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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xiāng)的標(biāo)點(diǎn)

      2021-11-12 00:57:18曹陽春
      山東文學(xué)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奶奶

      曹陽春

      看似無關(guān)緊要,其實一個也不能少。

      ——題記

      老 屋

      這雨,下了個把月。白天還好,時急時緩,一到夜里,噼噼啪啪,像扎堆的冰雹。住在土墻草頂?shù)奈葑永?,剛過三點(diǎn),奶奶便起身了?;鸩駶皲蹁醯模瑒澚宋辶?,才把煤油燈點(diǎn)著。一道影子,忽然從地上,甩進(jìn)了木箱。奶奶一哆嗦,又是那條大花蛇,正由縫隙里鉆出來,肌肉、肋骨、腹鱗,看得一清二楚。

      蜷在床頭,奶奶坐等天亮。天一亮,就去楊二爺家,請他們來蓋房子,磚墻瓦頂?shù)暮梅孔印R呀?jīng)去過三趟,每一趟,都回同樣的話:“沒法蓋,這么多雨,蓋了也是倒!”奶奶挺倔,一到飯點(diǎn)便去,發(fā)誓要將門檻踏平。他們實在拗不過,召集了七八個大工小工,穿雨衣、戴斗篷、卷褲腿,硬是在風(fēng)里雨里,很不情愿地開建了。

      新房沒倒,三十多年了,不漏雨,不透風(fēng),依舊結(jié)實。新房無蛇,的確長舒了一口氣。但其他小動物,卻增添了不少。

      一共三間。堂屋居中,親戚來了,在這擺大桌子吃飯。長輩住東邊,除了床,還有衣柜。我與哥哥住西邊,除了床,還有糧食。衣柜和糧食,最怕老鼠。興許在我家待慣了,這些老鼠,從土屋到瓦房,非但沒有減少,還滋生了更多。別名耗子,果然不假,因它們在,家里的損耗與日俱增。蓋房時,還特地設(shè)了機(jī)關(guān),每一間,嵌四個大玻璃瓶,瓶口與地面相齊,老鼠一旦掉進(jìn)去,定爬不上來??蛇@些家伙,晝匿夜出,機(jī)警老練,對地形萬分熟悉,若干年來無一中招。

      養(yǎng)貓,唯一的辦法。它是不錯的家庭護(hù)衛(wèi),貍身虎面,柔毛利齒,天生的捕鼠能手。文化人的書房,小商店的倉庫,馓子鋪的竹筐,都仰仗它。在新房里,后半夜,這鼠貓之間,常爆發(fā)戰(zhàn)爭,前逃后追,撕心狂叫。起初一兩年,我被吵醒了很多次,后來老鼠銳減,貓也就懶了,貓一懶,為了節(jié)省口糧,奶奶便不再家養(yǎng)了。貓進(jìn)鼠退,貓退鼠進(jìn),這樣的更替,我記得有三四個回合。

      一直和睦相處,不擾人,人不擾的,是燕子。它始終住堂屋里頭,一嘴一嘴,銜來泥土,貼著橫梁筑巢。這些巢,即使完好無損,每年也都會翻新。奶奶說,燕子是天女,能興波祈雨,打不得,趕不得。堂屋里,最多時,有三個巢,擔(dān)心晚歸的進(jìn)不了門,我和哥哥常一只一只數(shù)著,確定飛齊了,才肯睡去。有一次,忘了留門,它們用翅膀不停地?fù)渖?,如孩子向父母求救一般?/p>

      燕子細(xì)長優(yōu)雅,惹人喜愛,所以能進(jìn)屋。而麻雀和蝙蝠,只能縮在檐瓦間。麻雀雖小,偷吃糧食的本領(lǐng),卻很大。每當(dāng)曬稻谷,一見麻雀,大人孩子都要去趕,這情形,與對待燕子的,截然相反。蝙蝠很奇特,鄉(xiāng)下人說,它是吃了鹽的老鼠,是日伏夜行的天鼠。一提到鼠,我們就害怕,總會一遍遍地問奶奶:“那有天貓嗎?”她說將來一定會有。果真。

      最近幾年,這些屋里屋外的小生靈,越來越少了。當(dāng)年的土屋,早已傾圮,當(dāng)年的新房,也成了老屋。突然安靜下來,怪不習(xí)慣,很懷念先前的熱熱鬧鬧,哪怕充滿緊張,哪怕充滿膽怯。

      棚 舍

      奶奶的娘家,養(yǎng)過兩頭驢。鄰近五六個村子,沒一匹馬,這驢,算最體面的了。逢年過節(jié),集市上,從東到西,從西到東,最多兩輛驢車,全是他們家的。平日里,坐在門口,若聽見趕車的吆喝聲,也一定是他們家的。據(jù)說,驢的棚舍,比人住的還好。以防被偷被毒,值守的男丁,每夜都不敢大意。奶奶嫁過來,穿了一身紅絲綢,拉車的驢,脖子上,也系了紅絲綢,地位跟新娘一模一樣。

      驢的耐力,極強(qiáng),馱物再重,路程再遠(yuǎn),依舊埋首向前。有一年雪天,跟大人去送年貨,凌晨出發(fā),子夜歸來,它幾乎一步未停,每一腳,皆刺骨地冷。摸它耳朵,從上到下,摸了半天,一點(diǎn)脾氣沒有。學(xué)它叫聲,又喘又啞,走一路,學(xué)一路,還是一點(diǎn)脾氣沒有。我的童年記憶里,這驢,真是好哥們。而牛,卻不同。牛氣能沖天,尤其那對角,尖尖的,像兩支彎曲的長矛,隔幾丈,仍渾身發(fā)抖。舅舅家,有一個小牛棚,我從未進(jìn)去過。那頭大水牛,除了犢子,對誰都瞪眼撂蹄。要不是能耕幾畝地,舅舅才不會忍受那鼻音,才不會每天勞心勞力伺候著呢。

      奶奶個子小,養(yǎng)不了驢,也養(yǎng)不了牛。豬和羊,折騰過幾年。

      豬圈原先是木板圍的,后來改成磚砌的。圈口有一石槽,和好的豬食,從那里倒進(jìn)去。喂豬是辛苦活,一日三頓,一頓不能少,稍微遲點(diǎn),馬上哼哼唧唧。奶奶養(yǎng)豬,每年兩頭,一頭賣掉,一頭家用。殺豬,在臘月里,一等一的大事,左鄰右舍能幫忙的,都會聚攏過來。最費(fèi)時的環(huán)節(jié),是剔豬毛。這豬啊,一孔生三毛,要想吃到干凈的豬皮,真得下足了工夫。

      養(yǎng)羊,簡單了。在竹竿上扣一根繩子,把羊群帶到河岸的草地上,左邊甩甩,右邊甩甩,早晚各一次,便完事了。鄉(xiāng)下人,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是時間。奶奶說,只要會走路,誰家都能養(yǎng),十幾二十只,篤定能行。課余,我也替奶奶放羊,沿著河,尋找太陽升起的地方,或追逐云彩,追逐流云散去的瞬間。走不動了,騎到羊背上,像騎著馬,要快樂奔騰。好幾條羊腿,就這么被壓斷了。

      把羊放在火上,便是羔。瞧,下面四個點(diǎn),那是燃燒的火苗??救?,多用小羊??赡棠躺岵坏?,一看它們溫順喜人的樣子,就心軟,別說羔子了,連成年的,也舍不得。每年養(yǎng)的,要么賣,要么送,我們在家一口沒吃過。

      偶爾吃的,與雞鴨鵝有關(guān)。每年春天,奶奶都要翻蓋雞窩,這時,我的建筑夢想,也會陡然膨脹。雞窩內(nèi)部,類似干欄式,上層棲息,下層漏糞,還有一個專門的生蛋區(qū)。一到傍晚,我便挽起袖子,伸手去掏雞蛋,有時幾個,有時撲空。鴨子僅養(yǎng)過一回,它喜歡潛到水里,喜歡撩魚,可我家四周缺河少塘,缺少它們玩樂的舞臺。養(yǎng)鵝,也是一回。奶奶說,空中的大雁,落到地上,便是鵝。別看它走路慢悠悠的,一遇見生人,就會情緒失控,就會張嘴攻擊。串門的日漸稀疏,奶奶只好一狠心,將它們一鍋燉了。

      養(yǎng)畜養(yǎng)禽,最怕瘟病。奶奶不懂行,加之年事已高,這些四條腿兩只腳的,陸陸續(xù)續(xù)跑到別處去了?,F(xiàn)今家里剩的,唯有空蕩蕩的豬圈,沒門沒鎖,里頭擺滿了雜物。

      田 壟

      瓦房后面,有塊自留地。奶奶每天必去,青菜、韭菜、蘿卜、白瓜,都生長在這里。自留地東北角,常年堆的,是兩人高的大草垛。童時捉迷藏,草垛最合宜,刨個洞,鉆進(jìn)去,再臉朝外,把洞口堵嚴(yán)實了。一天午后,覺得大腿下面扎人,以為是麥稈尖兒,手一撥,一團(tuán)針刺,魂嚇飛了,趕緊喊奶奶。奶奶拿了把鐵叉,抄底一兜,把它挑到了菜地里。這奇怪的小東西,頭嘴像老鼠,刺毛像豪豬,縮起來以后,身子像板栗。奶奶說,它叫刺猬,總愛小偷小摸,瓜上的牙印,多半是它咬的。

      老家的農(nóng)田,全是一條一條的,長二三百米,寬二三十米,近溝或臨河,方便澆灌。農(nóng)田比自留地大多了,而且成片成片,是刺猬的樂土。每年挖花生和收西瓜,在濃葉或草叢里頭,最易碰到了。它見人就跑,跑不動便打滾,藏面腹下,曲成刺球。我吃過虧,不追它,也不惹它,任由來去。

      性格異常殘暴的,是黃鼠狼??拷迩f的田壟,黃鼠狼尤多。有次放學(xué),我從田埂上回家,突然聽到一聲凄叫,楊媽提著褲子,從玉米堆后頭,慌慌張張地奔了出來。楊媽不高,但很胖,屁股白白的,盡是肉。我看傻了,四下也沒人啊!楊媽一邊穿褲子,一邊大吼:“黃鼠狼!快,快,黃鼠狼!”她剛準(zhǔn)備小解,發(fā)現(xiàn)屁股旁邊有動靜,扭頭一看,黃鼠狼正斗蛇呢。這些黃鼠狼,住田壟洞穴,食蛇食鼠,能爬樹,能放臭氣,還會趁著夜色闖進(jìn)雞窩里。奶奶回憶過,養(yǎng)雞的那些年,被它叼走的,或咬斷脖子的,不下十七八只。

      田野里,同樣令我畏懼的,還有蜈蚣。它在潮濕的地面上蠕行,發(fā)出藍(lán)熒熒的光,像雷鳴時的閃電。農(nóng)村的暑天,大人嚇唬孩子,總說有雷劈。凡見閃電,一個個跟逃命似的,紛紛躲到門后。這蜈蚣,不僅樣子可怕,還蜇人,聽說比蜜蜂要壞多了。它的天敵,是蜘蛛。奶奶講,有蜘蛛的地方,蜈蚣定不敢撒野。隔壁楊二爹,擅做風(fēng)箏,兩三米口徑和十幾米長度,一對冤家,飛上高空鏖戰(zhàn)。村里人都為蜘蛛鼓掌,沒一個向著蜈蚣的。

      田壟中的害物,最不起眼的,數(shù)蝸牛。雨后潤土上,常爬來許多,我們用小樹枝,逗它的角。奶奶不準(zhǔn)我們碰它,說莊稼的葉子和嫩芽,被它啃光了。當(dāng)時不信,覺得這么點(diǎn)兒,能有什么危害。后來才知道,它的牙齒,竟達(dá)兩萬多顆。天哪,明明是螺,何必上岸,回到水里,回到你的故鄉(xiāng)去吧!

      能讓我們舒心的,也只有蛐蛐了。它善鳴、善跳、善斗,每一個特點(diǎn),如琴弦,一撥,孩子們立馬就興奮了。年年夏天,奶奶都會編竹籠子,巴掌大,上面系根布條,由小棍拎著。蛐蛐是上等寵物,待在竹籠子里,到潘家、到戴家、到吳家,孩子們拿它互相比拼,聽顫音、較力量、看霸氣。贏了,喂井水和菜葉。輸了,放回田壟,重覓新的。

      可田壟,在我老家,越發(fā)稀少了。隨耕地一起遠(yuǎn)去的,除了童真,還有另一個世界。那里,很多事情,唯靠想象了。

      飛 天

      喜鵲叫,客人到。奶奶說,喜鵲有靈,能報喜,是良善的鳥。它立的地方,一定濕氣最少,一定干爽潔凈。它營的巢,每年一個,從不取墜枝,根根都是樹上的活梢。巢高,今年可能大水。巢低,也許今年遇旱。仿佛堪輿宗師,懂水文、知物候、辨風(fēng)向。觀它的巢,便觀了未來。

      八哥很懶,不善營巢,總愛占喜鵲的便宜。進(jìn)不了喜鵲窩的,到處飛,找樹穴,找屋脊,像包裹一樣,隨便哪里,能寄存就行。叫聲卻很動聽,如自己的名字,從天空掠過,一路上,撒滿了清脆。翅膀一張,兩邊各有一塊大白斑,從下面看,別說,還真似一個八字。

      工于心計的,首推烏鴉。奶奶討厭它,我也討厭它,整個村子里,大概僅有郭嬸不在乎。郭嬸打小又聾又瞎,沒聽過那粗糲嘶啞,沒看過那恐怖黑煞。這烏鴉,混群游蕩,一來就是一個集團(tuán),柿子、番茄、小麥、幼蠶,什么都啄。怪不得講烏合之眾,它們走后,注定一片狼藉。拿它們,奶奶也沒辦法,剛汲的水,剛洗的菜,它們一個俯沖,飛過來凌亂爭搶。挪到糧倉后面,不出幾分鐘,一準(zhǔn),又被發(fā)現(xiàn)了。一陣哇哇直叫,黑壓壓的同伙,全趕到了,戰(zhàn)場上支援前線一般。

      如何抓捕烏鴉,在我們鄉(xiāng)下,成了一門必修課。泄憤的辦法,是用彈弓,狠狠地抽,但精度不夠,使了二三十顆泥丸子,一只也沒打中。斗智的辦法,是改裝老鼠夾,以雞皮和稻谷作誘餌,引它們進(jìn)入伏擊圈??蛇@些黑鳥,反偵察能力,簡直出神入化。當(dāng)年的捕鳥隊員,而今皆入中年,回想起來,戰(zhàn)績輝煌的,寥寥無幾。

      倒是捕蟬,個個有話說。農(nóng)村孩子,不懂“蟬噪林逾靜”,沒那么多詩意,一聞群響,便要湊近了,便要去看看熱鬧。樹干上貼了很多,枝頭和葉子上也有,密密麻麻,一動不動。一只鳴,所有的,跟著鳴。某一秒,又約好似的,戛然而止了。常為誰是領(lǐng)頭的,我們蹲在樹下,爭論不休。這蟬的智商,跟烏鴉比,不及萬分之一。捕它,只需兩樣?xùn)|西,一是夠長的竹棍,二是夠黏的面筋。把面筋裹在竹棍上,一粘一只,小半天就一大捧。

      蝴蝶靜止時,雙翅豎在背上,手一捏,就能抓住。但奶奶不允許,說有粉,癢,對皮膚不好。我偷偷試了幾次,一擦臉,或膀子,確實不自在??伤鼈冿w在空中,像一朵朵飄浮的花兒,五顏六色,繽紛絢爛。我不愿離開,想同處一片云下,想跟它們一塊,縱情翱翔。辦法來了,用肥皂泡,它是我的翅膀,一吹一長串,也是五顏六色,也是繽紛絢爛。圍著蝴蝶,在澄凈的午后,大家要一道起舞了。

      夜晚的天空,更加美麗。頭頂上,是一閃一閃的繁星,偶爾,還有快速劃過的心愿。房前屋后,乘涼的木床、寂靜的菜園、屏息的煙囪,每一處,也都有一閃一閃的黃光綠光,它們是家養(yǎng)的星星,是孩子們的童話。每天晚上,提著小玻璃瓶,聚到最暗的地方,看誰的最多,看誰的最亮。一盞盞小燈,像一雙雙眼睛,孩子通過它們,去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而它們通過孩子,去守住這夏日的鄉(xiāng)土。

      捉來的螢火蟲,當(dāng)晚,定要放歸的。奶奶說,天地有別,屬于天上的,就應(yīng)自由飛翔。是的,我們的手,不能太長。長了,容易被折斷。

      水 網(wǎng)

      白鷺風(fēng)采優(yōu)雅,嘴長、頸長、腿長,朝淺水里一站,如木樁,如坐標(biāo)。到三姨家,要經(jīng)過水田與荷蕩,早晨去時,它們站在那里,傍晚返回,大部分還站在那里。我問奶奶:“這白鷺,怎不愛走動?”奶奶一笑:“它們不會捕魚,傻站著,等魚呢!”凝立水際,成日不挪,原是另一個版本的守株待兔。表面清高,心里邊,有說不出的苦。

      我們鄉(xiāng)下,大河兩岸,必居漁民。漁民家里,有船有網(wǎng),過半數(shù)的,還有鸕鶿。這鸕鶿,比白鷺強(qiáng),特別能捕魚,而且將捕魚視為職業(yè)。二舅爹家,養(yǎng)了五六只,他們管叫魚鷹,鷹在空中,魚鷹在水里,皆彎嘴,皆善捕。它酷愛扎猛子,一頭栽下去,小魚大魚全鎖住。脖子上,被勒了根細(xì)繩,小的自己吞下,大的獻(xiàn)給主人。因了這些幫手,漁舟的畫面,靈動了許多。

      不過,有三種魚,鸕鶿也難對付。一是黃鱔,二是泥鰍,三是鲇魚。身上沒有鱗,盡黏液,抓它們,一不留神,就會落空。漁人得親自出馬,竹編長長的圓筒,里面暗設(shè)倒刺,一排排,架在水流交匯的隘口。撞進(jìn)去的,逃生本事再大,也拔不出來。有一年,淮河流域漲水,農(nóng)田被淹透了,爺爺在田埂,一晚上,下了十幾個竹筒。第二天清早,每筒都很飽滿,加起來,足足一麻袋。也有不速之客,諸如刺鰍和水蛇,村里人不吃它們,送上門了,也不要。

      遭遇螃蟹,趕緊松手。小時候,常去河邊,掏洞里的鴨蛋。鴨子生蛋,隨處丟,臨水的地方,看到窟窿眼,十掏八準(zhǔn)。好幾次,被什么猛地一夾,我不知何物,驚出了一身冷汗。有一天很不服氣,回家扛來鐵鍬,掘地三尺,非要報仇雪恨。村里人,多半沒吃過螃蟹,以為泥水里的怪蟲子,興許噴毒,大人孩子都不愿接近。如今涅槃了,地位陡升,成了餐桌上的硬貨。可惜,河流見底了,它的家,不曉得搬去了哪里。

      蝦無尾鰭,它游泳,靠小尾巴和兩排小腳。每只腳,都是一根槳,劃起來,像潛水的龍舟。鄉(xiāng)下遍布河溝潭塘,運(yùn)氣好時,拿一篩子,能撈小半桶?;畹?,青色,一旦下鍋,瞬間變紅。蝦以前寫作蝦,漢字當(dāng)中,帶叚的,如霞瑕赮騢,與紅色,多少有些關(guān)聯(lián)。造字者,看來精通廚事,簡單的偏旁,大有學(xué)問。這些蝦,可以油炸,配花生米,提提酒興。也可以水煮,當(dāng)頓吃新鮮的,或曬干了,日后搭百菜。

      撈蝦摸魚,在我們村里,不分男孩女孩,凡出門的,都將歡喜而歸。那年月,樹多,草多,下的雨,全涵入了根系,沒一滴能跑掉。低洼處,無論旱季雨季,定是汪汪一片。個高的,去河里,個矮的,到溝里,只要想吃魚蝦,沒有空手而返的??扇昵盎剜l(xiāng),曾經(jīng)攀過的老樹,曾經(jīng)踩過的草地,田邊的、村口的、河岸的,似乎一夜之間,手牽著手,逃跑溜光了。魚蝦的家園,被挪了地方,從水里,硬邦邦地,摁到了墻上,摁到了欄桿上。原本活蹦亂跳的,現(xiàn)在用水泥和涂料,一刀刀雕完,一動也不敢動了。

      少時挺自豪,說我們村莊,是浮在水里的。東有大海,南有大河,往西往北,有萬畝蓮塘。而這幾年冬天,土地異常干裂,像奶奶最先的老屋,生出了許多縫隙。但我相信,水網(wǎng)依舊在,只不過打了個盹,很快,就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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