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娃自然是我。雖然他們年底在老家辦了婚禮,宴請親朋好友時,新娘穿著大紅襖子敬酒,并看不出什么異常。但是,次年六月我就出生了。鄉(xiāng)間多的是野生數(shù)學(xué)家,只要算算日子,他們就洞悉了宇宙間所有的秘密。因此,在背地里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杭州種”。這話帶著很復(fù)雜的感情色彩,大部分是揶揄和調(diào)侃,甚至還有點莫名的艷羨。年幼的我自然是聽不出來,而老陸也并不在意,只有我媽憤憤不平。她指著五斗柜上的一張彩色照片,一遍又一遍地解釋:“我們在部隊里參加的集體婚禮,回家只是按老規(guī)矩補辦了酒席?!?/p>
那張照片鑲嵌在一個暗紅色的木質(zhì)相框里,相框簡潔而精美,是老陸親手做的。他不僅會做相框,還會畫畫,包括鉛筆畫、毛筆畫以及用烙鐵在木板上畫。部隊的領(lǐng)導(dǎo)很會用人,安排老陸去放電影和出黑板報,而沒有打發(fā)他養(yǎng)豬或者去炊事班。否則,這些文藝細(xì)胞活躍起來,老陸可能會忍不住在豬屁股上刺青再做成東坡肘子,要是不小心端到首長的餐桌上,那麻煩就大了。幸虧他遇上了伯樂,所以才有機會帶著妻子和另外幾對新人站在部隊小禮堂門口,胸前戴著綢布大紅花,臉上掛著極其正規(guī)的笑容,意氣風(fēng)發(fā),姿態(tài)昂揚地拍下了這張值得珍藏一生的照片。
背景上的小禮堂從前是個教堂,略有些拜占庭風(fēng)格。雖然幾經(jīng)修葺和改造,整體樣子已經(jīng)很軍事化了,但羅馬柱和圓頂拱門依舊清晰可辨,即便從照片上看也是獨特而漂亮的。漂亮是很重要的優(yōu)點,可以讓人忽略背景,不去深究它曾經(jīng)用來做過什么。就像好看的姑娘一樣,總讓人愿意相信她是純潔的。我和小禮堂從未謀面,但它在我心里卻是無比清晰的。因為老陸在我童年的許多夜晚,反反復(fù)復(fù)描摹過那些細(xì)碎而具體的情節(jié),把它們變成一幀幀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循環(huán)播放。因此,我仿佛親歷過那些蓬勃的日子,目睹著年輕的身影在禮堂開會、唱歌、舞蹈、朗誦……我相信那些日子都是閃閃發(fā)光的,因為老陸說這些的時候眼睛也在黑暗里閃著光芒,像是遙遠(yuǎn)的星星。我母親則會適時地補充一些細(xì)節(jié),說每到節(jié)假日,老陸總是特別忙。要早早聯(lián)系片源,提前用彩色顏料寫好影訊,張貼在顯眼的地方。戰(zhàn)友們圍過來看簡介時,他會耐心地介紹主要內(nèi)容和演員陣容。但如果有人要求劇透關(guān)鍵信息,老陸則笑而不答,默默地去小禮堂檢查電路,拭擦鏡頭,倒好膠片。等戰(zhàn)友們陸續(xù)坐定后,隨著一聲哨響,燈光熄滅,禮堂里如同鴻蒙未開般幽暗靜謐。這時,老陸在高處的放映室打出一束光,投射幕布上,徐徐牽引出一個瑰麗而壯闊的世界。大家的眼睛緊盯著銀幕,心情隨著劇情跌宕起伏,中途連廁所都舍不得去上。散場時,每個人都沉浸在劇情中,討論,模仿,復(fù)述臺詞或者是輕哼主題曲……電影的魅力給老陸也平添上一層光環(huán),甚至有人說,他像《大篷車》的男主角吉滕德拉。老陸仍舊是笑笑不答話,但是他自來卷的頭發(fā)悄悄留長了,蓬松卷曲,像吉普賽青年。
每當(dāng)老陸沉浸在往事中的時候,情緒往往特別好。但他的“蘇妮塔”總是催促我們早點睡覺,理由是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祈求他們再講最后一個故事,可是沒有人理會我。我翻來覆去,看到月光從不太遮光的簾子外透進來,將梳妝臺的影子投到墻上,宛如一艘?guī)U的船。這艘船穩(wěn)穩(wěn)地航行在時光的河流上,你感覺不到它在移動,但是一不留意就模糊了過去和未來的界限?,F(xiàn)實和夢境交替著,把我們推向不可預(yù)知的遠(yuǎn)方。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父親是個解放軍,在遙遠(yuǎn)的地方工作,很久才回來一次。大部分時間,我都跟著母親在供銷社的糖缸和醬缸邊長大,聽?wèi)T了她們用剪刀將布匹剪開一個口子,然后熟練地“嘶啦”一聲,準(zhǔn)確無誤撕到盡頭;也看慣了營業(yè)員將發(fā)票夾起來,用鋼絲繩飛到會計頭頂;更知道她們“刮缸底”和“扯布尾”的潛規(guī)則。供銷社的柜臺很高,我曾經(jīng)頭朝下摔下來過,半天沒有動彈,大家都以為我死了,母親開始嚎啕大哭,賣布的阿姨甚至已經(jīng)在計算要多少尺白布足夠把我裹起來而又不浪費。但我奇跡般地爬起來了,沒有頭暈嘔吐,也沒有呆掉傻掉,只是突然莫名渴望將來繼承母業(yè)去站柜臺,因為我發(fā)現(xiàn)里面的地面比外面高很多,所以這些營業(yè)員們看上去總是居高臨下,因為她們真的站在了高處。
我的理想剛剛發(fā)芽,還沒來得及生根,我的父親老陸就回來了。他的工作仍舊是放電影,只不過地點從部隊小禮堂變成了鄉(xiāng)鎮(zhèn)影劇院。我并不明白他為什么從部隊回來,但似乎也不必明白。父親回家了,能夠天天給我講故事,我想看電影隨時都能看,而且還是免費的,這有什么不好呢?要知道,影劇院是我們小鎮(zhèn)上最宏大的建筑,坐北朝南,門口是全鎮(zhèn)最繁華的馬路,擺攤賣菜、賣衣服、賣水果、賣花生瓜子的全都在影劇院的小廣場和馬路邊。白天那些趕集買東西的都聚在這里,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影劇院門口的霓虹燈亮起,它成為整個小鎮(zhèn)最光明璀璨的燈塔。人們被這光亮指引著,像夜航的船只一樣聚攏而來,盼著看一場精彩的電影。我和父母一起,坐在高高的放映室里,通過一個小窗口,俯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他們手里拿著花生、瓜子、甘蔗、糖果、橘子水、牛奶棒冰……咀嚼著,分享著,看著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小孩子追逐嬉鬧著,我的臉上會浮現(xiàn)出和大人一樣的微笑,靜靜地等待著大燈關(guān)閉,放映機的光柱穿過塵埃的微粒和人群的呼吸投射在大銀幕上。我覺得父親厲害極了,像神明的使者,通過光影讓大人變成小孩子,小孩子變成大人,而大家都一樣安靜而快樂。我又開始覺得,這個比站柜臺有意思多了,等長大了,我也要和老陸一樣放電影。
但這并沒有阻止人們拯救洛麗塔的決心,人們擁向海洋館,手里拿著一面自制的旗幟,呼吁游客抵制觀看洛麗塔的表演,“它已經(jīng)很累了,難道我們要為滿足自己欲望讓它無休止地演出嗎?”
但是這樣理想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隨著我母親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起,我們家的氣氛也變得神秘而嚴(yán)肅。父母都不去上班了,還不斷有陌生人把他們喊去談話。我沒人照管,就被送到外婆家。我在隔壁的小學(xué)校旁聽了幾個月的課,打了幾次小朋友,敲碎過一次窗玻璃,再次回到家里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出生了。奶奶送過來一對銀鐲子和一個金鎖片,安慰我爸說:“工作丟了不要緊,有兒子就有后了。”
我這時才明白,老陸生兒子是蓄謀已久的事情,他知道工作會丟,甚至連退路都已經(jīng)計劃好了。他把村里廢棄的大會堂承包了下來,要把它改造成一個新的電影院。他還挖了一口池塘,要育珍珠蚌的種苗。因為這幾年附近的鄉(xiāng)村都流行養(yǎng)珍珠,可是種苗卻要到浙江買,運輸成本太高了。他有個浙江戰(zhàn)友會這門技術(shù),便過去學(xué)了一段時間,回來后便一邊整修大會堂,一邊育珍珠蚌的苗,忙得不可開交。
大人再忙跟小孩子都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忙他們的,我玩我的。再說,家里多了一個小男孩,哪里還顧得上我呢?就像小伙伴們說的那樣,有了弟弟的女孩都是“老糙米”,新米上市立馬就跌價了。我賭氣似的跟著男孩們滿村子瘋玩,到了大會堂門口,透過緊閉的破舊大門,朝黑咕隆咚的里頭看了一眼,我說,從今往后,這就是我家的了。男孩們指著不高不矮的窗子慫恿我說,那你有本事進去看看?。∥夜婢团懒诉M去,但沒想到的是一頭牛不知從哪也鉆了進去,與我狹路相逢,面對面對峙著。四目相看了半天,它忽然低下頭去,用牛角對著我。我大驚,怪叫一聲,鬼使神差躥到牛背上去了。牛更驚,在空蕩蕩的大會堂里奔跑起來,想把我甩下去。我很害怕,只能死死抓住牛角。外面不知道誰把大門打開了,牛猛然見到光亮,不顧一切沖了出去,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騎牛出關(guān)。我想當(dāng)時的樣子一定是很威風(fēng)的,但是結(jié)局卻很悲慘,一出來就被甩下了牛背,摔得滿嘴是血。我奶奶說,晦氣晦氣,還沒開門呢,就見血了。老陸說,萬幸啊,還好沒被牛踩到。
大會堂很快被收拾干凈了。搬出堆積多年的雜物,還找出了巨大的蛇皮,可是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一條像樣的蛇。心靈手巧的小木匠用杉木打了一排排凳子,給舞臺上裝上幕布,電影院的雛形就出來了,他也成了我的姑父。開張的時候,門口放了很多很多炮仗,還免費放了三天電影,附近幾個村的人都趕過來看,天天熱鬧得像過節(jié)一樣。那段時間,一部《媽媽再愛我一次》紅遍大江南北,人人都要帶上小手帕到影院里哭上一哭才算時髦。老陸將這部影片放了一遍又一遍,輕輕松松賺了幾個月工資。他樂觀地認(rèn)為,電影院一定會這樣紅火下去。
然而,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除了戀愛的小青年,再也沒有多少人有空以及有閑錢往電影院跑了。偶爾人家有紅白喜事包場,觀眾才會多些。盛夏來臨,電影院不咸不淡地維持著,而池塘里的蚌苗們卻在晝夜不停地瘋狂長大。老陸白天給河蚌們換水、喂食,晚上去放電影。母親在池塘周邊種了很多西紅柿,每天太陽落山時,都能摘上一大筐粉紅的果實。家里吃不完就拿到電影院去,顧客買一張電影票就贈送一個西紅柿。那西紅柿口感特別好,飽滿馥郁,咬一口能吸出豐沛酸甜的汁水。他們說吸西紅柿的聲音像是在親嘴,于是燈一暗,到處都是這種聲音。
到了年底,西紅柿和《媽媽再愛我一次》都沒能拯救票房,電影院總體來說是虧的。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珍珠蚌大豐收,并且賣上了好價錢,老陸竟然很意外地成了村里第一個萬元戶。他又一次戴上大紅花去鎮(zhèn)里參加表彰大會,分享勤勞致富的經(jīng)驗,甚至還上了市里的報紙。照片上,他自來卷的頭發(fā)擦了摩絲,顯得光亮無比。
船從狹小的閘口駛?cè)雰?nèi)河,遠(yuǎn)處水泥橋上的小孩們便跳躍著揮起手來。有的則飛奔而去,不用猜都知道他們定是一邊跑一邊報信:電影船來啦!電影船來啦!
是的,我們的電影船真的是非常顯眼。它的頂棚方方正正,如同一座在水上移動的房子。更特別的是顏色刷成了和膠片邊緣一樣的棕黃,在傍晚的陽光下閃耀著迷人的色彩。這是老陸用賣珍珠蚌的錢從鎮(zhèn)里買來的。剛接手的時候,它看上去破敗不堪,但是稍微一整修,換掉腐朽的木頭,重新刷一遍油漆,就立刻光亮起來了。在水鄉(xiāng),所有的村莊都被河流和湖泊包圍著,船是抵達任何彼岸的最佳工具。上一年珍珠蚌大賣,但珍珠的行情慘淡,這條路無形中也就斷了。村里的人口有限,外村人失去了最初的新鮮感,也不太愿意趕著夜路來看電影,電影院這條路也很艱難。老陸說,沒有路,船就是路。于是,他開著電影船,像吉普賽人一樣,從一個村莊航行到另一個村莊去尋找生活的出路。
還好鄉(xiāng)村有良好的新風(fēng)俗,每個村集體一年都會放幾場電影犒勞自己的成員,也惠澤附近的村民,促進親戚們走動走動。村民家里有紅白喜事、做壽建房也喜歡放一場電影熱鬧熱鬧,所以,只要肯跑,電影船總會有生意的。我母親也從鎮(zhèn)供銷社調(diào)到了村里的供銷點,主要銷售農(nóng)藥和化肥。鎮(zhèn)里的個體戶越來越多,供銷社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她的那些同事們天天在社里打毛衣嗑瓜子,工資都快發(fā)不出了。對比之下,我母親覺得自己到村里還算明智的,雖然化肥農(nóng)藥氣味刺鼻,至少還能拿到工資,又能照顧孩子,也算是兩全其美。
到了周末,我們會跟著父親出去放電影,這對于我和弟弟來說,簡直是一次小小的旅行。我們坐在船艙里,隔著玻璃窗看河邊里的蓮葉和水草,看河岸上人家種的花草和菜蔬,看婦女們在水碼頭邊洗衣服,看路過的船隊上裝了什么東西……我們的船也是一個小小的家,有床鋪可以睡覺,有煤油爐子可以做飯,但是基本上用不著做飯。因為每到一處放電影,人家總會把我們當(dāng)客人招待。村里包場會提前殺一只老鵝或是煮一大鍋魚等我們,人家辦紅白喜事自然有流水席,添幾個人就添幾雙筷子罷了。
船一靠岸,總有心急的小年輕跳上來,幫忙定下錨,將船停穩(wěn)。然后七手八腳把幕布、竹竿、電纜之類的搬下去,拿到固定的地點。那里早就支好了放電影機的八仙桌,周圍也早就有人用自己的條凳占好了地方。凳子上寫著主人的名字,誰也不好亂動,否則很容易引發(fā)戰(zhàn)爭。為看電影搶位置打到派出所的,可不算什么新鮮事。
老陸的“大篷船”似乎找對了方向,到各個村里雖然是放露天電影,但基本上場場爆滿。即便不按人頭收費,但這種人聲鼎沸的熱鬧讓他心里充滿了成就感。尤其片子特別好看的時候,就算是下雨、下雪,人們也不肯散去,撐著傘,穿著雨衣也要把整場看完。天氣好的時候,人自然是更多,我常和弟弟一人一邊,坐在電影機兩側(cè),這是全場最高也是最好的位置,能避過所有的人頭到銀幕,也可以從獨特的角度俯瞰全場。我們就這樣看了許多場電影,也到過許多個村莊,但留在腦海中場景幾乎都是一樣的,那種深夜曠野里升騰的霧氣,刺破夜空的凌厲光電,喇叭里的嘈雜紛亂的音樂,被風(fēng)一吹,都皺成了一個美麗而不完整的夢。
我們常常在電影還沒有散場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很困了,母親會提前送我們到船上去睡覺。我常常在半夢半醒間感覺到船身搖晃得厲害,那是父母收拾好放電影的設(shè)備,在午夜歸來了。有時候他們會用煤油爐煮一點夜宵吃,下陽春面或是煮馓子,一邊吃一邊聊,說現(xiàn)在村里人越來越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看電影遠(yuǎn)不如以前熱鬧。而且現(xiàn)在每個村里都開了錄像廳,有些還放黃片,把小孩都教壞了……他們嘆息著,我也覺得心情沉重。電影船在河面上搖啊搖的,令人覺得有些煩躁,但是有什么辦法呢,河面起風(fēng)了。
老陸不知道什么時候?qū)W會了抽煙。這些年他走到哪里都有人遞煙,學(xué)會抽煙也并不奇怪。只是他的煙越抽越多,電影船在家停留的日子越來越多,老陸的脾氣變得很暴躁。我隨手拿根火柴,輕輕彈了出去,火柴像導(dǎo)彈一樣拖著一條細(xì)細(xì)的尾巴落在地上,旋即熄滅了。老陸莫名其妙拿起桑樹枝就抽我,我在院子里抱頭鼠竄,心里非常詫異,以前我將鞭炮塞進玻璃瓶,把鄰居家的茅坑炸爆了他也沒這么打我,如今是怎么了?老陸把桑樹枝抽斷了,我的屁股上留下縱橫交錯的傷痕,其實倒不是很疼,只是十多歲的姑娘還被打,實在是很丟臉。我委屈地嚎啕大哭,他背對著我,肩膀在顫動,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
在我的印象中,老陸一直是個很文藝的人。當(dāng)然,我知道“文藝”這個詞的時候,就已經(jīng)長大了。
我不知道“文藝細(xì)胞”這種東西是與生俱有的還是來自于后天的熏陶,但我相信電影對老陸的人生肯定存在著巨大的影響。他日常的做派和腔調(diào)明顯區(qū)別于他的老伙伴們,包括那些野生的數(shù)學(xué)家和自封的哲學(xué)家。首先老陸的審美旨趣還是比較高的,并且動手能力極強。我們家門口的花壇是他親手所建,那些精巧圖案連經(jīng)驗豐富的瓦匠都嘆為觀止,以至于那張圖紙被反復(fù)抄襲了不下上百遍,搞得像是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的。但花壇里的植物別人模仿不來,老陸根據(jù)季節(jié)和植株大小錯落種植著美人蕉、劍麻、月季、繡球、梔子、虞美人等,精心照料,時常修剪,看上去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就連我家的菜園,也和別人家不一樣,他沒有用竹籬笆隨便圍起來擋擋雞鴨和牲畜,而是不知從哪里尋來了舊地板,鋸成劍一樣的尖頭,做成整整齊齊的木籬笆,像是歐式的小莊園。他還在籬笆腳下種了牽牛和蔦蘿,開花的時候,又是另外一番風(fēng)景。
院子里花團錦簇,家里自然也不能太簡樸。老陸用烙鐵在柜子上畫出山水和花鳥,餐具上鋪了桌布,再壓上玻璃。他經(jīng)常從野外和院子里剪上一束花插上,有時候把花夾在厚書本里陰干了,再細(xì)心壓到玻璃下,顯得非常別致。他喜歡買茶具和餐具,出差的時候經(jīng)常會帶回來幾個漂亮的杯子和盤子。我媽常常抱怨他買回了許多無用的東西,但我卻很買賬,覺得同樣的食物裝在好看的盤子里美味就會被放大,就連白開水放在漂亮杯子里也會更好喝。
在穿著上,老陸同樣不肯馬虎。他有成套的、帶馬甲的西裝,有很多雙皮鞋,擦得干干凈凈放在鞋架上。他戴圓邊的遮陽帽,但從不戴鴨舌帽。夏天就算全村的老少爺們都光著膀子,他也要保留一件白背心。冬天再冷,他都不肯穿棉襖,總是穿著筆挺的毛呢大衣。但是這些年他扛不住了,因為瘦,一入冬就怕冷,不得不早早穿上羽絨服。是的,老陸已經(jīng)六十多了,早就當(dāng)上了外公和爺爺,當(dāng)初那個“文藝青年”在粗糲的歲月反復(fù)摩擦下,終于變成了一個“普通老頭”。
這個老頭不僅僅是普通,簡直還是俗氣的。雖然他還講究穿著,也養(yǎng)著花草,但他現(xiàn)在的愛好是抽煙、喝酒、打牌以及用手機刷小視頻。我簡直不能容忍那個用竹子和宣紙給我做風(fēng)箏的父親給孩子們買塑料喜羊羊當(dāng)玩具,也不能接受他為了買便宜一點的菜要起大早騎著電動車到很遠(yuǎn)的菜市場。更是反感他經(jīng)常為了面子和虛榮心讓我和弟弟去辦一些很為難的事情。我很驚懼他的這些變化,因為我很清楚自己在某些方面很像他,他的庸俗和墮落是不是預(yù)示著我有一天也會如此呢?
我看著他,經(jīng)常覺得陌生和恐懼。除了日常的交流,我刻意回避與他深談,卻又從多個側(cè)面了解和分析他。他曾經(jīng)成為過“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但由于性格的局限和缺乏足夠的野心,導(dǎo)致命運起起落落,在暴富和赤貧間趟過幾個來回。許多事情他沒有告訴我,也永遠(yuǎn)不會說。但我還是在別人口中得知他當(dāng)初下定決心把電影船賣給彈棉花的,改行去學(xué)建筑監(jiān)理的真正原因。原來是一個包工頭的母親去世,讓老陸給死人放了三晚的電影,而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觀眾。老太太喜歡看電影,但因為兒女眾多,總是忙個不停,生前竟從未看過一場完整的片子,這是包工頭兒子對她的補償。
賣掉電影船的老陸,后來也成了一個包工頭。那些年似乎隨便拉幾個人成立一個建筑隊就能掙很多的錢,簡直魔幻極了。老陸有了錢,變得很膨脹,不僅自己用上大哥大和摩托羅拉,甚至還給讀高中的女兒也買了索尼愛立信,讓我成為全校第一個用手機的學(xué)生。我用著手機和巨額的零花錢,成為同學(xué)眼中的“富二代”,卻總覺得非常心虛。周末回家,看到專門請的家教老師在輔導(dǎo)我弟弟學(xué)習(xí),客廳里坐滿了不知道哪一路的親戚朋友,母親和保姆則在廚房里煙熏火燎地忙著……我看著這一切,更覺得不安,內(nèi)心充滿一種做著“黃粱美夢”虛無感。果然,幾年后,因為一筆錯誤的投資,老陸幾乎虧得血本無歸,還陷入了麻煩的三角債中,全家用了十多年的時間才徹底解脫出來。而老陸,在這些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悄然變成名副其實的老陸,就像街上所有靠著微薄的退休金儉省度日的尋常老頭一樣。偶爾跟別人吹牛,也會說一說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他現(xiàn)在過得太平常了,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只有一點值得欣慰,兒女都是踏實勤奮的人,是別人眼里省心的孩子,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過著平庸日子,而沒有任何再去跟命運計較一番的想法。
老陸每日要做的事情也和別人差不多,買菜、帶孫子,喝點小酒、打個小牌。他依然喜歡新事物,電腦和手機用得很熟練,也聽得懂年輕人講的段子,甚至還愿意嘗嘗我們喝的奶茶和咖啡。但是他從來不肯去電影院,總是說他看過的電影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多。我們都明白是什么原因,但誰也沒有點破他的近鄉(xiāng)情怯。
世界的變化總是像老陸做的萬花筒一樣,永遠(yuǎn)不知道下一刻會是什么樣子。誰也沒有料到形勢一片大好的電影院會因為新冠病毒的襲擊而再次遇上寒冬。更意外的是影院解禁之后,老陸居然毫無征兆地主動要求去看一場電影。我們覺得非常驚訝,一邊猜測著他的想法,一邊趕緊安排,用卡券預(yù)定了最好的VIP巨幕廳,還是可以放平躺著看的座位。我們一心想讓執(zhí)拗的老陸感受到科技的魅力,讓他再次愛上電影院。
然而老陸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平靜,絲毫沒有被豪華的裝修和夸張的海報震撼到,也沒有撫今追昔說一番感慨的話。他捧著外孫給的可樂和爆米花,從從容容跟我們進了巨幕廳,環(huán)顧一眼,不屑地說:“哦,原來銀幕大一點就叫巨幕廳啊,真是唬人的,也就你們肯花這個冤枉錢?!蔽覀儙е阶簧?,指導(dǎo)他坐好,躺平,戴上3 D眼鏡,我覺得他身體有些不協(xié)調(diào),像是在醫(yī)院做CT般緊張僵硬,不由得笑了出來。但兒子說,外公,你別緊張,就當(dāng)躺在家里沙發(fā)上看電視。
這是一部口碑很不錯的科幻電影,特效和畫面都令人嘆為觀止。但這一個半小時,老陸可能感覺很遭罪。因為可樂喝多了,他中途上過兩次廁所,回來時迷路了,找不到放映廳,還是外孫去接他進來的。每次躺到椅子上又是一番折騰,還引得后排的小情侶輕聲抱怨。我懷疑老陸肯定臉都紅了,他是那么好面子的人。但是,我躺在舒適的椅子上,一句話都沒有說。
好容易電影散場了,老陸第一個站起來,卻等到別人幾乎都走了才出去。孩子問他:“外公,電影好看嗎?”老陸說:“光影技術(shù)是非常了得,但情節(jié)還是那么回事?!蔽腋谒麄兊暮竺嫦伦詣臃鎏?,老陸個子高,我平時很少有機會看到他的頭頂,或者根本就沒有仔細(xì)看過。此刻看見他染過的黑發(fā)根部新長上來許多倔強的白頭發(fā),像是不甘心被埋沒的真相。我的鼻子忽然很酸,眼淚就涌了出來。我不想他們看見我矯情的樣子,于是低下頭,垂下長發(fā)遮著臉,用平靜的語調(diào)說:“我們下次去普通廳看故事片吧?!?/p>
老陸頭也不回地?fù)u搖手,堅決地說:“不來了!”
我相信老陸真的不會再來了,因為現(xiàn)在的電影院,再也不是他的電影院了。