,你叫他自個把石磙、石磨和石碾子送過來。
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沒說曹樹根這樣做是對是錯,變成一個謎。
淮河風(fēng)俗民情博物館開館一年撤銷。撤銷的原因是博物館扒掉,地皮劃撥給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
淮河風(fēng)情民俗博物館原本是四間青磚青瓦的瓦房。這是人民公社年代的辦公場所。鎮(zhèn)政府取代人民公社,鎮(zhèn)上另選地址,另蓋辦公樓?,F(xiàn)在鎮(zhèn)升格試驗區(qū),辦公樓又另選址重新蓋。蓋辦公樓沒錢,就把鎮(zhèn)辦公樓的場所和人民公社時期的場所一并劃撥給開發(fā)商。開發(fā)商在這么兩塊地皮上開發(fā)商品房,賺錢給試驗區(qū)蓋辦公樓。博物館搜集的那些物件怎么辦呢?有一家文化旅游公司在焦崗湖投資興建一處影視基地,辟出三間房屋,博物館的物件轉(zhuǎn)移那里去。三間房屋地場小,擺不下這么多物件,那就擺放一部分,堆放一部分。石磨石磙和石碾子,搬運起來耗時耗力,就地挖一口大坑,埋進泥土里。過上千年萬年,扒出來依舊是石磨石磙和石碾子。這之后,曹樹根轉(zhuǎn)崗試驗區(qū)的文化旅游管理部門工作,參與焦崗湖幾百畝荷花的選購與栽培。
曹樹根說,鎮(zhèn)改試驗區(qū),我最大的收益就是放電影。曹樹根每放映一部電影,按照新老影片的等次,上繳二三十塊錢的放映費用。這是電影發(fā)行部門的飯碗錢。此外,曹樹根還要上繳給市里某個招投標(biāo)部門每年五千塊錢左右的費用。這樣七七八八算下來,曹樹根每年依舊有五萬塊錢凈收入。
曹樹根說,村里人喜歡看戲曲電影,我就放戲曲電影。去過東莊去西莊,去過南莊去北莊,同一部戲曲電影放映一二十場,曹樹根就要看一二十場。曹樹根看得遍數(shù)多了,心里就琢磨自個寫一寫戲曲。先寫小戲,后寫大戲。這就有了新編六場現(xiàn)代推劇《牛欄春早》。因著這部戲,曹樹根吃了不少苦頭,也嘗了不少甜頭。曹樹根生野心,想接著寫一部推劇大戲,籌集資金拍一部推劇電影。
宗平問,這部戲?qū)懯裁磧?nèi)容?叫一個什么名字?
曹樹根說,候你下一回來焦崗湖,我跟你詳細說吧。
這天上午,宗平坐出租車先去鳳臺境內(nèi)的茅仙洞。
淮河出固始過正陽,匯淠、潁兩河,變得洶涌開來,一路向東逼近八公山,朝北折頭,再西再北,繞一個大彎子,再一轉(zhuǎn)頭面朝東流瀉而去。茅仙洞就在這一段南北淮河?xùn)|岸。這里自漢代就有道觀,逾千年香火不絕。道觀名曰:茅仙洞。山中確有一洞,蜿蜒曲折數(shù)百米。這里東岸高,西岸低。宗平站在茅仙洞的山門前,憑欄面西觀望,近處是淮河主航道,大漩渦裹挾小漩渦,奔涌流淌。宗平憑欄面西遠眺,是一片汪汪洋洋的澤國——這就是淹沒的東風(fēng)湖。
東風(fēng)湖,東自茅仙洞的河西岸,西接焦崗湖,東西五十里路長。宗平上午坐在出租車上一路行走在淮河堤壩上,堤壩南邊就是東風(fēng)湖。只不過,一路上是平行視角,站這里是居高臨下,目及之處都是水。
宗平聽說,東風(fēng)湖蓄洪的炸壩口就在茅仙洞西岸。過去炸壩埋炸藥,時間一到,指令一下,轟隆一聲巨響,爆破開一道豁口。現(xiàn)在使用挖掘機,一米長的豁口變十米長的豁口,十米長的豁口變一百米長的豁口,前后不過十分鐘的事。宗平走進山門,找道士詢問豁口在哪里。
道士黑衣黑帽,朝對岸的遠處指點說,就在那一片楊樹林的所在。宗平順著道士的手指方向,遠遠地看見一片楊樹林站水里,樹梢露出水面。南或北有一道細細的黑線,這是漂在水面上的堤壩。楊樹林那里不見挖掘機,倒是見幾艘船忙碌在那里。道士說,他們在打撈沉船和尸體。
就是這個時候,宗平頭一回聽說沉船的事。道士說,挖掘機挖堤壩在下午傍晚時分,遠離豁口二百米遠的河面上,??坎簧傺b運煤炭的船只。豁口越來越大,河水越流越急,形成一股強大的吸力,慢慢地吸動二百米遠的船只。船上人慌張起來,有的拋錨固船,有的棄船逃生。其結(jié)果,有三五艘船只翻沉在河里,有三五個人不知去向。
宗平問,到底有幾艘船幾個人?
道士說,我聽人家說五艘船三個人。
一艘裝煤船少說有上千噸重。這么重的一艘船,在河水的手掌里,頃刻間翻沉掉。這正應(yīng)了那么一句老話,叫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要說淮河漲大水,算天災(zāi);幾個人在這里葬送性命,恐怕就算人禍了。具體是一種什么情況?宗平問道士,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曹樹根打來電話,問宗平現(xiàn)在哪里?宗平說,我在茅仙洞這里遠遠地看打撈沉船和尸體。曹樹根問,你那里能看得清?宗平說,看不清。
宗平問,你說幾艘船幾個人?曹樹根說,一艘船,三個人。宗平問,真是一艘船?曹樹根說,差不多是一艘船。宗平說,你在河堤上問一問清楚。
曹樹根說,我在半路上修車子去問誰?宗平問,車子怎么啦?曹樹根說,車胎沒氣了。宗平問,你的備用胎呢?曹樹根說,我哪里有什么備用胎。
宗平心里一驚,好在車胎是今天沒氣。要是昨天車胎沒氣,宗平真要陪曹樹根在半路上曬太陽。
下午一點半鐘,宗平從壽縣高鐵站坐高鐵回合肥。高鐵上,宗平下載地方發(fā)布公眾號,上去查找沉船這件事,前后查找好多天,沒有查找到。宗平上百度搜索沉船這件事,上下搜索好多頁,依舊沒有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